这次“三反五反”运动之后,在我和灏白兄的接触中,我发现了他的一些变化。他回江苏路宿舍的时间多了,和我谈话,散步的时间反而少了。不仅对我这样,与军代表葛风和俞磊也很少见面,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东西,沉思。不长的时间里写了很多诗歌,还把他妈妈从镇江接到上海与他同住,让他妈照顾我的生活,还带我和他妈到美琪电影院看电影;介绍我读普希金爱情抒情诗, 还推荐了不少俄国小说。这些迹象让我敏锐地感到,他是在对我进行男女情感的启蒙教育,我当然了然于胸,只是装作不懂,不想接茬。对我来说,他就是一位作家,一位严师,一位兄长。我对他尊敬多于喜欢;佩服和感恩主导着我对他的态度。在他面前我拘谨,举止不自如,说话都要再三考虑斟酌字句,怕露出自己的浅薄和无知,我仰视着他,感觉与他交往很累。潜意识里,我还是受《简.爱》的影响,认为从师生关系向男女朋友的转变是需要很多条件的。我衡量着我们双方的条件:论他外表(我不满意),年龄比我大五岁(合适),籍贯(我不喜欢他的苏北方言,我承认部分原因是受了上海本地人的影响),家庭条件(相仿),还有未知我的家长(大姐)满意与否等等。但是因为有了与第一位老师真光兄的交往经历,内心有了对比,灏白兄已无法取代真光兄在我心中的位置,但这句话我始终说不出口,那是深藏在我内心的秘密。
灏白兄他对我太好了,不论在精神上还是物质上。最重要的是靠他的帮助我才有机会到上海立足的。他有恩于我,我和我们全家欠他的太多了,他对我的这种帮助馈赠不是一般关系可以做到的。但是,对此,我该不该用我的爱情去偿还?感激之情能否等价于爱情?我很矛盾。
也是在那段期间,有一天他约我一起到公园散步,我跟着他边走边不太轻松地聊着,来到一个小湖边,当四周无人只有我们两个人时,罗灏白兄突然告诉了我一个关于他自己的最高级别的私人秘密。他面无表情,认真严肃对我说,“芸慧,我想告诉你一个个人秘密,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别人知道。”
我转过脸看着他,一脸好奇的样子,但是心里却是不太在意他的秘密的。我说“你说吧,灏白哥。”
“我曾经背叛过共产党!”
这九个字的话让我听在耳朵里,撞击在心底里!但是我不能动声色,在恩人兼老师面前,我必须镇定沉稳。我安静地听他讲述。原来他是早在1942年14岁时就在苏北老家加入了新四军,跟着新四军转战苏北将近两年。在一次战斗中,趁着战场上一片混乱,脱下军服丢弃枪支,河浜游水、田沟伏卧,夜行晓宿,一路跑回镇江老家。其后在老家亲戚的帮助下来到上海改名继续读书。在上海读书期间又认识了学校里的地下党组织,经过培养发展,变成地下共产党员的。而他此前从没对任何人说过他曾经当过新四军战士的经历。我对所听到的话异常惊诧!
灏白兄平静地问我是否准备去组织上告发他?我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他,眼前这位,我二哥的挚友、我的良师益友、我的恩人和兄长,背叛过革命!我心里的矛盾好像两条蛇一样纠缠打斗。我欲言又止,舌头打结,不知该说什么,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流出来,呆呆地望着他。他平静地看着我的两只泪眼,没有出声,我的眼泪流得更多了。我暗自奇怪地问自己怎么忽然变得如此不坚强不坚决不成熟不果断?这还像个“革命干部”吗?难道这个问题这么让我难以决定难以回答吗?再说,干嘛要哭呢?干嘛要哭呢!
一刹那间我在两条激烈纠缠打架的意念之蛇中猛然抓住了其中一条!我伸手擦去泪水,狠下心,抬头看着他的双眼,使劲地摇了摇头。
灏白兄还是脸色平静地说:“我就相信你不会。”
跟着他继续慢慢走着,我心里稍稍平静一些。我们在一条水塘边的长椅上坐下,我沉默着,抬起眼睛看看他,又立即若有所思低头不语。他看出我的心思。问我是不是有什么问题要问他?我点点头。他说:“你问吧。”
我说:“你脱离新四军是因为怕死吗?”
“十四、五岁的男孩,是不怕死的,因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死。”
“那你为什么从战场临阵脱逃?是不是日本兵太厉害?”我问。
“呵呵!我当了一年十个月的新四军,从来没见过日本兵。我们打的都是国民党地方武装。”
“打国民党反动派也是革命呀!”
灏白听了笑笑,点了一支烟,抽了几口。他就开始跟我讲了一些在新四军里的传奇经历。他讲的很多,其中印象比较深刻、至今还清晰记得故事细节的是他说1943年的时候,南京中央银行发现的“法币”在苏北早已经成了废纸,没人再用。清朝末期和民国早期通行使用的银元铜板又重新开始在民间流通。后来汪精卫的南京政府成立“中央储备银行”发行“储备票”成为强制流通钞票,但是“储备票”连年贬值而银元却因为稀少越来越值钱。为了支援抗日,新四军成立了“江淮银行”,大量发行“抗币”。他们每进驻一个乡镇,为了筹措军费,他们挨家挨户用新四军自己的“抗币”强行“购买”农民的盐米,也用“抗币”强制兑换工商户私藏的银元和“储备币”,不从者,就按“破坏抗日罪”、“汉奸罪”就地处决。
灏白兄说,有一次新四军进入苏北某镇,要求那里的一间酱醋厂老板交1000块大洋的“抗日捐”,老板不肯,谎称兵荒马乱连年亏损,实在拿不出,他们就把老板的6岁独生儿子绑起来吊在树上,禁止任何人喂水喂饭,何时交齐何时放下来,结果第五天,老板才顶着炎炎烈日,带着700块大洋从外地赶回来,而此时他那吊在树上的儿子早已经死去多时。酱醋老板抱着儿子尸体大哭,悲痛欲绝,最后他自己也在吊他儿子的那棵树上上吊自杀。
灏白又讲了他做为“红小鬼”在新四军里经历的事情:“……我年龄小,他们就不让我扛枪。他们知道我算术好,心算快,打得一手好算盘,就把我安排到江淮银行的“集资队”,主要任务就是称量、点数、记账,押运金银……我们用一种钞票换另一种钞票,再用另一种钞票换货物,再用货物换金银……,我们最后遭遇的那次战斗,就是为了趁夜色护送一批金条银元到位于苏北的江淮银行总部,不料半路上遇到国民党军的伏击……” 他这么语调平淡地象讲着一个与自己不相干的普通故事一样。可惜我当时那一刻的脑子里全是在为他的“背叛革命”行为搜寻尽量多的“情有可原”之处,没有细听细想他讲的故事用意。不过最后有一点我还是明白了,在新四军的那近两年经历,让灏白建立起了对金融与货币的基本感性认识,从而使他对这个“与钱打交道”的行业发生兴趣,最后在上海又入了这一行。
对于我十分尊敬的好兄长罗灏白16岁“背叛革命”的“历史污点”,我始终未能在已经接受和坚信的共产主义信仰和无产阶级革命的思想框架内为他找到一个圆满的情有可原借口。但是尽管如此,我既然已经向灏白兄保证过我永远不会出卖他,我那时就想我是能做到的,而我后来在这么多年的峥嵘岁月里也确实做到了。要知道在“文革浩劫”里我是经历了多少次被强逼检举揭发他人以“立功赎罪”的啊!
灏白兄用他在当时甚至可以决定他生死命运的私人秘密当做了给我的爱情信物,以表示他对我的全然坦白和信任。他的这个秘密在世界上只有他和我两个人分享,别无他人。如今,灏白兄已经作古34年,冥寿里他也已经92岁。他妻子先他去世。他没有生育后代,因此客观上,今天写出的这一节对他的身前身后都不构成丝毫影响,但却对我在此文中,为了给我个人的人生经历和种种遭遇,做一个因果联系的清晰交代,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同时也为了证明灏白兄他在十几岁时就有着一颗抗侵蚀能力很强的基本良心。
我明白他在我身上的用心和投入。当他用一首新写的长诗明确表示让我做他终身伴侣时,我矛盾,犹豫,不敢见他。每次他来江宁路我的住处,我都以各种借口回避。当然这不是长久之计。终于,一九五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这个至今记忆深刻的星期天,我鼓足勇气去马玉山路“干训班”找到他,将心中所想的一切一吐为快。其中,有尊敬,有爱慕,有感恩,有勉强,有纠结,有不舍,有遗憾,多种情感交揉杂陈莫衷一是,反正一股脑儿把这解说不清、越理越乱的情绪加情感全交给了他。我的心中汪洋恣肆,而他却出奇的冷静,一句话都没说。
他把我送到公共汽车站,还是一言不发。我上了车,他挥手告别。他的敏感和自尊让当时对感情世界之深人性空间之广都知之甚少的我摸不着头脑。我在车上泪流满面,车上有人问我怎么啦,我不答,别过脸朝向车窗外。我心里向上天祈求,就是让灏白兄高兴快乐,不要因为我这个不懂爱不懂情的傻丫头的拒绝而悲伤,我真诚希望他好好地、好好地生活,早日遇见一个能读懂他的心,又疼他的人的好姑娘。
不久,他被调到苏州红庄银行学校任职。又不久,我收到大姐的来信,信中摘录了灏白兄的一句话:“芸慧把我从喜马拉雅山顶推了下去!”我扑枕痛哭!愧疚感充满内心,从此不敢提及此事此人。
80年代初他担任安徽《清明》杂志社编辑部副主任时,我正在位于库尔勒的新疆建设兵团农二师塔什店中学任教。大姐转给我一封他写给我的并不长的信,信中他叫我在努力工作之余,“尽量留点文字在人间”。
谁能料到,一九八六年的一天,他忽然发生心梗,问他单位要车送医时,得到答复是“给他派车?还不够级别!”,因此耽误了最佳救治时间去世,年方五十八岁。世间万物没有“假如”,人生也没有“来世”。在得知他单位对他的的态度后,我感叹,这位十四岁便追随共产党的红小鬼,命运竟如此悲哀,此时,只有鲁迅的一句话适合我当时的惊愕又无奈的心情:“……连‘杂感’也被放进了应该去的地方时,我于是只有‘而已’而已”!
也就是在这一刻,悲伤让我回忆起关于他的往事。回忆让我忽然间明白了不怕死的、少年的他为什么突然逃离新四军队伍而“背叛革命”,更明白了他那一天在公园里为什么给我讲他们拿酱醋厂老板儿子当人质的事!
灏白兄是一个虽然参加了共产党,却坚决不愿意为革命而背弃基本良心的人。如果革命与良心不可兼持,必须舍弃其一时,他一定是舍革命而保良心的。哦!我的灏白兄,这一点我们俩是何其相同呀!你和我都为了这一颗不愿意舍弃的良心,在后来的人生道路上遭受了多少冤屈和折磨!
一直到他去世之后我才了解到,五七年反右运动中他也被打成右派分子,被判到安徽白湖农场劳改,刑满后与一农场女子结婚,在他的中篇小说《郁郁芳草》中,写了他贤良的妻子以及他的右派生涯。书中让我影影绰绰看到了那个酷爱绿色的我,无褒无贬。对那位卢天香大姐(其妻),我只有万分的感激和怀念,是她代替我给了这位孤独的大哥和才华横溢的作家以全部的慰藉和关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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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文摘第一五五三期(cm0121b)
芸娘回忆录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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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娘:巨流中的家族变迁 一一 我的祖父
芸娘:巨流中的家族变迁 一一 我的父亲母亲
芸娘:巨流中的家族变迁 一一我的大姐(上)
芸娘:巨流中的家族变迁 一一 我的大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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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娘:此生若梦成追忆 一一我的童年(上)
芸娘:此生若梦成追忆 一一我的童年(中)
芸娘:此生若梦成追忆 一一我的童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