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文摘】芸娘:巨流中的家族变迁 一一 我的大哥

我的大哥袁绍泉,字新如。一米八的个子,长相酷似京剧《红灯记》中的李玉和,乍一看,还真是一副器宇轩昂的样子!要说“人不可貌相”,那绝大多数情况是用来指貌丑本事大的一类人,可是这句成语如果用在我大哥身上,那听者读者就必须以相反的方向来理解。他年轻时因逃婚离家,干过一段时间眼镜店学徒,抗战胜利后从南京警官学校正式毕业。不知怎地,他却没当成警官(后来回想,幸亏没去干国民党统治时期的警官,否则 1949 年“解放”之后,多半活不长),而是在大姐夫的安排下去南京铁路系统干了个小科员。直到退休,也就混到蚌埠铁路分局建筑段仓库主任。

他有过两次婚姻:第一次仅是名义上的,在新婚之夜就逃之夭夭,新媳妇在过门几个月之后被我大姐逼回了娘家(在大姐篇有详述)。第二次婚姻虽也是父亲包办,却一生和谐相伴,白头到老。

他一生育有三男四女,其中有一对双胞胎。嫂子是家庭妇女,一辈子没端过公家的饭碗,仅这七个子女就够她操劳了,她还要用缝纫机干点零活贴补家用。因大哥的职务不高,工资微薄。“新中国”,即1949年之后,直到80年代中期之前30多年里,全中国大陆,除了党政官员,普通老百姓过的都是差不多的生活水平,即后来被人概括的“都是一样的喝大锅清水汤。”

大哥堪称神州大地芸芸众生之中的最不起眼的一个,他的一生当中连一点波澜起伏都难以寻见,就连在阶级斗争年年月月时时讲的毛泽东时代,他的生活都没起一丝涟漪。

大哥一生做人小心谨慎,踌躇嗫喏。做事上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生活上除了抽点低档香烟外,无任何嗜好,无任何稍微讲究点的要求,粗茶淡饭布衣蓝衫,全家温饱就已经让他满足了。

在谈到家庭经济负担时,他经常摇头叹息,一言以蔽之曰:“我判的是无期徒刑!”这怪谁呢!谁让他那么没文化,不懂避孕节育?谁让他连最小的儿子也出生在计划生育政策实施之前很多年呢?这一家九口人在六十年代初的大饥荒时可遭了罪了。那时是全国都穷,他所在的安徽省更穷,他家一份收入养九口人则是穷上加穷。记得他给我们随信寄来的他们日常充饥的一块干粮,看上去像鞋底抠下来的一片干泥巴,吃到嘴里碜牙,无法下咽。我和老娘,三个姐姐及诸多外甥等人,虽然也在曾经饥饿线上挣扎过,但上海新疆总比安徽要强些。我们从牙缝里省下点粮票寄给他们,虽然杯水车薪,也是一点心意,聊胜于无。在那个饿死几千万人的年代,安徽农村很多地方是整村地饿死人。大哥他们因为居住在城市,好歹幸运地全活下来了。

“解放”后历次政治运动中,他这个“旧社会留用人员”也没受到大的冲击,只在50年代初“三反运动”中给戴了一顶贪污的帽子,三个月后查清了事情原委也就摘掉了,对他后来的生活影响不大。

大哥是个大孝子。对父母他尽心竭力。他一生经济拮据,但在父亲晚年生活无着时,他却每月给父亲寄生活费;母亲生命最后阶段的日子也是在他精心照料下度过的。母亲弥留前的几个月中,意识丧失,不能正常分辨人和事,给她抽的香烟和吃的点心,她都搓碎了扔进痰盂。三姐曾劝大哥:既然老娘已不吃这些东西,你就买些便宜的让她搓着玩吧。大哥不听,仍买当时最好的给老娘。老人家在他家生活的几年中,一直享受着特殊待遇,有自己单独的食品柜。大嫂负责为老人家开小灶,因大哥曾关照全家,不让老人家与大家一起吃粗茶淡饭;老人卧病在床大小便失禁时,除孙女建华主管外,大哥也常为娘换尿布,擦身,因而老太太到去世时身上都是干干净净,从没受褥疮之苦。

我大哥是中国亿万普罗大众升斗草民中的一员,是沉默中的沉默者。他一辈子勤勤恳恳,谨小慎微,随波逐流,逆来顺受,蚂蚁般地用勤劳换生存,来得平淡,去无声息;无论是在“旧社会”还是“解放后”,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有他不多,没他不少,属于看不清面目的人海一毛。他一生无挚友,也无仇人。在国家啊民族啊社会啊这些又重又大的大词儿面前,大哥是无啥功益却也绝无弊害的。要是实在追问他对“中华民族”到底有啥丁点儿的贡献?那可能就是人丁了。他见到了他的第四代,子孙四世齐聚满堂。他人还在世时,直系后代已经多达三十六七个人,对他自己来说,也称得上功德圆满,无怨无悔无愧了。二零零四年八月,大哥因病去世,享年八十一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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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文摘第一五四零期(cm1020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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