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西根大道上的故事 (六. 邮购新娘莉娅)

1.

第一眼看到莉娅,就想起托翁笔下的安娜-卡列妮娜。如果说每一个人都是母亲的精品。莉娅的母亲当年可能是格外用了心。她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像是经过天工妙手的精雕细刻,浑然流畅,恰到好处。她那轮廓分明的头型,欣长挺秀的脖颈,同圆润丰满的肩膀完美地连在一起。从侧面看去,就像是一座绝妙的雕像珍品。那天,她淡妆素裹,一条细细的白金项链上吊着一个小巧精致的曲线尺形项链坠。曲线尺的尾端,镶嵌着一颗小小的蓝宝石。挂在她光洁的脖颈上,显得淡雅含蓄却不失媕娿多姿。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她那两只美丽的大眼睛却像是幽邃的古井,深不见底。井底泻出的是游离不定,惆怅茫然;像是对生活的渴求,又像是对人生的绝望。看了让人心痛不忍。

那时莉娅正在同分居几年的丈夫破镜重圆。事情进展得并不随人意,总是进三步,退两步,一波三折。镜破有其原因;分离的那几年又在两人心中划出大片空间。虽然重圆也有其道理,要想跨过心灵那大片空间,却犹如行走于青泥盘盘的蜀道。根据杰妮的建议,莉娅同丈夫,麦克,每周约会两次,就像一对新人初次相恋一样,在茫茫情海中重新趟一遍。不同的是,这对“新人”曾经在一个锅里搅马勺四、五年,心藏诸多冤怨。即便是有一些残存的前情,也像是被狂风吹散的瓦片一样散落得东一片,西一片。时间长了,又蒙上了厚厚的一层灰尘。要想重新捡起来,还要多加小心,弄不好就会被灰尘迷了眼,蒙了心。

莉娅的丈夫麦克家以前在俄罗斯是倍受歧视的犹太人。后来历经磨难,辗转逃到美国。麦克来美时已经大学毕业,不久便与同路逃来的姑娘喜结琴瑟之好。刚来美国时,生活很艰难,靠着当地犹太教会的帮扶,勉强立住脚。夫妻二人同心协力,辛勤劳作,圆了美国梦。谁知这一对苦命鸳鸯命中注定只能是有难同当,不能有福同享。生活好了之后,反而分道扬镳了。妻子跟着一个潇洒浪漫的法国人远走法兰西,扔下一个五岁女儿。麦克正当壮年,挑起破碎的家,又当爹,又当娘,带着女儿艰难渡日。没有女人的日子,无边的落寞,无尽的孤独。时间长了,见到路边小池塘里成双成对的鸭子都心底发酸,眼角发涩,喉咙哽噻。当心中的空荡与不甘弥漫膨胀,一发不可收拾时,麦克迈进了“邮购新娘”的大门,娶回了家乡丽人,莉娅。

麦克和莉娅是“媒人之言”,算不上齐眉举案,郎才女貌;也还算班配,不是倩女嫁老头翁那种典型的“绿卡婚姻”。莉娅结婚时已近而立之年,比二婚的麦克只小六、七岁。麦克是打工族,没有腰缠万贯,却是小康之家,温饱有余。能从当时千疮百孔,百废待兴的俄罗斯嫁到天堂美国,对莉娅来说是一步登天了。可是莉娅心比天高。

看得出莉娅对麦克心存蒂芥,成见很深。每次轮到她和搭档佛南德诉苦时,她总是当仁不让,抢先倾诉,把佛南德甩在一边。她所说的又都是鸡毛蒜皮的锁碎小事:麦克没有修养,不修边幅;麦克不守信用,说好回家陪她逛商店,临时变卦同朋友打牌;麦克心中没有她,拿她不当回事……夫妻在一个锅里搅马勺,哪有勺柄不碰锅沿的。就那一点小事也能让她烦不胜烦地唠叨一晚上。每当莉娅“诉苦”,我总难免想,这婚姻真是世界上最复杂的事。有人真心相爱,即便是飞蛾投火,也在所不惜;有人隔心隔面,没有丝毫感情,却要作茧自缚,死死把自己钉在婚姻的绞刑架上;还有人把神圣的婚姻当成儿戏,进出自由,来去随意,生出无限烦恼。每每想到此,心中便涌起对莉娅、麦克的同情、怜悯。看来这破镜容易重圆难。

2.

同班“病友”斯蒂夫的儿子在芝加哥艺术学院音乐系即将毕业。那天,他们毕业班在芝加哥交响乐团音乐厅举行毕业音乐晚会。艺术学院音乐系的门槛很高。那里的学生们虽然没有芝加哥交响乐团那样名扬天下,也个个都是身经百战,星相十足,在同行中,口碑颇高。热心的斯蒂夫为我们订好了票。那天晚上,我们一行人早早地进入豪华的音乐厅。 莉娅和麦克坐在我和斯蒂夫的左边。我们读着刻在舞台两边那些名垂千古的音乐家的大名, 历数着他们的传世之作, 胸中涌起一种神圣的激情。

灯光渐渐暗淡,晚会在期待中拉开了序幕。舞台上,银光轻洒在年轻人一张张洋溢着青春激情的脸上。一个个动人心弦的音符在手指间行云流水般淌出;时而高昂热情,时而低沉含蓄,时而急促激进,时而缓慢静止,时而如雷鸣电闪,震撼心扉,时而似涓涓清泉,淌入心田;时而如万马奔腾,气势磅礴;时而如雨打沙滩,轻柔细软。《波兰舞曲》,《命运》,《圆舞曲》、《蓝色多瑙河》 …… 。年轻人自己的用手和心向亲人、师长献上一曲曲完美的音乐巨作,用多年的殷勤汗水敲响音乐圣殿的高贵大门。

莉娅整个身心都沉醉在音乐中。纤细丰满的身躯随着音乐起伏颤动,修长优美的脖子摇来摇去,一头卷曲的秀发在音乐中飘逸。一曲终了,莉娅犹兴未尽,双眼迷离,望着麦克:

“真美,美轮美奂。这些年轻人竟有如此天才。”

麦克显然没有莉娅那样痴迷,他尽量寻找话题:“天才也不会把他们带到哪去。毕业后他们就会从天上落到地上,去到麦当劳翻汉堡包。我真替他们难受,选了这么个专业。”

莉娅有些不悦:“天才们是没有选择的。他们没有选择音乐;是音乐选择了他们。”

“对。我也没有选择机械工程;是机械工程选择了我。”麦克漫不经心地随口答道。

莉娅反驳道:“机械工程并不需要多大的天分。而音乐、艺术的天分是与生俱来的……”

莉娅话音未落,麦克打断她:“Oh,Yah。你是聪明女人。你把这些都搞清楚了。别人都没有天才。只有艺术家才有天才。”望着莉娅那瞬息万变的脸,麦克的话嘎然而止。但是已经晚了。莉娅那张春风和煦的脸一下变得乌云密布。闭上嘴,再也不出声了。

中场休息时,莉娅跟着我一直到洗手间,一定要同我换座位,不再同麦克坐一起。我当然不干:“莉娅,你同麦克一周只见两次面。为了那一句话搞得不欢而散,下次还怎么见面呀。”

“我现在就想离他远远的。还提什么下次?”莉娅没好气地说。

“不是冤家不聚头。你的丈夫,还是要你陪着……”

莉娅见我不肯通融,扭身就走。我后面的话,她连听都不要听。下半场快开始了,我随人流走向座位。却发现莉娅端坐在我的座位上,麦克与她一座相隔。我来到麦克身边,用膝盖顶了一下他的腿,朝他使眼色,要他挪过去坐在莉娅身边。麦克耸耸肩,摊开双手,眼睛朝上翻着,一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样子。这时斯蒂夫也回到他的座位上。看见莉娅同我争座位,便风趣地对麦克说:“今早太阳是从哪边出来的,美女、佳人都甩开你这个帅哥,争着与我这个老糟头子为邻?真是一生一世的奇迹。我今天一定是交了桃花运。”

麦克大度地扬起假装握杯的手,说:“Cheers!”

莉娅已经是悲愤交加。她脸色惨白,精心描绘过的双眉紧皱,幽怨的大眼睛闪着泪光。脖子上吊着的白金项链坠在胸前一起一伏。看她那难受的样子,我只好坐在她和麦克中间,把这一对冤家隔开。

晚会结束后,莉娅本该跟麦克走。可她看都不看麦克,径直随着我和斯蒂夫,来到斯蒂夫的车旁。麦克沮丧地跟在她身后一直看着我们进了车里。我和斯蒂夫向他挥手告别时,他向我们坐着手势,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斯蒂夫是有心人,好事、坏事不隔夜。为了哄莉娅开心,他把车开车来到“州长酒吧”。俄罗斯的文化是酒文化;俄罗斯人不管男女老少个个善饮,大事小事都离不开酒。有了喜事,要喝几杯借酒庆兴;有了愁事,要喝几杯以酒浇愁;就是什么事没有,也要喝几杯消磨时光。莉娅一杯酒下肚,满腹苦水一倾而出。

3.

莉娅是独生女,父母的掌上明珠。她从小钟爱艺术。上大学时选了莫斯科艺术学院,时装设计系。在大学,她结识了自己心往神怡的白马王子,音乐系的高材生,未来的李斯特。像所有初恋情人一样,他们也曾花前月下,形影相随;指点山河,笑傲宇宙。一对恋人大学毕业时,正赶上苏联解体的动荡时期。政党之间的权利更迭,国家经济频临崩溃,民族问题日渐激化,泱泱大国,世界二强,到了穷途末路,民不聊生的地步。莉娅和“李斯特”很长时间找不到工作。莉娅只好到洗衣店帮人家缝补衣服,“李斯特”操起一把小提琴,到克里姆林宫红墙外面的红场边上拉琴卖艺。小提琴本不是“李斯特”的专长,可是莫斯科艺术学院的高材生哪个不是多才多艺。那段时间,“李斯特”每天去红场拉琴。生活的动荡,人生的艰辛,前途的渺茫,梦想的沉沦尽情在“李斯特”的手指间宣泻流淌,染遍克里姆林宫一片片砖瓦;洒尽红场一块块路石;沁在每一个匆匆过客,流连行人的脸上、身上、心间。

那年冬天,天气格外冷,雪一场接一场的下,把整个莫斯科包裹的像一个大冰窖。“李斯特”不能出去拉琴了;莉娅也没法出门去缝补衣服。一场大雪后,莉娅把自己相依相伴多年,心爱的波斯猫拿去换来一条厚毛毯。走在“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雪地上,咪咪那晶莹闪光,碧绿透亮的双眼久久闪现在她脑海中。莉娅双手抓住毛毯,紧紧捂在胸前。

他们是失落的一代。本该像一轮喷薄欲出的朝阳,却被厚厚的乌云遮盖得一丝不透;本该是即将成才的白杨,却被一场无情大火化为灰烬。在应该崛起的年龄,他们同俄罗斯母亲一起轰然倒下,来势之凶猛,就像火山爆发一样,猝不及防。一夜之间把他们的青春梦想全埋葬。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可是莉娅同“李斯特”的生活却是每况日下。伤心绝望之余,万般无奈之际,“李斯特”结识了一位奥地利来的贵夫人。贵夫人新近丧夫,周游世界散心,在红场边上被“李斯特”的琴声吸引住。她一连几天,坐在“李斯特”身边,一支曲子接着一支曲子的点;“李斯特”一支曲子接着一支曲子的拉。拉到最后,贵夫人就把“李斯特”拉进了自己住的旅馆。贵夫人年长“李斯特”将近二十岁,正值“如狼似虎”的更年前期。短命男人撒手而去,留下大把大把的能使鬼推磨的金子。听说俄罗斯那地方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成群的俊男俏女急着卖身去国,便来此淘金。

维也纳是世界音乐之都,每一个音乐家神往的地方。在音乐与爱情,前途与女人,波斯猫与厚毛毯的天平上,女人是那样的微不足道。

莉娅扬起脖子,把杯中的酒倒进口中,目光空空地望着我:“知道我们俄罗斯伟大诗人普希金吗?”

“为爱情而决斗身亡。”我答道,心里涌起一丝神圣。

“那是因为他没挨过饿,没受过冻,没走过绝望之路。”莉娅有些讥讽地说:“爱情是一只美丽的波斯猫。但是在漫长的严冬之夜,人们需要的是御寒的毛毯,不是乖巧伶俐的波斯猫。”

历尽苦难的人是现实的,因为现实本身是残酷的。当“李斯特”把实情告诉莉娅时,莉娅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高兴,由衷地替他高兴。与其两个人都困死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国度,不如各奔前程,成就一个是一个。当时的俄罗斯就是那样,每个人都在为背井离乡奔走,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以婚嫁做跳板更是捷径。能搞到一纸婚书,跨出国门就是好样的。什么七旬老翁、珠黄老妇,俄罗斯人广爱天下客,来到这地方寻芳的都是抢手货。

“李斯特”走后不久,给莉娅寄来一个小包裹,里面是那条白金项链和一封简短的信,字里行间洋溢着青春激情。他告诉莉娅,出去吧!去巴黎,去米兰,去纽约;去追星,去寻梦。不久的将来,她会领导世界时装新潮流;到那时,他会在洒满鲜花的舞台上为她举杯祝贺。来日方长!

莉娅欣长美丽的手指缠绕着颈上的项链,链坠上那颗蓝宝石映着她湖水般忧伤的蓝眼睛:“这个项链我一直戴在颈上。几次最艰难时,是摸着它活过来的。”她平静的语调中透着忧伤。

4.

接到“李斯特”的信后,莉娅加入了异国求婚大军。走在去婚姻介绍所的路上莉娅还在想,“家中自有梧桐树,不怕招不来金凤凰”。不能像“李斯特”那样,碰见一个半老徐娘就跟着走了。一辈子的大事,下嫁也要选个八九不离十的男人。迈进婚姻介绍所的大门,莉娅看得惊艳、心凉。满屋子的倩女,有才、有貌、有学识。本该昂起高傲的头颅,等着白马王子跪拜石榴裙下;却像是骡马市上的大牲口一样,挤在这里任人挑选。别说待价而沽,连减价拍卖都谈不上;唯一的筹码就是未婚,外国国籍,能马上带出国。莉娅为自己悲哀,为俄罗斯的女人悲哀,也为俄罗斯母亲悲哀。曾几何时,第一个把卫星送上青天,第一个把活人带到太空,第一个发明洲际导弹,第一个写出“战争与和平”巨著的伟大苏维埃帝国沦落到出卖自己的精髓,自己的灵魂,自己的儿女。现在的俄罗斯女人要跪在地下乞求外国男人的施舍,趴在地上被外国男人带出国门。

莉娅先后见过几个男人,有亚洲人、欧洲人、北美人、中东人、南非人,都不太满意,不是年龄太大,就是孩子太多,要不就是太寒酸。认识麦克时,莉娅已经年近而立。虽然岁月的利刀对漂亮女人一向宽容,她自己清楚,青春留不住。这个年龄的女人,赶的是婚姻的末班车。莉娅同麦克通了几个月的书信,打过几次电话,见过几张照片。麦克相貌平平,没有俄罗斯人的高大健壮,英俊潇洒。他黑黑瘦瘦,个子矮矮的。趟过几水婚姻交易的莉娅自己心知肚明,像麦克这样的条件,要是再长得英俊潇洒,也轮不上她了。

那年夏天,麦克飞回莫斯科,见到了莉娅。没有惊天动地的浪漫相爱,没有海枯石烂的真情表白。甚至连彼此的相貌都没记清。一个星期后,他们结了婚,一个月后,麦克回到美国,走时莉娅已经怀有身孕。邮购婚姻的男人都知道,拴住女人的最好办法是让她怀孕,不能为他人作嫁衣裳。邮购婚姻的女人都知道,婚书对异国男人是没有约束的,重要的是一纸签证。签证拖拖拉拉办得很不顺利。等拿到手时,莉娅已经怀胎八月。离家时,直怕把孩子生在路上。

芝加哥的奥海尔机场是世界上最大的机场,每天车水马龙,人群似海。莉娅担心认不出自己的丈夫,随身带上麦克的照片,过海关时,忙中偷闲,掏出来看了好几次。她挺着大肚子,行动不便,一直蹭到最后才出来。出了海关大门,她一眼认出焦躁不安的麦克。倒是麦克没认出莉娅,初次见面时欣长美丽,气质优雅的妻子竟然变得大腹便便,臃肿不堪,脸胖得变了形,眼皮肿肿的,一汪秋水般美丽的双眼被挤成了两条细线。这临产前的女人真是看不得。到美国的第二个星期,儿子凯文就出生了。讲到此,莉娅抹着眼泪说:“那时日子真艰难。”

望着莉娅伤心落泪,我也眼泪汪汪的。想起自己当年只身一人,背井离乡,漂洋过海来到这片陌生国度,也是一步一串泪走过来的。那时苦是苦,到底是为了自己的理想,自己的梦;没有像莉娅这样,为生活所迫,不远万里挺着大肚子投奔一个陌生男人,把自己和孩子的命都交到了那男人手中。

我不无同情地说:“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有人能同自己心爱的人结合;有人能爱上和自己同床的人;有些人却是命中注定要同自己不爱的人同床异梦,了此一生。”

莉娅满目忧伤地说,她选择做邮购新娘那天,已经放弃爱情了。爱情是高雅的,生活是冷酷的。她没指望同麦克能生出柔情蜜意,生死之恋。只要能相扶相伴,相安无事就知足了。但是她同麦克的结合一开始就是磕磕绊绊,从来没走顺。麦克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他自己归结出是因为娶了美女。美女都是不安分的,做不成贤妻良母。他再婚时,本想娶个相貌平平,留在家里放心的。可偏偏在关键时刻虚荣心出来作怪,又娶回个美女来。也难怪,一大群如云的美女任他溜溜地选,有谁能选个丑的带回来?娶了美女,就把娶美女的烦恼也娶回了家。莉娅进门后,麦克吸取前车之鉴,处处对她设防。不让她学英文,不教她学开车,不带她出门社交。短短的两年时间,接连生了三个孩子。莉娅临来时,满心以为从地狱飞进了天堂,没想到这天堂的日子远不如地狱。在地狱里,她起码能到处行走,随意交谈,不用看谁的眼色,听谁的摆布,受谁的施舍。她起码还能有自己的梦想。在天堂里,她与世隔绝,寄人篱下,为丈夫前妻的罪恶赎罪,饱经感情煎熬,精神折磨。麦克每天日出而行,日落而归。莉娅在家守着四个孩子,寂寞难捱。偶尔闲暇时坐在窗前,望着窗外飞过的鸟,跑过的野兔,心里酸酸的,痛痛的。难道真要做一生一世的怨妇吗?还有那铺着鲜红地毯的T型舞台,炫目迷人的聚光灯,花样容貌,魔鬼般身材的时装名模,粉丝们的炽烈目光,震天掌声时时在她脑海闪过。还有她的“李斯特”,这一切都像是旧梦前尘。

送莉娅回家的路上,谁都没讲话。莉娅的脸色像车窗外的冷月,黯然暗淡,目光凄凉。她的手紧紧攥着胸前那把白金曲线尺,像是要抓住那逝去的青春,流失的残梦。而那青春的梦幻犹如流淌掌心的水,摊开也好,握紧也罢,终将会从手指间一点一点流失无遗。

放下莉娅,斯蒂夫驱车北上,朝我家驶去。刚转出莉娅家的那条街,斯蒂夫便说:“惠子,你来时间不长,不清楚莉娅的情况。她经受不少磨难,如今麦克还坚持同她重归旧好很不容易。你不要和她走得太近,坏了她的事。她同你不一样。”

我半警觉,半挑衅地问:“这话怎讲?”

斯蒂夫答道:“不是每个男人都像佛南德那样有钱;同他结婚几年再离婚,就能终生受用。也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像你这样自食其力,事业、儿子一肩挑。”

“这个道理我懂。自己的鞋穿着合不合脚,只有自己心里清楚。我们中国人有一句老话,‘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我可是牢记祖训,天地良心,从来不介入别人婚事。说我坏她的事,这话从何说起?”我不解地问。

斯蒂夫在班里年纪最大,也是最不安生的一个。一生娶了三个女人,哪个都没能同他白头到老,他是典型的会说不会做的嘴把式。男女之间那点九曲十八弯的花花肠子他一清二楚,说起来如数家珍。教育别人时,讲得头头是道,有板有眼;轮到自己时,总是关键时刻走错棋,痛失良机。害得自己年过六旬,金秋暮年时,不能享受金色池塘的惬意,还要装痴装嫩,满大街去骗情殇、断肠女子。

斯蒂夫讲了莉娅的出走。

5.

第三个孩子出生后,麦克对莉娅的改造完成了,对她的看管也放松了。再美的女人,仨孩子的娘,自己看着都不入眼了,采花男人就更不待见了。孩子多了事情也多了,麦克自己忙不过来,便给莉娅买了辆车。平时买米买菜的闲杂事都交给了莉娅。有了车就有了腿;有了腿的莉娅再也拴不住了。她先是去了晚间业余英语学校,把四个孩子扔给上了一天班的麦克。半年后又和邻居女人们合伙互相照看孩子,自己腾出时间找了一间洗衣店做起缝纫工。麦克刚开始并很不情愿,时间长了,见莉娅家里事一点不耽误,每月还能带回两张支票来,也就心安理得了。

莉娅在家里关了好几年,一朝冲出牢笼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这样奇妙。那时正值初夏,是芝加哥最美好的季节。阳光明媚温暖,湖风轻柔湿润。密西根大道上满街绿树成荫,婆婆娑娑。蛰伏了一冬天的花草生命又一度绚烂街头。“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历经苦难的莉娅好像换了一个人,对这个新鲜世界的一切都充满好奇。洗衣店的活枯燥无味,对学时装设计的她实属大材小用。可莉娅却像是如鱼得水,不论是大衣改小、长衣改短,还是旧衣新裁、改头换面,她都做得精致仔细,无可挑剔。望着客户们一张张笑容满面的脸,她觉得自己也像密西根大道上那蛰伏了一冬天的生命一样开始复苏。干洗店就开在芝加哥艺术学院旁边。每天上下班,莉娅总是要在时装设计系的展窗前驻步流连,有空便掏出随身携带的素描本,画上几笔。

星期六,麦克的父母来家看望。莉娅在班上帮客户赶制衣服,回家晚了。一进门,家里乱糟糟的,四个孩子嗷嗷待哺,麦克却像往常一样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同父母聊天。莉娅赶紧进厨房,准备晚餐。无意中,听到麦克母亲问:“莉娅不就是在干洗店帮人补窟窿钉扣子吗?怎么周末还加班?”

麦克答道:“她呀,以为自己是全美国头号时装设计师呢。补窟窿都能补出花来。”

“留点神,看紧着点,别又成了煮熟的鸭子。”

莉娅从厨房伸出头来,看见麦克一家鄙夷的脸。

干洗店的老板娘是广东人。她带莉娅到了中国城,和大陆来的一群女孩合租地下室。地下室长长的,没打隔间。二十几张床垫凌乱地散落在水泥地上。莉娅茫然地坐在一张空床垫上,心里使劲整理着纷乱的思绪。刚才愤然离家时没带什么东西,只背了一个小包,里面装了些衣物和日用品。现在才知道,带多了也没用,根本没地方放。来美国这几年,离家出走的念头从没打消过。但是一想到钱和幼子,底气就没了。钱这东西,听起来很肮脏;离了它,谁也活不了。还有孩子们,一想起三个孩子,莉娅忍不住双泪长流。

同屋的室友都是中国人,和莉娅一样来美国淘金的。最小的才二十出头,最大的已经五十大几。都在中国城附近做些最下等的活。莉娅同他们学会了怎样买最便宜的菜:店铺快打烊时,大袋的青菜25分钱就买到了;怎样搞最便宜的饭:餐馆快关门时,一美元就能搞到一大包残汤剩饭。这些中国女人不光是节源有道,莉娅最佩服的还是他们找男人和甩男人的本事。一天晚上,同屋的朵儿正在和大家讲她怎样同厨房大厨吊膀子,一个满脸横肉的女人破门而入,抓住朵儿,一阵厮打。莉娅望见门口一个黑影一闪而过,探身望去,一个黑皮油面、五短三粗、六十出头的老男人在门外焦急不安地跺脚搓手。莉娅事后问朵儿,二十几岁的妙龄姑娘,为啥要和六十几岁的糟糠老妇去夺爱?朵儿悻悻地说:“还不是同你一样,为了那张绿卡,那个公民?你倒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呢。”

室友佳丽已经五六十了,为了绿卡同七八十岁的二婚男人成亲时,还在青岛同结发丈夫离婚不离家呢。到了美国没几年,公民一熬到手,就把年老体弱,风烛残年的老夫甩掉,到别人家做起保姆。佳丽说得好,既然是伺候人的命,也要伺候出钱来。不能白搭。

莉娅的手艺好,客人多。每天在干洗店一坐一整天,连喝水上厕所的功夫都没有。下班回来,瘫在床垫上,听着这群“机关算尽太聪明”的小女子,老妇人讲着人生之道。越听越迷茫,越听越彷徨。女人的一生就在于此吗?自己背井离乡从莫斯科来到芝加哥,风雨沧桑,忍辱负重就是为了这样的生活吗?

那天,干洗店来了一位漂亮女人,花容月貌,花枝招展,眉眼间隐隐约约透着一丝风尘。女人一开口莉娅就听出家乡口音。他乡相遇必有缘,两人攀谈起来。女人和莉娅年纪相仿,也是邮购过来的。来后不久便离家出走,自起炉灶。现在已经腰缠万贯。莉娅望着那女人涂满厚厚脂粉的脸,猜不出她的年龄,职业。女人临走时留给莉娅一张名片,说俄罗斯女人有的是门路,没见哪个俄罗斯美女在洗衣店卖苦力。这活儿是东方人干的。

斯蒂夫扭过脸望着我,问道:“听说过芝加哥著名的‘白领丽人网站’吗?”

我心里略略想了一下,答道:“好像没听说。”

如今的网站多如牛毛,许多都有大美人做招牌,见怪不怪了。

斯蒂夫告诉我网址,说:“有兴趣回家看看吧。那上面都是高智商、高学历的美女”

6.

在“白领丽人网站”挂了名后,莉娅终于搬出了中国城,在芝加哥市中心的豪华公寓里租了一套房,总算有了自己的家。“白领丽人网站”在美国的上层社会颇有名气。那上面的女人外貌、形象、素养俱佳,收费也很高。能嫖那种女人的,大多是事业成功,家庭美满,又不甘心总是在同一个茅厕屙屎屙尿的上等男士。刚开始,莉娅每次接完客都要洗好几遍澡,心里难受好一阵。时间长了,也就麻木了。一天,莉娅同网站的另一个迟暮美人一起喝酒。那美人年近五旬,做这一行已经二十几年。莉娅问她,怎么还不从良,另寻归宿?

美人笑答:“归宿?天涯何处是归宿?守着一个男人,为他做饭洗衣,为他生儿育女,为他红袖添香,为他铺床暖被,为他喜怒哀乐,瞅着他在外面寻花问柳,事败后站在他身旁在电视上丢人现眼,就是女人的归宿吗?”

美人告诉莉娅,她也曾经有过那样的归宿;也像莉娅一样,抛弃了那个归宿。二十几年来,自食其力,自怜自爱,自己做了自己的伴侣。如今的客户,都是多年的老相识,怜香惜玉,温文尔雅。美人不是谁的结发娇妻,却是许多人的红颜知己。哪个男人不如意,马上割席断交,毫不手软。莉娅望着美人那不再年轻的脸,小心地问:“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总有一天,红颜会逝去。那时,知己在何方?”

美人笑得花枝乱颤:“只有女人会老,男人就不会老吗?”

莉娅被美人的笑感动了。她也笑着说:“男人老了是鹤发童颜,宝刀未老;女人老了是人老珠黄,叶瘦花残。”

美人更是笑得喘不上气来:“宝刀未老?来咱这儿的男人有几个宝刀未老的?男人那宝刀,使不上几年就老了。”

两个美人开怀大笑。

春花秋月,时光荏苒。一转眼莉娅已经离家近三年了。三年里,她试着返回学校,继续她的时装设计专业。但是只选了一门课,上了半个学期就退下阵来。时装设计行业千变万化,日新月异。她过去学得那些东西早都过时了。坐在一群十八九岁的孩子中间听课,她感觉过去的灵感,意境就像窗外秋天的落叶,不知不觉中一片一片都失落了。现在再想捡回来,都不知道飘落何方。她也想多陪陪孩子,但是她和孩子在一起的时间少的可怜。以前她整天围着孩子转,满脑袋想的都是她的梦。现在有大片大片的空闲时间,却没有了梦。有梦的日子不安生;没梦的日子生不如死。

莉娅闲暇时喜欢逛密西根大道。在那里她常常想起自己的故乡-莫斯科。密西根大道汇集了列宁大道的宽阔整洁、高尔基大道的热闹繁华、阿尔巴特大道的古朴典雅。还有那条像莫斯科河一样清澈美丽的芝加哥河,贯穿城市,将密西根大道拦腰截断,分成南北两街。北街以豪华的旅馆、时髦的商店、辉煌的建筑而著称;南街则以艺术博物馆,交响乐团,艺术学院,千禧公园,白金汉大喷泉,及其它大大小小的博物馆而扬名。在莉娅心目中,密西根大道看上去像是充满欲望的千面女神。朝阳中看她,珠光宝气;正午时看她,热烈激情;夕阳下看她,炫耀招摇;月光中看她,安静矜持。走在密西根大道上,像是走在饱经沧桑老妇的宽容怀抱,你腰缠万贯来挥金,她不会另眼相看;你手心向下来乞讨,她不会冷眼相待。任你是什么人,来自何方,走在密西根大道上,就都是同路人。

那天,莉娅路经芝加哥交响乐团,一贴大幅广告吸引了她的目光。“维也纳新星指挥客串芝加哥交响乐团”广告上新星指挥的大幅照片,精神焕发,英姿勃勃。莉娅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使劲擦了擦眼睛,把广告上的名字念了好几遍,又把照片瞅了好半天。千真万确,就是她的“李斯特”。

刚同“李斯特”分手时,莉娅想他想得心碎。他那线条分明的面容就像雕像一样清晰地刻在莉娅心上。多少个不眠之夜,莉娅痛不欲生,真想用一把利刀把心上那面容一刀一刀剜下来。遇到麦克时,莉娅心上的面容已经模糊了,像是水中的倒影,飘飘忽忽,定睛使劲看去,能看出个轮廓。再后来,连轮廓也看不清了,像是云里雾里的幻觉,忽隐忽现。星移月转,光阴流逝。现在猛然在熙攘喧闹的密西根大道上,在明晃晃的阳光下,看到“李斯特”那比真人脑袋还大的巨幅海报照片,莉娅实在是震惊。照片上的“李斯特” 不再是青涩的毛头小伙子,却恁添了几分成熟,自信。她一时间不知所措,魂不守舍地在路边转了好半天。最后鬼使神差般地来到剧院门口,把写着自己名字、电话的纸片交给工作人员。

7.

出门时,莉娅特意换上一件黑色低胸紧身上衣。脖子上那个白金曲线小尺正好落在颈窝下边那片光洁白嫩的酥胸,小尺下端那颗晶莹闪亮的蓝宝石映着莉娅幽蓝深邃的眼睛和一头飘逸的栗色秀发。她对着镜子笑笑,轻快地走出门。

莉娅同“李斯特”隔桌相坐,四目对视,目光湿湿的。几年不见,“李斯特”就像变了一个人,眉眼间透着稳重,笑容里挂着深沉。青春的活力从他健壮的身躯中无拘无束地流泻出来,融入窗外洒进来的阳光中,分不清哪一片是他,哪一片是阳光。从他身上反射出的灿灿阳光中,莉娅读出了自己的衰败、凋零。她情不自禁地想,女人如春花,只有年轻时姣好;男人似明月,越成熟越圆满。

离开莫斯科后,“李斯特”可算一帆风顺;事业成功,爱情甜蜜,生活美满。提到妻子,“李斯特”的话语中充满知恩图报。贵夫人虽然年华逝去,却是红颜犹存,风情犹在;就像是一瓶陈年老酒,越老越醇香,越陈越醉人。她是“李斯特”生活的伴侣、事业的良师、心灵的知己。为了他的事业,妻子这几年费尽心机。是妻子当年慧眼识金,把他从克里姆林宫的红墙外捡起,又一手打造,把他推上音乐的圣殿。他对妻感恩戴德,同妻恩爱有加。这次来芝加哥交响乐团客串也是妻一手操办的。本想来这里镀一下金。能到这样世界一流的乐团客串首席指挥,离王冠上的宝石只剩一步之遥了。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了失散多年的初恋情人,真是意外收获。

“李斯特”问:“你这几年过得怎样?生活还好吗?”目光纯纯的。

望着“李斯特”清纯无辜,春风得意的笑脸,莉娅心里就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初恋时,他们曾经手牵手、心贴心,漫步莫斯科河畔,幢景未来。如今,他们竟是天地之差。想到此,莉娅眼睛酸酸的、心里悻悻的。男人卖身能成名人;女人卖身连名妓都当不上。莉娅自从来到芝加哥就有说不完的苦、道不尽的怨。每次有人能坐下来听她讲话,她总是抱怨。这世界对她太不公平了。除了苦大怨深之外,她没有别的了。可是这次,鬼使神差,她竟言不由衷地扯起谎来。她告诉“李斯特”,她的生活也很好。丈夫温存体贴,事业成功。子女健康活泼,缠绕膝下。自己闲暇时,看看书,做做衣服。当“李斯特”问起她的梦想时,她竟然脱口而出,时装设计的梦传给了女儿。

“李斯特”笑眯眯地说:“我就知道你会是一个标准的贤妻良母。”

莉娅心中一阵剧痛,再也忍不住,使劲地揉着眼睛,谎称是有什么东西掉到了眼睛里。

分手时,“李斯特”邀请她和丈夫来听音乐会。并约好晚会后同他妻子一起吃晚饭。

走出咖啡馆已经快正午了,明亮亮的太阳当空照着,照得满街金灿灿的。“李斯特”站在灿灿的阳光下对莉娅说:“芝加哥真是一个美丽的城市。这回你要尽地主之谊,带我和妻子好好逛逛芝加哥啦。”

莉娅望着“李斯特”修长健壮的背影消失在洒满阳光的大道上。

借着夜色的遮掩,莉娅迈进了芝加哥交响乐团音乐大厅。当“李斯特”步伐矫健迈上舞台,向观众深深鞠躬时,她的心像开了闸门的潮水,眼泪一串串地滚落下来。音乐会在莫扎特的歌剧《费加罗的婚礼》中拉开了帷幕。接下来的是柴科夫斯基第六号交响曲《悲怆》、拉赫曼尼诺夫的《第三号交响曲》、李斯特的《但丁奏鸣曲》。 。 。一只只优美的乐曲美丽得令人窒息,令人心往神怡,令人神魂颠倒。最后,一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将音乐会推向高潮。当最后一个音符余音绕耳;“李斯特”握着指挥棒的双手高高伸向前方时,莉娅莉娅悄悄走出了音乐厅。身后如潮的掌声一波高过一波。

回家的路上,莉娅的泪水流干了。她觉得生存的勇气也如泪水一般从她身上渐渐流失。她心里空空的,没有喜怒哀乐,没有有忧愁烦恼,剩下的只是一具空有其表的躯壳。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她想起,今晚还要接一个客户。

那一阵,斯蒂夫正同妻子在离婚法庭上打得焦头烂额。六十大几,往七十奔的人了,本该是静下心来,好好品尝人生美酒,却又三度卷入离婚大战,连儿子们都开他玩笑,真让他心灰意冷,大伤元气。女人这东西真真可恶,留着她们添烦恼,离了她们没法活。如果天下的女人都能像脚上穿的鞋子、头上戴的帽子一样,崭新时穿上、戴上,关上门欣赏,出了门炫耀;破旧时随意甩掉,该有多好。斯蒂夫越想越气,揪着头发,指天发誓:从今往后,只采野花,不养家花。想着气着,他就上了“白领丽人网站”。鼠标随便点了几下,约了个女人。采花这种事对斯图特来说,并不是另辟新径。他年轻时干过,离婚时干过,就是在婚姻美满时也时不时的探探花房,尝尝鲜。喜新厌旧原本是凡人的本性。哪个男人愿意整天对着一面镜子打理尊荣。天底下的女人本该像希莱丽-克林顿一样聪慧明智,宽容大度,由着丈夫的性子。不就是采个把野花吗,不往家里养就行了。

那天晚上,斯蒂夫特意洗了个热水澡,换上新潮流的衣服。出门时还往身上喷了些香水。那香水是新品种,说是能吸引女人。这些天才发明家们好是好,就是做事慢半拍。如果早几年发明出这东西,老婆也不会跟了别人去了。

探花对斯蒂夫来说是轻车熟路。没费吹灰之力他就找到了莉娅的住所。莉娅已经为他在门房登了记。年轻的门卫查了他的证件就为他打开大门,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坏笑。能到密西根大道上的豪华公寓来当门卫的,都不是等闲之辈。能同北京街道办事处那些小脚老太太们一争高下。一大楼的人,不光能个个叫出名字,还能把各家的脏衣服一件一件数个一清二楚。天气好了,闲暇无事,他们就搬个椅子,坐在明亮亮、宽敞敞的落地大窗前像白头宫女似的,闲坐说玄宗。把满楼的玄宗们都编排个遍。

斯蒂夫来到莉娅房前,按了几下门铃,没人应声。他便推门而入。探花的老规矩了:客人到,花自开。斯蒂夫走进房间,随手带上房门。他来到客厅,客厅空无一人。他连叫了两声:“Hello,Hello。”向卧室走去,心里想着,这回又碰上个好兴致的妮子。一会儿说不定能翻出什么新花样呢。来到卧室门前,一股刺鼻的酒气搞得他直皱眉头。他探身望去,莉娅倒在地上,身边扔着几个酒瓶子和药瓶子,手里捏着她和孩子们的照片。

8.

斯蒂夫年轻时一直想要个女儿,却偏偏得了四个儿子。自从救了莉娅一命后,两人便结成忘年交。莉娅对斯蒂夫感恩戴德。斯蒂夫视莉娅为自己梦寐以求的女儿。斯蒂夫虽然家境殷实,能为莉娅遮风挡雨;但他知道,救急不救穷。莉娅的真正出路还在她的家。只有在家里,她才能体现女人的自身价值。在斯蒂夫的劝说下,莉娅随他来到杰妮的诊所。

我是个知难而退的人。从不看好破镜重圆。好好的镜子都打破了,破了的镜子企能再粘好?即便是碰上能工巧匠,妙手回春,能把那些碎片严丝合缝的粘在一起,裂痕是磨灭不了的。那条条伤痕的镜子照起来能好看吗?麦克同莉娅本来就是萍水相逢,没有多少感情。三年来,莉娅又步入风尘。对麦克来说,重归旧好不如放弃旧情朝前走更干净。

斯蒂夫指点道:“麦克已经离过一次婚,四个孩子的爹。现在要离婚另找,没那么容易。再说了,谁能担保下一个就是一个珠连璧合呢?”见我不置可否,他又加了一句:“还有孩子呢。莉娅总算是三个孩子的亲娘。对麦克好不好另说着。对孩子们总比后娘强。”

“你们美国人不是常讲第三次是个‘Charm’吗?”我打趣地问。

斯蒂夫说:“你信那个?那都是自我安慰。再婚七八次的都有呢,也没碰上那个‘Charm’。我自己就是一个很好的反面教材。年轻时心比天高,觉得女人遍地都是,离了婚能找到更好的。谁知娶得一个不如一个。到老来反倒要树缠藤去求女人怜爱。现在看透了,谁家的草也不比别家的绿;只不过是不同的草罢了。我如果早悟出这个道理,就会从一而终了。”

分手时,斯蒂夫特意叮嘱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莉娅同麦克还处在若即若离阶段。她在找种种借口说服自己离开麦克。要让莉娅死了那条心,一心一意回归家门,我要远离莉娅,不要误导她,把她也带黑。莉娅这个年龄,这点本事,在美国这个地盘离了男人不能生存。再说了,麦克也不是以前的麦克了,他也在变。为了破镜重圆,他也费了不少心思。

9.

再次聚会时,莉娅又抢着诉苦。麦克从来没有真心爱过她。麦克需要的是个女人,一个能生会养,下得厨房、入得厅堂的女人,如此而已。她的搭档,佛南德,那两天正在法庭上同妻子刀光剑影,浴血鏖战,自然没有好情趣。见莉娅又来无中生有,编排自己的丈夫,便不耐烦地说:“既然麦克这样不好,你为什么不一走了之呢?为什么还要回来受二茬罪!”

我心里一沉,还有这样讲话的。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偷偷望了一眼莉娅;莉娅竟然哑口无言,满目凄凉。望着佛南德那咄咄逼人的样子,莉娅那有口难辩的窘态,我有心替莉娅说句话,又不便得罪佛南德。正在犹豫不决,斯蒂夫开口了。他以自己的心路、情路为主线讲起了人生大道理。爱情是镜中花、水中月;好看不好用。哪个男人娶个女人进家也不是想请一尊爱神供起来的。既然男人们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苦挣钱养家,女人们生个孩子、做个饭也是天经地义,无可抱怨的。整天拿爱情当放大镜来挑剔男人,再好的男人也成了牛屎巴。

为了不冒犯大男人们,我尽量柔声细气地说:“女人整天憋在家里看孩子、做家务,也不容易呀。我倒是宁愿出来工作挣面包;即体面,又风光,还能回家指手划脚。”

斯蒂夫狠狠瞪了我一眼,示意我闭嘴。我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正在后悔覆水难收,不知好歹的佛南德在一旁开口:“你宁愿出来工作挣面包,是因为你的工作即体面风光,又能挣到面包。如果有人没这个本事,挣不到面包,又不愿在家看孩子、做饭,日子就没法过了。”

莉娅听了就像是被霜打了一样,突然矮了一截,瘫坐在椅子上,目光茫然。炮和琼斯在一旁直劲儿地为佛南德捧场;连我一向敬重的艾伦、本杰明也随声附和。显然是已经被斯蒂夫事先串通好了。我只好偃旗息鼓,坐观形势。革命旗手鲁迅先生早在将近一个世纪前就预言了,娜拉出走后,不是堕落,就是回归。与其看着莉娅堕落,不如促她回归。

那天晚上,班上的男士们乘胜追击,风卷残云,对莉娅进行了彻底的再教育。我也第一次认识到,脱胎换骨,洗心革面在钱欲横流的资本主义社会竟然是这样轻而易举,根本用不着上山下乡,五七干校。只要断了她的财源,她就会俯首帖耳,唯命是从。最后,佛南德像是大会总结一样做了结束语:

“既然离了麦克没法活,就好好伺候着吧。别再这山望着那山高了。高的山有的是,你也攀不上。”

望着佛南德冷冰冰,不挂一丝感情的脸,我的心像掉进了冰窟窿,冰凉凉的。难怪沙翁曾说:“女人,你的名字是弱者!”自从盘古开天地,这世界就是男人的天下。男人要有才,才学五斗才好;女人要无才,无才便是德。即便出了几个像丁玲、林徽音样的才女,国人在著书论作中还要她们称为“先生”。当年有胆、有识、有名望、有人脉的当红国母希莱丽-克林顿不是轻而易举败在无名鼠辈奥巴马手下吗?男人要有貌,英俊潇洒;女人要无貌,红颜祸水。昏庸无能的唐玄宗自己保不住江山,缢死柔弱女子杨玉环来救自己命。薄情男人可以休妻抛爱再去墙上写“红酥手”,害痴心女人忧郁而终,自己还千古留名;多情女儿们却只能“泪眼问花花不语”,“人比黄花瘦”。偶尔有个胆大的,也只能叹一声“早知潮有讯,嫁与弄潮儿”。

10.

几年之后,在斯蒂夫儿子的钢琴独奏晚会上又遇上了莉娅一家。麦克比上次精神多了,容光焕发的脸上,皱纹都舒展开了。身体也有些发福。见了我,老远就笑着扬起手,大声打招呼。莉娅依然是淡妆素裹,举止优雅。两只美丽的大眼睛依然像幽邃的古井,只是将世间所有的忧伤哀怨都深埋井底。她脸上淡淡的,一副“零落成泥碾作尘”的样子。脖子上那条白金项链不见了;身边多了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小姑娘长得像透了莉娅,活脱脱一个美人胎子。她坐在莉娅和麦克中间,人面桃花,欢笑不绝。一双欣长精致的小手不停地在莉娅和麦克的脸上、身上拍打着。莉娅有一搭、无一搭地同我聊着天。女儿有音乐天才。小小年纪已经得了好几个钢琴大奖。晚会开始了,小姑娘笑靥如花的脸凝重起来。一双灵巧的小手随着贝多芬《命运交响曲》壮丽宏伟、刚劲深重的旋律不停地摆动。我看得情不自禁。

十年之后又是一个倾国倾城貌,又有一个青春美丽梦。

(谢谢阅读,请提意见,故事纯属虚构,作者保留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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