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天去咨询班的路上,心里惶惶的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杰妮的诊所离我的办公室很近,出了办公楼沿着密西根大道往南,两个路口就到了。可就是这几步路,我足足走了二十几分钟。过去二十几年的人生路在心里又重新走了一遍。从七七级的骄傲,初恋的纯情,托父(TOEFL)季阿姨(GRE)的忙碌,端盘子的艰辛,初为人母的狼狈,职场的较逐,到今天的天涯孤客。走到伤心落泪处,几次都想掉头往西,奔火车站回家了。是杰妮对我的吸引和我对杰妮的崇拜与信赖带我到了诊所。
我刚一迈进门,还没顾得上环顾四周,只见一个身高马大,虎背熊腰的人向我快步走来。那人来到跟前,张开双臂,给了我一个大熊猫式的拥抱。高声大嗓地叫着:“好漂亮的中国瓷娃娃。我就是喜爱亚洲女性。”
我连忙问:“哪一位呀(Which one)?” 和来人的高喉嚨大嗓门相比,我的声音听起来细细柔柔的。
屋里响起一阵欢笑声。我的心情也随着笑声晴朗了许多。那人自我介绍说,他是艾伦,在这个咨询班已经有三,四年了。我心里一沉。没料到这婚姻咨询还是这样艰难。还要有打长期战,持久战的准备。艾伦看上去是典型的阳光型性格的人。说起话来就象放连珠炮一样,又快又响。而且什么都说,也什么都敢说。真想不到他会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而且这个坎儿还是过了三,四年也没过去。连他这样的人都是这等下场,我这个读着“红楼梦”,哭着“林妹妹”长大的,心重如山的弱女子还能有脱离苦海之日吗?
艾伦见我问得滑稽,便说:“好,亚洲女人,漂亮的亚洲女人,懂得幽默的亚洲女人。与我相合,咱们两人肯定会相处得很好。”
我不失礼仪地解释,每当有人对我说,他爱亚洲女人,我总是会这样问。亚洲是个很大的地方,那里的女人比天上的繁星都多许多。每个人都各自不同。就像世界各地的女人、男人们一样。说喜欢亚洲女人,就像说喜欢所有的女人。
艾伦不同意我的观点:“日落很美,虽然每一次日落都各有各的美,但是我可以说日落很美,我爱日落。这样说是没有错的。亚洲女性是各有各的美,但是作为一个整体,她们是世界上最美的女性。我说得有错吗?”
人家爱亚洲女性,我当然不能反对:“那是你的个人爱好,没有什么对、错可言。我不爱亚洲女性。我爱鼓眼睛,大肚皮的青蛙,有错吗?”
我的话音一落,又引来满堂欢笑。艾伦笑咪咪地望着我:“嗯,那青蛙吻一下就变成白马王子。还是个聪明的亚洲女性。那咱们就更有缘份了。”
那一晚上,艾伦和他的搭档,迪妮丝,一左一右坐在我的身旁,给我介绍了班里的每个人和所有的规矩,成文的,不成文的。
2.
艾伦是美国土著少霓人和欧洲白人的混血。他的父系是曾经四处流浪的少霓土著,母亲是挪威后裔。距艾伦自己讲,他家子妹五个。有的长得像父亲,黑头发、棕皮肤,宽鼻子、阔脸;有的长得像母亲,金发、碧眼,高鼻子、大颧骨;有的长得即像父亲又像母亲。五个人走在街上,不知根底的人绝不会想到他们是一个屋檐下长大,同父同母的亲手足。艾伦相貌长得像母亲,典型的北欧白种人模样。性格中即有母亲的严谨周密,又有父亲的豪爽粗放。是那种外粗内秀,从小就很招女孩儿喜爱的男人。
少霓族是美国土著中一个很小的族。他们曾经以四处流浪著称。艾伦的祖先跟随族人从弗罗里达洲游荡到俄亥俄州,最终定居在俄克拉荷马洲。在哪里,政府为少霓人圈了一块地,称为保护区。还给发钱,不让他们再到处游荡了。艾伦家的子妹们都出生在少霓保护区。当时,那个保护区是不对外开放的,很少有外来的游客。族里的人们不用干活,光靠政府给的钱也能过日子。艾伦的双亲同其他族人不大一样。他们不是坐享其成,光靠政府的钱度日。他父亲是个勤快人,喜欢干地里活。他家的地里一年三季总是郁郁葱葱,长满各种谷物和瓜果疏菜。他的母亲心灵手巧,做起少霓族传统的女红,比正统的少霓女人都好。
艾伦小的时候,隔三差五的就同父母子妹们带上家里自产的蔬菜瓜果和母亲自制的手工艺品到附近小城的农贸市场去卖。那小城的主街干净漂亮。街两旁都是装饰各异的家庭小店。在农贸市场不远,有一个交通灯。红、黄、绿三色轮流闪动。每变一次色,街上的车辆就有停有走的,很好玩儿。
艾伦最神往的,是交通灯北面那个高大宽阔的商店,叫沃儿玛。那里什么东西都卖。整个保护区的人都是去哪儿买东西。沃儿玛边上,有一个屋顶上竖着一个黄色大M的快餐店,叫麦当劳。每次卖完自家土特产,他的父母总是带着孩子们去吃麦当劳,然后去沃儿玛买东西。七口之家,总有些穿的、用的要买。有时父母高兴了,也会给孩子们一些零花钱让他们去挑自己喜欢的东西。艾伦总是买小画书,格林童话,安图生童话 . . . 他喜欢读那些故事,还喜欢看上面的画儿,灰姑娘,豌豆公主,美人鱼 . . . 那上面的纯真女孩让艾伦看了心里甜甜的,暖暖的。比他们保护区的女孩子们可好看多了。
艾伦十三岁那年。父母厌倦了死水般平淡的保护区生活,决定到大地方去闯一闯。他们选中了芝加哥。临行前,艾伦问父亲,芝加哥有沃儿玛吗?父亲说,有。芝加哥还有大湖,大高楼,大火车。
一家人带上家里仅有的几件值钱的家当,钻进父亲新买来的旧式面包车,上了路。那是艾伦第一次走过比那小城更远的地方。夏末初秋的天气,晴朗清爽。一路北上开来,艾伦看了满眼的大城小镇,村庄都市,看到不少黄色大M和沃儿玛,还看到了许许多多穿短裙的少女和穿肥腿裤,留妹妹头的少男。
傍晚时分,父亲驾车驶上芝加哥湖滨大道。艾伦顿时感觉眼前一片开阔。右边一望无际的密西根湖,水天相映,波光粼粼。湖面上漂浮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船只。船舱中透出点点灯光,若明若暗,像是繁星坠落水面,犹如天上人间。左边一排排高低不等,形状各异的建筑,交错有致,在落日下余晖相映,黑红相间。建筑物的窗口射出的灯光像一串串华丽的珍珠,熠熠生辉,映人眼目,犹入诗情画意。艾伦摇下车窗,同姐妹们一起把头贴在窗口。湿润温暖的湖风把姐妹们的长发吹拂在他的脸颊,那样的清爽惬意。突然,一辆红色敞篷跑车擦身飞过,车内传出来震人心弦的音乐,开车的年轻小伙子摇头晃脑地随着乐曲大声吼着,唱得正是飞车走一趟这湖滨大道。那小伙子见艾伦和姐妹们小眼圆睁,下巴低垂,一脸惊讶,便朝他们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扬长而去。很长时间后,艾伦才知道那首歌就是黑奈斯著名的“湖滨大道”。当年在芝加哥一炮打红,最受芝加哥人的宠爱。
车驶过十几英里长的湖滨大道,艾伦觉得自己已经非常“芝加哥”了。
坐在艾伦身边,听着他那淳厚的男低音,我觉得我与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缘分,是那种“相逢何须曾相识”的感觉。来时路上的惶惶不安变成了温馨的,回到家中那种心情。
我问艾伦,他刚才说喜欢亚洲女性是否和他的美洲土著血统有关。有研究证明,美洲土著最早是从亚洲过来的。艾伦说,那倒不是。他在保护区时从来没见过一个亚洲人,也没听任何长辈提起他们的亚洲血统。他对亚裔女孩儿的情有独钟是从芝加哥开始的。第一个进入他心田的异性就是个中国女孩儿。
3.
来芝加哥后,第一天上学,艾伦随着女教师来到教室。一进门,艾伦的目光就被坐在前排正中间的女孩儿吸引住了。那女孩看上去和艾伦认识的女孩子们大不相同。她长得小巧玲珑。黑黑的长发柔柔地洒满双肩。圆润的前额,尖尖的下巴,小巧的鼻子镶嵌在白净的脸上。一双细长的黑眼睛微微向上挑起;眉眼间像是含着一丝笑意。瘦小的身躯看上去有些弱不禁风。豌豆公主!爱伦在心里暗暗称奇。
那女孩叫莉莉。她的父母来自台湾。她没有艾伦的姐妹们那种热闹劲。她是属于安静型的。不仅人长得冰清玉洁,也冰雪聪明。和艾伦一样,她也很喜欢读书。爱伦以前在保护区学的那点东西,到了芝加哥连五年级的学生都不如。多亏莉莉课上课下帮助。很快,艾伦就和莉莉成了好朋友。
入冬时节,艾伦在莉莉家门前开了一片小花园,里边种上从他家乡带来的不同品种的百合花球根。他告诉莉莉,百合花是他们保护区的名花。花姿高雅纯洁,叶片清翠娟秀,茎杆亭亭玉立,犹如花中仙子。夏天来到时,就开花了。
艾伦十四岁的生日是他在芝加哥渡过的第一个生日,也是他一生中最开心的一天。那天,他郑重其事地对莉莉讲,等他长大后,要娶莉莉为妻,非她莫属。莉莉还是像豌豆公主一样,安静地一笑,什么也没说。但是那一笑就够了。艾伦把那一笑深深地藏在心中。
那年夏天,是艾伦情窦初开的夏天。他和莉莉双双从初中毕业,又要双双进入高中。学校放假后,他的父母送孩子们回俄克拉荷马的保护区过暑假;莉莉也随她的母亲回台湾去探亲。在保护区的日子过得真艰难。每天太阳还没出来,艾伦就盼着繁星烁烁的夜晚。每天晚上睡觉时,他又盼着一觉醒来就回到芝加哥了。
闲得无聊时,艾伦常去姑妈家。他的姑妈没上过什么学,也没接触过正统的艺术,却有与生俱来的艺术感。她绘画很好,色彩感极强。随便几块不起眼的花布和几条五颜六色的碎线,到了姑妈手里就能拼凑出一幅精美的壁毯。姑妈还会做首饰。做得最好的是美洲土著人常戴的孔雀石首饰。美洲土著人钟爱孔雀石有悠久的历史。他们相信孔雀石能辟邪,还能带来好运。在保护区,走进每户人家,都会见到各式各样用孔雀石做的,或是镶有孔雀石的日用品和装饰品。每当各种节日要祭天,祭地,祭山林,祭流水时,孔雀石也是不可缺少的祭物。孔雀石有两种颜色。土著们认为,碧蓝色的孔雀石得色于蓝天,象征男人的强壮伟岸,是男人的颜色;翠绿色的孔雀石得色于大地(树草流水),象征女人的温柔丰满,是女人的颜色。艾伦也学着给莉莉做了一条孔雀石项链。他选了自己最喜欢的蜘蛛纹孔雀石。那丝丝点点的黑纹游走在浓重碧绿的石子上形成独特的蜘蛛网纹,透着一种天然无硺的美。就像莉莉一样,美得质朴,美得自然。艾伦还在孔雀石之间配上了象征纯洁的银珠子。他心里想象着,这条项链配上莉莉细腻光滑的肌肤,和那条黄底碎花短裙,一定非常漂亮。
不容易熬过了漫长的夏天,爱伦回到芝加哥的家中。放下东西后,艾伦拿上项链就去了莉莉家。远远地看见莉莉家门口的小花园里一丛丛的百合花已经开得张张扬扬。白的雪白,红的火红,紫的艳紫,黄的鹅黄。缤纷耀眼的花朵随着青翠碧绿的茎叶在傍晚的和风中轻轻摇缀,就像莉莉那随风飘摆的花裙子。他赶紧加快脚步赶过去。心里急匆匆的,捏着项链的手都出汗了。
来到那熟悉的房前,艾伦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子正在花园浇水,金褐色的长发遮住了半边脸。他礼貌地上前打招呼,说他是莉莉的朋友,来找莉莉的。
“哪个莉莉呀 (Lily, Who)?”那人问。
“莉莉,周”艾伦的声音里透出一丝焦虑。
“噢,你是说以前的房主呀。他们一个月前就把房子卖掉搬走了。我是新房主。”
艾伦一时没反应过来,懵懵懂懂地问了一句:“搬到哪儿去了?”
“我也不清楚。”
艾伦的心直往下沉。手一松,那串项链掉在脚下的石板路上,一生脆响。那女子一定是被艾伦伤痛欲绝的样子打动了。她走过来把艾伦揽入怀中,手轻轻地摩擦着艾伦的后脑,柔声说:“哦,可怜的孩子。我知道你的心痛。我也曾经失去过朋友。也是在你这个年龄。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那个傍晚,艾伦在莉莉家昔日的小花园里呆了好长时间。他帮那女子把整个花园都浇得透透的,草也拔得干干净净的,还把花园外圈的砖都重新码了一遍。活儿都干完了,他又在花园前站了很久,呆呆地望着争相怒放的百合花,心里空空荡荡的。他心中的豌豆公主就这样走了。人去花犹在,花浓为谁开?
4.
高中的四年,莉莉始终占据着艾伦的心,每次想起莉莉,他心里酸酸的。大学的时候,他把莉莉藏在他心中最温暖的一角,每次想起莉莉,他心里空落落的。上法学院的时候,莉莉已经很少光顾他心中打扰他了。即便是偶尔来一下,也只是一闪而过,心里淡淡的。等到和前妻洞房花烛夜时,艾伦早就把莉莉这段豌豆情结深藏心底,像是前世姻缘。
艾伦和他的前妻是法学院同学。两人不是一见钟情那种。是先同学,朋友,然后结为夫妻,几乎没有什么恋爱。上学时同窗 三年,互敬互助,谁也没往爱上面想。毕业时,别人都成双成对。他们也就顺水推舟,进了一家门。毕业后,两人开了一家夫妻店。妻子专做离婚,分家,争孩子的案件。爱伦专接事故受伤的诉讼。他们每天从早到晚,一同出家门,一同进办公室门,一同光顾法庭的大门,又一同回到家里。夫妻二人就这样每时每刻,耳鬓相磨地过了十几年。孩子也养了三个。有一天,这日子终于过到了头。离婚的事,艾伦自己也说不上个所以然。只好自我解嘲说,她和前妻在一起长相守,不分离地都过了三辈子了。用他的话讲,他们结婚十几年,两人在一起的时间比人家过了三辈子的都长。艾伦离婚前,也同前妻一起来见杰妮。只咨询了一次,两人就平平静静地分手了。看来是缘分尽了,到了该分手的时候。
听艾伦讲得那样平淡,像是说别人家的事。婚姻一场,还有了三个孩子,就这样好聚好散,分道扬镳,水过无痕。可他为什么还在这婚姻咨询班熬了三、四年呢?怕不是钱多得没处扔了吧。
“你真伟大。中国有句俗话,一日夫妻百日恩。你这将近二十年的夫妻就这样心若止水,和平分手。真不容易。”
艾伦望着我,欲言又止。目光好像停顿了。
5.
第二次去咨询班时, 我早早就把工作做完。特意去洗手间梳洗打扮一番才出门。进门时,大部分病友已经到了。艾伦正坐在墙角的一把椅子上看报纸。见我进来,没了初次见面时的热情劲儿,只是点头打了一声招呼。我看见迪妮丝在另一边向我招手,便走过去坐在她身旁。迪妮丝小声对我说:“艾伦今天一定是又挨歌星的打了。”
我心里一惊,敢打艾伦的人一定是他的“另一半”了。便问:“艾伦的女友是歌星?”
“是的,还是从中国来的歌星。听说在中国大陆时唱得大红大紫呢。你知道,艾伦最爱音乐和中国女人。”
迪妮丝一脸不屑的样子:“等着吧,一会儿又要我陪他诉苦了。”
果然,等病友们都来齐后,艾伦放下手中的报纸,走到我和迪妮丝面前,轻说:“迪,今天你再陪我辛苦一回吧。”
迪妮丝故作夸张地说:“愿孝犬马之劳。我刚才还同慧讲,今天又要是我们两人来诉苦了。”艾伦的目光在我脸上掠过,少了上次的幽默,欢愉;添了一层愁苦,哀默。艾伦帮迪妮丝把椅子搬到屋子中央,是用左手搬的。我注意到艾伦的右手上缠着纱布。迪妮丝跟在他身后,临走前转身悄悄对我说:“好好听着,这可是专门为你讲的。”
我不解地问:“这话怎讲?”
“别人都听了千百遍了。只有你一个人没听过。” 迪妮丝冲我眨眨眼睛,转身跟上去。
6.
艾伦结婚时没有惊心动魄,离婚时也没有要死要活。重温单身汉的生活,反道有一种解脱的感觉。工作完毕,常去酒吧。心情好时,去个热闹的酒吧,有酒喝,有乐队演奏,歌星伴唱,还可以跳舞。心情不好时,去个安静的酒吧,喝喝闷酒,听听芝加哥都市大蓝调。
就像芝加哥所有的人情物景一样,芝加哥的酒吧也分三,六,九等。年轻人聚集的酒吧,乌烟瘴气,喧闹嘈杂,大桶装来的啤酒,便宜地卖,几十美分就买一大杯。去那里的,不是在校大学生,就是刚工作的少男少女。图的是一个年轻人的热闹劲。中年人的酒吧各有特色。“快乐时光”的酒吧,来的大多都是上班族。在小格子里缩了一天,下班后和同事们喝两杯,聊聊天,再打道回府,接着做家庭奴隶;“单身贵族”的酒吧是那些中年得志,事业成功,晚婚晚育的佼佼者们的钟情之地。哪里有美酒,还有美女。“情场失意”的酒吧是离婚,失恋者的避风港。那里葡萄美酒夜光杯,酒不醉人,人自醉。老年人的酒吧要单一多了。大都开在芝加哥河北岸的三角地带。是有名的“伟哥金三角”。那里的酒有上千美元一瓶的世界名酒。调酒师们也都上得经卷。能泡那种酒吧的人,不是年过六、七旬的千万,亿万级富翁;就是姿色万千的妙龄女郎。富翁们到了这一把年纪,早把女人看得透透的。不想再伤心,心碎,死后财产被分一半。索性来此泡妞。女孩子们大多是心比天高,出身卑微。想摆脱贫穷,又不想吊在一棵老树上。便来此打零工。运气好了,钓上一条大鱼。一晚上就能赚得半年的学费。富翁们爱倩女,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靠“伟哥”来一壮雄风。“伟哥金三角”故此得名。
艾伦即没落到要靠“伟哥”一展雄风的年龄,也没混到腰缠万贯,挥金如土的地步。他去的酒吧是属于比较高档的“情场失意”那种,而且去那里的失意者以律师为多。在美国,律师的离婚率一直高居其它职业离婚率的榜首。也不知是性格怪癖,难以相处的人都去当了律师;还是律师这个职业给婚姻带来了无形的压力。艾伦在酒吧结识了几个新酒友。他们在工作上,生活上很有共同语言;都是人过不惑之年,事业上有点小成就,生活上有了大窟窿,感情上寻找新绿地的律师族。
一天,一个酒友的女友在酒吧演唱,艾伦同去捧场。路上,酒友告诉艾伦,他和那女孩相识有一段时间了,女孩原本是中国小有名气的歌星,半年前刚来到美国,打算在美国发展。但是美国遍地都是想当歌星的“梦星族”。全世界有点“星相”的人都往这儿挤。这是一条很窄的路,要想成功,几乎是难于上青天。
女友刚来时,心比天高。认为凭着她的才气,到美国一开口就会唱红。刚一来就打听在罗斯福大剧院办独唱晚会的事。来了三四个月,吃了不少苦,碰了几鼻子灰,花了不少钱,费了许多力。总算从天上落到了地上。以前让她来酒吧演唱,她会嗤之以鼻。现在也只好来此一试。今天是她第一次演唱,昨晚还在哭,说是落草的凤凰不如鸡。酒友忧心忡忡。艾伦从他的话语中听出几分无奈,一丝厌倦。
到了酒吧,时间还早,没有多少人,来的大多是酒友的朋友。艾伦要了一瓶啤酒,和其他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聊起天来。时间快到时,酒吧里陆陆续续来了一些人,零零落落地分散坐下。宽阔的酒吧显得冷冷清清。
十点整,歌星款款出场。她修长的身材,白皙的皮肤,乌黑的长发高高挽起在头顶,身着一袭黑色软缎拖地长裙,胸前绣着色彩鲜艳的牡丹花。她用流利的英语向在座的观众问候,简单做了自我介绍,便开始演唱。她唱的第一首歌是一支中国歌曲。音调那样熟悉,好像在哪听过。待她快唱完时,艾伦猛然想起,那是莉莉当年最喜欢的一首歌
-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他在莉莉家做作业时,她总是放着这首歌。多年后,重听此曲,艾伦心如潮涌,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激情的夏天,失落的夏天。
歌星唱了几首中国歌曲。然后用英文演唱了玛汀娜的“情人”,伊万丝的 “注定飞翔”,和黑尔的“我在乎”等几首美国乡村歌曲。最后,她又唱了几首俄罗斯歌曲。她的音色很美,婉转动听,与那些通常在这种酒吧演唱的三流歌星的声嘶力竭,狂呼烂吼截然不同。她的演唱技巧也很好。时而嘹亮,犹如清澈无际的蓝天;时而悠扬,犹如涓涓流淌的溪水,时而圆润,犹如清脆落盘的玉珠,时而轻柔,犹如漫卷清荷的丝雨。艾伦听得如醉如痴,如梦如画。朦胧中他感觉到,这女子的才艺不属于这种酒吧。
演唱结束后,酒友把艾伦介绍给女友。艾伦迫不及待地对她讲,她的歌声不属于这里,她应该到大剧院去唱。那女子直直地望着艾伦,目光湿湿的。艾伦的心颤颤的,又想起了他失去莉莉的那个傍晚。
那一晚,艾伦失眠了。那美妙动听的歌声久久缠绕在他耳边;那一双秋水汪汪的泪眼时时浮现在他眼前。他决定要想方设法帮那女子登上艺术的顶峰。
第二天,艾伦一上班就迫不及待地要通酒友的电话。他一口气把昨晚的想法都倒了出来。讲完后,他才意识到酒友在那边一直没出声。他问道:“你看如何?”
那边传来酒友低沉却很清晰的声音。歌星女友昨晚回家后又和他吵架了。艾伦说的这些路子他们都试过了。他自己第一次听到她的歌声时,也心如潮涌,激动之情不亚于艾伦。几个月来,能想的办法都想了,能走的路子都走了。他大把大把的钱都砸进去了,大把大把的时间也都搭进去了。一点进展也没有。 几经挫折,他终于看清了,中国音乐在美国占不了主流。美国人不认这种音乐。他们宁愿听那声嘶力竭的狂呼乱吼。四处碰壁之后,女友总算勉强走进酒吧。他倒不是在乎她唱歌挣的那几个钱。只是不想让她一步跌进深渊。能出来唱唱,有人叫几声好,总比闷在家里强。慢慢地,她就会从天上落到地上来。到那时,再过平常日子。艾伦昨晚那几句话,又勾起了她的星梦。回家后又闹了一晚上。
艾伦对酒友讲,这女子是天生丽质,是沙尘中的钻石。他愿意帮酒友再试一把。凭他们两人的财力,能力,一定能托起这颗明星。酒友在那边已经听得不耐烦了:“你一定要当这个伯乐,就请自便吧。有朝一日吃起后悔药来,可别怪我丑话没说在前头。”
身心衰歇,囊中羞涩的酒友借机隐退。艾伦前赴后继。
7.
艾伦前些年赢了几场大官司,攒下几笔小钱,出手比酒友大方多了。他办了一家唱片公司,专门为歌星录制发行唱片。他还开了一家出版公司,专门发行音乐,艺术评论,歌星的一举一动都发表在那评论上。他还专门为歌星成立了一个乐队,清一色的中国来的演奏家。歌星自己也很努力,两年下来录制了十几张唱片。他们还是去酒吧,俱乐部演唱。那里即是哺育明星的摇篮。也是明星们的委身之地。
艾伦给芝加哥交响乐团和芝加哥艺术学院大笔捐款,成了这两大艺术机构的座上客。每次这两家艺术大亨举办活动,艾伦总是携歌星前往,把印有歌星靓丽大头像的影碟和杂志人手一份,送给每一位到场的贵宾。艾伦动用了他所有的关系网,把歌星的信息到处发送。他还入股芝加哥近郊的一个小电台,那电台整天播放歌星的歌。
艾伦自以为比酒友强,他腰包鼓,头脑灵,活动能力强。有几次还真引起了一些小动静,使歌星和他很是高兴了一番。但都是昙花一现,很快就无疾自终了。经过两年的努力,还是一事无成。最后连歌星自己都不愿意再折腾了。艾伦那两年忙着“造星”,没怎么接案子,老本花得差不多了。歌星终于从天上落到了地上,卷起星梦,同艾伦过起了平常的日子。总算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歌星的脾气本来就喜怒无常。星梦断绝后,性格更加怪癖。艾伦整天过着东边日头,西边雨的日子,从天堂到地狱,大起大落。工作都没心做了。那一阵,艾伦手上有一个大案。客户是他中学同学。一家人开车出去被大货车撞上。两个孩子一死一伤;客户和丈夫也都受伤。艾伦立案索赔两千二百万。官司打了两年多,已经初见眉目。因为是个大案子,又是老同学,艾伦几次请客户夫妇一起吃饭,听音乐会。不知为什么,歌星就是看不上那客户,嫌她低俗,没气质。一次听音乐会,俩个女人不知为一点什么小事没摆平,歌星起身离场,撇下艾伦尴尬难堪地一个劲儿向客户夫妇赔不是。第二天一大早,客户来电话把艾伦辞了,另聘高人。半年后,官司打赢,新律师赚得四百四十万美金的酬劳。艾伦辛苦两年多,分文未得。
那一跤把艾伦跌惨了,一向心宽气量大的他竟然患上忧郁症。整天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也不想见人。最难熬时,连死的年头都有了。歌星刚开始还是我心我素,喜怒无常。后来看艾伦真的不行了,就找了个借口搬走了。
艾伦来到杰妮的咨询班,一呆就是三、四年。他喜欢这里的人,喜欢这里的环境。有点不开心的事,来这里说说,病友们都能体谅。他更喜欢帮助别人。经历过苦难的人,最懂得助人为乐,乐趣无穷。渐渐地,这里成了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去酒吧喝个半醉,远不如来这里助人助己。这几年,他结识了不少朋友,也送走不少病友。有些人结业后能走出苦难,迎接新生活。有些人没那么幸运。上了半天咨询班,还是在旧日泥潭里挣扎。艾伦觉得自己和幸运无缘,因为歌星从来没有走远。
8.
危机过后,艾伦开始新的生活。他联系上自己高中时的初恋女友–珊蒂。珊蒂是艾伦和莉莉当年的同学。高中的最后一年,两人做了一阵甜心恋人。上大学时,各奔东西,后来各自结婚,再后来各自离婚。爱伦和珊蒂在一起,彼此都没有什么期望,只是在一起做个伴。这种关系使艾伦觉得轻松,没有负担。而且他也不能真正放下歌星。就像着了魔一样,每当他下决心忘掉她时,她就出现。珊蒂很大度,每当艾伦要回到歌星身边时,她给予祝福;每当艾伦身心疲惫回来时,她给予安慰。就像疼爱小弟弟一样。真是一物降一物。
昨晚,歌星为了一点小事大发脾气,把一叠盘子朝电视机扔去,砸得满地瓷碴碎片。她自己光着脚在玻璃碴上乱踩、乱叫。弄得满地血迹斑斑,瓷碴片片。艾伦去拦她,她一脚踩在艾伦手上,鲜血直流 . . .
艾伦目光黯淡,声音渐渐落下,手上的白色纱布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迪尼斯显然是见多识广。她语调中带着不耐烦:“艾伦,你想对歌星说什么,就在这儿说吧。”
艾伦越过迪尼斯的目光,朝我望着:“慧,中国的女人都像你们遥远的古国那样神秘不可测吗?”
“美国的男人都是这样想不开吗?”我反问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脾气秉性,学识修养。歌星这样的女人,不论是在中国,还是在美国,我还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
迪尼斯不无嘲讽地插嘴说:“艾伦,慧子这个从中国来的,正宗的中国人都没听说过这样的中国女人。好事都让你赶上了。”
别的病友也加入进来。显然,大家都知道艾伦的无奈,也对艾伦无可奈何。这一次,大家都觉得闹得太过分。是该抽刀断情了。
艾伦心不在焉地听着,不置可否。我初来乍到,没有主见,只能坐在侧面,静静观察。看得出,这个阳光大男人比我这个含蓄小女子更苦。我的苦是夕阳落去难挽回,江河日下。我每向前行一步,就离那苦远一分。只要我坚持不懈朝前走,总有一天,会脱离苦海。艾伦的苦是春花秋月何时了,他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幼时失落的豌豆情,中年旧情重燃;他对亚裔女性爱得盲目,爱得执着。此时此刻,即便他能走出此歌星的阴影,怕是难免会卷入另一个舞星的悲哀。执迷不悟。
9.
我的办公室离芝加哥巡回法庭很近。艾伦办完案子常来找我吃饭。法庭上走马扬鞭,一帆风顺时,是我吃饭,他讲演。把他那过五关,斩六将的辉煌经历讲得妙趣横生。法庭上艰难鏖战,一波三折时,是他吃饭,我讲演。把我家儿子、猫狗,柴米油盐,细细数来,讲得琐碎无味。一次,他对我讲:“慧,你和歌星有天壤之别。”
他为歌星神魂颠倒,没有一个人能同他的歌星媲美。任他说什么我也不在乎:“你知道吗?我同任何人都是截然不同。从小就常听外祖母讲,龙生九种,种种不同。我家姐妹,同根异果,性情悬殊,自成风格。下次再提爱东方女性,最好把名字加上。”
艾伦宽容地笑笑:“你觉得我不可理喻。是吗?”
“岂敢。只是说说而已。你同酒友不也是大径相异吗。他识时务,自量力,早早激流勇退,免了许多灾难。你迎难而上,持之以恒。几度山穷水尽,几番柳暗花明。生活得多姿多彩!”
听到“多姿多彩”,艾伦的脸上放出了光彩:“知我者,惠子也。”艾伦讲起了他那多姿多彩的生活。
艾伦的前妻注重条理,生活有序。每天的生活就像他家的老式摆钟一样,一圈一圈地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天早上艾伦一睁眼,就能把一天的日程表背个八九不离十。生活平淡得像一潭死水。正是这个平淡,导致了他们的分手。
对歌星的爱,始于他早年失落的豌豆情。如果没有当年同莉莉的萍水之缘,他同歌星也许只会擦肩而过。但那只是初衷。他之所以能同歌星大起大落,走到今日,正是因为这段人生多姿多彩。“曾经沧海难为水”。
一次,艾伦正在办公室同新客户讲案情,歌星突然打来电话,要他马上回家。他还没来得及问原因,电话断了。再打回去,十几次,都没人接。他草草结束会谈,匆匆赶回家中。进门时,太阳正当午,房内窗帘大开,客厅里洒满灿灿的阳光。客厅正中的咖啡桌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深红色的丝绒毯。歌星双手抱膝,安详地坐在丝毯上,身上一丝不挂。长长的秀发柔柔地落在她那洁白的脊背上,遮住了半边脸。见艾伦进来,她侧过脸,似水柔情的目光透过细细的发丝挑逗般地望着他。艾伦身不自主,情不自禁,将她贵妃出浴般柔软的身体揽入怀中。在血样深重的丝毯上,明媚灿烂的阳光下,他们同归自然 . . .
另一次,是歌星的生日。晚宴后,回到家中。艾伦献上生日礼物,是一条白色软缎长裙,上面用色彩鲜艳的红丝线绣着大朵大朵的玫瑰花。歌星打开礼盒,一个晚上都是晴空万里的脸,立时阴云密布。她一句话也没说,抄起一把剪刀,坐在地上,一下一下地剪起来。边剪,边流泪。她就坐在那儿,剪了一晚上,哭了一晚上。把长裙剪成一条条,又剪成一片片,最后剪成一点点。点点红丝、丝丝白片洒满地毯。艾伦伸手拉她,她一把抓住艾伦,把他卷入身下。在那雪白血红的丝片中,那女子一次次带他上巅峰,随他入谷底。事后,艾伦才搞清楚,歌星当年一炮打红那场演唱会,穿的也是一件白底印红花的软缎长裙。十几年后,见物生情,物是人非 . . .
结识歌星之后艾伦才知道,女人竟是这样的奇妙。她时而沉静,静若止水;时而温柔,温香如玉;时而激情,情如烈火;时而缠绵,绵沁心扉;时而悲哀,哀痛欲绝;时而优雅,优儒柔至;时而迷茫,茫然若失;时而狂躁,躁不可喻。同歌星在一起的生活就像那遥远国度的一座古老神秘的庭院;打开每一上门,里面都是另一番景致,另一片洞天。山重水复也好,柳暗花明也罢,总是引人向前,再向前。
同珊蒂、前妻在一起的生活是人间烟火;与歌星在一起,艾伦游走于天堂与地狱之间。歌星高兴时,是天堂里的温柔天使;生气时,是地狱里的凶恶魔鬼。地狱衬托出天堂的美妙,天堂揉淡了地狱的煎熬。他渴望天堂,无奈地狱,更怕回到过去那死水般平静的生活。歌星喜怒无常,让人猜不清,摸不透;但是她永远不会让艾伦感到寂寞无聊,平淡无味。这也正是艾伦对东方女子情有独钟的原因。在他眼里,每一个来到这个国度的东方女子都像是一本厚厚的古书,字里行间藏着一层层的神秘不可测。当他好不容易读懂了一页,下面的一页又是另一层神秘不可测。
“我们少霓人自古以来喜欢四处游荡。过不得安定平稳的生活。歌星这样的东方弱女子能只身漂洋过海来寻梦,本身就是一个惊人之举。她对我有永远的吸引力。”艾伦说这话时,带着几分神往,也夹着几分无奈。
同艾伦结伴走出餐厅,太阳已过午。十月的芝加哥,金秋满目,秋的金黄舒畅。我走在密西根大道上息攘的人流中,听着脚下秋叶踩出的嚓嚓响声,情不自禁。“谁家秋院无秋风,何处秋窗无雨声”。风雨无过。
(待续,谢谢阅读,请提意见,故事纯属虚构,作者保留版权)
Thanks for reading. I appreciate it. In my opinion, if two people meant to be together, clinic psychology plays a huge role, especially in early stage. On the contrary, if two don’t meant to be together any more, it also helps to alleviate the pains and move on. Group therapy is better for divorcees as people learn from each other’s mistakes also.
Thanks again for read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