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西根大道上的故事(四.钱眼里的琼斯)

1.

如果说艾伦是为了心爱的女人可以把千金散尽,重情轻财;琼思则是为了一点小钱能舍弃三十几年的婚姻,守财如命。

琼斯五十几岁。是一家大公司税务薪金部门的经理。他不是人高马大,虎背熊腰,让人一见生畏那种美国大白人。官做到这一步,也没有美国高薪白领常有的傲慢气。他中等偏矮的个子,细细瘦瘦,脸胧长得非常精致,深砂色的头发配着碧绿的眼睛,高鼻子、宽额头。到了这一把年纪,那曾经很美的砂色发已经脱掉了一大半,只剩下脑袋后边脖子上面半圈软软的砂毛。砂毛虽然稀疏,却总是梳理得整整齐齐。就像琼斯的人一样,干净整洁,一丝不苟。都说美国人心直口快,不擅心机。琼斯却是那种细声慢语,攻于心计的人。

我进班时,琼斯已经在那儿有一阵子了。 他和妻子分居两年有余,离婚手续也办得差不多了。他人很安静,不大讲话,也很注重隐私,不是那种情感外露的人。他在班上进步不快,有些落落寡合。看得出,我的到来给琼斯带来些许欣慰,因为我比他还要青涩,在人前讲话都脸红,更不用说当众洗脏衣服了。看到我那手足无措的难堪样子,琼斯很有同感,常和我坐在一起。遇到我不懂的事,他也指点一下。

我们婚姻咨询班有个进班礼,新来的人要与老班员们单独约会一次,以便知己知彼,连络感情。约会地点由双方商议,一般是在餐馆。酒足饭饱后,话也就投机了。与女班员约会,我都是主动选在离她们较近的地方;男班员则很有绅士风度,总是选在离我家近的地方。同炮约会时, 他选了一家韩国烧烤店,即经济实惠,又色香味美。一顿大烧烤吃下肚,我俩也情同手足了。同艾伦约会时, 我们去了座落在芝加哥河边的蓝屋。坐在蓝幽幽的灯光下;看了一晚上芝加哥河蓝幽幽的河水;听了一晚上芝加哥蓝调乐曲我俩也心心相通了。

这次轮到我和琼斯约会。琼斯不愧是大公司的大领导,一个电子邮件送过来,告知我约会的时间、地点。琼斯找的地方是在我们两家之间的一个小镇。店名叫“凯珀蕊奥”。 我没听说过这个店,但是名字挺好听。在谷歌上查好地图后,我驱车前往。小镇的中心很小,只有一条小街。街道两旁都是爸爸妈妈开的独家小店。我沿街开去,直到尽头也没有找到那家叫“凯珀蕊奥”的店,转头往回开。在街头拐角的地方,才见到“凯珀蕊奥”的招牌。原来是一家咖啡馆。

咖啡馆很小。长弧型的柜台占了门对面的大半面墙。几张双人小桌零散的分布在剩余的空间。显然不是聚会聊天的地方。我进门时,店里很冷清。只有琼斯和一个在柜台后面清理用具的女孩。 琼斯坐在窗前的小桌上看报纸。窗外的阳光射进来,撒在他的脸上、身上,明快柔和,比在咨询班上见到的琼斯要精神许多。见我进来, 琼斯起身握住我伸过来的手,礼貌地微笑问候。我也点了一杯咖啡,在琼斯对面落座。桌子很小,我们几乎是膝盖碰着膝盖,开始“促膝长谈”。

2.

琼斯是土生土长的芝加哥人。祖父母早年从爱尔兰移民美国。命运比非裔黑奴好不了许多。迫于生计,祖父操刀做起屠宰生意。当时的芝加哥是美国肉食加工中心。芝加哥城南大街上,整天有装满活鲜鲜牲畜的大拖车开进,又有装满一箱箱包装整齐的鲜肉的大货车开出。那时的肉食加工,一切都是人工操作。工人们工时长,工作强度大,环境差,工资低,是蓝领中的蓝领。琼斯父亲长大后,继承其父衣钵,依然操刀为生。琼斯母亲家也是爱尔兰移民,也是端肉食加工这个饭碗,算是门当户对。二人两小无猜长到十八岁,天经地义地结为夫妻。

婚后三年,生下三个孩子,琼斯居中间,上有一兄,下有一妹,都出生在城南那整天弥漫着血腥肉臭的屠宰场附近。琼斯的父母没文化。父母的父母也没文化。附近几条街,没有一个人念完高中。他第一次听说“大学”这个字眼是在小学五年级。一天,老师约见他的父母。谈话中,老师提到,这孩子有一天会去什么地方 (He’s going to somewhere someday)。琼斯一头雾水,不知道老师在讲什么。回家的路上,他担心地问父亲,老师讲的是什么意思?他有一天会去哪里?那个年龄的琼斯可是那儿也不想去。金窝银窝不如他家的狗窝。父亲漫不经心地说,噢,她是说“大学”。

父亲回答得那样简单,那样平淡,脸上连一丝表情都没有,仍在专心致志地开他的车。琼斯放下心来。不久,他就把“大学”这个词丢在脑后。

在他十六岁那年,班上来了一个插班女生,撒莎。撒莎是附近寄宿院的寄宿生。那家寄宿院是洲政府办的,专门收留十四岁到十八岁,过了被领养年龄,或是无家可归,或是有家难回的大孩子。撒莎跟着单身母亲长大,连母亲都不知道她的父亲是谁。母亲十六岁时同朋友喝酒,醒来后赤身裸体躺在街角,被警察送回家。九个月后,生下撒莎。 母亲从来没有正当职业。从十七岁起,做过妓女,当过酒吧女招待,干过清洁工,跳过脱衣舞。零零散散挣些钱都用来喝酒、吸大麻了。撒莎跟着母亲,饥一顿,饱一顿,长到十八岁,终于被送到寄宿院。寄宿院只提供吃住,生活上有人照管,不会流落街头。但是不提供教育。那里的孩子们都去附近的学校就读。就这样,撒莎来到琼斯的班上。

撒莎长得很美,是妖艳、野性那种美。她一来,马上成了男孩子们目光的焦点。以琼斯哥哥为首的一群高年纪男生整天围着撒莎转。把她都快捧成女皇了。琼斯也喜欢撒莎,但只是喜欢而已,没有非分之念。撒莎比他大两岁。那个年龄的孩子,两岁就像隔了一层天。琼斯非常崇拜哥哥。哥哥比琼斯大一岁半,长得宽肩长腿,比他足足高出四,五个英寸。是他家附近三街五巷有名的帅哥。哥哥走到那儿,身后总是跟着一长串情窦初开,含苞欲放的女孩,琼斯也跟着饱了不少眼福。琼斯在哥哥的阴影中长大,是哥哥身边的丑小丫。哥哥喜欢的女孩,他只能远远望一下,叹为观止。琼斯同萨莎在一个课堂上课,难免低头不见抬头见。有时撒莎主动找他讲话,琼斯的脸会一直红到胸前。心里会像喝了蜜糖一样,一直甜到小腹中间。

一天放学后, 琼斯照常走在回家的路上。撒莎从后边赶上来,拉住他的衣袖:“琼斯救我。”

“怎样救?”琼斯不解地问。

“今天寄宿院让我们打扫宿舍。那活又脏又累,哪是我干的。我能不能去你家逃避一会儿?”

又惊又喜的琼斯想都没想,拉着撒莎的手走回家。 这是琼斯第一次同女孩拉手,带女孩子回家。路不长,天也不热,可琼斯走到家时,身上、手上都出汗了。直到领着撒莎进了家门, 他也没往别处想。琼斯家的房子很小,只有两间卧室。父母和妹妹各住一间,琼斯和哥哥住地下室。家里静悄悄的,没人。琼斯和撒莎各自拿了一罐饮料就去地下室了。地下室空荡荡的,没有打隔间。长长的大房间,琼斯和哥哥的两张床各自靠着东西两面墙。中间相隔的诺大空间,算是划开了两片天地。

望着一片干净的地下室,琼斯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可以招待这位不期而遇的贵客,便打开电视,想看看有什么好节目。琼斯站在电视机前,按着按钮,一个台、一个台地换着;身后的撒莎也没闲着,她的双臂漫不精心地在琼斯身上划着,脸贴着他的背,温热潮湿的双唇在他的脖子和耳根之间轻轻地游走,丰满的双乳隔着薄薄的衬衫,在琼斯的脊背上来回摩擦。琼斯第一次感受到女人身体的柔和温暖。就像被巫师使了定身术,手脚都不听使唤了,只好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撒莎的双手轻柔地掠过他尚未发育的前胸,滑过他细瘦的腰间,在他扁平的小腹上挑逗般地划了几个圈,然后一路直下插进他的内裤。琼斯感觉到一股热流从小腹间直冲大腿根,他那从未被人染指过的私物被挑逗地高高竖起。还没等琼斯缓过神来,他同撒莎已经紧紧地缠在一起 。 。 。

琼斯胡里胡涂地还没搞清是怎么回事,就失去了童子身。打那以后,撒莎就像主人一样常住琼斯家,很少回寄宿院了。

3.

没过多久,撒莎告诉 琼斯,他要做父亲了。 琼斯当时刚过完十六岁生日,为人夫、作人父的事远得像天上的星星,想都没想见过。听了撒莎的话,他心里慌乱,没了主张。撒莎望着一脸惊慌的琼斯,伤心地落下泪来。她告诉琼斯,半年前,她刚刚生下一个女婴。当时,她和她的男朋友都因偷窃被关在少年管教所。孩子生下来就被领养的夫妇抱走了。连看都没让她看一眼。孩子生下来,她的劳教期限也到了。管她案件的女管教给她两条选择:要么来寄宿院,要么继续留在管教所,不能再回家,因为她母亲的监护权已经被法庭剥夺。寄宿院的生活比管教所好不了多少,不同的是她可以出来上学。撒莎本不是读书的料,但是学校有男生。撒莎知道自己的魅力。经过一场挫折后,她成熟了许多,再不能跟着坏男孩街头瞎混。她要给自己找一个可以托靠终生的人。在众多追求者中,萨莎相中了琼斯,看上的是琼斯的老实,厚道,聪明。跟上琼斯,她觉得安全、牢靠。琼斯不会带她进监狱,也不会让她骨肉分离。

撒莎说话时,一双撩人的泪眼始终没离开琼斯的脸。琼斯被感动得随她一起落泪。自从和撒莎交往,他也一直在琢磨,撒莎为什么选中他。思来想去也摸不着门道。不知自己究竟哪点比别人好。反正撒莎现在是他的女朋友,今朝有酒今朝醉。哥哥那些女朋友不都是三天两头地换吗。地久天长他可没敢想。现在听撒莎把终生都托靠给他,琼斯真有些受宠若惊。

琼斯硬着头皮同父母讲了撒莎怀孕,他们打算结婚。琼斯的父亲整天在屠宰场操刀,言语粗鲁、性情暴躁。他管孩子的方式也非常原始,要么放任自流,要么暴打一顿。听说琼斯小小年纪把女孩撞倒,怀孕,一气之下,把琼斯一顿暴打。

爱尔兰人有两大爱好:一爱女人,二爱酒。琼斯的父亲每天在屠宰场累死累活从早干到晚,带回几块新鲜牛排;母亲煎好牛排、斟好酒,父亲酒足饭饱,就搂着母亲上床了。父亲房间的等一灭,撒莎就从后门溜进来,钻进琼斯的被子里。那一阵,琼斯的哥哥正在青春逆反期,与父亲闹得不可开交,经常两、三个月不回家,地下室成了琼斯和萨莎的天地。至于萨莎腹中的孩子,他和撒莎都没指望能留下。好在他们还年轻,留得青山在,何愁无柴烧。

分管撒莎案例的女管教每隔一个月就要来寄宿院察看撒莎,确保她不会再有什么麻烦。撒莎一直瞒着自己怀孕的事,直到快放暑假时,肚子挺得再也遮不住了。得知撒莎再度怀孕,恼怒的女管教把撒莎带回少管所。

那个夏天,是琼斯一生中最黑暗的日子。就像刚断了腥的猫,他每晚想撒莎想得难以入睡。撒莎一走,渺无音信,连个电话也没打来。为了缓解他心中的思念和身体的需求,琼斯学会了抽烟,喝酒,吸毒,常同哥哥一起去狂欢聚会。一次,一大群狂欢的年轻人疯过了头,不知为什么小事,大打出手。琼斯被飞来的拳头打在右眼上。还好没有什么外伤,只是有些青紫。他怕父亲发现,带了几天墨镜遮挡。青肿退下后,他觉得视力有些模糊。也没太在意。慢慢地,那只眼睛就几乎失明了。直到如今,他只能用一只眼睛看东西。另一次聚会,一群醉得乱七八糟的年轻人轮流往自己胳膊上扎针头。两个华盛顿大头硬币就可以扎一针。琼斯也跟着凑热闹扎了一针。这一针就把他扎成了丙型肝炎,还是终身无治。用琼斯自己的话讲,那个夏天是他迷茫的夏天。他在困惑中做了许多蠢事。

正当琼斯身陷泥潭,不可自拔之际,他接到了撒莎的女管教从医院里打来的电话。撒莎马上要分娩,女管教说他可以去看望。琼斯已经有将近三个月没听到撒莎的音信,他心急火燎地打电话给父亲,哀求父亲带他去见一见撒莎和孩子。父亲正在上班,一边听电话还一边吆喝着手下那群年轻人。父亲说,一会儿找个人顶替,就回家。

琼斯心急火燎,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前等候。一直等到太阳偏西,才看见父亲的大破车从街角转过来。今天班上忙,找不到人替。父亲从车里拿出两大块滴血的新鲜牛排扔给母亲,母亲走进厨房煎起了牛排。不一会儿,炉灶上的吱吱声伴随着诱人的香味从厨房里传出来。往常,琼斯听见那诱人的吱吱声,就会冒口水。今天,那吱吱声,就像煎在琼斯的心上。看着琼斯坐卧不安,母亲一边煎牛排,一边唠叨着:“急什么,早着呢。头胎没那么容易生。那丫头又那么年轻,一时半会儿生不了来呢。”

琼斯没敢吱声。如果让父母知道撒莎一年前已经生过一胎,他今晚就别想出家门了。

牛排煎好了。父亲从冰箱里拿出两瓶啤酒,放在餐桌边。琼斯望着父亲把牛排边上的碎筋杂膜切掉,再把整个牛排切成小块,然后一块一块地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着。琼斯的心也随着父亲的嘴巴一下一下地颤动着。

终于父亲酒足饭饱,推开面前的盘子和空酒瓶,用餐巾在嘴上抹了一把。琼斯就像接到冲锋号令一样,一把抓起车钥匙,冲出门外。

当琼斯穿着淡蓝色的消毒衣走进产房时,婴儿刚好哇哇落地。女医生把全身沾满血迹的一团软肉递到他手上,喜庆地笑着说,恭喜啦,新父亲! 琼斯颤巍巍地接过那幼小柔软的身体。孩子很健壮,肉乎乎的小腿一蹬,在他淡蓝色的衣袖上划出一道血痕。他开心地笑了。望着撒莎疲倦的面容,琼斯心里突然涌起责任感。他暗下决心,一定要给孩子和撒莎一个好的生活。那一刻,他想起了“大学”。

琼斯的父母收留了撒莎和新生儿,条件是,他们要自立更生。

4.

那以后,琼斯变了。他再也不和哥哥一同出去疯了。每天清早出门,上学打工。晚上回到家,做作业直到深夜。聚会,喝酒,吸大麻,扎大针的事都一概不沾边了。一年后, 琼斯以优异的成绩被西北大学录取,成了他家有史以来第一个大学生, 也是他家附近几条街上唯一的大学生。

在他十八岁生日那天, 琼斯带上撒莎去法庭结了婚。当时他一文不名,连买结婚戒指的钱都没有。法官宣布他们为夫妻后,接下来该是互相交换戒指。琼斯红着脸, 窘迫地说,他没有钱买戒指。法官见多识广,到他这里结婚的新人大多是穷人,没钱办婚礼。琼斯和撒莎又是那样年轻,两人孤单单地进来,身边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一定有其苦衷。他大手一挥,笑着说,那就吻你的新娘吧。琼斯给了撒莎一个深深的,长长的吻。

西北大学座落在芝加哥城北,风景如画的密西根湖上。学生们来自世界各地。花样年华的年轻人离开各自温暖的巢穴,在此初展幼翼。他们的天空是那样的明朗;他们的世界是那般的奇妙。

已经是为人夫,为人父的琼斯却同这新鲜,烂漫的生活无缘。他同撒莎和儿子照旧住在父母家的地下室,他照旧每天早出晚归,上学打工。别人四,五年才得到学士学位,琼斯 仅用了四年就拿到了财务学士和税务硕士。拿到毕业证书那天,他们一家三口终于搬出了父亲的地下室,搬进了三室一厅的单元房。那房子虽说是租来的,可比父亲的房子大多了,也新多了。一家人不用再每天吃煎牛排。此后,琼斯的事业青云直上,终于圆了三代追求的美国梦。

撒莎虽然没有像琼斯那样风风光光地迈进高等学府;她在家里也不甘势弱,接连又生下三个儿子,心安理得做起家庭主妇。岁月如梭,转眼间儿子们都上中学了。 琼斯十几年如一日,没早没晚地辛勤工作,职位越升越高,薪水越挣越多。可是和撒莎的话却是越来越少。撒莎也在忙,一天到晚不着家,长年在社区大学选课,专业一年一变,总也毕不了业。 琼斯的全部爱好和精力始终投入在他的工作上, 从来就几个朋友。撒莎的爱好三天两变,朋友越来越多。她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钱花的越来越凶,脾气也越来越大。 经常为一点小事与琼斯大吵大闹, 离家而去,几天不归。

再后来,闹得实在不可开交了, 琼斯只好同撒莎一起来见杰妮。撒莎显然是破釜沉舟了。第一次咨询,便脸不变色心不跳地坦然道出她已与情人私通多时,俩人相约要同时摆脱个自的旧家庭,共建新生活。 琼斯听了呆若木鸡,脑子里一片空白,半天没想出一句话。

琼斯十六岁结识撒莎,连什么是一见钟情都不懂,胡里胡涂地卷进这场婚姻。二十几年来,琼斯 一门心思放在事业上,对别的女人不屑一顾。撒莎是琼斯的第一个女人,也是他唯一的女人。在美国这样性放纵的国度,竟然有像琼斯这样的男人,真比得上大熊猫一样珍稀。

杰妮给他们的良方与给我的一样:“先分居一段时间吧。”他们的结局也与我的一样。撒莎义无反顾地搬出了与琼斯和儿子们公共同生活多年的家,直接搬入情人的居所。两人焉然像夫妻一样红红火火地过起了幸福生活。开始,琼斯还在想,那男人除了长得光鲜,一无是处。撒莎也只是像个反逆的孩子,闹一阵就泄气了。那男人没钱,撒莎要想过日子,还得乖乖地回到他的身边。两年过去了,撒莎丝毫没有吃回头草的迹象,琼斯终于意识到,这破镜是永远的破了。覆水难收。

再抬眼望琼斯时,他那消瘦的脸已被斜射进来的夕阳涂上了一层暗黄色。本来就没有什么表情的脸变得更加僵硬,冷漠。暗淡的目光直视前方。看他那样,我于心不忍,便把他面前的咖啡杯向他推了推,然后端起自己的咖啡也喝了一口。咖啡凉凉的,苦苦的,喝下去身上添了一丝凉气,心里多了一分苦衷。琼斯吟了一口咖啡,半晌,他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轻声吐出:“她就这样走了。”(She just left)

随着他的话音,我双手使劲捂脸,差点哭出声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个劲儿地往下落,怎么忍也忍不住。同是天涯沦落人,同病相怜。

5.

开车回家的路上,一直想着琼斯,心里有一种浓浓的悲哀,淡淡的忧伤,好像又回到了我自己当年分居的时光。那种对纯情昔日的倦恋,对破碎现实的无奈,对渺茫前途的忧虑,对自身价值的疑惑,只有过来人才身知其哀痛,悲苦。想到此,心里默默地对琼斯重复着杰妮给我的良言:“和时间做好朋友吧。只有时间能医好你心灵的伤。”

从那以后,我和琼斯像是心有灵犀,相聚时点点滴滴地互相关照。琼斯还是象已往一样不大开口。我催他几次。他说,杰妮同他讲过,他在感情世界上还处于十六岁时的状态。自从认识萨莎后,就没有进展。他应该多看一些书,多听别人讲。我听了半信半疑,五十岁的大男人,还做到公司主管的职位,怎么可能顶着个十六岁的脑袋过日子?

看得出,琼斯同他的搭档美琳达不是很默契。美琳达是那种心直口快,咋咋呼呼的女人。同少言寡语,正统古板的琼斯形成鲜明的反差。按说,相逆者相吸。也许琼斯和美琳达相逆太多了,不但不相吸,反而相斥。琼斯见了她总是退避三舍,一副好男不跟女斗的样子。杰妮的风格向来是随遇而安,从不勉强。不说只是时间不到,时间到了自然会说。可我帮琼斯心切。像琼斯这样的人,没人推他一把,他也许会永远当观众。

我同琼斯讲好,如果他肯当众诉苦,我宁愿当撒莎,让他骂个够。琼斯刚开始还推脱,说能看着别人表演,看别人高兴,他就很高兴了。后来奈不住我的纠缠,只好勉强同意。

那天,我特意换上低胸,紧腰的衣服。装扮得像撒莎。为了营造气氛,待大家刚一坐定,我便迫不及待地叫道:“ 琼斯,别人的好戏你也看得差不多了。今天我就是撒莎,与你唱一场对台戏。”

琼斯并没有被我的进攻而带入角色。他还是端着个架子,四平八稳地说:“好,你就讲讲你为什么红杏出墙,对自己丈夫不贞。你说说,那男人哪一点比我好?”

我虽然知道琼斯的城府深而不露,却没料到他会来这一招。让我讲那男人的好处,我连那男人是孙猴子、是猪八戒都不知道。能讲什么?他这是要我知难而退。想到此,我那伶牙俐齿的本性显了出来:“说别人的好处?你真想听吗?我看你还是先告诉大家你自己的不是吧!我(萨沙)跟了你三十几年,今天走到这一步,你就没有一点错吗?”

琼斯一声尖叫:“我知道我做错了什么。我没让你把我所有的钱都花完。” 那声音就像尖利的刀刃划在一起,擦得屋里的空气都冒出了火花。

我被琼斯的突然发作搞蒙了,一时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好。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呀?不是因为撒莎的水性杨花吗?怎么又冒出钱来了。 望着我一脸尴尬,琼斯有些歉意,很快恢复平静。像是回答大家的疑问,他轻声慢语地讲起撒莎的“花钱无度。”

撒莎要琼斯雇清洁工每周来家打扫一次。那时,琼斯已身居高职。他家也搬进了芝加哥北郊的湖滨富人区。邻居家里都雇了保姆,园丁,清洁工。 琼斯不以为然,他告诉萨莎,你在家闲着不上班,要什么清洁工。那点活,自己就干了。

望着琼斯那理直气壮的样子,我忍不住反驳道:“ 琼斯,我给你生了四个儿子,四个。那已经是全职工作了。你还要我给你涮地板、擦厕所、刮厨房吗?雇个清洁工能花几个钱?别忘了,我每晚还要陪你床上尽欢呢。”

琼斯显然是不习惯被人顶撞,他恼羞成怒地说:“你离婚就是要分我的家产。”

我反唇相击:“你的家产?我们结婚时,你分文未有,有的只是脸上的青春豆。所有的财产都是我们共同创建的,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

琼斯已经变得恶狠狠:“你当初光着屁股进我家,现在也应该光着屁股滚出去。”

话一出口,琼斯自己也意识到非常失态,马上闭嘴,不作声了。目光中又流露出以往那种拒人千里的冷漠。我哑口无言地望着琼斯,像是望着陌生人。

杰妮又出来圆场了。接下来又是各舒己见。有人认为琼斯的婚姻本来就不应该发生,能维持这么多年,实属罕见。也有人认为琼斯与撒莎青梅竹马,却不能白头到老,实在遗憾。琼斯自己倒是显得很冷静,像是在讨论和他毫无相关的事情,有些心不在焉。即便是非他开口不可时,也是王故左右而言它,文不对题。

我刚刚挨了琼斯的骂,主动退席,坐在一边不出声。心里却在想,说这些有什么用呀。该不该结婚也结了那麽多年了;能不能白头到老,他还有一线希望。可他至今一点也认识不到自己的错误。他眼前这扇窗户很快就要关闭了。

下课后我同琼斯结伴走出房间。两人心里都有一丝内疚,说话也就柔顺多了。我问:“萨莎与你夫妻三十几年,是那种水性杨花,外遇不断的女人吗?”

“不是。以前从来没有。只有这一次。是两年以前开始的。她只是跟这一个男人。”

“她能跟你这么多年,养大四个儿子,不容易。现在离你而去,另有别的原因。如果你真想保住这个家庭,就要对症下药。挣钱的目的是为了生活得好。以你的收入,请人干些家务,并不过份。不要为了一点小钱,失去你拥有的一切。”

一提到钱,琼斯马上又变得冷冰冰:“我不会用钱买女人的欢心。”

俗话说,万事开头难。有了第一次诉苦,琼斯就不那么高高在上了,同班里其他病友的关系也好了许多。那以后,他又主动“诉苦”几次,都是由丽娅来伴演撒莎。丽娅性情柔和,善解人意。不像我那样灵牙利齿,针锋相对。琼斯也再没有再动干戈,失风度。每次讲的无非都是撒莎如何不好,性情无常,花钱无度,不作家务,不管孩子,没头脑,交友不慎,选择了坏男人 . . .他嘴里的撒莎,一无是处。而他自己则是高大完美。

我知道上次把琼斯得罪狠了。他心中记恨。但凡琼斯“诉苦”时,我尽量不讲话。避免撞霉头。

6.

班里的男病友时常抱怨:女人的心,娃娃的脸,阴晴无常,瞬息万变。让他们不知所措。迪尼斯同我商量,要给这些大男人上一课,让他们知道如何善待自己的女人。我俩准备了一个提纲,列出了婚姻关系中最重要的五条因素。讲演的题目就叫“女人的最爱”。我原想让迪尼斯讲。她是芝加哥大学的社会学教授。脑筋灵,口才好,讲起话来头头是道。可她却说,她从未结过婚,未养过孩子。怕那些大男人不买账。还是由我来讲更有说服力。

那天晚上,病友们刚来齐,迪尼斯就把准备好的讲演提纲人手一份,发给大家。她先替我做了精彩的开场白;接下来我就开门见山。我首先讲了女人需要尊重;娶了妻子,不等于是雇了佣人。妻子不光是进得厨房,入得卧室,相夫教子,打理家务。妻子首先是平等伴侣。如果大丈夫们能躬身下问,事事征求妻子意见,夫妻关系就和谐多了。病友们七嘴八舌,谈论一番。只有琼斯一人坐在一边,一声不响,脸上冷冷的。

接下来我讲到女人需要功劳(credit)。每一个成功的男人身后,都有一个贤惠的女人。人生的收获,有你的一半,也有她的一半。我的话音刚落,琼斯马上接口:“那也不尽然。我背后就没有这样一个女人,我的成功完全是我自己的努力。萨莎自己忙着偷男人去了。”

看着琼斯那尖酸刻薄,大言不惭的样子,我忍不住反问:“琼斯 ,你自己九月怀胎四次吗?你自己给孩子哺乳,换尿片,洗澡更衣了吗?你自己送他们上学,带他们看医生了吗?是的。没有撒莎,你也许还会坐在现在的办公室里,执掌现在的权力。可你不会是四个孩子的父亲。你如果爱你的孩子们,就应该承认撒莎的功劳。”

瞬息间,琼斯的目光又变得恶狠狠,他冷言冷语地说:“ 聪明子(Smarty),你想过没有?撒莎不是世上唯一的女人,你也不是。没有你们,我们男人照样成家养子。娶更好的女人,生更好的孩子。”

我又一次惊讶无语,目光不由自主地朝迪尼斯那边扫去。迪尼斯两眼圆睁,向我用力点了一下头。我只好逼上梁山:“琼斯,萨莎十几岁进你家,至今已有三十几年。她之所以弃你而去,自有原因。只是抱怨萨莎不好,就像是打败仗的将军埋怨对手高明一样。对你没有任何帮助。不论你将来是与萨莎破镜重圆,还是另寻新爱,你都要吸取教训,要知道女人的心。你要想想,那个男人为什么能赢得萨莎的心?”

琼斯又是一声尖叫:“我知道他哪一点比我好。他有大麻,海洛因。我没有。”

我再次败下阵来,无可奈何地望着琼斯,一筹莫展。

7.

在琼斯面前二度碰壁后,我走起了曲线路径,去收买病友本杰明。本杰明是芝加哥的大牌律师,专做集体诉讼案件。钱大把大把地赚,也大把大把地花,一向以出手大方著称,尤其是对他心上的女人。他出入法庭几十年,唇枪舌战,练就一副好口舌。由他来说服琼斯最好不过。

听了我的游说,本杰明叹息道:“慧子,你真是个好心人。那次他对你说什么‘光着屁股进家,光着屁股离家’。什么话!这也是男子汉说的话吗?亏他也是女人生的!你还想帮他破镜重圆?算了吧。这种离婚的事,我见得多了。萨莎能分他一半家产,可以享受一辈子,不用再受他管制。她不会回头的。”

望着本杰明侃侃而谈,我心想:“三十几年的夫妻之情是能用斗来装,钱来量的吗?”

本杰明见我一副凄凄楚楚的可怜相,拍拍我的肩膀:“好,我就帮你一回。你可是欠我一次人情。”我鸡啄米一般,使劲点头。

再次见到琼斯,本杰明问他:“当初结婚时,你没钱给萨莎买戒指。后来给她补上了吗?”

“No,我什么都不用给她买,她见什么好,自己就买了,挡都挡不住。”琼斯脱口而出。

“女人不是墙上的画,买来挂上就可以看一辈子。你如果不善待她,她会飞走的。”本杰明对琼斯说着,眼睛却望着我,一副应付差事的样子。

琼斯说,他的父亲从未给他母亲买过任何首饰,从没带家人出去旅游,也从没雇清洁工来家打扫。他父母至今仍然相亲相爱,相伴相随。

望着琼斯那一本正经的样子, 我差点笑出声来,心里把杰妮佩服得五体投地。她怎么一眼就看出在这五十几岁大男人的躯壳里藏着一个十六岁男孩的心灵。这年代,十三岁的孩子都不说:“我爹爹怎样,怎样了。”

同琼斯接触多了,我逐渐认识到他性格复杂的一面。他人很聪明,也非常勤奋,对工作一丝不苟,兢兢业业, 却又是性格古板,不善交流,也不懂得妥协。遇事泾渭分明,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听不得一点反面意见。为人又极端吝啬。做财务工作多年,他把生活中的所有人,物都明码标价,用金钱来衡量。他与撒莎结婚多年,只是趁工作之便带撒莎去过一次加州。那次他是因公出差,撒莎陪他一起去。工作完毕,他们租了辆车,开车在加州转了几天。这是他们婚姻中唯一的一次旅游。也是他和撒莎有生以来唯一的一次乘座飞机。他的四个儿子,深知父亲吝啬,高中毕业后都去从军了,没有一个上大学。琼斯的年薪很高,儿子们上大学得不到政府的任何资助,琼斯又分文不掏,儿子们上学无门,只好去从军。复员后,都在做蓝领工作,生活捉襟见肘。

几个月后,琼斯离婚了。家产对半分,琼斯另付五年的抚养费。正如本杰明所说,萨莎有了这笔钱,只要不是挥金如土,会终生吃穿不愁,不用再受琼斯的管制。琼斯痛心疾首,却是无可奈何花落去。琼斯是聪明人,尘埃落定细想想,自己这一次吃亏吃大了。如果当初请人做家务,买首饰,外出游玩;花的钱要远比萨莎分走的少多了。而且那钱花出去,他自己也可以享受。住在窗明几净的家里,瞅着挂金戴银的妻子,游着名山大川,看着绮丽风光,吃着美味佳肴,是何等的乐趣。现在是鸡飞蛋打,人财两空。

离婚后,琼斯几进几出杰妮的咨询班。人生这个坎儿始终过不去。倒不是为萨莎,还是为钱。当初萨莎恩断情绝,毅然出走。他伤心气愤。萨莎毕竟不是世上唯一的女人。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凭着他琼斯这两下子,找个女人应该是不成问题。可是几年过去了,他基本上过着独身生活。偶尔有个女人与他萍水相交,也只是像天上的流星,一闪而过。没人能忍受他吝啬的本性。几经挫折,琼斯终于认识到,要么同钱结婚,做钱的丈夫;要么花钱讨好女人。

8.

琼斯是芝加哥税务会计师协会的主席。协会每个月在芝加哥城里聚会一次。每次开完会,琼斯都约我出去。有时会开得短,我俩一起吃午饭;有时会开得长了,拖到下午,我俩下班后一起去逛湖滨大道。琼斯还是少言寡语。每次同他在一起,我总是要想方设法找话题。刚开始,琼斯只是把这种约会当做任务,因为他只有“十六岁”。要想长大,就要努力学习。我们这些病友都是他的免费教师。经过几次交友挫折后,琼斯开始放下身段,虚心求教,敬我、拜我,把我当成他女友肚里的虫。同琼斯一起走过那段坎坷、曲折的小路,我也见识不少女人的花肠花肚。

了解琼斯后,我常常在想,他实际上很可怜。他根本没有交女友的经验。十六岁就被萨莎设圈套住。女友这个词还没叫顺溜,就变成了妻子。这一套就是三十几年。如今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又要抛头露面找女人。他既不风流惆怅,也不潇洒浪漫,还守财如命,口拙舌笨。真难为他了。琼斯还是很实惠。他对女人没有过高要求,是个女人,年龄相仿,能过日子就行了;什么天生丽质,什么才华洋溢,那些都是用来骗艾伦那种傻小子的。找个相貌平平的没嘴葫芦反倒生活安稳,耳根清净。

一次琼斯来找我,古板枯燥的脸上有了一丝春意。吃饭间,他告诉我,正在同一个中国女子交往。我听了心下好笑:“是不是受艾伦影响?你不是叫他傻小子吗?这恋东方女情结也传染?”

“我可没有艾伦的浪漫。这女子也没有歌星的风骚。我喜欢这女子的朴素、勤俭。”

“不愧是会计师,账算得精,实惠。找就找个勤俭持家过日子的。要想听唱歌,网上下载、分文不花。”

“惠子,你人好,心好,相貌好,就是嘴巴厉害。说话像刀子一样割人肉。男人都被你吓跑了。”琼斯一脸关切地提醒我。

“这年头,男人们都变成了纸糊的,草扎的。说句话就吓跑了?”玩笑过后,我又关照他:“再勤俭的女人,也爱小礼物。逢年过节,生日、纪念日啥的,你要对她意思、意思。别总把钱穿在肋骨上。该花的,也要花。千金买一笑嘛。”

琼斯笑笑,没吱声。我知道,只要他没有一声尖叫,口出恶言,就是赞同。

再见面时,琼斯脸上的春意换成了秋霜。同那女人分手了。我问他,是不是又吝啬过头了。他说,不是。那女人要成亲。

“好事哎,琼斯。你又要洞房花烛了。”我兴奋地叫了起来。引得旁边桌子的一对老夫妇也冲他点头微笑。

琼斯埋头吃饭,看都不看我,低声却果断地说:“我不会再结婚。一次就够了。”

我这才想起来,给琼斯当了这么长时间的交友高参,还没问他到底要找什么样的关系(relationship)。我一直以为,琼斯十六岁结识萨莎,共同生活这许多年,最后被迫离婚,是非常传统的家庭型男人。他要找的一定是妻子。没想到他只想要伴侣,不想要婚姻。

我无奈地望着他:“真对不起,琼斯。中国人一般是不会只同居不结婚的。你要找个同居伴侣,别在中国人身上打主意。”

“你不是不想结婚吗?”

“谁说的?我找的男人都是家庭型的。我现在还没有想再婚。假如有一天,我要再嫁,我的男友一定要很高兴地娶我。这是先决条件。”我又进一步解释:“其实也不在乎那一纸婚书。要的还是心中的感觉。如果你真心爱她,她又要那张纸片,你为什么不能给她呢?”

琼斯似笑非笑地说:“你们中国女人是不是都用“爱情”来做武器呀。我们第一次做爱,她就不停地说‘她爱我’。害得我半天上不来情绪。什么爱不爱的,我就想享受生活。”

“结婚就不是享受生活了吗?”

“我是不会再结婚了。闹不好,再离婚,又要分我一半家产。我还要这样一半、一半地分多少次呀。”琼斯哀莫大于心死。

“那就找个甜蜜老妈妈吧。我家邻居丧夫不久,家境殷实,七十有余,人老珠未黄,风骚不减当年。最爱你这样的年轻人。要不要我给你牵线搭桥?”

琼斯一声尖叫:“No!”我俩放声大笑。笑得邻桌的那对老夫妇莫名其妙地瞅着我们。

琼斯也在慢慢改变。刚开始我俩吃完饭,他总是把账单算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一次他算出欠我三分钱,从口袋里摸索半天,找出三个小林肯,硬塞进我手里。后来,就是我俩平分秋色;再后来就是他买单,我付小费。一顿午饭钱,对我俩来说,都是九牛一毛,不值一提的小事。但是琼斯能走到这一步很不容易。

9.

琼斯五十五岁生日那天,大家为他办了一个“十八岁”生日宴会。我们那一期的十一个病友都来了。还有前后几期与琼斯相识的病友,病友的病友 . . .还请了琼斯的家人。那一阵子,芝加哥的艺术博物馆正在举办十九世纪法国著名印象派画家,莫奈(Claude Monet,1840-1926)的专场画展。许多深屋藏宝多年的私人收藏在那里第一次公诸于世。消息传出,几个月的展票一抢而空。莫奈的画展票成了当时芝城最热门的抢手货,一票难求。我缠着艾伦搞到两张票。中午就从办公室溜出来同琼斯陪着莫奈玩了一下午。

出了博物馆,我拉琼斯去米勒大叔的酒吧喝一杯。一进酒吧,琼斯一眼看见艾伦和歌星在门口正中间的桌边相酌对饮。琼斯惊讶地叫道:“你们怎么也在这里?”

艾伦举杯:“十八岁生日快乐!”见琼斯莫名其妙地望着他,艾伦举着酒杯的手臂向四周划了大半圈:“看看都有谁来了!”

琼斯抬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群人举着酒杯从个个角落走过来:“十八岁生日快乐!”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瞅着一个个熟悉的面孔,一时反应不过来眼前发生的事。

琼斯的父母走出人群,白发苍苍,屡步阑珊:“生日快乐!”母亲目光湿湿地在他脸颊上轻吻一下;父亲给他一个大拥抱。其他家人朋友们也都一一行礼节 . . .

一番寒暄过后,琼斯转身望着我:“惠子,我就知道你的鬼花招多。我活了这么大,还没有人给过我这样的惊奇呢。很惬意的惊喜。”说着,他竟然摘下眼镜,擦了擦眼睛。

我一声大叫:“Come on! 你都十八岁了。”

琼斯不好意思地笑笑,问道:“为什么是十八岁?”

我指着墙上到处贴着、挂着的装饰品让他看:“你五年前分居时是十六岁。现在长到十八岁,该从杰妮的咨询班毕业了。”他望着墙上那一个个大大的“18”,自己也笑了。我拉他到墙上贴着的一幅黑白照片。那是一幅左右拼成的男人面孔,左半边是琼斯十八岁时面孔,右半边是他上周在咨询班刚照的。

琼斯笑弯了腰:“是谁的杰作呀?”

琼斯父亲在一旁大拇指翘着,指向他的母亲。琼斯又一次惊讶。

席间,琼斯的小儿子找我聊天:“你是惠子。久闻大名。”

“彼此,彼此。”

“你知道吗?这是我老爹平生第一次开宴会。我家兄弟四个,他一个生日晚会都没办过。过生日就是买一个比萨饼,一盒蛋糕带回家来。生日蜡烛还是点完、吹灭,下次再用。今天这个宴会,花这么多钱,他要心疼死了。”

“又不是他的钱。是我们大家出钱。大家在一起,欢乐一次,好事。”

“不是他的钱他也心疼。我们给孩子开个生日晚会。他都要唠叨半天,浪费,浪费。在他眼里花钱的事,都不是好事。”

“有了这一次,他就不会了。你看他多高兴。挣钱的目的就是为了享受。他还会是很勤俭,这是与生俱来的,没法改变。希望他不会再吝啬了。勤俭是美德,吝啬是疾病。”

“他再吝啬我们也不怕。他死了钱也带不走。他不愿意活着同儿孙们一起享受,那就等他死了我们自己享受。”那儿子朝我挤挤眼,消失在人群中。

有人敲起了酒杯让琼斯讲话。我心里有点替琼斯为难。我们那个咨询班,还真有几个能说会道的,可琼斯不是那一流的。他要么是一声不吭,要么是一声尖叫。现在要他来讲话,他不会大煞风景,抱怨浪费吧?

琼斯正在兴头,毫不推辞,起身便讲。他谢了这人,谢那人。把在座的谢了一个遍。然后就让大家大杯地喝酒,大块地吃肉,尽欢尽兴。总算没提钱的事。我提起的心落下了肚,用眼角瞟着他的小儿子。小儿子也冲我撇撇嘴。我俩会心一笑。

又有人敲起了酒杯。这次是艾伦。歌星今天好兴致,要为琼斯唱歌祝寿。那歌星虽然已经下殿几年,仍然星相未减。她仪态万千,款款走来。一曲“祝你生日快乐”,唱得琼斯热泪盈眶。接下来,她让大家随便点歌。她也真给中国同胞露脸,点哪首,她唱哪首。碰上个不熟悉的歌,乐队一阵大敲大奏,大家一阵大吼大叫,她也就不显山、不露水地跟着飘过去了。最后,她来到艾伦身边,一往情深地唱起“落跑新娘”的主题歌“我爱你”。她音色甜美,目光迷离。艾伦看得心旌旗摇,听得如醉如痴。望着他俩琴瑟合鸣的样子,我第一次意识到,难怪艾伦这样“衣带渐宽终不悔”。他前妻和珊蒂那样的女人对他来说,也许是遍地皆是;而歌星这样的女人,是可遇而不可求。即便打得天翻地覆,烟消云散之后,有这一曲“我爱你”哪个男人不会心酥魂醉,此生为伊留?

热热闹闹地疯到大半夜,我同琼斯结伴走出酒吧。琼斯递过来一百美元。说是他算过了,大家凑的钱不够,用这钱补上。我说,不用。不够的钱,我去找本杰明报销。本杰明是大款,也是大头。我们从社会主义中国来的人,别的本事不敢吹牛,吃大户还是很专业的。琼斯收起钱,讲起有些人不守规矩。本来规定每人只包两杯酒。再多喝,要自己付钱。有几个人多点了酒,没付钱。然后他一一数来;张三喝了五杯;李四喝了三杯;连他的小儿子多要了两杯都数出来了。真是举恶不避亲。

我哭笑不得地说:“琼斯,你累不累呀?这可是你五十五年来的第二次十八岁生日。好不容易大家凑一起,热闹一番。你还站在一边儿数每人喝几杯酒。扫兴哎!”

琼斯辩解说:“我是不想让你贴钱。”

“又不是你的钱。我都不怕,你怕什么?”说完,我心里又加上一句,“病去如抽丝。”

走在街上,车水马龙、熙攘喧闹了一整天的密西根大道已经沉静下来。街两旁澄澄的灯光伴着柔柔的月光洒向路面,像是铺上了一层淡淡的银霜。湿湿的五月湖风,卷着槐花的清香轻拂面颊,清沁肺腑。对面千禧公园霓虹灯水墙绚丽的色彩变换着在水中流淌,恰似七彩人生,犹如似水流年。

人生苦短。

(谢谢阅读,请提意见,故事纯属虚构,作者保留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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