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枣树下的唱唱(修改版)第三章

大枣树下的唱唱

凡草

第三章 横塘祸水

双抢完毕,打完最后一场,送公粮的人连跑带颠地奔了回来。陈家峁顿时沸腾起来,场上就像开了锅,高高兴兴地围着一圈圈的人。会计顺和管账,记工员老金祥看秤,保管员德叔在一旁监督,队长指挥着几个大小伙子抬着一杆几尺长的大秤,一笆斗一笆斗地分麦子。一家一户,呼儿唤女,欢天喜地,来回穿梭一般往家里抬。本来堆积如山的麦子眼看着成了一片空地。

终于,今天不用再加晚班了,人们突然松弛下来,麦场上空空荡荡,村子里静寂无声。

吃完晚饭,小苓擦了把澡,换下穿了几天脏衣服。借着天边的余晖,她端着脸盆,来到了一个池塘边。
这块地方没有大河,也没有小河,只有几条夏天流水冬天干涸的涧沟。陈家峁只有几个小池塘,星星点点地散落着,靠着涧沟连在一起。大家吃喝用井水,洗衣洗菜靠池塘。这个塘就在村子旁边,一头紧挨着大路,转过来有几棵不大不小的树,遮下一点荫凉。不远处伸进去一块,架起了几块青石板。今年的雨水好,池塘满满荡荡,涧沟里清波袅绕,那几块青石板也快要被淹没了。

小苓坐在青石板上,把衣服拿出来搓洗。池塘里波光闪烁,天边的晚霞和池边的树影映在塘面,和几片浮萍一起,随着水波轻轻摇晃。一丛丛芦苇中,偶然传出几声虫叫蛙鸣。世界突然变得这么恬静,她不忍心搅乱如此美丽的景色,静静地坐了下来。
晚霞渐渐地融化在涟漪中,夜色悄悄来临,大半个月亮慢慢地露出了笑脸。小苓这才匆匆地漂洗衣服,三把两把拧出来往回走。

树丛边下突然站起两个人,把小苓吓了一大跳,“啊,谁在那儿?”
“小苓,这么晚了,你咋一个人鬼鬼默默地跑到塘边上来了?”
“荣巧,是你呀。你才鬼鬼祟祟的呢!吓我一大跳。” 小苓定下心来,嬉笑地反问:“这么晚了,你跑这里来干嘛呀?”

月亮下看不清脸色,却能听出她的声音有些慌乱,“俺家的自留地收完了,来看看,捉摸着还能种点啥。俺家就俺跟俺娘,祥龙走了,俺娘也不能下地,请赖孩来帮俺想想办法。”

小苓这才看见,赖孩站在她旁边。农村封建不开化,这么晚一男一女独处,确实让人多心,难怪荣巧急着解释。不过,小苓傻乎乎的,根本就没往那边想。

“对了,我记得,你家的自留地是一号,在哪儿?”

荣巧指点给小苓看。离这儿不远的塘埂上,有一个出水口,连着涧沟。今年的塘水太满,出水口临时堵上一段,免得水大冲了庄稼。一条小水沟卷着涓涓细流在月光下淙淙流淌,紧挨着水沟的第一块地就是荣巧家的。

不管公社化了多久,农民对土地的感情一如既往,寄托在拥有的基础上。小苓还记得,去年来这里没有多久,公社突然决定,可以分自留地了。队长从大队接到通知,一路小跑着往回赶,立刻带人到地里丈量,还通知大家晚上到队屋开会。全村老少奔走相告,一会儿工夫大家就全知道了,个个喜笑颜开,那个热火劲儿,简直就像过大年。

队屋的房梁上吊起一盏汽灯,拢了一堆秫秸烤火,劳力们团团围住,也不怕烟熏火燎,只听见一片欢闹声。虽说一家来一个人开会就行了,可还是来了很多列席的,妇女们都挤在门外探头探脑。

知青也算一户,因为没有男生,队长叫小苓作代表进屋里。她和骚狗娘一起坐在门口,不敢往男人堆里挤,荣巧也倚着门框挤在她俩旁边。
队长少见的高兴,嬉笑着嘴说:“今年上头的章程又变了,每家三分自留地。还是老规矩,跟以前一样,塘边、村边、路边那几块好地,俺已经带着人量好了,分界都犁了出来。咱今晚抓阄分号。”

小苓不懂,悄悄地问:“抓什么阄?干什么呀?”

荣巧和骚狗娘一人一嘴,争着解释,综合多年大批判中学到的知识,小苓才明白过来。

所谓自留地,就是分给每户农家自由支配的土地。这种土地不交公粮,可以种植自己想种的庄稼,不管种什么收多少,都归农民自家所有。可是,自从四清运动以来,农村政策多变,有时能分自留地,有时却又收回去。尤其是文革开始以后,差不多年年折腾,简直烦死人了。
村里人有了经验,只要允许分地,就捡“三边一肥”的好地分。可是,每块地的肥力毕竟不同,还有些边边角角不容易丈量,糊里糊涂的,实际亩数就稍为大一些。大家都想争抢好地,沾些便宜。于是就产生了一种原始的民主,先把田块丈量好,按东南西北转着圈编号,然后每户抓阄。抓到好地是运气,抓到坏地也就不会抱怨了。

“不就是一块地么,还有什么好坏?有多大的不同,要这么麻烦?”小苓傻傻地问。

“哎,别看都是地,差的可远了!离塘近,浇水方便。离村近,离路近,上肥方便,打理着容易。地肥,每亩地能多打上一两百斤麦子哩,咋能一样!俺这村子小,又是个杂姓村,人都平和讲理,队长也公道,没人敢龇毛。有的村子,年年为分地打得头破血流呢!”
正说着,一顶破草帽传到她们面前,骚狗娘从里边抓了一个纸团,笑着叫小苓也抓一个。小苓让荣巧,荣巧笑着说:“俺只算半个代表,祥龙已经替俺家抓过了。”

小苓就抓了一个,再把草帽传过去。打开纸团一看,上边歪歪斜斜地写着一个数字。不知道是9还是6,凑到灯亮下看看,才发现下边有道黑杠,认出来是6。骚狗娘抓的是11。祥龙抓了两个,荣巧要了1号,把9号给了她姐姐。

小苓现在才知道,1号地就在这塘边上,离村子最近,难怪那天荣巧高兴得直蹦,一连声地夸祥龙能干,抓了个好阄呢!

“赖孩,我们那块地的麦子割完了,你也帮我们参谋参谋,种什么吧。”小苓看见赖孩站在旁边,有些尴尬,就笑着和他打招呼。

有了自留地,大家都想最大限度地利用它。有的人聪明,在麦地里套种豆子,麦子收掉,豆子也就长起来了。小苓她们不懂种地,队长找人帮她们的忙,这一季麦子收成还不错,她们已经很知足了。祥龙当兵走了,荣巧家没有人手,也单种了麦子。麦子收割以后,看着空空的田地,当然心疼。

赖孩本来还有些躲躲闪闪地不自在。他家是陈家峁唯一的富农,平时见人都低着头,更不敢和插队的知青来往。前些天,他娘见学生们没菜吃,想让他送一碗酱豆子过去,他爹想了想说:“咱还是别惹事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万一人家觉悟高,不敢要,再找个由头出来,还不够咱挨批判的!”

他娘不服气,“天底下哪有那样的人,还能不知道好赖?这么小的丫头子,没爹没娘的到俺这里来,俺心疼还来不及呢!还能下毒药给她们吃?”她舀出一碗酱豆子,端着来到知青的住处,还没进门就碰上会计顺和。顺和没好气地问她干什么,“你是富农婆,别跟学生拉拉扯扯的!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

他娘知道顺和是民兵排长,尝过他的厉害,吓得跟头流星跑了回来。以后,赖孩就更不敢和学生打交道了。

他见小苓主动和他说话,还要请他帮忙,心里特别痛快,指指点点地笑着说:“俺也不懂多少,你要俺帮忙,俺一定下力气。你看,荣巧这块地离塘近,用水方便,本来就是水田。今年节气早,队里淘换了些改良的晚稻种子,听说生长期短,成熟得快,大田里插了一些,还有些秧子没插完呢。要是打起田埂放上水,找队长要些晚稻秧子插上,不到霜降就能收了。”

“那我们的地呢?”小苓急切地问。

“你们学生那块地在南头,离塘远,够不着水。最多只能插一季麦茬红芋。”

“俺今儿也听队长说了,剩下些晚稻秧子没插完,要是没人要就扔了。听见的人不少,没人接话呢。咱这里的人都不种晚稻,插秧耘田太累人。俺家又没有人手。万一下了霜稻子还没黄,就糟瞎了一季。”荣巧有些担心。

赖孩反倒比她更着急,“只要还有秧子,人手不怕,不就三分地嘛!俺帮你,咱俩一晚上就插上了。你都已经翻过地了,这么好的月亮,俺今晚就能帮你把田埂子砸实,灌上水。” 可是,他想了想又说:“不过,俺可不是老天爷,只管种,不保收啊。你还是先回家跟你娘商量商量吧。

水稻栽完了,麦子收下了,麦茬红芋也插上了,地里的活轻松起来。顶着流火的太阳经过双抢大忙,知青们这才真正地见识了艰苦。本以为可以休息几天,可是,队长还是一大早就吆喝开了。

硕大的启明星挂在天边,大枣树先醒了,一缕霞光照亮了树梢,枝叶在晨风中摇动,一天的忙碌又开始了。

村后那排房子里有了响动。这房子长了一截,最西面又接出一间屋子,房门开了,一个男生走了出来,迎着队长走去,“队长,早!今天干什么活?”
“大成,起了啊。”队长点点头打招呼,“你拿上扁担绳子。女子们打大蜀黍叶子,劳力们把打下的叶子扎成捆挑回来晒干喂牲口。”
大成是69年春末夏初时来这里的,虽然时间不久,也开始明白这里的俗话了。大蜀黍就是高粱,玉蜀黍是玉米,高粱秆子就是秫秸。

大成是高三的学生,二十多了,长得也老成。他在学校时是某一派红卫兵的头头,成立红色政权时,作为三结合的学生领袖,当了学校的革委会副主任。他懂得人情世故,喜欢操心管事,习惯于扬着头挺起胸膛说话,不知是为了显示领袖风范,还是弥补个子不够高的遗憾。
本来陈家峁只有小苓她们五个女知青,年龄小,生活上有困难。队长看她们没力气不会干活,小莉又参加宣传队,经常去大队排练不下地,却要照常记工分,很有些怨言,悔不该要了几个毛丫头。恰好小亮的哥哥大华要求从江南的大山里调过来,队长听说了,就提出拿小莉和大华对换。小莉在宣传队和其他知青交换情报,也发现陈家峁地多人少,干活太累,就顺水推舟,转到下边李家洼去了。

上山下乡开始的时候,大成的工作是动员别人,一直到最后,他把大家都送走了,才发现自己也在所难免。他看到这个小组都是小女孩,正好可以施展领导才能,在给大华办理插队手续的同时,就把自己的关系也一起转来了。房子的西边又接了一间屋,给他们两个男生住。中间有泥墙隔开,和原来女生的房子不联通,但是吃饭都在一起。

大华也起来了,拿着扁担绳子出门。他比大成高一些,肩也宽一些,浓眉大眼上天庭饱满,属于迷信的人常说的那种“福相”。可是,命运并没有给他带来幸福。他知道自己是“美蒋特务的狗崽子”、“黑七类”,遇事退避三舍,总想躲在人后,反而给人一种缩肩驼背的感觉。
于是,大成就在女孩子们面前发号施令,俨然成了户长。他看看女孩子们还没出来,就过去敲门:“快起来,队长招呼下地了!今天轮到谁做饭?小馨吧?”

这个村子地多人少,劳动力不够。除了个别老人身体不好,在家里带孩子做饭不出工,男女老幼都要下地干活。一般农家,每天清晨留一个人在家做饭,整理家务。上午和下午大家一起出工,收工前一个小时左右,妇女提前回来做午饭或者晚饭,每次扣半分工。知青们也照葫芦画瓢,几个女生每天轮流做饭。大华和大成不做饭,包下了挑水、出粪、到矿上买煤、去加工站磨面打米等重活。

小馨在房间里答应了一声。大成说:“新麦下来了,中午吃馒头,早点把面发上。早饭还是喝高粱面糊糊吧,放把豆子,经饿些。”

小苓、小惠和小亮睡眼惺忪,一步一挪,打着呵欠闭着眼睛跟着大成他们往大枣树下走,那儿已经等着一些人了。

荣巧嘴快,一见她们就喳喳叫起来,“看你们穿的这身衣裳,一会儿还不叫蜀黍毛子刺挠死了!”
小苓奇怪地问:“什么是蜀黍毛子?”

“蜀黍毛子就是大蜀黍上长的刺毛,扎到身上疼不死也能痒死!”

看她们几个还是糊里糊涂地不明白,荣巧说:“别问了,到地里就知道了。赶紧回去,捡那最破的长袖褂子,长裤子穿上,既要能护住胳膊腿,又要通风凉快。听我的话没错,保你不吃亏!”

小苓她们看看大家,果然个个都是这样打扮,一个个衣衫褴褛,却都是长袖长裤。奇怪,前些天下地的时候,尽管太阳晒的人满身流油,也只见个个都是短打扮。

别的没有,破衣服还发愁?小苓拉出一件穿了几年的棉袄罩衫,上边已经打了不少补丁。来到农村以后总是吃杂粮,又没有油水,她们越吃越多,越长越胖,这件破褂子单穿起来也不显得肥,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还有几个没补上的窟窿通风透气,挺符合荣巧的要求。

一帮人呼呼啦啦拥进高粱地。今年雨水充裕,高粱长势很好,已经有一人多高,几大块地连在一起,郁郁葱葱,很有些青纱帐的气势。队长知道这几个学生第一次干这样的活,就叫金华,“你是妇会的头,你教教她们吧。”
“这活有啥教的。” 金华笑着走过来,指点着,“一看就明白了。这大蜀黍叶子长得太密,风吹不透,太阳晒不进来,就会疯长,杆子能蹿上天,还不结秫秫。”她一边说,队长就一边做起示范来。他那只手简直就像把刀子,右手一伸,刷地一下,没见用劲就捋下一条,顺手用左胳膊夹住。仿佛一眨眼功夫,他身边的几棵高粱就亭亭玉立起来,下半截半人高的秸秆全空了,叶子一下都跑到了队长的怀里。

在几个知青的赞叹声里,队长得意地笑着,抱起满抱的高粱叶子堆到地头,找到大华和大成,教他俩怎么打捆。他轻松地悠荡起一根绳子,底部交叉成一个十字,再把长长的高粱叶子捋顺一层层放上。等铺到胸脯那么高,他抓住绳子用力一刹就扎成了捆。刚打下的新鲜叶子水分大,一捆有五、六十斤。队长手脚利索,还带着点儿卖弄,一会儿工夫就扎好两捆,扁担往里边一穿,忽忽悠悠地挑上走了。

大成和大华看傻了眼,都不知道怎么办。别看大成能说会道,却摆弄不好那条绳子。好不容易铺成一堆,却绑不成捆。摆弄了半天才扎起来,扁担一穿进去又挑散了。看着捋好的叶子又撒了一地,大成气得一脚踢过去,差点儿没闪了腰。好在大家都慢慢走进了高粱深处,没人看到他们的狼狈相。

只是,高粱深处的狼狈相更多。看起来,把高粱叶子揪下来很容易,一下手就不是那么回事了。高粱上长着小刺,叶子边缘也很锋利。队长手上的老茧成片,就像带了一副手套无所畏惧。年轻姑娘们的细皮嫩肉却受不了。她们的力气也小,有时连着几下才能揪下一片叶子,一会儿手上就划满了口子。打下来的叶子还要抱在怀里,越积越多,沉甸甸得连腰都直不起来。那件破衣服根本挡不住毛刺的进攻,裸露的脖子和头脸就更成了袭击的目标,没一会儿小苓就明白,“让蜀黍毛子刺挠死了”是一种什么滋味。

天气愈来愈热,青纱帐里,温度蹦跳着往上升,密密的高粱挡住了风,地里像蒸笼一样闷热。小苓打了一抱叶子,两只胳膊搂住从高粱丛里挤出来,送到地头。那条狭窄的田埂仿佛成了救命之处,流动的空气带来了生机,她贪婪地做了几个深呼吸,撩起衣襟擦擦脸上的汗水,又不停地扇动,恨不能把胸腔打开,让心肺直接袒露在空气中。

身边的高粱刷刷地响了,小馨拎着几片高粱叶子钻出来,顺手把叶子往地下一丢,一屁股坐在田埂上,摇晃着脑袋甩去头上脸上的汗水,噘着嘴检视手上割破的地方。一会儿,小惠也抱着高粱叶子出来了。她们相互看看,通红的脸上大汗淋漓,全身衣服都湿透了,从头到脚全是灰土。小苓的小辫散了,披头散发地粘着一滩碎叶子,那副模样可真滑稽透顶。可是,这会儿谁也笑不出来,只顾上张开大嘴喘气。

金华也抱着满怀的叶子出来了,悄悄地对她们说:“你们少歇会儿,还是赶快回来干活吧。别人都快打到地那头了,就你们几个还在这头晃荡,已经有人说闲话了,一会儿队长知道了又要骂人。”

小苓知道,金华是个好人,干活又快又好,一定看她们太慢,回头帮忙来了。这个村子里,只有四个妇女拿八分工,队长的弟媳妇小驴娘,庆花,金华和骚狗娘,其中庆花最挑剔,金华最善良。

小苓虽然累得发昏,可也不敢落得太远,只能咬咬牙硬着头皮又钻了进去。

路上传来队长的声音,小惠也急忙往地里钻,只有小馨还赖在地头不肯动,眼泪汪汪地说:“还不收工?想吃人肉包子啊?我都快被蒸熟了!”

小苓正担心队长发火,却听队长喊道:“停手了,把你们打下的叶子都抱出来,吃晌饭了。”哇,这简直像一道大赦令,大家“哗哗啦啦”地抱着高粱叶,争先恐后地冲了出来。
可是,全身上下毛烘烘的,满身大汗被太阳晒干,又在皮肤上结了一层盐霜,奇痒难忍,无法形容的难受。

绕过高粱地,前边是一片稻田。这都是早稻,已经开始孕苞抽穗了。水田里飘过微微清风,带着丝丝缕缕的水汽和隐隐约约的稻香,拂在汗水浸透的脸上,顿时感到一阵凉爽。

小苓抬头看去,不远处有个池塘,隐隐约约地从起伏的稻子里露出一汪清水,太阳在水面闪烁,一道道金光晃眼。塘边有个出水口,涓涓细流顺着水渠往下流,她走近水渠,蹲下去把胳膊泡进水里,撩起水一把一把地往脸上泼,清清凉凉的太舒服了,她畅快地出了一口气。
突然,池塘那边传来了扑通扑通的水声还夹杂着人的欢闹。

“哇,那个塘能游泳?我们也去吧。”小苓高兴地叫了起来。

小馨说:“我不会游泳,又没有游泳衣,怎么下水呀?”

“没事,我们不去深水,就这么跳进去,在塘边上泡泡,把这一身汗冲掉也是好的。湿淋淋地怕什么,离村子不远,回家再换衣服就是了。”小惠也跃跃欲试。

小苓带头,几个人兴致勃勃地往稻田深处跑去。荣巧发现了,急忙喊她们,“傻丫头,快停下,你们想干啥?”

“荣巧,快来,咱们一起去。这一身黏糊糊,难受死了!对了,就是你说的,‘刺挠死了’,到塘里去洗洗多好。水不深吧?”看着远处一汪清水,越觉得身上难受,小苓哪里肯停脚,扭过头来一边答话一边继续往前。

荣巧急了,三步两步追过去,“不能过去,塘里有鬼!”

“哈哈,大中午的,哪会有鬼!快来吧!”

眼看着她们就快走到塘边了,荣巧急得大喊起来,“小苓,快停下,咱女子们真不能下塘呀!”

小苓听她声音都变了,觉得奇怪,只好停下来问道:“怎么啦,还能真有鬼呀?”

小馨本来就胆小,正好有了理由,拉着小亮往回走。小惠看看小苓,又回头看看,别的妇女们听见她们说话,都停在稻田那边看热闹,嘻嘻哈哈地议论着。庆花揶揄地说:“荣巧,你别拉她,看她有胆子下去!”

小苓不解地问道:“这个小塘有什么好怕的?我都敢在大河里游泳,几里路不成问题,还会在这里淹死?”

可是,她再仔细听听,咦,好奇怪,塘里静悄悄的,刚才的人声水声怎么突然消失了?难道真被鬼抓走了!“人呢?怎么没声音了?”

没等小苓走上前去仔细看,荣巧已经赶了上来,一把揪住她,小苓脚下不稳差点摔进水田里,气得嚷了起来,“干什么呀?莫不是你被鬼缠住了?”

还是金华好心肠,看小苓傻得真不透气,就悄悄地对她耳语:“傻丫头,这不是你们城里的游泳池。这是劳力们洗澡的地方,一个两个都光着屁股泡在水里头,咱女子们哪能上前?”

小苓这才明白,一下窘得满脸通红,急忙掉头逃跑。荣巧哈哈地笑起来:“跟你说,听俺的没错吧!”

三伏天,天气热得邪乎,连大枣树下吹来的风都觉得烫手,树上的知了也仿佛热昏了,有一阵没一阵的“叽了”几声。

正中午的太阳下,高粱地里真能把人蒸熟,实在无法进去干活,这才有了歇晌的机会。大枣树枝繁叶茂,指头大的嫩枣遍布枝头,遮下一大片阴凉,减弱了烈日酷暑的燥热。还没到晌午,大丈夫小伙子们就已经端着饭碗聚集起来,一个个半敞着胸襟,半卷着裤腿,趿拉着一对家做布鞋。脚后跟一蹬,退下一只鞋子当垫子,一屁股坐下来,边吃边聊天。

家里太热,大伙儿吃完了也不回去,有的扯张秫秸皮编成的席子,退下鞋子当枕头,脸上盖个破草帽,躺下来打瞌睡。有的抓把大蒲扇,坐在地上乘凉闲聊,大都是光着脊梁,袒露出晒成黑红色的皮肤。大华和大成也混在人堆里,只是他俩的背心一蓝一红,看起来特别显眼。

不知从哪儿钻出几个半大孩子,唧唧哇哇地念叨起来,
“遍地秫秸长的高,蜀黍毛子真刺挠,
小苓不怕塘里鬼,小馨变成人肉包。”

几个小伙子哈哈大笑起来。赖孩说:“也就是,小苓那丫头真傻。听见荣巧吆喝,害得俺藏在水里不敢露头。”

旁人立刻接上来,连他一起嘲笑上了,“赖孩,你是怕荣巧吧?俺才不怕呢!小苓要是敢下来才好!俺就装成鬼,拉住她的腿。吓也把她吓死了!”

猫娃涎着脸皮说:“小馨要是真成了包子更好,你看她那样子,细皮嫩肉的可人疼,咬上一口多滋润。”

“俺就装成鬼,拉住她的腿。”那几个孩子听着稀罕,也不懂什么意思就跟着嚷嚷,“细皮嫩肉可人疼,咬上一口多滋润!”“吃人肉包子,吃小馨包子喽。”

没想到,孩子群里的小石蛋听恼了。他抓住一个小孩推了一掌,“骚狗子,满嘴胡吣!不许你瞎说!”

大热的天,孩子们个个打赤膊,几个小点的,干脆光着屁股,全身一丝不挂,又出着汗,滑溜溜的,打起架来连个抓手的地方都没有。他们推来撞去,索性在地上打起滚来。

顿时烟尘飞卷,枯枝落叶随风旋转。几个年纪大的人看不过去,从秫秸席子上坐起来喝斥。德叔瘸着腿走过去把他们拉开,“小石蛋,大晌午头的,不找个凉快地方歇着,咋挑着头打架!骚狗子比你小,也不知道让着点。”

“这不怪俺!”小石蛋气哼哼地说,“小馨是俺姐,不许他们胡吣!” 他一边说,一边斜着眼睛瞪猫娃。

猫娃脸上下不来,酸不拉唧地说:“咋不说她是你嫂子呢!哼,军婚,有啥了不起的。”

“什么?”大华在旁边听愣了,不觉脱口问道,“小馨是你嫂子,军婚?”

“咋不是!眼皮子浅,看上人家门上那块牌匾了。哼,一家子地煞星!还真有人稀罕!” 猫娃连说带损。

小石蛋气得哭了起来,“死猫头,你家才是地煞星!”他抹把鼻涕,提提裤子,对着猫娃的肚子一头撞过去。猫娃也拉出打架的阵势,怒气冲冲地抓住他。

大华一看不好,一把抱住小石蛋。旁边的人也挡住猫娃。德叔气哼哼地对猫娃说,“你看你,还真是个二心头,咋跟个孩子一般见识!”

德叔上无父母,下无妻室,从小一条腿就瘸了,孤苦伶仃地受尽欺负,也不知道怎么活下来的。他的辈份高,是队长五服之内的堂叔叔。队长看他可怜,就照顾他当饲养员兼保管员,每天记七分工。虽然他力气不够,手却很巧,用高粱秸编笊篱织锅盖,带着各种花纹图案,比巧媳妇的手艺还好。搓绳子给牲口作笼头,匀匀称称地不扎手。用稻草编成的篓子,中间鼓出个圆肚子,上边配着个小盖子,严丝合缝,就像机器做的。他为人厚道,一天到晚乐呵呵的,看人打架斗气就出头说和,也不偏心。自己与世无争,编出来的家什儿随便送人。这样一来,他人缘好,威望高,连旁姓的人家也都尊他为德叔、德爷。看他一个人做饭麻烦,逢年过节,家里有好吃的也时常给他送点。

猫娃知道,虽然德叔也不过大他十来岁,可是拐着弯论辈份该叫他爷爷。再说,这事明摆着自己理亏,旁边的人都不向着他,就不敢回嘴,嘟嘟囔囔地回家了。

大枣树下刚刚平静没几分钟,又有人咋呼起来,“看看,那是谁呀?大晌午头的不嫌热,日头地里乱窜个啥?”

大家随着看过去,果然,高高的岗头上,一群人迤逦走在乡间小路上,个个带着大草帽,有几个还穿着军装,大热的天,真不知道他们怎么受得了。

有人以为他们会来村里,就喊队长。队长手搭着凉棚遥遥地看看,那些人已经被高粱地挡住,不知去了哪里。“前几天就听说省里要来人,宣传九大精神,号召学大寨。学个狗鸡巴子!” 队长最后那句话说得很轻,或许只是咕哝一下,立刻被风吹走了。

突然有个人晃晃荡荡地跑过来,“哎,你们这村有知青吧?跟他们说一声,两点到大队部开会。”

“是赖狗子呀,”队长答应着问道:“出啥事了,这都几点了,怎么突然下通知?”

“没啥事,省里来了些大干部,听说咱大队有知青户,就要慰问他们,还要了解情况。这不才吃过晌午饭吗?你赶快叫学生们去吧,耽误不了的。” 赖狗子回答。

大成听见了,站起身来问道:“省里来的干部?你知道是些什么人吗?”

“听说有个大头头,俺也摸不清。原先都叫省长书记啥的,现在叫个啥,革委会?” 赖狗子带着些神神秘秘又有些了不起的样子回答,然后又向下边李家洼走去。

队长对大成说:“既然公社通知了,你们几个都去吧。下午的工分照记。”

大成的心里翻腾了起来,什么,省长书记?这么说,是省革委会的主任来了?这可是个大好机会,千载难逢。他招呼大华,三步并两步跑回去,站在门口喊了起来,“起来,你们快点起来,到大队部开会,马上就走。”

“喊什么呀,好不容易能睡个午觉,还没闭上眼睛呢!”小馨迷迷糊糊地噘着嘴说:“等等吧,小苓她们到塘边上洗衣服去了。”

“公社通知了,要我们立刻到大队部开会,你们快点准备准备。”

“开什么会,准备什么呀?” 小苓和小亮端着盆子回来了,接口问道。

大成突然卡住了,张嘴结舌地说:“到大队开会,总要准备一下。”他再仔细一看,她们一个个湿淋淋的,全身衣服贴在身上,披头散发,赤着脚拎着鞋,端着洗衣盆,就皱着眉头批评起来,“你们还真的下塘游泳了?我听人说,那口塘是洗菜洗衣服用的,不让妇女下水,不吉利。我们要尊重贫下中农的习俗。”

小苓翘起了嘴巴。洗菜洗衣服的池塘就在村子边上,人来人往,她想,总不会有人在那儿光着屁股洗澡吧,就借口洗衣服,几个人一起跑到塘边去了。连着下了几场雨,塘水漫了出来,几块青石板都浸在水里。清风徐徐,水波微微,一阵阵地撩拨人,小苓越发想跳进去。她脱下鞋子站在水里,一边搓衣服,一边想主意,看见肥皂滑溜溜地掉进水里,心里一动,就悄悄地把衬衣塞进短裤里,“一不小心”就滑了进去,在水里美美地游了一圈。小亮也悄悄地下水泡了一会儿。小惠不会游泳,不敢下水,只是卷起裤腿坐在水边清凉了一阵。好在大晌午没人看见,她们急忙溜了回来。

怎么,村里的人还没有说话,大成先不满意了?小苓忍不住发起牢骚来,“你们男劳力挑高粱叶子,不进高粱地,没沾上那么多的蜀黍毛子,比我们舒服多了,还不是一收工就往塘里跳?我们为什么不能到塘里洗洗?什么叫不吉利?那口塘也洗菜也洗粪桶,小孩的尿片,妇女的卫生巾,什么不洗?为什么就不能游泳?什么习俗,原来你也封建啊!”

大成让小苓顶得憋不过气来,可是,想起还有大事要办,就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别说了!你就是好惹祸!赶快准备准备,到大队部开会。”

小苓她们换过衣服梳好辫子,晃晃悠悠的上路,大成已经急得冒火了。

大队部所在地离他们村有四、五里路。大队部是个三间屋的大房子,空荡荡地没有间隔。等他们走到,里边已经有了不少人。从附近民家借来的长板凳,一溜溜地摆了好几排。

大队部这个村子的知青已经到了,正挤在一团嘻嘻哈哈地聊天。他们原先都是一个学校的,大群还和小苓一个班。这会儿他正抓着一个烟袋,叭嗒着嘴学着抽旱烟,呛得鼻涕眼泪一起流,小苓跟他打招呼,他淘气地回了一个鬼脸。

大队的几个主要干部——书记、大队长、民兵营长和会计也来了。小苓有些奇怪,金华是妇女主任,怎么没看见她?

公社干部看着面熟,大家只认识书记,其他几个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小馨指着一个人轻轻地对小苓说,“那就是武装部的梁部长。”梁部长也正看着她,小馨羞答答地和他打了个招呼。
听着人议论说,这里还有县里来的干部,一个是知青办的秦主任,小苓仿佛有些印象。记得刚下乡的那天火车在县里中转,这些知青被一个个“劫持”到县委大院,似乎接待的人里就有他。另一个是过去的副县长,姓龚,刚被‘解放’结合到领导班子里,看起来还有些畏畏缩缩。他俩都不敢上前,静静地坐在后边。

另外几个一看就是外地干部,为首的是个五大三粗的军人。大队长不知从哪儿借来一把太师椅让他坐。他满头大汗,脱下军装外套搭在椅背上,人却不坐下来,一脚踩在椅子上,卷起白衬衣的袖子。大队长有些心疼地看看椅子,却不敢说什么。

大成猜想,这人一定就是那个大头头了,便走过去打招呼,自我介绍,“我是陈家峁的插队知青,叫……”他见那人抬胳膊,也急忙伸出手来。

可是,军人大概只习惯于接受别人的敬礼,不懂得握手的礼节,他抡起胳膊指指手表,严厉地批评道:“你们怎么现在才来?没接到通知吗?两点钟开会,现在都快三点了,还有一个知青组没有到。你们在学校没有受过军训吗?”

“啊,受过……过军训。”大成吓得一愣,结结巴巴地回答,伸出的手一下子收不回来,尴尬地转向小苓她们几个女孩子说:“都怪这几个女生,她们动作太慢。”

“这要是打仗的话,岂不贻误战机?你们都要以军纪论处,懂吗?” 军人半真半假地说,脸上却没有一丝笑容。

大成讨了个没趣,小苓可不吃那一套,不以为然地说:“怎么能怪我们!谁知道现在几点了?我们也没有手表,整个村子连个钟都没有。天天上工下工都是队长看太阳。”

“什么,你们不知道时间?整个村子没有钟?!”这下轮到那个军人吃惊了,“那,公社不是拉了有线广播,每天早中晚播音,还报时嘛!你们不听?”

“哪来的有线广播,我们村根本就没有电!”

“就是啊,前几天双抢时,连夜打场,只能点汽灯,什么都看不清楚。” 小馨也插了进来。

前些天双抢,可把小馨累坏了,到现在想起来还发怵。白天顶着大太阳干活,出痱子脱去一层皮,火烧火燎地疼。晚上还要加班,打麦子扬场。小苓傻愣愣地不懂,看着大家都挤在麦场一头,自己插不上手,就拎着木锨跑到另外一边。她哪儿知道那是下风头,一锨麦子扬起来,麦粒刷刷地全都落在她身上。最惨的是灰土麦草随风飘荡,立刻把她围住。她一下成了个土人,呛得半天喘不过气来。大家看她那个傻样,笑得前仰后合,一窝蜂地数叨她

,“小苓打场不清头,拉锨站到下风头,一阵麦子扬过来,麦秸灰砂落一头。”

趁着闹哄哄的,小馨溜到一旁,想靠在麦垛上打个盹。谁知道汽灯影子里看不清楚,猫娃过来叉麦捆,一杈子下去,正好从小馨身边穿过,差点儿就把她叉出个洞来。麦捆一松动,小馨靠不稳,全身一滑,惊醒了。她一下没明白怎么回事,不由得“哇”地大叫起来,反而把猫娃吓了一大跳。他手里挑起的杈子一晃,麦捆在杈尖上打了个滚,腾一下飞了出去。麦捆散了,麦子散开来,横七竖八地掉在人头上。这下,孩子们又多了个笑料,
“小馨偷懒睡麦垛,一杈下去嗷嗷叫,
猫娃吓得直哆嗦,麦捆上天嘣着掉。”
小惠看她们说得热闹,也接过话来,“这是真的。没有广播,也没有报纸看,我都忘了今天几月几号了,谁还管几点。”
她们几个唧唧喳喳,把那个军人弄得直发愣,又不好对女孩子发脾气,白衬衫都被汗湿了一大块。大队书记急忙过来解围,“这几个小丫头都是陈家峁的知青。小孩子家的,都才十六岁吧?不懂事。”
他转过身来对大成说:“来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他指着那位军人,“这位是省革委会的军代表,这么大热的天,不辞劳苦,亲自带工作队到我们大队视察。这是我们大队全体贫下中农的光荣!他听说这里有几个知青组,特意要看看革命小将。我们欢迎啊。”

“欢迎欢迎!”大成急忙鼓掌。

呼啦一下,又拥进几个人,是李家洼的知青们。小莉来了,她和小苓她们好久没见,亲热得很,几个女孩子围在一起叽叽嘎嘎地说笑。长板凳不够,后来的人席地而坐,一屋子挤得满满的。

书记看看人都到了,就让大家鼓掌欢迎,顿时,气氛和屋里的温度一样热烈,大成还带头喊口号:“农业学大寨!”“全国学人民解放军!”“向解放军学习!”“向解放军致敬!”

军代表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坐了下来。他宣讲了一通当前的大好形势,党的“九大”胜利闭幕,揪出了隐藏多年的叛徒内奸工贼,打倒了党内最大的走资派……;全国东风浩荡,红旗招展,一片蓬勃兴旺……;国际形势空前大好,苏修亡我之心不死,珍宝岛自卫反击战取得了伟大的胜利……;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学人民解放军,到处轰轰烈烈……,等等等等。

小苓坐在那里心不在焉,听着一套套空话大话,有些精力不支。每天一大早起身干活,总是睡不够觉,这会儿居然能坐下来,简直像进了天堂,不禁浑身飘飘然,眼睛不知不觉地眯缝起来,脑袋像小鸡啄米,一点一点地打起盹来。她渐渐忘记了这是什么地方,真想舒舒服服地躺上一会儿,身不由己地慢慢往后倾斜。可惜长板凳太窄,一不留神,她“咚”地一下摔到地上。

大家都转头看她,小苓满脸通红地爬起来,大群嘻嘻哈哈地冲她做了个怪像。军代表的长篇大论被打断了,他既想发火又要保持风度,顿了顿说:“今天是座谈会,我就不多说了,主要是听听你们的意见。我们要学大寨干革命,还要以革命促生产。你们都是有文化知识的新农民,又是革命小将,应该想想,怎么才能借着学大寨的东风,推动农村的革命形势。大家不要拘束,随便谈谈。”

愣了一会儿,没人说话,谁也不知道怎么做这篇大文章。只有大成胸有成竹,他清清嗓子说:“我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到农村插队,这几个月来,深深地体会到了上山下乡的重要意义。我们知识青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确实需要劳动锻炼。就拿这几天来说,我们村正在打高粱叶子。干这个活非常辛苦,贫下中农冒着酷暑在高粱地里工作,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可是,我们学生却怕热怕脏,身上沾点泥土就想洗澡乘凉!这就是资产阶级世界观的具体表现。我们一定要好好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彻底改造,脱胎换骨。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做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可靠接班人!”

这一番流行的大话,被他插上具体事例,讲起来铿锵有力,用词还非常巧妙。是啊,炼好红心就可以去做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当然就不需要扎根农村了。

军代表听了,高兴地连连点头,“好,这样的发言很好嘛!联系实际,结合自己,狠挖私字一闪念。大家就像这样,都谈谈嘛。”

大成满脸笑成一朵花,刚才的尴尬一扫而去。可是没有人跟着上,还是冷场。

军代表想了想,又带点启发式地问道:“你们不但要接受再教育,和贫下中农一样吃苦耐劳,还要发挥你们有文化的特长,用革命化来改变农村的面貌。是不是?”

“文化,文化有屁用,我们村的贫下中农都是文盲,还不是照样教育我们!”听声音像是大群,他是个典型的捣蛋鬼,成天不好好干活,到处东逛西游,还有些偷鸡摸狗之嫌。生产队长管不了他,就把他塞到大队参加了专政队。看来,他对大成的瞎吹很不以为然,就坐在地下低着头,偷偷嘀咕了一句。

可是,军代表的耳朵很好,居然听见了,“公社大队不是都有学校吗?村里有没有设扫盲班?”

“我们大队没有小学校。” 大群还是躲在人堆里,从别人的脑袋后边回答。

军代表有些奇怪,“你们这个大队下属十个生产队,每个队有多少人?多少孩子?怎么连个学校都没有?”

“公社有小学。我们大队以前也有,后来房子倒了,老师走了,我们正准备重办。”大队书记有些紧张,吞吞吐吐地回答,“不过,我们对教育还是很重视的。我们大队有宣传队,经常演出,宣传毛泽东思想,教育群众。”

军代表听了很高兴,“对,毛泽东思想是马列主义的最高顶峰,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我们就是要广泛宣传,轰轰烈烈地开展农业学大寨运动。”

书记听到表扬,满脸发光,“对,我们一定要学大寨,干革命,还要营造梯田,兴修水利。”
“好,你们还要利用知青的优势,开展科学种田。”军代表转向知青们问道:“这里小麦的亩产已经达到了八百斤,能不能利用你们的文化知识,再上一层楼,争取亩产千斤?”

“啊,亩产八百?”小苓摔了一跤,不敢再睡觉,打起精神听他们讲话,一听到争取亩产千斤,就像听到了天方夜谭,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不由地说出声来,“哪有这回事!四百就到头了!”

下边的人也纷纷议论起来,有的撇嘴,有的嘲弄,一片“嗡嗡”声,“八百斤,连麦秸一起算的吧?”

军代表不快地问道:“真的嘛,你有什么根据?”

“当然是真的,我干嘛骗你!我们知青户种了三分自留地,长得可好呢,也不过只打了一百多斤麦子,折合亩产还不到四百呢。”

军代表惊讶地看看四周,“自留地?这不是资本主义尾巴吗?还没有割掉?”

公社书记面带揾色看看大队书记,大队书记恶狠狠地盯了小苓一眼,“不是,是,没有,有……”他一边想一边结结巴巴地说:“这是专为照顾知青的。他们学生娇气,没菜吃不行,分了点地给他们种菜。”说着又狠狠地瞪着大成,“你们怎么搞的,怎么种成麦子了?!”

大成心眼灵活,立刻就明白了,“种菜要花很多时间,我们都不会,又不能老是麻烦贫下中农,就把那点地当成试验田种了。再说,我们不会种地,没有选择优良品种,也没有认真管理,随手撒下种子就不管了。产量低,达不到大田的亩产量也是很自然的。”

“对对,学生们就是喜欢学习,做个实验啥的,应该表扬,应该表扬。” 公社书记这才松了一口气,接上来打圆场,“你们应该继续努力,按照军代表的要求,达到亩产千斤。”

小苓嘟起嘴不服气,分自留地,是我抓的阄。明明全村每家每户都分了,怎么成了专门照顾知青?种麦子的时候,你大成还没来呢!我们自己抬粪上底肥,祥龙帮忙犁地,队长亲自撒种。这么小小一块地好管理,我们精耕细作,上了很多肥料,还经常浇水,麦子长得比大田里的好多了,又密又壮,穗子沉甸甸的。大田里的麦子是靠天收,肥料不够,也不浇水,稀稀拉拉朝天翘,打完场计算下来,最好的地亩产也不过两百斤,怎么会比我们的产量高?可是,看看大成一个劲儿地朝她瞪眼,她担心自己打瞌睡漏掉了什么精神,就不敢再张嘴了。

军代表后边坐着个没穿军装的干部,长得也高高大大,比起那几个军人来,却多了一些和善文儒。他看没人说话,就关心地问道:“你们平时生活怎么样,粮食够吗?有燃料吗?吃什么菜?有集体菜地吗?”

大家面面相觑,小惠哭兮兮地回答:“哪有菜吃呀!队长给了我们一碗酱豆子,在城里买了几斤咸菜,一个月就吃完了。我们种了几棵冬瓜,到现在只结了几个这么大的小瓜。”说着,她把拳头伸出来比了一下。

“就是,只有大葱好种,活了几垄。我们天天盐水煮大葱,吃了几个月!我现在一闻到葱就反胃。” 小亮接过话头来,“连那个富农婆都觉得我们可怜,想给我们一碗酱豆子,送到门口,怕人批判她,又端回去了。唉,我馋得都想跑过去抢回来!”

知青丛中一阵哄笑,苦中带涩。

小馨也可怜兮兮地说:“我们想进城买菜,队长不让我们请假,天天都要下地干活,一天十几个小时,我们快累死了,要不这会儿直打瞌睡呢!粮食不够吃,烧的煤也不够用,堆在外边还有人偷偷铲走。明年我们没有补助粮也没有补助煤了,还不知道怎么过呢。……”

正说着,小馨发现梁部长急得直对她摇头使眼色。她不敢再说,索性一撇嘴,“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这一哭,小惠、小苓和小亮都忍不住抹起眼泪来。其他知青组也有年龄小的同学,小莉、小青都跟着哭开了。别的人也趁机跟着提问题,盖房材料、安家费用被各级层层克扣,住房拥挤,燃料不足,劳动强度太大,缺乏文化生活……座谈会一下变成了诉苦会。几个年纪大些的知青看着势头不对,急忙扭转局面。

大华抓住妹妹的手,不让她再说话。大成解释说:“农村的生活条件确实艰苦一些,可是,我们到农村不是来享受安逸,而是来干革命的。我们一定要和贫下中农一起同甘共苦,只有艰苦的生活才能磨炼出革命意志来。……”

可是,军代表再也没有兴趣听下去,摆摆手叫大家散了。

一出大门,大成就发火了,“你们搞什么名堂?这是什么场合!不是争取好好表现,向党表决心,立志在农村干革命,怎么胡说八道起来?”

“谁胡说八道了?我们说的哪句话不是事实?倒是你自己在撒谎!” 小苓气得顶了回去。

“什么是撒谎?这是革命需要!这是政治,你们一帮子毛丫头,狗屁不懂!”大成气得跳了起来,抬脚把一块土坷垃踢上高空,思绪也随之腾云驾雾起来。

是啊,这是政治。文化大革命风起云涌,漫天大旗热火朝天。运动初期的轰轰烈烈,大成和那些同龄人一样,以满腔的热情投身其中。可是,武斗开始了,大家打着同样的红旗,喊着同样的口号,却站在不同的阵地,刀枪相对。血淋淋地事实,使大成从盲目崇拜,无限忠于的境界渐渐开窍了。

他开始捉摸动向,苦心经营,期待着有一天能凭借革命之风直上青云,才不枉费这几年的惊心动魄。苍天不负苦心人,三结合成立各级权力机构的时候,他果然当上了全省第一中学的革委会副主任,那可是个副处(县团)级的编制。

正在他兴高采烈,有些忘乎所以的时候,“复课闹革命”到了一个关键的转折处——毕业分配。从1966年文革开始,到1968年秋,中学里积攒下三届六年的初高中学生。这帮被青春荷尔蒙驱动的年轻人,除了造反就是闹事。遍及全国的武斗虽然平息了下来,可这批人依然是随时可能燎原的干柴烈火。以大成的聪明才智,他也觉得是应该整顿的时候了。可是,他毕竟只是个中学生,尚没有综观全局的能力。他不知道,大学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一统天下,在革命的名义下,只能关门待毙,静等时变。工厂里经过几年的动乱,经济崩溃,工资都快要发不出来了。尚可容纳人口的地方,只有广阔的原野和巍峨的群山。于是,上山下乡就成了整整一代人的唯一出路。

白天,大成一如既往,在台上表决心说大话,一套套理论滚如长河。晚上他睁着眼睛暗自盘算,要不要再一次中流击水。好在,不用自己带头,就有一帮傻瓜蛋们争先恐后地报名。大成以他敏锐的眼光仔细分析,这些人大概可以分成三种。有些是被理想冲昏了头脑的激进派,像运动初期的大成一样,怀着一腔热血,坚信知识分子必须与工农群众相结合,年轻人应该到基层去,了解社会认识人生,还幻想着到农村去开辟一块革命的新天地。有些是低年级的小孩子,受到社会和同伴的压力,毫无保留地崇拜红太阳,糊糊涂涂地跟着赶潮流。还有些是家庭在文革中受到冲击,急于改变处境的“狗崽子”,他们以为只要自己愿意革命,就能够脱离另册,被正常社会接受,不再受到歧视。不管出于什么动机,他们一个个捧着红宝书,在一片红海洋中浩浩荡荡地行动了。

大成领着人敲锣打鼓欢送,还亲自带队去安置他们。他需要找个机会实地考察一下,“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可不会仓促上阵。

立刻,农村的贫穷落后卷着一阵黄土扑面而来,只不过一趟行程,他就顿时醒悟,那里没有用武之地,绝不是他腾云驾雾的场合。

那个时代,人的命运被三线一点所控制——户口、粮油关系和工资表把人定位在一个“单位”里。上山下乡的第一步就是迁移户口、注销粮油关系,代表着一个人的那个点就此从城市消失,远离文明,走出繁华,成为穷乡僻壤里的次等公民。城乡差别、工农差别,这条鸿沟究竟是多么不可逾越,大成的脑子里越来越清楚。现实摧毁了他的革命豪情。其他人也大多像他一样,犹豫观望,甚至想方设法消极抵制。虽然他不厌其烦地动员别人,心底却抱着一线希望,期待着命运对他网开一面。

不过两个多月的时间,12月21日晚上,伟大领袖挥动巨手,发出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的最新指示。大成带着人连夜上街,敲锣打鼓高呼口号,整个城市灯火交辉,通宵不眠。上山下乡运动掀起了又一轮狂潮,不管你是红是黑,是龙是虫,所有中学在校生连锅端,除了病残,谁也不准留城。

疯狂过去,大成回到家里,一霎间却有些昏沉沉大厦将倾的感觉,还颇有些委屈——为了保卫您老人家,小将们连命都陪上了。怎么就得到这么个结局?

一转眼,冬天过去,春天也快结束了。他用敏锐的目光四处观察。就在大多数人犹豫观望的时候,少数几个一起革命造反的朋友们却都失踪了。仔细打听才知道,他们托关系内招当兵去了! “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那身绿军装是一代年轻人的最大向往,也成了逃避上山下乡的避风港。遗憾的是,他没有那样的好爸爸,走不通这条路,只能望洋兴叹!

暮春时刻,大成坐在革命委员会的大办公室里,看着春红无情地飘落,正在绞尽脑汁想法留城的时候,电话响了。刚听几句,他就被震住了。那是公安局打来的,一场交通事故变成了一个政治案件。

学校里一个女生出了车祸。公安局立案调查,没费力气,肇事司机就招出了实情。大成听得毛骨悚然。那个女生的母亲长期卧病,下边还有年幼的弟妹。父亲为了让大女儿以病残名义留城,照顾家庭,居然精心策划,让这个当驾驶员的亲戚想办法把女儿的脚压伤。司机自以为技术精湛,愿意为他们分忧。时间地点都安排好了,那个女生站在她家附近的桥头上,看见车子慢慢开来就走过去伸出左腿。可是,司机临阵胆寒,惊慌失措下方向盘一抖,女生当场丧命!

亲戚为此入狱。父亲失去了女儿,还换来一个“破坏上山下乡”的罪名。

既然这是一起反革命案件,公安局要求地方配合,联合作战。大成和那个父亲的工作单位联系,安排人组织批判“反革命”。批斗会还没有开始,父亲偷偷跑到女儿丧生的地方,抚着栏杆痛哭流涕。当专政队员们发觉前来寻找的时候,他一跃而起,跳进了滚滚波涛!大成赶到现场,看到女生的妈妈支撑病体带着幼小的孩子,痛不欲生哭天抢地几次昏厥。他不禁浑身颤栗,有一种物伤其类的痛苦。大河呜咽着滚滚而去,却无法阻挡上山下乡的洪流。大成还是照样继续着他的动员。

经过一番艰苦的工作,大家都踏上了行程。可是,飞鸟尽时,良弓何用?大成自己也就没有了留下来的理由。几经斟酌,他明白大势已去。连上海滩的流氓地痞都沾了‘领导阶级’的光,进了京城,堂而皇之地成了‘九大’代表,而他这样的青年才俊却被关在党外!看来小小的中学生也算是知识分子,永远属于资产阶级,不经过一番脱胎换骨的改变,就不可能直上青云。他深知识时务者为俊杰,当然不会做出抵制运动的举措,只能随着潮流,打起了背包。

一场轰轰烈烈以下乡插队而告终,那个可以和县长平起平坐的官位就这样付之东流。难道就此默默无闻,一辈子和泥土相伴!?大成当然不甘心。之所以安排自己来到陈家峁,也经过了一番精心筹划。这个地区原是几县交界处,人穷地贫三不管,最近才划到一起,新建了一个隶属省会的直辖县。新开的茅房还要香三天,上头应该不会撒手不管。陈家峁所属的大队又离公社不远,只有五、六里路,近水楼台,总有好处吧。

果然,苍天不负苦心人,大运降临得如此之快,连大成自己都有些吃惊!他本想和省里的大员套套近乎,摆摆红卫兵领袖的资格,争取成为模范样板,当上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名正言顺地离开农村。可是,满心期待,天赐良机,却毁在这几个傻丫头的眼泪里!

大成实在无法压制心中的失望,一脚一个土块,连踢几脚也不解气,还差点儿闪了脚脖子,只好一蹦一跳,怒气冲冲地超前跑了。

大华看着一溜尘土,再看看这几个女孩子,不由地摇头叹气。他担心地对妹妹说:“好好的你多个什么嘴?你还嫌我们的麻烦太少,黑得还不够吗?你没看出来,这些干部欺下瞒上。你们这么一闹,就不怕以后穿小鞋?”

“啊!”小苓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心里七上八下咚咚地跳了起来。父母亲都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反动学术权威”、“走资派”,自己也是戴着“黑七类”帽子的“狗崽子”。文革刚开始的时候,小苓在学校里被同班同学批斗的情景又出现在眼前。天哪,我怎么这么健忘,就根本没有想到这些!

但是,世界上哪儿能买到后悔药呢。

高粱叶子总算打完了,到了锄豆子的时候。今年雨水多,庄稼长得好,草也长得好。豆子到了落花结荚的时候,却被一团团荒草侵吞。

男女老幼都扛着大锄下地,豆子刚刚没住小腿。干这种活既不用弯腰,又不进蒸笼,高天阔土,原野宽敞,那些大大小小的沟沟坎坎,尽收眼底。一阵阵清风微微拂过,大家边聊天边干活,比起前两天打高粱叶子,可真像是一步跨出了地狱。

大路上有几个人赶路,正好小苓锄到地头,抬头一看,是同校的知青,在邻近的公社插队。他们进城路过,看到小苓,就拉着她打招呼,嘻嘻哈哈地问:“听说省革委会的军代表前两天到你们大队视察,有这回事吗?”

小苓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啊,这么说,是真的了?”他们七嘴八舌地说:“我们听说,陈家峁的知青连哭带闹,搅散了省里大员的座谈会,还向领导告状,反映公社大队的问题。我们原来还不相信呢。”“嗨,你们这下可出名了,全县知青都知道了。”“你们到底说了些什么?讲给我们听听。”

小苓哭笑不得,又怕又悔,心里就像这块豆子地,纠纠缠缠长满了草,哪里还能说得出话!
她糊糊涂涂抓着锄头乱舞一通。

“哎哎,小苓呀,你眼睛长哪去了!看看,好好的豆子叫你砍了头!当心队长瞅见!”

荣巧大喊起来,小苓才算回过神。

正吃着晚饭呢,队长突然吆喝了起来:“开会了,开会了。都到大枣树下去,凉快。妇会的也参加。” 开会招呼妇女们参加并不多见,一定发生了重要事情。

天边收起了最后一抹云霞,大枣树上挂起一盏汽灯,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来了,挤挤攘攘一大片。老头们坐在一起摇着蒲扇,叭嗒着旱烟谈年成。妇女们抱着娃娃,嘻嘻哈哈地拉家常。姑娘们一反平时的邋遢相,特意舀瓢凉水洗洗脸,梳梳头,打扮得整整齐齐才出门,三三两两地拉着手,嘀嘀咕咕说些私房话。年轻小伙子们也不再袒胸露背,至少也穿上个土布马甲子,挤在一起打打闹闹,却斜着眼睛远远地看着女子们。

队长的弟媳妇也来了,抱着儿子指手划脚正说得高兴,庆花拍了她一下,“小驴娘,看你家小驴子,脸都憋红了,要拉巴巴呢。”

小驴娘一点儿也不着急,坐下来分开两只脚,把光屁股的小驴子放在脚上坐稳,嘴里“嘘嘘”地引导着。眼看着小驴子小鸡鸡一翘,“滋”的一下喷了老远。正在打闹的几个男青年没注意,差点儿溅到身上。

“小驴娘,给小孩把尿也不说一声!看看,溅到人身上!”

“童子尿,是一宝,溅上算你捡个巧。” 小驴娘一点儿也不在乎,笑眯眯地说:“等你日后娶上媳妇,就能生儿子了。还不谢谢俺!”

接着,她又可着嗓子“哇哇”地喊起来。他家的大黄狗不知藏在哪儿,“嗖”地一下窜出来,把小驴子拉下的巴巴舔了个一干二净,还摇着尾巴卷过舌头,舔了舔小驴子的屁股,看起来训练有素。小驴娘高兴地拍拍它的脑门,挠挠肚皮,炫耀似地说:“俺家这狗可灵性了,一喊就来。要是打狗队的人来了,它转眼就藏得不见影子。你看,巴巴吃掉了,屁股也擦干净了,比用秫秸轻巧多了。”

“开会了,都听着。”大家说说笑笑正热闹呢,队长一声吆喝,黑着脸说话了,“公社发了新章程,不管哪个大队,哪个生产队,只要分了自留地的一律收回。天上打雷,明天就办!大家伙合计合计吧。”

这一下,就像锅底下塞了一把干豆秸,顿时炸了营,四周一片吵闹声,荣巧也从妇女堆里伸出头来嚷嚷,“啥?收地?俺家的晚稻咋办?长得可好了,咋能说声收就收回去了!”

看大家那个劲头,恨不能把队长撕碎生吞了。

队长大吼了一声,“闭嘴!瞎吵吵个啥!”他的嗓子大概是当了多年队长常年吆喝练出来的,又响亮又凶狠,“你们有种,到公社闹,到县里闹,到省里闹,到北京闹去!跟我闹个球,有屁用!上头叫你割尾巴,你就不敢割鸡巴!”队长一肚子火气,发起狠来,也不顾还有妇女在场,脏话都带出来了。荣巧又羞又气,躲进人群不敢再张口。小驴娘撇撇嘴,往地下啐了一口。

“哼,不服气?”队长的声音更凶了,“谁敢不缴,你试试!这是啥年头?连狗都知道害怕。大队批斗四类分子,你们谁没见过?想去就言声,不多你一个!”

这一下还真有用,大枣树下鸦雀无声,连孩子都不敢说话了。只有汽灯招来的蚊子飞蛾一片片地“嗡嗡”着,没头没脑地撞过来,又扑打着翅膀掉在地上。

“不缴是不行的,过两天工作队就下来,早收早省事。咱还是商议一下,咋个缴法。麦子收过了,有了一季收成,比往年啥都没有还强些,也该知足了!”冷了一会儿场,队长放缓了口气,无奈地说,“剩下的麦茬庄稼,不管是豆子是红芋,还有两家插了晚稻,都要等秋后才能见收成。唉,这时候缴出来,也就是心疼人呐。”

这几句话说到大家心里了,愤怒变成了凄凉,一片唉声叹气,荣巧压抑不住,居然吸吸溜溜地哭出声来。

“唉……,这年头的事情,一天三变,也不是队长说了算的。收就收了吧。”德叔打破了冷场。大家商量了一回,决定由队长和德叔带着几个有经验的老农,到各家地里转转,估算一下花费的劳力和可能的产量,折合成工分记账,到秋后分红。

商量完了,队长还是不放心,“都听清喽,过两天工作队来了,咱村就从来没有分过自留地。妇会的把小孩管好,谁说走了嘴谁兜着!”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可还是有人不服气,很快就传出个唱唱来,
“一说要分自留地,家家户户唱大戏
上肥除草忙得欢,连日加夜睡地里
谁知没等豆子黄,尾巴一刀割了去
国家政策小孩脸,不知叫个啥主义”

第二天,队长带着几个人到各家自留地估产,其他人接着锄豆子。大家一个个苦着脸,闷着头不说话,地里一片沉闷。

吃中饭的时候,大成端着饭碗对几个女孩子说:“我说你们,你们还不听。也不知是谁多话,现在大家都知道了,就是小苓嘴快,把自留地的事情汇报上去,才惹出事来的。唉,自古祸从嘴上出,你们不懂事,让一村的人恨死了,看以后怎么办吧,还怎么过日子!”
小苓这才明白,难怪这一上午,大家看到她不但没了往日的笑模样,还戳戳点点,絮絮叨叨地说风凉话。

她心里憋气,难道这个世界只能容下谎言吗?再说,我哪儿知道这些弯弯绕,本来也不是故意的!她随手撂下饭碗,抬脚走出来。小馨也不开心,就陪着她随便晃荡,来到洗衣服的池塘边。她俩坐在青石板上,把鞋子一脱,闷闷地踢打着闪闪的水波。谁知一抬头,正好看见荣巧,她提着一把铁锹,在塘边上转悠。

自从决定在自留地里种晚稻,荣巧就没有吃过一顿安稳饭。

赖孩果然不食言,当天晚上就来帮荣巧整修田埂。她这块地紧靠着池塘的出水口,田埂一打实,放水很容易,一小块地很快就灌满了,土壤浸泡在水里,痛痛快快地舒展开来。

第二天中午,赖孩匆匆忙忙吃完饭,别人都在大枣树下乘凉,他却来到荣巧的地里,顶着大太阳帮她耙地。自留地不能用队里的牲畜,只能靠人力。他拉着耙子,趟着泥水,来来回回,累得气喘吁吁,晒得满头大汗。

荣巧不好意思,“赖孩,你歇歇吧,这么热的天,把你累病了,俺可担待不起。”

“瞧你这嘴,就是不会说话!俺这么壮实,哪能就累病了!”赖孩作个鬼脸,乍起肩膀,挺起胸膛,笑着回答。

“不是,不是,”荣巧突然扭捏了起来,“俺不是那个意思,俺是心疼……”她急忙打住,知道说错了话,脸更红了。

赖孩的脸也红了,吞吞吐吐地说:“你别说了,帮你干活俺情愿。俺上大队出义务工,比这累多了,还挨打受气的,这算啥!咱得赶紧,晚稻秧子老了,再不插就赶不上节气了。”

晚上赖孩又来了,帮她拔秧插秧。那天,月亮快圆了,银光晖映,微风习习,站在清凉的水里,四周波光粼粼,比白天干活舒服多了。他们俩肩并肩脸对脸,一边插秧一边聊天,说说笑笑地不觉得,三分地就已经绿茵一片了。

赖孩是个种田的好把式,又把这块地看得像自家的一样,时常过来照顾。他告诉荣巧怎么上肥,怎么灌水。这儿的田土松懈,容易渗水。赖孩叫荣巧时常巡查,看见田埂不对劲就赶快砸实,千万不能让田里缺水。荣巧言听计从,一有空就拎着铁锹察看。为了让稻子长得快些,赶在霜冻以前成熟,她还咬咬牙买了两块榨油剩下的棉籽饼。这是最好的肥料了,不但速效,还有长效,施到地里,肥力能延续好几个季节。

眼看着稻秧兴兴旺旺地往上窜,她不知有多开心。昨晚上做梦,眼前是一片金黄的稻穗……。成熟的时候到了,赖孩来帮她放水烤田……。他俩肩并肩,喜笑颜开地收割。可是,一声通知,一切都完了,眼前只剩下队长凶神恶煞的面孔。她猛地惊醒过来,心里疼啊,恨不能跳着脚大哭一场,大骂一顿。

小馨看见荣巧,高高兴兴地和她打招呼。因为祥龙的关系,平时荣巧把她当成自家人,和她亲热得很,这回却好像没看见,头一扭转过身去,还嘟嘟囔囔地说:“下放学生恁多嘴,招惹麻烦是祸水……”一下把小馨闹了个大红脸。

荣巧抬眼一看,自留地里有一节田埂浸湿了,她本能地拿起铁锹去加固,刚铲了两下就醒悟过来,“哼,这已经不是俺家的地了,管它呢!”可是心里实在憋屈,忍不住回头站到塘边对着出水口狠挖了几锹,气呼呼地看着塘水哗哗地往下流,“去你的!大水冲跑算了,谁都不收!”

谁知道,她心里有气,没有站稳,挖土的时候不注意,脚下一滑,身子一歪,铁锹落进水沟,人却一个趔趄掉到水塘里。她吓得大叫起来,一下又呛了水。

小苓和小馨坐在青石板上,心里越想越不痛快,浑身燥热,想下水游泳又怕人说闲话,只有狠着劲噼噼啪啪打水。猛地听到惊叫,抬头一看,荣巧正打着扑腾在水里挣扎。她们知道荣巧不会游泳,也知道出水口附近的水比较深,不由得也都惊叫起来。小苓不顾一切跃入水中,小馨不会游泳,扯着嗓子喊叫奔回村找人。

小苓虽然在大河里游过泳,一急之下,却忘记了常识,没有把衬衣掖进腰带里。衬衣鼓起泡来,阻力很大,好在她离荣巧不远,紧蹬几下划了过去,对她喊道:“荣巧,你别动,我拉你上去。”谁知荣巧却一把抓住了她身上漂浮起来的衬衫,顿时,两个人一起在水里扑腾起来。

“小苓,快,你抓住俺的扁担!”正在紧张的时候,旁边传来一声大喊,小苓挣扎着抬头一看,一根扁担浮在水面。她用尽全力一蹬水,抓住了扁担,再反手拉起荣巧,这才探出头来看见,是赖孩站在田埂上。好在,荣巧落水的地方连岸边不远,赖孩几下就把她们拉了上来。

荣巧坐在那儿连连咳嗽,小苓发现衬衣撕破了,肚皮都落了出来,忙着遮掩。村子里传来喧闹的人声,一群人跟着小馨往这边跑来。赖孩一看不好,顾不上看顾荣巧,急忙抓起铁锹三下两下把出水的口子堵起来。

好在荣巧只是受了惊吓,灌了几口水,并没有受伤。赖孩看她没事,就说:“你跟着小苓回家换衣裳吧,俺还得到大队盖学校去呢,去晚了又得挨批。”说着扛起扁担一溜小跑地走了。

下午接着锄豆子,一群人一排溜拉开,舞动大锄。猫娃娘却唧唧呱呱发起牢骚来,“你们看看,这是俺家的自留地,长得多好!俺花了多少功夫啊,他爷俩连尿尿都不舍得往别处跑,俺还专意上了两块棉籽饼,谁家的豆子能长成这样?!”

小苓虽然不懂庄稼,有了对比也能看出不同。这一小块地里,叶子肥油油得发亮,杆子特别壮,一簇簇的嫩荚结得很多,草也不见几棵。尽管分地时的垄沟都已经被队长带着人刨掉了,可是,这块地,旁边的几小块地,和周围的大田不一样,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她听人说过,饼肥很有用,只是价钱贵,一般人都舍不得买。现在,地被收走了,钱就白赔了,也难怪猫娃娘心疼。

这几天没别的活路,男劳力们也一起来锄地,猫娃和他娘紧挨着,给他娘帮腔:“早知道要上缴,俺死也不花那个冤枉钱!哼,都是这帮丫头们害的!”

荣巧听着,也气哼哼答话,“你家的豆子长得好,那俺家的稻子呢?不也上了两块饼!俺不也冤枉死了!”

有人帮腔,猫娃娘更来劲,说着说着就念叨起来,
“知青不知青,真是害人精,
俺分自留地,多你哪口气?”

小苓知道,“多口气”是这里的土语骂人该死的意思。猫娃娘骂人也就罢了,反正她从来就是那个凶猛的模样。可看见荣巧也生她的气,心里不觉难受起来。小苓个性粗犷,像个男孩子。荣巧从小和祥龙一起长大,也是个假小子。她俩脾气差不多,小苓进村没多久就和荣巧成了好朋友,可现在,荣巧却无缘无故恨上了她,以后连个朋友都没有了,小苓不由得扶着大锄吸溜起鼻子来。

金华在旁边看见了,慢条斯理地说:“俺娘,荣巧,这事俺知道,也不能怨她们学生。那天大队也叫俺去开会,俺去的晚了,站门外头听了几句。”

大家的注意力立刻被金华吸引,没人说闲话了,都侧着耳朵听她讲,“听那个大干部说,俺这里小麦亩产八百斤,要学生们搞啥科学种田,亩产千斤,……”

“啥?亩产八百?撮几簸箕土坷垃加上吧!”

“亩产千斤?要是按这个数交公粮,把俺一村的人都卖了也不够!”

“该不会像60年,又要搞浮夸饿死人了吧?”

没等金华说完,四周就是一片议论。

“就是呀。小苓这才说,连俺们自留地里的小麦也收不到这么多,四百斤就到顶了。她小孩子家不懂,说漏了嘴,那个大干部才叫公社割尾巴的。”金华接着解释。

小苓听着,心里猛地一热。其实,她哪里懂得这些,会成心为大家鸣冤叫屈,不过就是一时嘴快,说了句大实话而已。她知道金华在帮她解脱,感激地对金华笑笑。

荣巧这才明白过来,再想想今天掉进塘里,要不是小苓没准还真淹死了,也觉得对她太过分。可是一下又抹不开面子,就嘻嘻哈哈地说:“就是呀,小苓才多大!连尾巴长哪头都不知道,哪会成心去告状!”

她一时嘴快没留意,话说得粗了,猫娃坏笑着接了上去,“小苓不知道,你知道!谁教你的?”

荣巧顿时气白了脸,“死猫头,你个二心头……”

“巧巧,俺的大锄掉头了,你赶快过来帮把手!”祥龙娘见她妹妹跟人吵起来,急忙打断荣巧,把她叫了过去。

几个男劳力也说猫娃:“女人堆里说两句笑话,你不会装着没听见?跟着瞎掺和个啥!”

豆子地里这才平静下来。

学大寨工作队来了,大队部那村分了两个人,陈家峁来了三个,都是地方干部,没有穿军装的。一个是那天开会时问话的老常,在省政府里抓农业,一个老魏是宣传部的,另一个姓黄,是教育厅的。

祥龙家是军属,队长就把他们分到他家,住在为祥龙结婚盖的房子里。他们轮流在贫下中农家里吃派饭,每天每人交一斤粮票两毛五分钱,同吃同住同劳动。

第一天,他们和大家一起锄豆子。老魏看起来很轻松,人家下锄他也下锄,人家往前走,他也跟得上。一趟到头,没见他出汗。可是,回转头看看,他那片地上杂草依旧,地皮都没划破几处。没办法,大家只好一拥而上,一人一锄帮他返工重来。有人忍不住笑话他:
“老魏锄地真不赖,一会一趟跑得快
野草闷头哈哈笑,地皮都没铲开来。”

老黄就认真多了,大概是知识分子的职业病。他带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分不清豆子和杂草,弯着腰也看不清,就蹲下来锄,恨不能把头埋到豆子丛里,一点点地拨拉着土,可是锄头下去,还是砍了豆子留下草。这正是豆子结荚的时候,死一棵就少几两豆子,大家看见都觉得心疼。荣巧嘴快,听他说,戴眼镜是因为“近觑”,就笑话他是个近觑眼,“戴眼镜锄地,认草不真!”偏又不知被谁编成了唱唱,
“黄干部,真糊涂,戴着眼镜锄黄豆,
锄头近觑不认草,一死一片都是豆。”

最奇怪的是老常,他根本就不干活,却到处和人谈话。队长、副队长、会计、记工员,连德叔的驴棚也去了几次,还混到小孩子堆里逗他们玩。有时还跑到邻村去。

队长看他们也不像是来干活的,干脆不再给他们派活了。

大成有心,只要有机会就找这些干部们聊天,看来他和老魏最谈得来。反正老魏干活只是做样子,大成就和他摽在一起,一边糊弄一边谈话,有时聊到很晚。小苓怕事,担心再被人误会说她往上边告状,反倒天天躲着他们。

有天下午,妇女们都在大枣树下剥麻。长长的麻杆成熟以后,砍下来晒到半干,放到塘里浸泡,表皮沤烂撕下来,就可以把纤维分离出来。

大枣树下绿阴浓厚,地方空旷,一阵阵凉风吹着。妇女们三五成群,围着一堆堆麻秸坐下来,顿时觉得浑身一松。干这种活轻巧,除了麻杆有股子臭味,不用花什么力气。女人们凑在一起,还是个聊天的好机会,东家长,西家短,唧唧呱呱地没完没了。

一会儿,赖孩过来收麻皮。他和几个男劳力的工作是把剥好的麻皮理顺,一把一把放进塘里,用石头压住浸泡。骚狗娘看着他,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说:“那天荣巧掉塘里,还是赖孩把她捞上来的,也真巧了呢。”

“赖孩可怜,要上大队出义务工,盖学校。你看,那条大路正好在塘边,他路过碰上了。” 祥龙娘有心无意地解释。

小苓不明白,“赖孩去盖什么学校呀?”

“哼,还不是你们学生多嘴惹的事!”荣巧半真半假地嗔怪着,“也不知道你们咋说的,上头知道俺大队没有小学校。大队干部们吓坏了,急三忙四地找人盖。其实,谁不知道,盖学校的钱和木料都叫干部们私分了,这时候上哪抓挠去?吃柿子拣软的捏,就把你们学生盖房的木料扣下来,派四类分子出义务工!哼……”

她们正说着话,突然来了几个五大三粗的壮小伙子,往人堆里看着问道:“荣巧呢,陈荣巧,跟俺们到大队去一趟。”

荣巧愣愣地问:“干啥去?”

“不用问,去了就知道了。”

荣巧糊糊涂涂地站起身来。剥麻剥得满手泥污,她想到塘边上撩把水洗洗手,他们却不允许,“赶快走吧,又不请你吃饭,洗个啥手!”

祥龙娘看在眼里,觉得不对头。她认出来,这几个人是大队的专政队,都是些不好好干活,成天瞎混的浪荡子。小苓的同学大群也混在里面。他们个个拿着根长木棍,凶神恶煞一般。领头的赖狗子是李家洼的。他的爹娘前些年饿死了,剩下他到处胡混,讨吃要饭,长成个无赖。每次搞运动,就数他积极,跟着人后边跑腿打杂,挣些不花力气的便宜工分。红卫兵里有他,民兵里有他,打狗队有他,专政队也有他,自己还觉得挺光荣。那年武斗,他跟人到县里抢武装部的军火,差点没让枪子打死,还是不思改过。他参加了大队宣传队,专门扮演地痞流氓狗腿子。上一次,他演《沙家浜》里的刁小三,歪带个帽子,斜叼根烟卷,卷起袖子架着胳膊往台上一站,“……抢东西,老子还要抢人呢!……”那副相貌和他平时的为人简直一模一样,果然演得惟妙惟肖!

最近这阵子,他要么领着人到处打狗,闹得人嫌狗憎,要么押着四类分子干活,见谁不顺眼就是一棍子。他心眼不善,下手也狠,当年,祥龙娘的丈夫就死在他们手里。

祥龙娘心里一急,猛地跳起来拦妹妹,“你们找她干啥?她也不是四类分子。”

“原先不是,现在就说不准了。哼,你个地煞星别找事。” 赖狗子冷笑着说。

这句话戳到了姐妹俩的痛处,荣巧火冒三丈,祥龙娘气得满脸通红。俩人一扭身坐下来,荣巧再也不肯跟他们走。

赖狗子一下就变了脸,气势汹汹地说:“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不然就捆你去!”

“啊?俺犯了啥法?凭啥捆俺?” 荣巧又惊又怕,回过身躲在姐姐后边,抱着一根树杈死活不肯放手。

挑麻秸、泡麻的男劳力看见这边闹了起来,也都过来了。有人去喊队长,有人去找会计顺和,他是陈家峁的民兵头头。

虽然围上了不少人,唧唧喳喳地议论,却没有几个敢上前阻拦。只有祥龙娘护着妹妹不许人动,荣巧娘听到消息,拖着一双小脚急急忙忙赶过来,不小心摔了一跤,索性坐在地下悲哀地哭喊:“你们这些天杀的,想干啥?凭啥欺负俺们妇道人家?俺孤儿寡妇好可怜啊,……”小石蛋也冲了过来,从地下捡起几根麻秸秆,拉出一副拼命的样子,站在祖母身边。

祥龙娘说:“俺家是军属,上头有法律,你们不能乱来!”

赖狗子讥笑着说:“祥龙是你儿子,又不是荣巧生的。她算个啥军属?”

“赖狗子,你!你流氓、无赖!胡说八道,不要脸!……”荣巧气得哭了起来。

祥龙娘还是忍着气跟他们争辩,“她算俺妹子!你们不讲理,俺到公社找梁部长去!”

“你不就仗着梁部长的腰硬吗?哼,他犯了错误,是从部队上撸下来的。要是搁到前二年,还不抓他个走资派!”

祥龙娘知道,当时赖狗子也想去当兵,到处活动。大队有两个名额,一个给了李家洼的庆明。他老爹以前是这里的乡长,后来调走了。人去势力在,庆明挂了个回乡知青的名义,其实根本就没进村,户口过个境,人就参军走了。另一个名额就给了祥龙。

穿上军装就跳出了农门,农村青年谁不眼红?赖狗子没沾着这个便宜,一直憋着口气,早就想找茬报复。梁部长是荣巧娘家的亲戚,去年从部队转业回来,分配到公社当了武装部长。可是,转业的原因是什么,祥龙娘并不知道。这几年,一会儿打倒这个,一会儿打倒那个,祥龙娘也搞不清谁是谁非,一听这话还真被吓住了,不敢再回嘴。

赖狗子趁势上前把她推开,拿着棍子就往荣巧手上砸,荣巧疼得一松手,赖狗子就抓住肩膀拉她走。荣巧又气又急,看着肩头上的那双手,低下头猛地咬了一口。赖狗子“哇”一声怪叫,把荣巧推倒在地下,随手扬起了棍子。

德叔正好站在旁边,实在看不下去,就一瘸一瘸地挡住棍子,好言好语地劝说:“男不跟女斗,荣巧是个姑娘家,你们粗手粗脚拉拉扯扯的,成啥样子。”

“她是反革命,你还敢帮她?你是啥立场?”

“俺啥立场?俺一个孤寡汉子,贫农出身,有啥立场!她一个丫头子,咋就反革命了?”
“她抗拒交自留地,想走资本主义道路,还心怀不满,把水塘的出水口扒开,淹集体的庄稼。这还不反动!”

旁边的人都纷纷议论起来,乘着乱糟糟的,赖孩躲在人后边大着胆子说:“不对吧,你们搞错了,她是到塘边上放水浇稻地,不小心掉水里了。”

“沈赖孩,你是四类分子,没有你说话的权利!”赖狗子果然心明眼亮,一下就看见他了。
赖孩不敢再说话,荣巧挣扎着从地下爬起来,说:“他爹是富农,他又不是!是赖孩把俺从塘里捞出来的,他总比你知道得多些!”

“好啊,你们果然在一起勾勾搭搭!你家土改时就是个漏划富农,俺们正要清查呢,你还不老老实实的!” 赖狗子指着荣巧厉声喝斥,又转身对赖孩说:“原来是你把水口子扒开的!是你这个小富农谋划的吧?好啊,正要抓阶级斗争新动向,你就往枪口上撞!找死!”他们好像找到了罪魁祸首,推推拉拉地把赖孩从人群里抓了出来。

“什么什么?”小苓和小馨忍不住喊了起来,“我们看见的,赖孩是碰巧路过……。”

老常跨前一步,挡住她们,对赖狗子说:“你们说陈荣巧抗拒交自留地,这个公社什么时候分自留地了?”他是跟队长一起来的,站在后边看了一会儿,觉得这些人实在闹得不像话,忍不住开口了。

旁边的人立刻呼应,一片声地说:“就是啊,俺村没分自留地!”“没分过……”“没那回事。”

赖狗子急得张嘴结舌,可是,也不敢惹起众怒。老常侧过身来,虽然问的是赖狗子,却面向大家,“你说她破坏生产,哪块地被大水冲了,哪里的庄稼淹掉了?”

赖狗子吞吞吐吐,“俺们正在调查……”

“既然事情还没有调查清楚,你们怎么就来抓人?谁给你这个权力?”

“哎,这都是你们工作队交待的呀。俺哪有这个胆子!”赖狗子退后一步,放软了口气,“是你们说的,既然是运动,就要搞大批判,就要批活靶子。还要上联下批,抓走资派,揪出几个反革命来,才算有成就嘛。”看起来,他很有些不服气,一边说,一边用眼睛寻找着。

老常愣了一下,想了想才明白过来,脸上气得变色,还是压着情绪,喘着粗气说:“既然是工作队的事情,我们自己商量,你们先放人吧。”

那几个人相互看看,有些犹豫。

等到这会儿,队长看出了点儿苗头,觉得有人撑腰,也壮起胆子,拿出点派头说:“是啊,你们的阶级立场到哪去了?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跑到我们生产队来抓军属?”

可是,他们不能就这样空手而回,正僵持不下,突然,赖狗子仿佛看到了救星,指着人群后边,“哎,老魏,你来了,还有顺和。这是你们交待下来的,你们说说该咋办吧!”果然,老魏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和顺和一起站在人后边,却是躲躲闪闪,不太想出头的样子。

老常把老魏拉到一边商量,从脸色上,很明显看出他们之间有争执。顺和站在旁边,只听不说话。赖狗子转着脑袋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急得抓耳挠腮。最后,老魏走过来对赖狗子嘀咕了一声,赖狗子说:“好啊,那俺们就抓个四类分子吧。”说着几个人一拥而上,把赖孩带走了。

老常沉下脸,和老魏一起也跟着他们到大队部去了。

荣巧这才缓过气来,一头扑到娘怀里。她娘搂着她,娘啊,儿啊,两个人一起放声大哭。

快要立秋,天黑得早了些。吃过晚饭,大华和小馨、小亮去大队宣传队排练节目,小惠和小苓正在收拾锅碗,突然有人敲门。小苓开门一看,大成带着老常捂着肚子站在门口。

大成问小苓有没有常备药品,说老常胃疼。小苓摇摇头,“没有治胃病的药,只有一瓶红药水。”

老常叹了口气,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小苓,你们有剩饭吗?给我一口吧。”

“啊,”小苓一愣,老常怎么会来要饭?“哪有剩饭呀。这么一大锅,每顿都吃得光光的。”

“那,你给我一块生红薯好不好?我胃疼得厉害,老毛病了。找不到胃舒平,不管什么,只要能吃就行,先吃一口止住疼再说。”

小苓急忙让他进屋坐下,“这个季节,红芋还在地里没长熟呢。再说,吃红芋更反胃。你怎么啦,没吃晚饭?”
“今天轮到我在荣巧家吃饭。我从大队回去一看,一屋子的人。荣巧哭个不停。她娘摔坏了腿,她姐姐到公社请医生,家里哪还有人做饭?几个妇女围在那里哄劝,一家子乱成一团。我找不到饭吃,也不好麻烦别人。这会儿胃疼得受不了了,只好找你们学生帮帮忙。”

小苓有些为难,还真找不出能吃的东西来,“要不,我给你煮一碗糊糊吧。你等等,先喝口热水。”

老常接过水碗说,“那我喝点热水就算了。你们不要再生火烧锅,太麻烦了。”

小苓不听,她拿碗舀出点儿白面,加上水搅起来。小惠往锅里加了一瓢水,钻到灶后点火。大成也过来帮忙,老常就在厨房坐下来,和他们聊天。

先说粮食,再说蔬菜,不知怎么就说到了自留地。小苓不敢说话,没想到老常反而有些激动,“谁说自留地是资本主义尾巴?你们来了一段时间,也应该看出来了。没有自留地,老百姓就没有菜吃。鸡不准养,猪不准养,没有任何副业。没有肉吃,没有鸡蛋吃也就罢了,连青菜都没的吃,那怎么行!他们更没有零用钱,连买烟,买盐,买灯油的钱都没有。你让农民怎么过日子!”

大成瞪大了眼睛,小苓以为听错了。这和现在流行的豪言壮语,革命口号实在相去太远。

“可是,自留地不是‘三自一包’吗?走的是资本主义道路。”大成犹犹豫豫地说。

“资本主义?手里有几个零用钱就是资本主义了?什么叫社会主义?社会主义的基本原则是多劳多得,不劳不获。”老常捂着心口,皱着眉头,看起来很痛苦,“可是这几年,农村吃大锅饭,搞大呼隆,多劳不多获,农民早已丧失了劳动的积极性。小苓,听说你做过比较,自留地里的粮食产量比大田里的高出很多,是不是?大田里的庄稼,收得多,公粮就交得多,还要卖余粮。也难怪大家不用心,有些地方干脆种‘卫生田’,撒下种子就完事,不中耕除草,连肥料都不上,完全靠天收,产量怎么能提高?自己家里的地,打下粮食能收到自己手里,这才肯下功夫下本钱,不是吗?就连荣巧这样的下中农,‘光荣人家’,都不肯缴自留地,闹成这个样子。这不正说明了人心向背嘛!”

小苓想起大闹座谈会的事情,哼哼唧唧不敢说话。

小慧听得好奇,从灶后伸出头来问:“怎么你什么都知道?那为什么你下午还说,这个公社没分自留地?”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么大的事,怎么能瞒住人?”老常还是捂着心口,脸上却露出一点微笑,慢吞吞地说:“
‘自留地,充了公,荣巧气得要发疯,
抓起铁锹扒水口,掉到塘里乱扑通。’

这个民谣村里小孩都会唱,还怕人不知道?只是,知道也就够了,我不想追究。这次我们下来,是来了解情况的。要拿到第一手资料,看到农村的真实情况,农民的真正意愿,把他们的想法带上去,不是来整人的。”

“可是,我听老魏他们说,学大寨,主要是学他们的革命精神,与天奋斗,与地奋斗,与人奋斗,还要像四清那样,重新划分阶级阵线,搞社会主义教育,坚持农村的社会主义阵地。他还要我们知青都积极参与呢。”大成还是带着一份豪情壮志,一股跃跃欲试的劲头。

“这些年来,动辄就搞运动,时时刻刻清理队伍,划分阵营,搞得普天下人心惶惶,鸡犬不宁。可是,光喊口号,摇红旗,讲空洞的大道理不能解决实际问题。我们要的是切实可行的政策,把生产搞上去。老百姓是要过日子的,过日子是要吃饭穿衣的,地里不打粮食怎么行呢?你们有文化,跟我算笔账吧。”

农村没有任何娱乐活动,小苓有时就做数学题解闷,一听说要算帐,马上点起煤油灯,找出了纸和笔。

老常问:“你们村有四百多亩地,种了多少亩小麦,多少其他庄稼?”

大成和小苓对着看看,都不清楚,小惠从灶后伸出头来,也只是摇头。

老常笑了,灯火一闪一闪的,看着很和蔼。他扳着手指说:“我听队长说,大概一半是麦子,那就算两百亩吧。大概还有一百亩高粱,五十亩稻子,三十亩棉花,剩下几十亩地主要种春红芋,还有些豆子,花生,芝麻和苎麻,等等。我们按平常年景估算,好地坏地扯平,小麦按平均亩产一百五十斤算,高粱两百斤,水稻两百斤,皮棉每亩五十斤。上百亩地的麦茬红芋和其他作物,就先不算了。你看,每年的总产是多少?”

老常一边说,小苓一边写,很快就报出数来,“小麦三万斤,高粱两万斤,稻子一万斤,三十亩棉花,一千五百斤。”

“减去公粮百分之十五点五(15.5%),暂且不卖余粮,种子和公积金都不算。”

“小麦25,350斤,高粱16,900斤,稻子8,450斤,棉花1,268斤。”

“现在的分配方案是人七劳三,你们村有一百多口人,下地干活的有七八十人,大部分拿不到整工分,你就按照一百人分配口粮,六十个整劳动力,下雨下雪和过年几天休假,每年工作三百三十个劳动日,算算看,每个人能得到多少粮食。”

小苓从来没有想过这么多,兴致大增,一会儿就算好了。她干脆画了两张表出来给老常看,大成也把脑袋凑了过来,说:“这是交了公粮以后,按照人口分总产量的百分之七十,全部人的工分分剩下来的百分之三十,对吧?可是,我们工作一年,到底能有多少收入?”
粮食    土地(亩)   亩产      总产      减去公粮   人七      劳三
麦子        200     150      30000     25350      17745      7605
高粱       100     200      20000      16900      11830     5070
水稻        50      200      10000       8450        5915        2535
皮棉       30         50         1500        1267         887         380
小苓说:“你看下一张表,除了正常的劳动日,生产队每年还要给大队集资工分,把几百分的零头舍了,大概还不够呢。”
粮食    人均       10分工     整劳力全年所得                大成全年所得            小苓全年所得
分类                                      工分粮 全部                      工分粮 全部                 工分粮 全部
麦子    177          0.38              125    302                           100    277                         81    258
高粱    118          0.25              82    200                              66    184                          54     172
水稻     59          0.13               43     102                             34    93                           28        87

总和  354        0.76             251   605                        200   555                 163     517

皮棉 9              0.02              6.6   15.6                             5.3 14.3                         4.3     13.3

小苓指点着说:“看看,这下清楚了吧?不干活的人,每人每年可以分到354斤口粮,9斤棉花。十分工的整劳力,每天赚不到八两粮食,两钱棉花。每年的人口粮加上工分粮,整劳力可以分到605斤粮食,15.5斤棉花。你大成八分工一天,挣555斤粮食,14斤棉花。我小苓拿六分半,只有517斤粮食,13斤棉花。”

“小苓很会算账嘛。”老常把纸拿过去,凑到煤油灯下,仔细看了看,“还有一点,你算的是毛粮,100斤麦子一般只能磨出85斤白面,所以叫八五面。100斤水稻只能打出72斤大米。把这些折扣打进去,再加上几百斤红芋,几十斤黄豆,几斤花生,几两芝麻,几把苎麻,就是这么多了吧?一个人辛劳一年,再除去种子、公积金,连肚子都吃不饱。这穿衣服,盖房子,油盐酱醋的,从哪儿来钱?”老常慢条斯理地解释。

小苓没顾上答话,看看锅里的水开了,把碗里的面糊慢慢地拨进锅里,煮成面疙瘩,再洒点儿盐,切了根葱花,还滴了几滴油,盛出来递给老常,“慢慢喝,还有点儿烫。”

老常接过碗来连声道谢,感慨地说:“也只有你们知青还有这么好的白面,还舍得吃油。你们都知道,农民从来舍不得吃细粮,磨面都是连麸子掺在一起的全麦粉,用把柴禾烧碗开水都心疼,天天吃粗粮喝井水,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当年,我们脑子里的共产主义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耕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可是现在呢,老百姓连最基本的温饱都不能保证!唉……”

“可是,‘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嘛。农民没有远见,只看眼皮子底下的现实利益,不明白革命的意义,没有觉悟。一旦在大田里劳动,就丧失了生产积极性,这才是造成低产现象的根本原因,……”大成边想边说,总觉得那里不对头。

“人就是人,生存意识是第一条。当年号召农民起来革命,大多数人的目标是‘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空洞的理想只能让吃饱穿暖的小知识分子们激动起来。我们是农业省,主要经济来源是粮食,产量很重要。既然你们有理想,有文化,就应该想想办法,做些实际事情,不但要用科学的方法来种田,还要寻找有效的措施,调动农民的积极性。像这么乱下去不是个办法,经济都搞垮了,我们的国家就要出大问题。你们还年轻,要学会用脑子,不要人云亦云,跟着唱高调呀!”

小惠熄了火,从灶后钻出来,从水缸里舀水洗手。小苓忙着刷锅,还想乘着灶里的余火温点热水。她俩都顾不上说话,只有大成犹犹豫豫地说:“搞科学种田,精耕细作,才能提高产量,这一点我们懂。只是,只看经济,会不会变成用生产压革命呢?”

看起来,老常听着很有些失望,他不再说话,呼呼噜噜地喝起面汤来。

天阴了,好像太阳也闹腾够了,躲在云彩里不肯露面,几滴小雨稀稀拉拉地往下掉。
荣巧哭了一夜,她娘心疼,清晨不让她下地。可是,荣巧舍不得工分,吃完早饭,还是打起精神来了。她卷起裤腿,和小苓她们一起到稻田里耘草。别人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她也不想开口。大家闷着头干活,只听到大锄在水里来回刮草的‘刷刷’声。田里的气氛郁闷极了,就像天上渐渐卷来的云彩,越积越深,一场大雨正在其中孕育。

终于,几道闪电裂过长空,几声沉闷的雷声划破了云层,大颗大颗的雨点砸了下来。没等队长招呼收工,地里的人已经跳出水田,不顾一腿泥水,抓起鞋子,赤着脚捂着头往村里跑。
大雨天不下地,老魏趁机组织大家开会学习,提高觉悟。大白天的,队屋里挤满了人,点上汽灯,把那几张报纸翻来覆去念了好几遍,还让大家商议修梯田,办水利。

大家当面不说,背后嘀咕:“咱这里又不是山地,好好的田为啥要修的一道一道的?”

“啥叫水利?利到谁头上?”

“咱这地方,‘三天不下雨,蛤蟆干咧嘴。大雨三天冲,淹了水晶宫’,也能修水利?”

“就那么几口屁眼大的水塘,一条半人深的涧沟,两只空手,就能建水库了?”

看着乌云翻卷,大雨不停,队长心里着急,老常也黑着脸,他们都没有兴趣参加政治学习,说那些空话。有老常撑腰,队长偷偷地溜出去四处察看。几个小塘都满满荡荡,他想给水找个出路。可是,和水塘相连的几条涧沟也都满了,绕着村子转了一圈,呼喊着往下边的李家洼流去。要是把塘水放进涧沟里,没准连村子都淹了。

天,漏了,大雨连着下了几天。没等队长想出办法,池塘已经装不下,出水口也顶不住了,哗哗啦啦的大水漫过塘坝,遍野横溢,低洼的地方转眼就成了沼泽。队长和老常站在村口看去,正在孕穗的高粱地里存了半尺深的水,快要成熟的早稻泡了汤,豆子只露出顶上的尖叶,晚稻干脆没了影子。红芋和棉花的地势稍高一些,一垄垄漂浮在水面上,远远看去像是一条条小船。连天的乌云下,只有那两棵大枣树仍然挺立,树枝随风摇动,发出呜呜地悲鸣,雨水像它的眼泪一样不停地抛撒。

突然,漫天迷茫的大雨里,有个人影一滑一扭地过来。走近了才看清楚,是赖狗子,穿着蓑衣,赤着脚,一副狼狈相。

他看到老常就说:“公社叫俺来找你们。上头来了电话通知,要工作队都撤回去,到公社集中,有车来接。”

“为什么提前回去?”老常奇怪地问道。

赖狗子摇摇头,“俺不知道。公社叫俺来通知,没说别的。”

老常他们打好背包,拎起装着脸盆水瓶的网兜,有的打雨伞,有的裹雨衣,一溜一滑地走了。事情发生的这么突然,谁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大成神神秘秘地说:“老常太右倾了。他错误地估计了形势,以为文化大革命已经结束,可以开始抓经济了。他以生产压革命,纵容分自留地,还污蔑农村的大好形势。他立场不稳,不搞阶级斗争,同情四类分子,不和贫下中农三同,不下地干活,跑到知青户吃细粮……,落下一把小辫子。听老黄说,老魏他们正想整他呢,搞不好又要被打倒了。”

工作队走了,不学习了,人就像脱笼的鸟,都飞了出来。

德叔披着蓑衣,手提一只篓子,一溜一滑地从塘边回来,一堆人围着他问长问短。荣巧也拉着小苓凑了上去。小苓一看,篓子里有条大鱼。

德叔开心地直笑,“俺今天有鱼吃了。塘里的鱼都叫水冲了出来,在田里头直扑腾,好抓得很,俺空着手就抓了一条。”

这个消息比满地大水传播的还快,陈家峁的男劳力都出动了,三三两两地背上篓子,扛起铁杈,拿着网子,四散在一片迷茫中。荣巧家没男人,她叫上小苓,撺掇着骚狗娘,拉着小石蛋,也出去了。

雨小了一些,可还是浑沌不开,地下溜滑,就像抹了油。小苓穿着半高腰的雨鞋,走几步就不行了,水漫上来,一个劲儿地往鞋里灌,下边又被泥粘住,根本就拔不出来。倒是荣巧她们打着赤脚没有顾忌,深一脚浅一脚地踩下去,一会儿都是半腿的泥。

小苓摸摸索索地走在田埂上,一眼看过去,晚稻秧东倒西歪,有的都被连根冲掉了。豆子趴了下来,正在生长的豆荚落在淤泥里。高粱地里另有一番景色,长得壮实些的在水里摇晃,大部分已经成片倒伏。

艰难地走了一圈,小苓连片鱼鳞都没见着,只感到一种悲凄环绕着天地。虽然只是蒙蒙细雨,她浑身上下也很快都湿透了,秋风一吹,阵阵寒颤,那个滋味真不好受。她和荣巧打了个招呼就回头,这个鱼不吃也罢,冻病了可不是玩儿的。

荣巧却不肯罢手,她和骚狗娘结伴,一路看,一路找,一直摸到水塘边上。水哗哗地往下流,还真有鱼昏头胀脑地冲下来,打着旋儿顺着水很快就不见了。

荣巧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死死地盯着,突然扑进水田里,“石蛋,快快!”她整个人倒下去,压倒了一片稻秧,还扬着头一连声地喊小石蛋。石蛋冲过去,把网在她身边张开,荣巧这才慢慢地欠起身来。

“鱼,好大的鱼!”小石蛋惊叫起来!荣巧身下果然压着一条鱼,在泥水里挣扎着乱跳。小石蛋急忙把网扯过来,把荣巧的胳膊和那条鱼一起按进淤泥里。

荣巧整个成了泥人,满脸的泥泞却遮不住她近乎疯狂的高兴,一扭头又扎进稻田里,一会儿居然又摸到一条,比那条还大!小石蛋跟在旁边,拿着根小棍到处拨拉,也捂住了一把小虾。

她俩高兴得忘乎所以,却听见骚狗娘大喊大叫,扭头一看,她手里紧紧地抱着个篓子,在水沟里扑腾,也不知是高兴还是惊慌。

骚狗娘个子高些,身体壮些,胆儿也忒大。她居然跑到出水口那儿,用石头把篓子压住,篓子口对着池塘泄水的地方。没一会儿,看见篓子扑腾起来,她就过去拿,脚下一滑,被冲进了水沟。好在水沟只有几尺宽,半人深,倒是淹不死人,她也不在乎,索性抱着篓子顺着水沟出溜下来。荣巧和小石蛋看她那副样子,笑着把她拉了上来。

骚狗娘掂掂篓子,伸手进去扣着鱼鳃拎出条大鱼来。她们几个不管脚下泥泞,嘻嘻哈哈大呼小叫着赶回家。村里别的人也抓到鱼了,两条三条,鱼大鱼小的,闹哄哄地挤在一起显摆。赖孩最能干,抓了四条鱼。猫娃娇气,和小苓一样,空着手被雨淋了回来。

十一

雨慢慢停了,天空开始发亮。抓到鱼的人嚷嚷着进城卖鱼,都回家换衣服。

荣巧也想去,又找骚狗娘商量。骚狗娘摇摇头说:“进城一二十里,还要翻山,这路稀泥滑烂的,哪值得去卖一回。俺这一年到头吃不上几回荤菜,好不容易摸条鱼,你看俺家骚狗子,口水都淋下来了。俺不卖。”

“就是啊,”荣巧想想,叹了口气,“骚狗爹月月有工资,你家不缺这几个油盐钱。俺家不一样,买盐买灯油都没有活钱。俺娘又有病,时常还要买药,这么大两条鱼,俺哪舍得吃。”
“眼看着天都晌午了,等你走到,集也散了,上哪卖去!”骚狗娘还是泼冷水。

“连着下雨,没人进城卖菜,城里人吃啥?俺不赶集,翻过山就到工人房,挨门问问,这么大的鱼送上门去,还怕没人买?”

“那倒也是。听人说,那些工人干的活是提着头的买卖。早上下井,不知晚上还能不能上来。家里不置办东西,只顾嘴,舍得吃,你去吧。”

荣巧说不动她,就跑来找小苓,借了她的雨鞋雨伞,把那两条鱼用绳子穿好,挽了把秤就拎着进城了。她不好意思和那几个小伙子一路,只是远远地跟着。

翻过山就是城里的地界,泥泞的小道先是变成了石子路,后边又铺上了柏油。山下散落着一片住宅区,全是红砖瓦房,还夹杂着几栋小洋楼,气派极了。荣巧看看,村里的人都四散开来,到一排排房子中各找门路。她看着赖孩走的方向,也在那附近吆喝起来。果然不出所料,刚张嘴就有人来问价,几个人围上来称赞:“这鱼这么大,还活着呢。”

有个人动作快,一伸手就把两条鱼都抢了过去,“俺家说亲呢,来了一屋子人,正愁着没菜!”说着塞给荣巧一张五块的钞票,“不用称了,掂量着有四斤多呢,这么大的雨,你进城不容易,就不用找钱了!”

荣巧干一年的活,也分不到几张这样的钞票,人家不要找钱,她都高兴傻了,哪儿还计较有多重。另外几个人手慢,没抓到鱼,遗憾极了,“你还有没有?要有鱼再送来,不管多少俺都包下了!”荣巧笑着说:“俺村里还有几个人也来了,在那边呢。”随手往赖孩去的方向一指。

雨又滴滴答答地下了起来,荣巧一手撑着雨伞,一手伸进衬衣口袋,紧握着那张钞票,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前边几个像是村里卖鱼的人,他们一定也卖到了好价钱,说笑着往回走。她看了看,里边没有她等的人。过了一会儿,赖孩才从旁边的住宅区里出来。

荣巧急忙扭过头去,装着没看见他,只管往前走。柏油路上没有泥水,她又穿着雨鞋,好走得很,可是,她却一步一蹭,好像踹在泥窝里。

后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赖孩赤着脚噼噼啪啪很快跟上来,像是突然看到她,喊了一声,“咦,这不是荣巧吗?你咋也进城了?”

“啊,是赖孩呀。”荣巧惊喜地回头招呼,“俺摸了两条鱼,拎来换个油盐钱。你呢?”

“俺今儿运气不错,那几条鱼卖了十几块!”赖孩喜形于色,得意地晃晃手里的钞票。

“俺也赚了五块钱呢!”荣巧高兴地回答,“把钱收好了,泥里水里的不容易。”

赖孩点头笑笑,把蓑衣掀起来,把钱放进衬衣口袋里。

“哎,要不是割个啥尾巴,咱咋会连条鱼都舍不得吃,巴巴地跑来卖一趟!你没见俺家小石蛋那副馋相。”荣巧有些遗憾,不由自主地舔舔嘴唇。

“咳,这年头的事,咱说不清,混着过吧。” 赖孩小心翼翼,不敢多话。

“要是老常能当家就好了,那是个好人,他就不管俺们分自留地。”

“可不是,”赖孩感叹地说,“那天要不是他,你就活该倒霉了,俺也不会那么快就被放出来。可惜,好人没几个,县官不如现管,俺们老百姓,也不知道啥是个王法。”

“这是个啥世道!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荣巧也忿忿地说。她扭头看看赖孩,又说,“都是俺闹出来的事,倒让你背了黑锅。他们打你了吗?”温柔的声音里带着关切。

雨渐渐下大了,赖孩头上的草帽已被浸透,雨水一道道流在脸上。荣巧看看四处无人,就把雨伞伸过去。赖孩顺手接过来,自己半个身子漏在伞外,倒把荣巧遮得严严实实。

“那有啥,俺这个四类分子,哪回去大队干活不挨打!只要他们不下死手,俺这么壮实,挨个三拳两棍的也没啥。”赖孩带着些听天由命的口气,又装着不在乎的样子说,“那天有老常跟去说好话,俺反倒没受罪。”

“那你为啥不找你亲娘去?她家是贫农。”

“唉,俺要是从小跟着亲娘,那就好了。二十年了,俺爹俺娘好不容易把俺拉扯大,这会儿俺再走,还不送了他俩的命。人不能没良心。”赖孩叹着气,很有些无奈。

“你亲娘住哪?现在咋样?”

赖孩有些奇怪,为什么荣巧会突然问起这些事来,不过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离咱村也不远。前些天夏收时,俺去过她家。唉,你不知道吧,她土改时找的那人,前几年饿死了,孩子也没活过来。她这是三婚了。她家俺叔身子不好,这二年连生了几个孩子,俺亲娘又忙地里又忙家里,顾不过来。她那里也分自留地,俺去帮她割麦子。那屋子看着,就不像个住人的样子。俺爹俺娘都还能下地干活,俺家三口子没有软腿的,这么多年过来,孬好还挣下三间房子。可是,俺亲娘家年年透支,交不出钱去,连口粮都称不回来。那两间房子就像茅庵子,一家五口人挤一条土炕,俺去帮她干活,连个搭铺的地方都没有。说啥贫农,过去的贫农俺没见过,这时候她家才真是贫农!”

“可是,你就不为将来想想?你背个富农帽子,将来咋办?”荣巧吞吞吐吐,有些羞涩地说,“她家再穷,成份好呀。”

“俺也想去那边,帮衬她家,可是,俺叔不喜欢俺,俺爹俺娘离不了俺。嗨,俺也是两难。”赖孩说着,心里闪了一下,似乎猜着了荣巧的意思,可是又不敢冒失,犹犹豫豫地接下去,“这个世道三天一变,前二年搞包产,这二年割尾巴,谁也不知道过两年是啥样。再说,人大不过命去,要是俺生就是个受罪的命,那也只能受了。”

荣巧有些失望,不知再说什么好,想了想突然像赌气似地说:“俺就不信命!不是有人说俺家‘地煞星’啥的,俺家祥龙不也当兵去了。”

“咳,那是迷信,俺也不信。”赖孩笑了起来。“你娘你姐都是好人。”

“真的呀?” 荣巧兴奋起来,又带着些扭捏,“那……,那,俺呢?……”

赖孩憨憨地说:“你就更是个好人了。村里谁不说你能干,家里地里样样活都能拿得起来。”
荣巧猛地红了脸,脚一滑碰到赖孩身上,仿佛刚发现和他挨得太紧,抬头看看,雨已经停了,就从伞下钻出来。

赖孩把伞收了,抬眼看去,大山已经丢在背后,眼前是起伏的田野和村庄。虽然还是浓云密布,可天色渐渐变亮,一道道阳光像箭一样透射,云朵慢慢飘动,一个个村落忽而被黑暗笼罩,忽而在阳光下闪动,明暗相间,像一幅浓墨重彩的图画。他和荣巧畅快地呼吸着雨后的新鲜空气,心里高兴,脚下轻快,乡间小路也似乎不再那么泥泞。

突然,旁边的水沟里扑腾了一下,荣巧不由得停下脚步,看到有鱼在里边翻花。这条水沟既窄又浅,她心里一动,对赖孩说:“看来咱们今天运气不错。咱就在这儿再抓条鱼,马上就能拿回去卖掉,要不,带回家自己吃一顿也好。”

“算了吧,看你穿的这身衣服,为进城才换的,别弄泥乎了。”赖孩劝她。

荣巧看看身上,也有些犹豫,可是,沟里的鱼就像专门逗她玩,一条接一条地蹦跳,水沟里水花翻腾。荣巧不由自主地沿着沟边走,边走边张望。谁知老天偏偏捉弄她,一不小心,扑通一滑,赖孩一把没抓住,她已经掉沟里了。

沟里水不深,倒是淹不死人。可是,又在赖孩面前出了一次洋相!荣巧尴尬极了,急忙往上爬。赖孩伸手去拉她,她抬起脚一看,“坏了,胶鞋陷在泥里了。这鞋是借小苓的,贵着呢,可不能丢了。”

赖孩见她半天摸不上来,看看水也不深,就脱下蓑衣,卷起裤腿跳下去帮忙。他先用脚踩,再弯下腰摸,找了半天,总算把鞋子捞了出来。

他俩爬出水沟,衣服全湿了,一身泥污,脸上也溅了泥点,花花搭搭地像小丑,不觉相对傻笑起来。

赖孩撩了把水擦着脸笑着说,“你看看,摸不着鱼不说,咱俩反都成了鱼。”

“算了,回吧。”荣巧把雨鞋在水里涮涮,索性拎在手里,“这鞋穿着麻烦,反正一脚泥了,俺还是打赤脚走得快些。”想了想,她又解嘲地说:“俺没有发财的命,有这五块钱也就够了。”

可是,等她腾出一只手伸到口袋,里边却是空的!她一身上下只是衬衣上有两个口袋,全部翻过来都没有钱,摸遍了全身也没有钞票的影子。

荣巧找钱,提醒了赖孩,他往口袋里一掏,也傻眼了,“坏了,俺的钱也掉水里了!”

俩人急忙掉回头跑到水沟边,草丛中泥窝里细细地翻了几遍,可是,哪儿还有钱的影子。
荣巧傻了,一屁股坐在泥水里,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都怨俺,都怨俺!俺还真是个‘地煞星’吗?咋能连你的钱都丢了。”

赖孩强作笑脸安慰荣巧:“唉,咋能怨着你!这就是命吧。‘水里捞来水里去,命中没有容易钱。’要怨也只能怨这股子祸水!”

祸水,一股浑浊不堪的泥水夹杂着枯枝落叶打着旋儿远去。雨又大了起来,天也渐渐黑了,荣巧压抑不住的哭声夹杂着哗哗的雨声,一阵阵令人心碎。

第一章 新房断垣

第二章 红衣绿茶

此条目发表在 乡情, 大枣树下的唱唱, 小说, 文学天地, 遥望神州 分类目录。将固定链接加入收藏夹。

大枣树下的唱唱(修改版)第三章》有 1 条评论

  1. Pingback 引用通告: 大枣树下的唱唱(修改版) 第四章 馍馍点心 | 凡草文集

发表评论

电子邮件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被标记为 *

您可以使用这些 HTML 标签和属性: <a href="" title=""> <abbr title=""> <acronym title=""> <b> <blockquote cite=""> <cite> <code> <del datetime=""> <em> <i> <q cite=""> <strike> <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