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枣树下的唱唱
凡草
- 引子
1968年的深秋。天边阴云密布,冷风呼呼吹动,寒气一直逼到人的心窝里、骨缝中。
省城的火车站里挤满了人,灰色、黑色、深蓝色搅和在一起,像天空中阴沉的乌云一样暗淡。一片阴郁里,老天也在默默呜咽,不时飘下几丝细雨。几十面大红旗卷着冷风,不停地躁动,像是一片燃烧的火苗。红彤彤的醒目大标语从高大的建筑物上直冲而下,“到农村去,到边疆去!”“上山下乡干革命!”
“第一中学”的大旗下,小苓和她同一个知青点的同学,小亮、小馨、小莉和小惠一起站在队列里。她们都是同一年出生,生日还恰巧都在同一个月,可是,长相性格都相差很远。
小苓刚强泼辣,有点男孩子的鲁莽,两根翘起的短辫和一双灵动的眼睛,穿着哥哥留下的男式制服,更带出一股风风火火的劲头。
小亮长得漂亮,大概因为父母留过洋,多少有点洋娃娃的味道,头发带着些自来卷,垂在肩头。现在,她那鹅蛋形的脸上像挂着秋霜,两只大眼睛暗淡地低垂,高高的鼻子下,小嘴紧闭,没有一丝笑模样。
小馨是最娇气的一个,身材瘦小,脸型偏长,剪着娃娃头,含着眼泪噘着嘴,呆呆地盯着地面。她连提个网兜都觉得累,不时地从左手换到右手,最后干脆放在地上蹲下来。
小莉脸型较圆,高挑的个子,藏在棉衣里显不出线条,头发硬硬地梳成两把刷子。文革时,她参加了某一派的宣传队,走路也带着点跳舞的姿势。
小惠温顺乖巧善解人意,两个酒窝长在面颊上,一对长辫子拖在肩后,一张嘴总会给人一种温柔的感觉。
她们的装束都差不多,一身鼓鼓囊囊的冬装,遮掩了妙龄女儿的娇好身材,含泪欲滴的悲戚,压抑着本该迸发的青春热情。身上背着的黄挎包,和铺天盖地的红海洋一起,装点着这个时代。每人手里还拎一个装了脸盆和热水瓶的网兜,叮叮当当地为震天的锣鼓伴奏。
在中学里经历了三年多的狂风暴雨,小苓和同学们一起,莫名其妙地毕业了。等待她们的只有一条出路,墨色淋漓,写在通红的横幅上,“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小苓的父母都在大学里工作,妈妈虽然已经被“打倒”了,却以女儿“响应号召,上山下乡”为理由,得以到车站送行,只是关在牛棚里的爸爸没被批准。小馨的父母是省里的干部,此刻都被隔离审查,只能自己孤独地站在行列里。倒是小惠幸运些,身为八级工的父亲带着母亲一起来了,他们拉着女儿的手,满脸泪痕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小亮的哥哥大华是她们学校的高中生,他已经报了名去江南的山区,过两天出发。他们的父母在文革初期自杀了,现在,只有大华作为家长站在送行的行列里,两眼迷茫地瞪着远方。
锣鼓队旁,几个领队正在商量什么。穿着劳动布工作服的老师傅是工宣队员,他不时地扭头看火车道,再看看手表——看来火车又晚点了。年轻的军宣队员穿着军装,神气活现地指手画脚,不知做什么高谈阔论。洗耳恭听的大成是学生代表,他穿着没有领章的假军装,瘦瘦的中等个子,长方脸膛,面颊略有些平板,一副眼镜恰到好处的出现在额头下,看起来多了点儿立体感。他是革委会的学生代表,作为这次行动的领队,他的任务是把同学们送下去,安置好,自己却暂且没有插队的打算。
一阵汽笛骤然而起,和着秋风长鸣。巨大的火车头拖着长长的黑烟,带着几节车厢轰轰隆隆地压了过来。红旗在狂风中飞舞,锣鼓似乎想和汽笛一争高低。家长们全都慌了神,一下冲乱了队列,挤到孩子身边,拉着孩子的手,总觉得还要再叮嘱些什么。站台上的工作人员吹起尖利的哨子,学校的领队们大声呼喊,一阵混乱之后,学生们总算都上了火车。家长们又都涌到列车边,孩子们则从窗口探出头来,车上车下,哭声喊声,连老天爷也不忍看见这样的慌乱,闭着眼睛抛洒下一把泪水。
大成跑前跑后,终于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了下来。可是,刚一松懈就察觉到周围一片悲泣,他不敢忘记职责,愣了一下,又立刻站起来,举起“小红书”拉着身边的人高呼口号。可是,连十几台锣鼓都黯然失音的时候,零零落落的口号又怎么能压住铺天盖地的哭喊!
汽笛声声,车轮咣咣,火车缓缓出站,留下满站台的喧闹,带着一车厢的哭声远去。
节奏分明的车轮声里,城市急速后退。小苓探出头来,滚滚烟尘里是扑面而来的原野。就这样,她告别了家乡,告别了父母,带着童稚的迷茫,随着隆隆的火车闯进了漫漫的人生旅途。
第一章 新房断垣
一
入冬了,天越来越短,好像没一会儿,太阳就挂在村头那两棵大枣树的树梢上了。那两棵大枣树也不知道有多大年纪了,树高叶茂,又长在高处,压过了村里所有的房子。它们晨迎朝霞,晚送夕阳,也算是陈家峁的一景。赤日炎炎的时候,树叶遮下大片阴凉,村里人都爱在树下乘凉吃饭,这片空地也就成了聚会的场所。可是眼下,寒风夹着雪意,一阵阵剥着树上的叶子,把它们送上枝头再盘旋着飘落。那顶尖的树梢上居然还挂着几个熟透了的枣子,在风中骄傲地摇晃,通红耀眼。
几个半大孩子围在树下,正玩得高兴。到底乡下孩子冻惯了,这个时节还穿着薄衫短裤,连小屁股都露在外面也不怕冷。他们一会儿聚在一起念念有词,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跑到附近的磨房去探探头,一会儿又跑到村子最北边的一排新房子那儿看个什么,不知道为什么那么高兴。
那排新房子盖在村子的东北角上,坐北朝南,后边是壕沟,东南方就是那两棵大枣树。房顶上的新麦草黄灿灿地发亮,泥墙上还有些没有干透的青草,被几道惨淡的夕阳映得绿茵茵的。这个村子不大,前后只有四排房子,前边三排都是这样的泥墙草屋,年代久了,变得黑乎乎的,反衬着这排新房子,亮得有几分扎眼。
一会儿,几个姑娘跟着一个牵驴的小伙子从磨房出来,个个头上都顶着毛巾,还满头满脸的面粉和麸皮。小苓歪着脑袋扛着面笆斗,小辫散了,一撮乱发从毛巾里钻出来,被汗水粘在额头上,衬着白呼呼的面粉,通红的脸蛋,看着非常可笑。小惠拿着面箩,小莉拿着罗面用的架子,紧跟在旁边,担心小苓扛不动,随时准备着扶一把。小馨和小亮抬着一个大面簸箩,面簸箩挡住了她们的视线,在凸凹不平的乡间小路上跌跌绊绊地走着。
呼呼啦啦这么一大帮人,一下就让孩子们看见了。一个孩子指着她们大叫:“出来了!出来了!她们推好磨了!” 孩子们一拥而上,摇着头跺着脚拍着手,冲着她们大声念道:
“学生推磨真奇怪,后头推,前头拽,
又喂秫秸又喂菜,老驴不走骂它坏。
石旦叫了祥龙来,大喝一声驴跑得快。”
姑娘们听了,想起刚才套驴推磨的狼狈相,顿时面红耳赤。小苓一扭身放下肩上的面笆斗,伸手抓住了一个孩子的胳膊:“骚狗子,谁叫你念的?”
那孩子一点也不怕,嘻笑着脸说:“是玉鹤编的唱唱。”
“玉鹤是谁?”小苓奇怪地问道。
“玉鹤是玉彩的弟弟。”“玉鹤刚看你们推磨来。”“玉鹤上高小。”“玉鹤会编唱唱。” “玉鹤编了你们好多唱唱。”一时间七嘴八舌,嚷成一团。
几个姑娘还真有点摸不着头脑。她们来到这陈家峁已经一个多月了,这是个小村子,不到二十户人家,大人孩子差不多都认识了,可是对这个玉鹤还真没什么印象。这个地方,用当地人自己的说法,是个不南不北、不蛮不侉、位居皖中的好地方。说是山区,并不见大山;说是平原,又有无数的沟沟坎坎、山山岗岗、峁峁洼洼;说是离城镇不过几十里,却又有许多莫名奇妙穷乡僻壤的怪风俗。生个男孩,宝贝的要命,总怕养不活,起名都是“骚狗”、“癞猫”、“丑孩”、“石旦”之类,据说是如此一来,阎王爷不要了,才能养大成人。要等到快娶媳妇的时候,或者是上了学堂的,才叫上大名。反过来,女孩子们却都有个如花似朵的秀气名字,什么“玉彩”,“金华”,“荣巧”,“庆花”等等。不过,她们一旦出了嫁,名字也就嫁掉了,先是随丈夫成了什么“金成家”,再跟着孩子变成了“骚狗娘”之类。姑娘们自然奇怪,谁家男孩会有这么雅气的名字?
“小苓,快回吧,还等这面作晚饭呢。天都快黑了,肚子早就饿了。” 小惠催着说。
眼看太阳落了下去,一大片乌云镶上了金边,小苓把面笆斗扛起来, “好,回去做饭。只是这驴,还得麻烦祥龙了。”
那牵驴的小伙子笑着说:“俺送回去就是,啥大不了的事。”
姑娘们也都笑了。小馨娇娇地嗔怪:“这驴是你训出来的吧?怎么只听你的话呢。”
祥龙不由得大笑起来,牵着驴走了。
小惠和小苓一块进了那几间新盖的泥屋草房,这几个孩子也推推搡搡地跟了进去。小惠放好面箩,进厨房从水缸里舀水添锅,抱柴禾拉风箱点火。
孩子们居然叮上了她,跟着又念叨了起来:
“小惠不知咋做饭,稀饭扑了团团转。
抱个石头压锅盖,笑死丑孩和石旦。”
小惠听了,哭笑不得地问:“这也是玉鹤编的唱唱吗?”
“就是,他那天回来背粮,看见你不会做饭就编了叫俺们唱。” “就是他叫丑孩抱石头给你压锅盖的。”又是一阵七嘴八舌。
“他往哪儿背粮?”
“他在公社上高小,每月回来背粮。”
小苓一边洗手涮面盆擦案板一边问:“吃什么饭,贴饼子还是擀面条?”
“还是吃面条吧,磨了半天面,嗓子里都是面粉,喝稀的舒服些。”
几个孩子一起嚷了起来:“贴饼子,贴饼子!俺们也掰块尝尝。”
小苓笑着骂道:“还想吃饼子呢!上回给了你们点饼子吃,你们反而编唱唱骂我。”
孩子们顿时得意起来,叽叽喳喳地又念了起来:
“饼子贴得焦又黄,俺们大家都来尝。
学生不会过日子,不收不种吃干粮。”
小馨小亮和小莉也还了磨面用的工具回来了,点着煤油灯过来帮忙,听见孩子们瞎吵吵,她们一起叫了起来:“什么,吃块玉米面饼子就是不会过日子?”
“那可不是!这会儿地里的庄稼都收完了,没重活了,谁家不是一天两顿杂面糊糊,煮个红芋就当干粮了。现在不省着点,过几天送粪开河,没干粮吃可顶不住。再说,这日子还长着呢,刚入冬就把粮食吃完了,明年春天咋办呢?”
听着这话不像孩子们说的,小亮端着灯一瞧,是副队长玉广的妻子来了,“哟,是庆花呀。什么时候来的?快进来坐。”
还没答言,身后又钻了个人头出来。庆花笑着说:“现在天短夜长,总不能这么早就睡觉。俺拉了荣巧来,借你们的灯亮作几针活,看看你们的新房子,跟你们拉拉呱,说笑说笑。”
她说着,拿出一只鞋底几缕麻线,凑到煤油灯下纳了起来。荣巧摸出个线轴,一把棉花,靠在门边捻起线来。
看着这几个孩子在屋里窜来窜去,弄得灯影一闪一闪,庆花拿着鞋底在一个孩子的光屁股上拍了一下,“今天蹭不着饼子吃,别在这儿讨人嫌了。劳力们在队屋唱推子呢,快去吧。”孩子们便一窝蜂地冲了出去。
小惠从灶后伸出头来,好奇地问:“哪儿是队屋呀?”
庆花笑着说:“你们原来住的房子就是队屋呀,不是前天才搬过来的嘛!眼看到冬天了,你们要是还在队屋住,这劳力们就无处去了。要不然队长会这么紧忙,带着人只花了几天工夫就给你们把这房子盖上了。”
小苓一边和面,一边搭腔:“他们唱推子,为什么你们不去听呢?”
“傻丫头,队屋是劳力的天下,除了队长叫开会,咱妇会的人是不去的。”庆花笑着回答。
小苓她们开始不明白,慢慢才知道,这里的人说“劳力”,是专指男人而言。妇女们虽然也下地干活,却习惯于用“丫头子”、“女子们”来表示。经过了几次政治运动,大家简单地用“妇会’表示“妇女联合会”,于是“妇会的”就成了妇女的时髦称呼。
“什么是推子,他们唱些什么?” 小苓接着问。
“谁知道,没几个识字的,还不都是顺口瞎编。不过是找个地方烤火聊天,省下家里的灯油钱。”
“都像他们念的那样吗?”
庆花和荣巧不由得都笑了起来。庆花说:“小孩们念叨的叫唱唱,顺嘴溜就是了。推子有调,像唱戏一样,每句也长些。”
荣巧也跟着说:“你们下放学生来,是俺村的一件大事。本来俺村地多人少,队长一心想要几个大小伙子来帮着种地,谁知接来了你们这几个小丫头,想推掉又不行,心里头堵着呢。反正一村的人都盯着你们,玉鹤上了高小,是俺村的人尖子。还有几个嘴尖口溜的,也喜欢编唱唱。等着吧,以后有的编排你们呢。”
小苓听了更好奇,乒乒乓乓地擀着面条还紧着问:“这村子里上高小的人多吗,我们怎么没见过玉鹤?”
庆花一边纳鞋底,一边讲故事,唠叨了半天,姑娘们才知道,这是个穷村子,识字的人很少。老一辈的,只有老金祥念过书,还上过大学。可是那年包产到户的时候,他爹听说这是二次土改,硬逼他退了学,回家顶个人头多分一份儿地。早先他是生产队会计,四清时不知犯了啥事,不让他当了。现在的会计还是从外村请来的。年轻人里只有祥龙识几个字,当上了记工员。小一辈里,男孩最多到大队的民办小学上到四年级,能写个信就够了。女孩们都不上学,小的在家带弟妹,帮家务,十六七岁就下地干活了。
只有玉鹤娘心气儿高,她家前几年闹饥荒的时候到南方闯荡,见了些世面,也攒了几个钱。玉鹤哥哥叫玉松,在县城念的技校,毕业以后在城里工作,吃上了商品粮。村里人都羡慕极了,他娘一心想让玉鹤也走这条路。
庆花说着说着,眼就红了,“除了他家,谁家孩子上得起高小。你算算,一个学期的学费就得好几块钱,笔墨书本每年又是好几块。衣服鞋帽也不能像在家里这么个穿法,总不能露着肉上学吧?住校吃饭,要另外添置被褥,每月还要从家里背两次粮食。别的孩子像他这么大,都放两条牛了,忙时到地里帮帮手,一年也能赚几十个工分,这一进一出,差多少去了!”
荣巧在一旁插嘴说:“听玉彩说玉鹤停学了,昨儿回来就不去了。”
“为什么?”几张嘴同时问道。
二
没等荣巧回答,水开了,面条也擀完切好了,庆花拎着一条看看,撇着嘴说:“厚薄不匀,粗细不一。你们用纯麦面,还弄成这样,要是杂面,就不知成个啥了。唉呀,咱村的女子,谁家面条擀成这样?嘿,就这点小事也难为住你们这些洋学生了。”
小苓觉得挺委屈。她们这帮孩子,家里以前都有保姆,谁做过饭呀?父母被打倒以后,通常是到食堂打饭吃,在家做饭也是用煤球炉,根本就没见过这种烧柴烧煤的大灶。小苓家里兄妹多,以前还帮着做些家务,看人擀过面条,现在,只有她能把面粉变成面条。剩下她们几个,煮米饭,搅面糊,贴饼子还能对付,蒸馒头不知道怎么发面,擀面条连面都活不好。小苓觉得自己已经很了不起了,怎么还会受人指责呐?可是,她只能叹口气,把面条下进锅里,又转身拿出一碗酱豆子,问庆花:“这碗酱豆快吃完了,不知到哪儿能再买些?”
庆花挺不以为然,“买?上哪儿买?俺们这里,每家到了夏天都晒一坛酱豆子,要留着吃一年呢。这碗是队长给你们的,怎么几天就吃完了。谁家有闲钱买它?”
小苓没敢回话,舀了些酱豆拌进锅里,又打开一个小瓶,倒了几滴油进去。荣巧嗅嗅鼻子说:“这些油在俺家要吃十来天呢,谁家不是用根鸡毛沾点儿油星往锅里涮涮就算了。怪不得说你们学生做饭,放的油都糊嘴唇呢,闻着就是香。”
小苓笑着让她们尝尝,她俩推让着说:“你们要吃饼子,俺就掰一块了。你们吃面条,俺总不能端你们的碗,你们快吃吧。”姑娘们也不再让,每人盛了一碗,有的坐在桌边陪着庆华,有的蹲在灶旁,大口小口地吃起来,吸溜面条的声音和拉麻线的声音很和谐地混合在一起。
荣巧捻满了一轴线,换了一个线轴又捻起来。小苓好奇,拿过来瞧瞧,问荣巧:“这是什么东西?怎么做的?”
荣巧笑着说:“这是线轴子,有啥好看的。团上一坨泥,找根用过的筷子往里一插,晾干了在筷子顶上刻一道,能勾住线就管用了。”
荣巧说着,从原先那个线轴子上扯下一段纱线,绑在新轴子上勾住,再拿出一朵棉花,抠去棉籽拉松,把棉花接在线头上,一手抓棉花,一手用指头捏着筷子头轻轻一拧,线轴子就转动起来。泥坨子坠着,把棉花拉长,她再轻轻地抽动棉花,越抽越长,越转越细,眼看着棉花就捻成了线。等线长到胳膊拎不起来的时候,她就把线缠到泥砣上,线头往筷子顶上一勾,再继续捻下去。
小馨看着挺稀罕,也放下饭碗跑过来,“哇,听我妈说,纺织厂织布都要先把棉花纺成纱,就是这么捻出来的呀?” 因为她妈妈在省里工作,和纺织工业有联系,小馨从小就听说过很多纺织女工的故事。
荣巧大笑起来,“看你傻的!要是织布都得这样捻线,要多少年才行?那得用纱机。从前俺村里有人织布,叫家机布,自己穿不完还拿到集上卖。现在割尾巴,不准干了。俺捻线不为织布,就是家常使唤。”
小馨也笑了,为自己说了傻话解嘲似地说:“那当然了,工厂里是一定用机器的。” 她抓住线轴子,被这简单的仪器迷住了,还拉开一段纱线拿到煤油灯下松开拉紧仔细地把玩着,又很有兴趣地问:“可是,这线这么细,还拧着劲,能用吗?”
“单股不行,两三股合起来就行了,就是靠着这股子劲,才能合股呢。等把这一轴子捻满,俺合成线给你看看。俺们家常都使自己捻的线。”说着,荣巧抻了抻自己的棉袄让小馨小苓看,“你看,俺不说瞎话吧?这都是俺自己缝的。”
小苓上下打量着,她一身土布衣服,染得灰不灰,蓝不蓝的,样式是几百年来的传统,带大襟的棉袄,吊着裆的棉裤,原本不错的身材穿得鼓鼓囊囊。她问荣巧:“你这就是家机布吗?既然不准织,你怎么能买到呢?”
“这政策一天一变,织好了放着,明里暗里总有人买。要不然,俺乡下人哪有钱买洋布?再说,大冬天的,还是家机布厚实,穿着暖和。”
小苓再仔细看看,这布织得挺好,看着匀称,摸着厚实。针线手工也不错,缝得细密扎实,齐齐整整,不由得地赞道:“你的手真巧!难怪人都叫你 ‘巧巧’。”
荣巧笑了,不无些骄傲地说:“这算啥,四乡里的女子,谁不会捻线,谁不会缝衣?谁家有闲钱买洋线请裁缝呢?你算算,这小小一仔线,就要三分钱。俺队里今年还算年成好,一天十分工能合八分钱。庆花是咱女子里的头一份,拿八分工一天,俺拿七分,你还算泼实些,不就评到六分半一天?她们几个才评到六分工。累死累活地干一天还不够买两仔线的,你能舍得吗?”
小苓不由得摇摇头。小馨听着羡慕地说:“那我跟你学,先教我做线轴吧。”
“这有啥教的,你拿两根筷子,叫俺家祥龙团两坨子泥就有了。”
“那你还得教我捻线呀,你捻得这么好。”
小馨这么一说,荣巧反倒不好意思了,又谦虚起来,“俺不算啥。俺姐天天说俺捻得不好,粗粗细细的还带着疙瘩。她才真是好手呢,捻的线又匀又细。”
这边说着话,那边庆花已经纳完了一条麻线。她拿出一根新线,续上纫头,把针在头发里抿了抿,用头上的油润滑一下,问荣巧道:“荣巧,你还没说完呢,玉鹤为啥停学了。”
“谁知道,八成是看省城里的学生都下放了。前几天,李家洼的成田回乡了,待遇还不如这几个学生,没有安家费,也没有补助粮。咱村的顺和也是明摆着的,连个中学都上不成了。”
“顺和,就是我们村的会计?他没上过中学?” 小苓好奇地问。
“俺刚才不是说了么,咱村没人念过中学。”庆花有些不以为然地解释着,“老金祥犯了事,村里没人当会计,只好从李家洼请了顺和。他那年高小刚毕业,想到矿上上中学,偏偏就没考上。他一心想着过年再考一回,谁知道一耽误,学校就关门了。”
“就是啊,”荣巧快嘴快舌地又接上了,“玉鹤就算念成了,将来不是也得回乡?念书不成了白赔钱!她娘那么精明,还算不过来这个帐?再说玉彩快出嫁了,他娘也要个帮手。”
“玉彩快出嫁了,嫁哪儿?”小惠小馨也都好奇起来。
庆花说:“玉鹤娘在工人房旁边给她找了个人家,玉彩高兴得很呢。前几天下的定礼,腊月就该过门了。”
小苓不明白,又不好意思再问,犹豫了一下,还是插了嘴:“什么是工人房?”
庆花这回没有不高兴,笑着解释,“就是离这几十里的煤矿。那附近的农村不种庄稼,种蔬菜供应矿上,比咱这里富裕多了。”
荣巧颇有点儿羡慕地说:“玉彩的命真不错,给玉鹤他哥童养了十几年。去年玉松在城里自由对象,不要她了,她哭了好几场,现在总算过来了。”
几个姑娘听得奇怪,几张嘴一起问:“玉彩不是玉鹤姐姐吗?”“什么叫童养?”
庆花带着几分教训的口气说:“你们城里学生不知道乡下的事。这里穷呀,口粮不够吃。头胎是个女儿还将就着能活下来,第二个女儿就不想要了。生了男孩,又怕将来娶不起老婆,就抱人家的女孩养。名义上是女儿,长大了就是媳妇,又省钱,又贴心。要是像玉松这样另外找了媳妇,就当女儿嫁,还能赚笔彩礼。”
几个姑娘这才明白过来,“噢,就是童养媳呀?现在还有?”
“就是,咱这里就叫‘童养’,省事。”荣巧解释说。
“可是,这不违反婚姻法吗?”小苓还是傻傻地接着问。
“哼,这法那法,还能管住乡下人娶媳妇?”庆花又撇了撇嘴,“不过,这二年少了些。政策天天变,这会儿兴的是‘人七劳三’,是个人头就能分一份口粮,丫头小子一个样,多活了几条人命。前些年不是这样,劳力才会种田,丫头子有啥用!咱村里五、六个童养呢。玉霞是垄孩的童养,金华是猫娃的,庆春过年就要上头了。俺自己就是玉广娘拉扯大的,今年春天才上头。”
小苓又奇怪了,“什么是‘上头’”?
“童养媳结婚这里老话就叫‘上头’。以前女子结婚要盘头发,童养的不用从外头娶,还在这个家里住着,把头发盘上就结婚了,所以‘上头’就是结婚的意思。”
小苓恍然大悟,“怪不得没人叫你‘玉广家’呢,大家从小叫你庆花叫惯了,对吧?”
庆花笑着还没回答,小惠就急急忙忙地接过去:“那,要是童养媳长大了不愿意,怎么办?”
“那也有的,”庆花又把针在头发里抿了抿,用力地扎着鞋底,“她只要有本事跑出去上告,也能打赢官司。骚狗娘就是这样过来的,她不肯跟原先童养的人结婚,跑到咱村来了。她的故事长着呢,哪天俺拉她来自己讲给你们听。”
荣巧看着几个姑娘听得直发愣,就帮忙解说:“如今娶媳妇难着呢,穷地儿的女子都往高处走。俺家祥龙都二十出头了,媳妇还没影子呢。没有几百块钱,谁肯嫁你。”
几个姑娘已经听人说过,祥龙家的事情很奇怪。祥龙是荣巧姐姐的孩子,虽然晚了一辈,年纪却比荣巧还大两岁。
小苓想了想,不由得问道:“那,为什么你姐姐没给祥龙童养一个?”
荣巧叹口气说:“有过。只是那丫头命苦,困难时期饿死了。”
“哎,巧巧,”庆花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问荣巧:“听说你娘和你姐要跟南边的王家换亲,给祥龙换个媳妇来,定了吗?”
“俺不知道,”荣巧一下红了脸,嘟着嘴含含糊糊地说:“俺的事,总不能全由着俺姐姐作主。”
小苓没听过这个名词,也不看人眼色就张口问道:“什么是换亲?”
庆花瞅着荣巧,有些吞吞吐吐地说:“就是两家互换女孩,给对方的男人作媳妇。”
“什么?荣巧不是祥龙的小姨妈吗?”几个姑娘全糊涂了,也不顾荣巧的脸色还傻乎乎地追问:“那,拿荣巧给祥龙换媳妇,辈份上不也乱了呀?”
庆花无奈地摇摇头,“人穷的时候只能顾嘴,谁还讲究礼节?”可看见荣巧撅着嘴阴沉下脸,她就转了话题,“嗨!你们的面条都凉了吧?还不趁热赶快呼噜了。”
三
几个姑娘果真捧着碗呼噜起来。一会儿吃完了,舀了瓢凉水刷锅洗碗,收拾了厨房。
庆花又纳完了一条麻线,站起来伸伸腰,四面看看说:“还是你们学生命好,有国家照顾。看看这大桌子,这凳子,都是凭票供应的。”
荣巧也回过脸色来接着说:“就是,你们这房子真好,这么长的大梁,这么粗的檩条,拿着钱也买不到。俺家的大梁,还不够两间房那么长。”她指点着房顶说:“看看,你们这根大梁一扫三间,就是倒了墙,房顶也不会塌下来。”
庆花一听就笑了,数叨着,“看你这张嘴!才盖好三天的新房子,人家刚搬进来,你怎么就说些不吉利的话!”
小苓她们都笑着说:“没事,我们不迷信。”一边端起煤油灯,领着她们看房子。
这房子一连四间,坐北朝南,是这一带最常见的泥墙草房,垒墙的泥块还没完全干,一块块凹凸不平,上边的青草都还水灵着呢。
最西边是厨房,盘了一个带风箱的土灶,支着两口锅。大锅煮饭,小锅炒菜,中间还装了一个陶罐子,用来煨水。大锅因为天天用,刷得干净明亮。小锅反而生了层黄锈,可想而知,一定是无菜可炒。
土灶旁边有一口水缸,盖子是用高粱秸编成。一块案板立在缸边,靠墙放了几个盛粮食的笆斗。庆花像是检查工作,借着灯亮一个个地看过来。
荣巧笑着说:“你们今年赶巧了,年成好,什么粮食都有,在城里见不到吧?”
可不是么,灯光下,黄灿灿的是玉米、稻子、麦子、黄豆,红彤彤的有高粱、赤豆、花生米,打好的大米和磨好的小麦面,白花花的最显眼。墙角还堆着些红芋、南瓜什么的。虽然每样都不多,五颜六色凑在一起,真是好看。
厨房紧连着堂屋,用一道高粱秸扎的篱笆稍微隔了一下,大门就开在堂屋里。堂屋正北摆了一张桌子,五个凳子。平时用来看书写字吃饭,做饭时,把案板往桌子上一放,就能切菜揉面。堂屋往东,是打通的三间卧室,五张地铺从东墙根向西一字儿排开,稻草上面盖着床单,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收拾得干干净净。
小苓用灯照了照墙根说:“这房子盖得真怪,一块砖头都不用,连地基也没有。在平地上堆起泥块就当墙,能结实吗?”
庆花扬着头想了想说:“俺这儿盖房都这样,这泥块叫‘房槎’,从草地上挖起来的。只要砸得结实就能当砖用,还没听说谁家房子倒了墙呢。”
小苓转着身看了看,又说:“怎么我觉着这房子比你们家的房子间隔小呢?”
荣巧嘴快,笑着说:“你们这本来是按四间房划的地,墙都砌上了才听公社说,一个学生一间房,要按规定办,临上梁的时候就隔成五间了。”
小苓听了觉得不对头,“那这用地、用料、用工不是都少了吗?”
庆花拉了荣巧一把,答道:“其实也不差什么,俺女子们不懂这些事,只有队长才清楚。”
说着话,几个人又回到堂屋。小苓把灯放回桌子上,让庆花坐在桌边靠着灯亮纳鞋底,自己和小馨每人找了点针线活陪着坐在旁边。小惠拉着小亮坐在地铺上,拿出一只常见的劳保线手套,一个人拆,一个人缠,准备用来织线裤,也都陪着说闲话。
荣巧靠着门,从门缝里往外看看说:“风大了,看着要下雪。”
庆花说:“下雪也好,多歇一天,天晴了就要送粪了。还要上河堤,那活可真累人呐。”
小苓问:“粪往哪儿送?上河堤又做什么?”
庆花说:“送粪还好办,把各家各户攒的粪都抬到地里,撒匀了犁深了作底肥。这活虽然压肩膀,倒还是平地。上河堤就难了,到了冬天,无论河里塘里水都干了,把底下的淤泥挖出来,既能当粪,也能护堤。塘挖深了,明年也能多蓄些水。可这堤有好几丈高,那路又窄又陡,抬一筐泥上去,可不是玩的。”
荣巧也跟着说:“可不是么,不要说咱女子,就是劳力都叫累,一个个肩膀又红又肿,小腿肚子都抽筋呢。”
几个姑娘听了,由不得心惊胆颤。一下乡就赶上秋收大忙,每天早起晚睡,得干十几个小时的活。除了拾棉花轻松些,割豆子、砍高粱、挖红芋、拔棉柴,样样都够受罪的。每个人都是腰酸背痛,手上小泡连大泡,磨破了出血,汗浸着钻心得疼。好不容易结了茧子才好一点。
天渐渐凉了,庄稼总算收完了,地光场净,队长宣布放一天假。她们如同得了大赦,早晨睡个懒觉,然后吃饭洗衣服,剩下的时间都耗在磨房里和老驴较劲了。真想就这么着再轻松两天,一听庆花和荣巧这么说,想象着那么艰苦的劳动,禁不住忧上心来。虽然黯淡的煤油灯下看不清脸色,叹息声是听得见的。
庆花听着,同情心陡然而起,也不禁跟着叹了口气,“你们都才十五岁吧,爹娘怎么就舍得让你们离开家,受这些罪。荣巧过年就十八了,她娘还舍不得她出门呐。”
一句话把几个人都说愣了,满心的委屈欲吐不能,欲哭无泪,
小亮向黑影里躲了躲,两眶眼泪硬憋了回去。父母,父母在哪里?血泊里的人影不停地摇晃,两年前的一幕浮现眼前。
小亮的父亲是一所大医院的外科医生,母亲也在那所医院做财务工作。家里还有个哥哥和小亮在同一所中学,和睦温馨的家庭,却在一夜之间变成了恶梦。
深秋的一天,也像这样阴云沉沉,寒风夹着雪意凌厉刺人。一大清早,一群红卫兵突然冲进家门,把小亮的父母亲一起拉去批斗,大牌子上墨迹淋漓的大字“美蒋特务”上还打了红叉叉。小亮父亲愕然不知所措,一阵拳打脚踢中夹杂的谩骂才使他明白,灾祸来自他的那块金字招牌:哈佛医学院的医学博士。
革命小将们义愤填膺,非要他们交代回国的动机,受了谁的指使,提供了哪些情报,出卖了多少国家的机密。小亮父亲冷静地向他们解释,新中国成立前夕,曾有人到美国动员留学生回国,为自己的民族效力。出于对新世界的憧憬,对故乡的依恋,对同胞祖先的感情,他劝说妻子,抱着新生的婴儿,一毕业就踏上了旅途,在海上漂泊了几十天才回到祖国。
可是,这样的故事太平淡!一心忠于革命事业,满心希望能挖出个特务集团的红卫兵们当然不会满意。他们折腾了一天,丢下遍体鳞伤的猎物回去休息,却威胁着明天再来,不达目的决不收兵!
半夜里,不愿忍受凌辱的小亮父亲拿出了手术刀,这是他平时用来治病救人的工具,此刻,他却绝望地用它割开了双腕,小亮母亲也从容地随之而去。等哥哥和小亮发觉时,看到的只是鲜血喷溅的墙壁和倒在血泊里的……
小亮实在忍不住眼泪,从地铺上站起来,说声:“我上后头茅房去。”就开门走了出去。
小苓也抹了一下双眼,一边喊着:“等等,我拿电筒和你一起去。”一边抓着电筒追了出去。寂静的夜晚,天空黑沉沉的,星月无光,只有寒风凌厉。那两棵大枣树也沉浸在黑暗里,只听见枝干被风吹动。小亮不知不觉地走到枣树下,小苓也跟着过来,听见小亮轻轻地啜泣,知道她心里的悲痛,却不知道怎么安慰。两个人轻轻靠在树干上,默默无言。
一阵风吹过来,树叶沙沙地响,飘落在她们身上。这两年的事情也像落叶一样在小苓的心中盘旋。
童年,那是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时光。小苓刚十二岁就进了中学,还是全省名校,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整天神气活现,就像个打足了气的小皮球,走起路来都一蹦三跳。
可是,世界上的变化太迅速,一年的课程都没读完,铺天盖地就来了那场史无前例。一天清晨,抄家的队伍来到小苓家。箱子柜子被翻了个底朝上,几书架的书和父亲多年心血写成的手稿被随地践踏,然后一筐筐地抬走。大字报糊到大门上,大标语贴了满走廊,一个家就像被狂风暴雨横扫了一遍,霎那间面目全非。
小苓也突然变成了黑七类狗崽子,过去争相和她做朋友的小伙伴们一下全都翻了脸。有一天,小苓的同桌来找小苓,让她一起去学校参加活动。小苓高兴极了,没想到这个时候还有人不嫌弃她,二话没说就高高兴兴地跟着去了。可是,她却不知道,初一的孩子也同样充满了革命激情,全心全意地投入运动。他们学着大孩子们开批斗会,小苓和小亮等几个“狗崽子”,就成了同班同学的斗争对象……
革命,是一种多大的诱惑,红彤彤的理想境界,是多少孩子的向往。被同伴们的抛弃,不准革命,那种思想上的负担,又是一种多么难以忍受的痛苦。小苓尝够了入另册的滋味,她以为只要有革命的愿望,能够积极主动地改造自己,就会被“革命队伍”接受。所以,上山下乡的消息传来,天真的孩子们都以为,只要自愿地置身于革命的洪流就可以摆脱家庭的影响,成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从大字报大标语的阴影里走出来,脱离被批斗的危险。怀着这样的心理,这几个孩子连农村是怎么回事都没明白,就爽快地报了名,天真地走到了一个知青组。可是……
“小苓小亮,你俩傻站在这里干什么?冻不死呀?”
小惠的喊声把小苓从回忆中唤醒,她这才感到浑身发抖,拉起站在一旁抹眼泪的小亮回到房间里。
荣巧看她们进来,笑着说:“还以为你俩掉茅坑里了,这半天没回来。”
庆花也笑着说:“你们头天来村里,连茅房不敢上,这也怕那也怕,屁股都比俺乡里人的娇贵,不能用秫桔杆子擦,到处找手纸。手纸沤不烂,打出粪来东一片西一片的,真难看!这还不算,那天队里打粪,一进你们的茅房,大半缸血水通红。劳力们忌讳,气得掉头就走。队长说,以后不从你们的茅房里打粪了!还有人给你们编了唱唱呢。你们听过吗?”
“天天有人骂我们,给我们编了很多唱唱,”小惠笑着说,“你说的是哪个,我还不知道呢。”
荣巧笑着说:“那我给你们念叨念叨。先得说好,不许生气啊。”她说着就拿腔拿调地念了起来:
“下放学生上茅房,满地蝇蛆怕粪缸
吆三唤四一起去,沿着墙根站上岗
屁股娇贵惹人笑,手纸乱扔遍四方
队长气得不打粪,拉屎撒尿也出洋相。”
庆花哈哈大笑起来。可是一抬头看见她们几个脸色不好,小苓已经噘起了嘴巴——这样的事情也能怪我们吗?这儿的茅房没有门,三边土墙只有半人高,前边放几捆秫秸遮人眼。她们担心有人乱闯进来,几个人一起去,帮忙看着人,有什么不对的?
再说,这种茅房太简陋,里边就是一个大粪缸,上边搭两条木板站脚。那天祥龙来帮他们装粪缸,完工时往新缸里倒了几桶水,看小苓他们不明白,就笑着解释说:“新缸都要加半缸水再用,味道不会太大,也免得大粪沾在缸底上不好清理。再说,以后打粪给生产队可以算工分,加点水也多赚点。”
可是,小苓第一次上厕所就出了洋相,那半缸水不好对付,一下就溅上来,吓得她不敢再用。正巧碰上荣巧好奇,来看她们的新茅房,看她提着裤子窜出来,这才告诉她,粪缸里要放一根树棍子,立在两块木板中间,办事的时候对准树棍,要不然还不溅得满身都是!小苓哭笑不得,没想到,上茅房也是个技术活,更没想到,这也成了笑料!
况且,她们更不知道,下乡不到两个月就赶上了冬季积肥,劳力们到各家各户的茅房清粪。五个女孩子用的茅房,那半缸水里还能有什么!小苓忍不住嘟囔起来,“这有什么出洋相的,不就几张草纸嘛。你们还能不用?”
“俺哪有这个钱!还不都是破布条子,月月洗月月用。血水都洗掉了,不会留在粪缸里。”荣巧一张嘴就接了过去,“也就你们学生娇嫩!不信,自己看看,才干了几天活就打了满手的泡,一天到晚哭哭啼啼……”她还想接着奚落她们,再一想又觉得不对头,这样的话怎能当着人面说!一下愣住了,张着嘴接不下去。
小苓她们几个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庆花看荣巧尴尬,就打圆场说:“你们刚才问啥是推子,不如让荣巧唱个推子给你们听呢。”
还是小惠善解人意,会看眼色,她立刻明白了庆花的意思,跟着起哄,还从热水瓶里倒了半碗水递给荣巧,让她润润嗓子再唱。
荣巧倒是很爽快,没那么多小肚鸡肠。她把正捻着的纱线缠到线轴上,把线轴往兜里一揣,接过水碗咕嘟两口喝下去,“俺下半晌吃的煮红芋,这会儿早没影子了,正没底气呢,喝口水垫垫。你们想听啥?”
这下倒把小惠给问住了,她也给庆花倒了碗水,一边递给她一边对荣巧说:“我们哪知道推子长得什么样。你会什么就唱什么吧。”
荣巧想了想说:“这都是那些劳力们瞎编的,俺听祥龙唱过,跟着瞎哼哼。队长说,这些推子不革命,要改了唱啥‘样板戏’。俺唱不打紧,你们听了可不许出去乱说。” 说着就哼哼唧唧地唱了起来:
“ 小毛孩今年俺二十有五,
身也强力又壮相貌不俗。
犁耙种镰锹锄样样里手,
起五更睡半夜从不在乎。
可为啥天生俺薄命无福,
吃不饱睡不够缺衣少裤。
囤无粮手无钱娶不来媳妇,
睡觉无人伴衣破谁来补?
叫一声老天爷你有眼无珠,
咋不将这穷乡僻壤稍加看顾。”
这低沉凄婉的腔调,如哭似泣的嗓音,更让人心情压抑。只有小惠强笑着叫好,小苓她们几个低着头嘟着嘴,心里直难受,已经觉得忍不住眼泪了。
庆花和荣巧也感到屋里的气氛不对,一时间大家都静了下来。庆花唰唰的拉麻线声占据了整个空间,连荣巧的线轴转动声也嗡嗡作响,清晰可闻。
门外呼呼的风声越来越强,一股寒流带着雪粒从门缝里卷了进来。荣巧伸头往外看了看,“下雪了,咱们该走了,一会儿上了冻,路就滑了。”
四
小苓躺在紧靠东墙根的地铺上,总觉得有风从墙缝里吹进来,越睡越冷。一床薄被盖了左边盖不住右边,裹住双脚露出肩膀。平时干活太累,脑袋一碰上枕头眼睛就闭上了。大概今天早晨破天荒地睡了个懒觉,这会儿居然没有睡意。她告诉自己明天又要早起,可思绪却像奔腾的野马不听使唤。
学校刚开始动员上山下乡,小苓就急忙报了名,赶上了第一批。有人问,你就真得准备在农村安家落户,过一辈子吗?小苓却全然不明白这“一辈子”的定义,只想早点儿离开那个充满了压抑的家庭。
朦朦胧胧中妈妈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几张票证和一张存折。“你要走了,我留不住,也不敢留。现在家里这个样子,你们的日子也不好过,还是去寻找自己的道路吧。这是家里剩下的布票和棉花票,这是仅有的一张存折。乡下冷。你去储蓄所取了钱,买些布和棉花,做床被子带上。只是要小心,千万别碰上熟人。”
恍恍惚惚小苓到了储蓄所门口,左顾右盼,等里面没人了才敢进去。递上存折她心急如火,看着储蓄员慢慢地验了证,算了账,数了钱,正暗自庆幸伸手去接时,一只手从背后按住了她,一声咆哮撞击着耳膜:“你怎么能来取钱!”
小苓回头一看,竟然是父母单位的会计!她一把抓过钱,对储蓄员说:“她家父母都打倒了,工资存款全部冻结,怎么还能取款。我不是到你们储蓄所交代过嘛!”
储蓄员解释道:“这是一种不记名的贴花储蓄,面额很小。全部存款只有十几元钱,手续又办过了,就算了吧。”
“那怎么行!这是革命与反革命的问题,不是几块钱的问题。你赶快查查,她家是否还隐藏了其它存折。”
一会儿功夫,储蓄所已经围上了人,大家像看把戏似地盯着小苓。糊糊涂涂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羞愧地离开了那里,更不知道过马路时是谁拉了一把,才没撞上汽车。只知道回到家里与母亲相对无言,泪流满面。
“小苓,醒醒,你哭什么?”小苓不知觉地哭出声来,却把睡在旁边的小惠惊动了。
“噢,小惠,我,我没哭……,太冷了,睡不着。”
“我也冷,干脆咱们挤一块睡吧。”
“好,咱们全挤一起吧。”
小苓一听,大伙儿也都醒着。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铺草拢到中间,把被子搬到一起,挤着睡了下来。朦朦胧胧的,小苓似乎又回到了下乡临行的前两天。
小惠来找小苓,传达工宣队的旨意。所有已经报名下乡的同学要赶快把行李集中起来,提前送到火车站托运。有什么行李呢?一个小铺盖卷,一个装零碎物品的小箱子,小惠和小苓抬着出了门。只是她们偷了点儿懒,不想从大院的正门多绕两里路。那个大院后面的铁丝篱笆有一个缺口,她俩就从那儿抄了个近路。
正是秋高气爽,小苓以为这下总算摆脱了家庭的阴影,不会再被人当成狗崽子欺负了,心情也像这天空一样晴朗。她和小惠一路说笑,不知不觉就来到一所小学门口。正是放学的时候,孩子们打打闹闹地回家,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突然有个孩子对小苓说:“后面有人喊,是追你们的吧?”小苓回头一看,父亲单位的工宣队长带着俩人气喘吁吁地边跑边喊,追了上来。一愣神的功夫,他们就来到跟前,喝令女孩子们把东西放下。
小苓楞住了,小惠吓呆了。放学的孩子,下班的老师,接孩子的家长全都围拢过来,里三层,外三层,她们俩像是被当街抓住的小偷,茫然不知所措。工宣队长带着人三下两下就打开了那个小铺盖卷,抖落一番,什么也没发现,又逼着小苓开箱子。小苓怒不可遏,质问他们有什么权力赶来搜查,可是他们一口咬定,小苓一定是偷偷地转移家里的反革命罪证。
小苓泪如雨下,说不出话来。小惠帮着解释,说她们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上山下乡,现在往学校送行李去。可是谁听她的呢!箱子终于被打开了,除了几件衣服,几本红彤彤的“宝”书,就是一些女孩子的用品。眼看着他们还要往下翻,小苓突然想到了压在箱底的那本《古典诗词精选》,顿时出了一身冷汗,眼泪也吓了回去。那是当年抄家之后,小苓悄悄地从一堆破烂里拣出来的,没事时就偷着看看,万一他们把这本书翻出来当“罪证”,可如何是好?
幸好旁边围观的人说话了:“这就是反革命罪证呀?你们这不是欺负小孩嘛!”“就是,就算她家里人有什么,也不关孩子的事。她要上山下乡,你们应该支持才对,怎么就能当街搜查东西!”“抓贼抓赃,抓反革命也要有证据,哪有大街上抓小孩的。”
那帮小学生也跟着嚷了起来,有的嘲讽,有的讥笑,一片闹哄哄的。工宣队长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几个阿姨帮忙把乱丢了一地的东西收拾好,把行李重新绑起来。可是小苓那美好的心情却再也无法恢复,朦胧泪眼里一片黑暗 ……
一片黑暗里,小苓听到几声沉闷的“咚咚”声,只觉得寒风刺骨,冻醒了过来。周围漆黑一团,耳边还有一片嘈杂的声音。这是在哪里,难道那些人还没有搜查完?她愣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四周,慢慢地清醒过来,才明白身在何处。她摸到枕头下的电筒,四处照照,突然大叫起来:“啊,墙,墙 ……”
叫声惊醒了所有的人。大家乱纷纷地摸着黑穿衣起身,小苓找到火柴想点灯,可是,不知是手冻得发抖还是风吹得太猛,连擦了几根火柴都没点着。小惠抓起被子把小苓和灯都挡在墙角,这才算点亮了灯。
端起灯来一看,她们全都吓呆了。东面的山墙已经倒了,狂风卷着雪花,呼啸着从墙缺处刮进来。多亏了那根一扫三间的大梁,房架没倒,房顶没有全部掉下来。只是东边的房顶倾斜了,苫在上边的檩条秫秸麦草乱纷纷滑落。小苓原来打地铺的地方成了一堆烂泥,上边赫然插着两根檩条。
小苓倒抽一口冷气,哽咽着对小惠说:“你算是救我一命。要不是你说我们挤在一起睡暖和些,我不就砸进烂泥堆里了!”
小惠苦笑着,“唉,别说了。这是你的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将来或许有什么好运气。”
小苓无话可答,端着灯,在断墙边转着来回看,喃喃不解,“这房子才盖好三天,怎么就倒了!?还真让荣巧给说中了!”
半晌,小惠叹了口气,“明天玉鹤知道了,又要给我们编唱唱了。”
小苓不觉一声冷笑,“哼,还要等他来编!我们总算上了一年初中,难道还不如一个小学生?还怕编不出个顺口溜来!”
她思索了一下,一边想一边慢慢地凑出一首诗来,“
西风惨淡万花残,下放农村正少年。
日泣田间劳作苦,夜思父母伴愁眠。
狂风一夜落寒雪,新屋三天变断垣。
真是农村天地阔,安得广厦庇饥寒!”
“小苓,瞎说什么,”没等小苓落音,小惠便打断了她,“你找死呀!”
小苓顿时省悟,垂头丧气地坐下来。那个年头,这么几句歪诗就能落下个“破坏上山下乡运动”的罪名。
小惠看看四周,拉着小苓轻轻地说:“别怕,我们什么都没听见,你什么也没说。”
其他人也附和着:“就是,我们什么都没听见。”
小苓两行热泪再也按捺不住,几个姑娘倒在地铺上,哭成一团。
天渐渐亮了,风也渐渐小了。透过倒塌的东墙,正好看到那两棵大枣树。一夜狂风,卷光了树叶,也吹落了那几粒仅存的枣子。有一粒正落在树杈的雪里。彤红的枣,映着隐约的晨曦,衬在洁白的大雪里,更显得红得发亮,亮得让人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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