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枣树下的唱唱
凡草
第二章 红衣绿茶
一
风,就这么不紧不慢地吹着,雪,总这么不大不小地飘着,一连几天了,整个世界一片混沌。落下的雪堆积起来,越来越厚,村东头那两棵大枣树也支撑不住,枝条都快要压断了。队长急得坐不住,冒雪出来清理,把树杈上的积雪全都扫掉,还找了几根木棍把枝条支了起来。
快到冬至了,一天比一天黑得早,不过四、五点钟的光景,大枣树就沉浸在隐隐约约的黑影里了。整个陈家峁静寂无声,连风也收起了响动。只有村子的最北面,一缕淡淡的青烟从草房顶上升起,托起漫洒的雪花,又飘飘摇摇地四散而去,慢慢地融入阴阴的雪云里。
雪地上,一个姑娘顶了块头巾,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冰冻的小路上走来,轻轻推开虚掩的大门。她一边把头巾摘下来抽打着身上的雪花,一边招呼着:“小苓,在家吗?”
小苓从厨房探出头来,招呼着来人,“玉彩来了,快进来坐。吃了吗?”
“俺这谁家不是一天两顿,早吃过了。就你们学生还吃三顿饭。吃啥呢?”
“嘿,我今天就这一顿饭呢,快要饿死了。”小苓嘟囔着,一手端着碗煮红芋,一手端着煤油灯,走到堂屋,把灯放在方桌上,拿着红芋让玉彩吃。
玉彩把棉衣掀开,拿出裹在里边的包袱,接过红芋。她抬头打量着黑洞洞的几间房子说:“小馨也走了?就剩你一人守这几间房子,紧挨着村后边的壕沟,也不害怕呀。”
害怕,害怕有用吗?小苓不由得苦笑了一声,“是呀,都走了。”
小惠最先走的。她的父母亲都是工人,虽然文革中也被人当成“保皇狗”批判过,可是工人阶级毕竟是领导。刚进腊月,她就高高兴兴地带着分到的红豆、花生、用黄豆换来的两斤豆油回家了。
小亮的哥哥在江南插队,说江南暖和些,让小亮去那边过年。正好,小莉家里来信,父母亲要跟着单位下迁,她们就一起走了。
小苓有家难归,本来和小馨说好一起在农村过“革命化的春节”,谁知昨晚上一个同学路过,带来一个口信,说小馨的父母从牛棚里放出来了,很快就要进干校,让她赶紧回去看看。小馨一夜没合眼,今儿天没亮,就催着小苓陪她去火车站。顶风冒雪跑了几十里路,看着小馨登上火车,高高兴兴离去的时候,小苓心里就像猫抓的一样,真不知是什么滋味。她不但忘了在街上买点儿吃的,连那几十里路是怎么走回来的都糊里糊涂。跌跌撞撞一步一滑,好几次都差点儿掉进雪窟窿里,直到看见这两棵大枣树才知道到家了,简直就像梦游了一场。可是,眼泪冻在脸上,面颊上起了个泡,有拇指肚般大小,这会儿暖和过来,又痒又痛,抓不得揉不得,钻心得难受,才明白不是在梦中。
玉彩这么一问,小苓觉得鼻子一酸,眼睛又痒了起来,急忙转过身去,悄悄地抹了把眼泪。好在黑影里,玉彩没注意。小苓摸着黑走到厨房,把煨水罐里的热水舀到热水瓶里,又拿了一个大碗,把锅里的煮红芋盛出来,这才慢慢回到桌边坐下。
看着玉彩的包袱放在桌子上,小苓好奇地问:“你拿的什么呀?”
玉彩仔细地在棉衣上擦擦手,有些忸捏地解开包袱,露出一包鲜红的毛线。暗淡的煤油灯下,这稀罕物儿亮闪闪地直刺眼睛!
“哪儿买的?这么漂亮!这年头,上哪儿找毛线票啊!”小苓惊喜地问:“噢,是你婆家送的彩礼吧?”
玉彩羞涩而又骄傲地点点头。
“快说说,都送了些什么!”小苓一边往嘴里塞红芋,一边急切地问。
玉彩红着脸,扳着指头说:“四件上身穿的——‘的确凉’短袖衫,棉绸长袖衫,花格呢的春秋衫,还有一件棉袄。四条裤子,有黑的有蓝的,有单的有棉的。一套衬里穿的棉毛衣,一双尼龙袜子一双球鞋,还给俺娘三百六十块钱。”
“哇,这么多钱呀,你娘可赚了!你一年四季从头到脚的衣服,也都置办齐了。”小苓咋咋呼呼地叫了起来。
玉彩却不以为然地说:“你还小,不知道这些事。俺娘养了俺十八年,一年还不抵个二十块钱吗?出嫁出嫁,就要有嫁妆。一个箱子,一个马桶,还有床单枕头,都得女家置办,这是规矩。俺娘要面子,不能叫俺空手出门,惹人闲话。这钱谁拿呢?当然是他。还得留下钱,将来给玉鹤找媳妇呢。要不是他家条件好些,他又念过书,要的钱还得多些呢。要说衣服,唉……”
玉彩打了个顿,拉扯一下身上的破棉袄,上边补丁连补丁,下摆还接了一长条,“看看俺这一身,咋能出门?这时候不问婆家要,等到啥时候?唉,这辈子俺也就是这几身衣服了。嫁到婆家,再想买新的,还不知道是哪猴年马月呢。俺娘也是为俺打算,她嫌衣裳少,又要了这包毛线,叫俺自己打毛衣。俺哪会呀!你给俺帮个忙吧,到那天,俺请你去送亲喝喜酒。”
“行,只要你不嫌我手笨,我帮你打。只是,你几时结婚?还来得及吗?”
“俺过年就满十八了,俺娘原想着腊月就办的,他家想等到五月端午。咳,还不是春荒时节,都想少个人吃饭嘛。还没最后订下来。”
小苓比玉彩还心急,三两口把红芋吞了,几下子洗了锅碗。刚想去抓那包袱,看着自己的一双手,又急忙缩了回来。手上一块块老茧加一条条裂口,还沾满了红芋浆子和烟灰,黑漆漆地看着都吓人,再看看那包鲜艳夺目的毛线,她的眼睛不禁又湿了。
小苓拿出洗脸盆,从热水瓶里倒了些热水,找出肥皂拉着玉彩细细地洗了手,还找出一盒蛤蜊油,慢慢地揉着手,直到把手搓软不拉毛了,才把那包毛线拿起来。
小苓数了数说:“这是十二仔,一仔一两,一共是一斤二两,打平针的勉强够了,打花色的费线,大概不行。”
玉彩笑着说:“是件衣裳就行,还有这么多讲究吗?原说只给一斤的,作媒的四大娘说不够一件衣裳,他才又加了二两。”
小苓开始不懂,既然男方的家庭条件好,就该多给些钱啊,以后不就是一家人了吗?可是,再仔细想想才明白,这不就是买卖婚姻嘛。女孩子都是待价而沽的,开多少价由双方的相对条件来决定。像玉彩这样,皮肤白一些,眼睛大一些,胸脯挺一些,还有一对双眼皮,价钱就高些。家庭成份好,也可以加分。她当了多年的童养媳,养成了逆来顺受的习惯,脾气温顺,能吃苦耐劳,这种优秀品德,也是天平上的一块砝码。男家呢,虽然是富农成分,准新郎却是个高中生,又在富裕地方的蔬菜队生活,这些都是谈判的价码。小苓不禁叹息起来,集市上买菜不也是这样讨价还价的么。
可是看着玉彩兴奋的神情,她又不好说什么,就拿出一仔线,让玉彩撑着,俩人一边说话,一边缠线团。
玉彩告诉小苓,“他们村是煤矿边上的,每年种蔬菜,钱上活泛些,盖房子都用半截砖墙,还点电灯。不像俺这,全是泥墙,连点个煤油灯都嫌费油。他家就这一个儿子,叫家盛,在城里上过高中,也算个回乡知青。就是成分高些,富农出身,他的同学都不嫁他,只好找四大娘说媒。 ”
小苓问她:“你见过他吗,喜欢吗?”
玉彩点点头,紧接着又摇摇头:“谁知道呢,都是命吧。那天到城里相亲,俺没敢正眼看他。听四大娘说,他看着俺还不错,俺家又是下中农,他家愿意攀这门亲,也不嫌俺不识字。”
小苓笑着说:“哈哈,还不是喜欢你漂亮。咱村的人都说你长得好。你想学认字,我教教你,识几个字还不容易吗。 ”
玉彩听着,反倒发起愣来。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慢慢地说:“唉,容易?要不人说,‘会者不难,难者不会’呢。你们摇笔杆子容易,到了俺手里,比那大锄还重几倍!再说,就是俺想学,这会儿也晚了。俺要早学几个字,俺哥也不会起外心,另找别人了……”
小苓看看她,小心地问:“我听人说过一点,倒底是怎么回事儿?你原来真是玉松的童养媳吗?”
玉彩长吁短叹,轻轻地说:“俺生下就命苦,差点就被野狗啃了……”
那是将近十八年前的事了。
那年大年初三,玉松爹娘去玉松姥姥家拜年。路过一处乱坟岗子,玉松爹脚下绊了一下,好像还听见小孩轻轻的哭声。仔细一看,雪地上扔着一个粪箕,里边放着一个刚刚出生不久的女孩,差点儿被玉松爹一脚踩上。他抱起来看看,那孩子随随便便地裹在一块破布里,冻得快不行了,连哭声都有些干哑。玉松娘突然想起自己的女儿,刚生下就被活活闷死了,心里一软,把孩子裹进自己的大襟棉袄里,用体温暖着她。孩子很快就缓过来了,在她怀里蠕动着。玉松娘仔细看看,舍不得扔下,和玉松爹商量:“咱自己生的女子不敢要,这丫头看着长相不错,大年下生的,刚扔下不久就碰上咱们路过,该着是她命硬,也是咱们的彩头。就抱回去给咱玉松作个童养吧。”
玉松爹也说:“俺这一脚没踩死她,看着是个命大的,就先抱回去吧。”
孩子抱回家,玉松爷爷奶奶心疼孙子,担心将来找不到孙媳妇,就爽快地答应了,还给她起了个名叫玉彩。从那以后,玉松娘待玉彩就像亲生的一样,玉松和玉彩一起,也像亲兄妹一样长大了。那几年办食堂的时候,玉松的爷爷奶奶都饿死了。玉松爹娘领着玉松玉彩抱着小小的玉鹤跑到南边逃荒,要了好几年的饭。
“唉,那时,俺哥对俺好着呐。出门俺俩手拉手,只要俺哥要着吃的,就有俺一口。俺爹娘帮人打井、种园子、收破烂、烧窑拉砖,啥活都干。挣了些钱,就送玉松上了学。谁知他到县城上了技校,刚毕业有了工作,就被城里人勾引上了。别看俺哥是乡下人,一点也不土气,长得白净着呢,又高又俊,又会心疼人,咋不惹人喜欢?城里人真坏!骚狐狸精专会勾引人家的男人!”
小苓听着,不觉噗嗤一笑,玉彩这才觉得说的话有些唐突,也笑了,自己圆着话说:“唉,也怪俺自己不识字,俺乡下人土。俺哥这会子洋气了,连自己的爹娘都看不上了,逢年过节上他老丈人家,说是嫂子不肯回来。玉鹤见俺爹俺娘这两天尽生闷气,还给他哥编了个唱唱呢。”
玉彩说着念了起来,
“老鸹飞上梧桐树,老鼠跳上高灯台,
当心天上下雷雨,呲牙咧嘴老猫来。”
小苓见她说的难过,忘了自己的心事,安慰她说:“你现在有婆家了。他是个高中生,比玉松还强些呢。”
玉彩轻轻地摇着头,唉声叹气地说:“唉,从小一起长大的,知根知底,还是这个结果。突然找个外人,谁能知道又是啥样呢。”
小苓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一团线缠完,她站起身来,进厨房拿了两个碗,拎着热水瓶出来说:“冷吧,喝口开水暖暖。”一边又遗憾地说:“没有茶叶,不是招待客人的礼节。”
“乡里人哪有这些讲究,俺天天都从缸里舀井水喝,连烧开水都嫌费柴禾。”玉彩说着,接过碗捧着暖手,突然想起来什么,“噢,俺听过一个迷语,破给你猜猜看。
在娘家青凌水秀,
到婆家黄皮寡瘦,
一生见一次高官贵客,
临死在滚水里咕嘟咕嘟。”
小苓听了,突然有种隐隐不祥的感觉,盯着玉彩看了看才说:“是茶叶吧。”
“就是。还是洋学生聪明,一猜就中。”玉彩笑着,又咂吧着嘴,余味无穷似的接了下去,“茶叶就是香,滚水一泡,一屋子都能闻见。”
小苓不由得想起在家里,捧着小说喝茶的情景,一时间忘乎所以,“就是啊。我最喜欢毛峰,第二遍的茶最好喝。用宜兴小茶壶泡上,过了夜还是一样的清香,一点儿都不变味。啊,这会儿要是有茶叶该多好,扫下树上的白雪烹茶,多有诗意!你呢,你喜欢哪种茶?”
“雪也能泡茶?”玉彩听得直发愣,有些难为情地说:“俺这辈子还没喝过茶呢。那天俺哥带着嫂子第一次回来,俺娘为他们办了酒席。俺爹买了一撮茶叶末子,泡了四五遍,都还闻见香呢。”
“啊,酒席请了多少人?一撮茶叶末子够谁喝的?”
“要不是说,一生见一次高官贵客呢,只有贵客才能喝上茶,哪像你们城里人,见天喝茶叶。”
小苓不由地苦笑了起来:“我现在不是和你一样,只有喝凉水的命了么。”说着说着,不知道悲从何来,两个人竟然一起滴下泪来。
二
经过四大娘从中斡旋,玉彩的婚期订到了三月初八。
小苓乘着冬天大雪不出工,把那包毛线变成了一件漂亮毛衣。
转眼春回地暖,到了玉彩出嫁的日子。一大早小苓就去帮她打扮,荣巧、金华和村里其他几个女孩子也来了,围着玉彩叽叽喳喳不停地说笑。
今天的玉彩,从里到外,焕然一新。脱下那件臃肿的破棉袄,穿上漂亮的红毛衣,她那娇好的身材一下就显露出来,伴随着十八岁妙龄少女的青春活力,光彩照人。
她把那件花格呢春秋衫套在红毛衣的外边,深蓝色的咔叽布长裤下是花袜黑鞋,头上梳了俩短辫,还别了个红发夹。还不到春耕大忙的时候,地里农活不紧。一、两个星期了,她娘一直不让玉彩下地,让她在家里作针线,捂嫩些、捂白些,看来还真有用。她瓜子型的脸上容光焕发,肤色白嫩白嫩,嘴角平时有些下垂,让人觉得一副苦像。现在,她正高兴呢,嘴角开心地翘起来,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配着脸颊上不知是羞涩还是兴奋的红晕,哪儿还是平时那个灰姑娘!
荣巧摸着玉彩衣服,不由自主地满口夸赞,“看看,这年头,谁能穿上花格呢的衣裳!真漂亮。”小苓也不禁拉起她的衣角看了看。这是当时很时髦的布料,布面上凸显着不同色彩的格子条纹,摸起来比一般的棉布厚实,在一片灰灰黯黯的世界里,确实很特殊,也难怪荣巧这么羡慕。
荣巧拿着小苓那个巴掌大的小镜子,对着玉彩上上下下地照着,“人人都说新娘子漂亮,俺今天可算见着了!”想了想,又不无遗憾地说:“要是有那电影里的穿衣镜就好了,你就能看看自个儿啥样了。”
“嘿,一辈子就看了两回电影,你还记住里边的穿衣镜了!”玉彩一脸骄傲和幸福的神情,调侃地对她说:“那,等你定亲时,记着问男家要一个。”
小苓想起上次庆花说的事情,知道荣巧为了拿自己给祥龙“换亲”娶媳妇很不开心,正担心她会不会生气,没想到荣巧只是大方地一笑。
倒是金华听见了,接过话头来笑着说:“嘿,祥龙马上就当兵走了,等他以后吃上商品粮,当了工人,给他姑姑买个镜子还不是小事一桩。”
“祥龙要当兵了?” 玉彩惊奇地问:“俺这半月没出门,啥事都不知道了,这是啥时候定的?”
“俺也是才知道的。”金华笑着说,“体检政审都过了,公社刚下的通知,过两天就要走了。”
金华是大队的妇女主任,只有她才知道这些内幕消息。小苓虽然也听小馨提起,祥龙有个亲戚调到公社当武装部长,他想借机会当兵,跳出农门,但是,并不知道最后结果。
祥龙参军了,他娘就不担心他找不着媳妇,换亲的事情自然也就不提了,难怪荣巧这么高兴呢。小苓本来不知道荣巧换亲是怎么回事,可是总听大家说也就明白了。凡是换亲的人,总有些缺陷,不是嫁不出去,就是娶不进来,才会逼到这种地步。看到荣巧脱离了火坑,小苓也为她高兴起来。
正是阳春三月,暖风习习,偶然有几只燕子从天上飞过。地里一片葱绿,高高低低的旱地水田里,有麦苗儿,有早稻秧,还有刚出土的高粱和正在栽插的红芋。那几年,上头号召试种红花草和紫云英当绿肥,快到收割的季节,几块地里正开着花,姹紫嫣红点缀在绿色的大地上,显得份外娇美。
大枣树上,枣花盛开,点点淡绿透黄的花朵连成一片,随风送来若有若无的清香。送亲的队伍绕过大枣树,走上窄窄的田间小道,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地里干活的男女老少无不停下手来,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最前边是新娘子两个本族的叔辈。据说一定要上面父母双全,下有妻子儿女的“全福人”才够资格。一个挑着她的嫁妆,一头是个整体通红的油漆木箱子,另一头是一筐用高粱秸扎成的日用家什,什么笊篱、簸箩、篓子、锅盖的一大堆。另一个挑着两篓子吃食,有染了红绿颜色的花生瓜子,有红枣,还有专门做的,像婴儿拳头大小的杂面馒头。媒人四大娘穿着蓝花衫黑长裤,白袜子黑鞋,一头青丝梳得整整齐齐,还抹了点油,在脑后挽了个发髻,插着一朵小小的红花。她甩着两只大脚片子紧跟在他们身后。再后面是小苓和几个小姑娘簇拥着玉彩,每人都把压箱子底的衣服翻出来穿上,花花绿绿的边走边说笑。
跟在最后面的是玉鹤,他用一根红布条,背了个里外通红的新马桶。据说这是新娘弟弟的专职任务。用了这个马桶,新娘就会生儿子了。要是碰上新娘子没有弟弟,还得专门花钱请个小男孩来背呢。
一行人走过一个村子,正赶上干活的人休息。一堆大姑娘小媳妇叽叽喳喳地围在路边看新娘子。
一个评头论足,“新娘子这么白净,真像鸡蛋剥了皮,从胭脂里滚出来一样。”
再一个无比羡慕,“那花袜子是尼龙的吧,这时候最时兴了,可贵呢。”
又一个挑挑剔剔,“她春秋衫里那件红毛衣真好看,该不是只有半截子,露出来叫人瞧的吧?”
几个放牛的半大孩子远远看见玉鹤背着马桶走来,就嘻嘻哈哈地嘲笑起来,
“半大橛子小舅子, 一路背个马桶子。
背上天,银河翻,背下地,鸳鸯戏。
背着上洞房,送子娘娘忙。
给你送个小外甥,小舅子头上尿一身。”
念完了,还七手八脚地指点着,“小舅子,小舅子来了。”
玉鹤听了,不由得怒从心中来。从来都是他编唱唱骂别人,这会儿也没听懂人家说什么就来了火。他背过手把马桶拿起来,往地下一搁一屁股坐上,抓耳挠腮地回骂道:“半大橛子光屁股孩,胡说八道等着挨……”
那几个孩子也不是省油的灯,没等他想出下句,就接了上来,
“ 假模斯样学生郎, 读书三年不认娘,
十天半月不回乡, 娶个媳妇守空房。”
四大娘回头看见玉鹤坐下不走了,不知怎么回事,让玉彩她们慢慢走,自己拉着小苓赶回来瞧瞧,正好听见这话,不由得大怒,急忙上来喝住他们。
她哄着玉鹤说:“忘了你娘咋教你的,你不背这马桶,将来你姐生不了儿子,能不怨你?” 还打开马桶盖让他看,里边有几件内衣两条毛巾,毛巾上边放着俩红鸡蛋和一毛钱,“你看,这都是你的。等你背到了,你姐夫还给你钱呢。”
接着她又抱怨旁边看热闹的人,“你们就没个大人管管孩子?这刚出门的新娘子,让你们这么数叨? ”
旁边有人打圆场,也有人不服气,“这笑话小舅子的唱唱都几十年了,是你家孩子不懂事,先挑头吵架的,哪能怨俺们孩子。”
小苓见四大娘气得不行,玉鹤嘟嘟囔囔的还想往下接,就和他嘀咕了几句。
玉鹤指着那几个孩子说:“不和你们吵了,有本事编个好听的唱唱,把这晦气冲掉就算了。”
那几个孩子却傻眼了,他们念的,不过都是大家平时说顺了嘴的。这会儿要现编,谁也没那本事。
玉鹤冷笑着说:“还当你们真有本事呢。听着:
一地麦苗绿汪汪, 一阵好风吹四方,
一双燕子天上过, 和美新人入洞房。”
四大娘这才顺过气来,玉鹤也找回了面子,得意洋洋背上马桶,急急忙忙地追玉彩她们去了。
三
就这么走走停停,小三十里路,走到玉彩婆家的那个村子就快中午了,村外早有人等着报信进去。一霎间鞭炮爆响,鼓乐奏鸣,看热闹的人立刻围了上来。这个村子看着挺大,路边一下子就站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还指指点点,瞎猜这几个女孩里谁是新娘子。
玉彩羞涩地直往小苓身后躲,小苓也窘得手足无措。四大娘笑着把玉彩领出来,在她衣襟上别了朵红花。一群人迎着走过来,领头的新郎官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咔叽布制服,胸前带了一朵红花。他中等个儿,国字脸儿,浓眉大眼,虽不特别出众,也没什么缺陷,属于那种站在人堆里让人看一眼就找不到了的角色。四大娘把玉彩交给他,让他俩肩并肩慢慢地从人丛里往前走。
挑着吃食的叔叔打开篓子,把红绿花生、瓜子、枣儿往人群里洒,怕那小馍馍掉在泥地上弄脏了,就一个个往人手里递,一边递一边念念有词:“接着接着,子孙馍馍,早早生子。” 接的人也跟着说喜庆话,“早早生子,早早生子。”小苓这才明白,原来这几样东西都用谐音蕴含着祝福的意思,早早(枣枣)(花)生(瓜)子。
另一个叔叔把嫁妆挑到新房门口,一放下担子,立刻就有一堆人围上来,把箱子打开检视新娘的嫁妆。最上面也是一包红红绿绿的花生瓜子枣儿,洒出去让人哄抢。大姑娘小媳妇就开始翻腾里面的东西,评论着这件衣服花色好,那条裤子料子差。翻完了男家送的彩礼,再抖开娘家陪送的床上用品。那是一条最时兴的“太平洋”双人床单和一对绣着并蒂莲花的大红枕套。
婆家这边的两个“全福人”,不知是新郎的族嫂还是婶娘,穿的衣裳都带着褶印,一看就是舍不得穿,压在箱底多少年的宝贝。她们头上也带着朵小红花,扭扭捏捏地拿着架势,双手捧着床单枕套到新房去铺新床。剩下的人就把新娘自己做的几件家常衣服和鞋子袜子拿出来评价。有的说样式不好,有的说针脚大了,有的说缝线不直,七嘴八舌闹哄哄地,有挑不完的毛病。
人群渐渐闪出一条路,玉彩害羞地和新郎一起走过来,红红的脸上流露出一股按捺不住的幸福。该不是做梦吧?自从玉松结婚,玉彩就像掉了魂,不知道以后的生活会是个什么样子。现在,身边终于有了个人,结实强壮的身体,文文雅雅的举动。一个大字不识的童养媳居然嫁了一个高中生,玉彩一直不敢相信,害怕事情又会出现变故,现在,这一切成真,她正一步一步走向新的生活,心里却还是恍恍惚惚,只好低着头听四大娘的嘱咐。
婚礼正式开始了。小苓没见过拜天地,仗着伴娘的身份,伸个头往里看。谁知那些老规矩早就被红色风暴吹跑了,不过就是向红太阳的画像三鞠躬,向公公婆婆三鞠躬,再就是给什么什么长辈鞠躬,给什么什么干部鞠躬,与平辈致礼,向媒人道谢,小苓看都看得个昏头转向,不知道玉彩怎么鞠完那些躬的。
总算有人过来请她们进新房。小苓饥肠辘辘,在桌子旁边坐下来的时候,都已经半下午了。
来吃酒席的人还真不少。新房里摆了一桌给新娘,玉彩上坐,四大娘次坐,小苓、荣巧、金华她们几个送亲的姑娘旁边坐,下边是新郎的姐姐对面陪着。新房外间摆了两桌。一桌是新郎和新郎的父母,几个长辈陪着送嫁来的俩叔叔带着玉鹤。另一张桌子,四大娘悄悄地说,都是这大队的头面人物。外边院子里搭了几条长台子,挤挤攘攘地坐了几十人。还有一拨半大孩子,在人缝里钻来挤去,捡拾着落下的瓜子花生。
一大早起身,跑了半天路,小苓早就腿软了,一坐下就盼着大吃大喝。可是等来等去桌上还是空空的,每人面前一只小碗一双筷子一把汤匙。
小苓等得着急,羡慕起那些孩子们来,恨不能也去抢把花生填填肚子。可是,四面看看,大家都规规矩矩地坐着,她也不敢乱动,只能歪着脑袋四下打量。
看看这房子,也没见得就比陈家峁的好到哪儿去。不过就是那黑黪黪凹凸不平的泥墙下边铺了几层砖头罢了,这大概就是他们引以为自豪的半截砖墙吧。只是,隔开里外间的,也同样是高粱杆子扎成的篱笆。外间迎门的墙上抹平了一块,刷上了石灰,红太阳的画像下用红粉写了个斗大的双喜。那字看着还挺像个样子,比外边满墙上刷的通红大标语强多了。
内间有七、八尺宽,一丈多长。靠墙摆了一张双人床,再把吃饭的桌子和四条长板凳放进来,连个转身的地方都没了。新床上铺着陪嫁来的床单和枕套,还有一床红绸被面的新被子。床头靠墙处有个空档,正好放下玉鹤背来的那个红马桶。和一般农家唯一不同的是,墙角有一个土坯垒起的小台子,上面搭了块木板,放了几本书。房梁上吊下根电线,挂着一盏电灯,在书旁边直晃悠。小苓觉得稀罕,站起身想看看那些书,却被四大娘白了一眼。她不敢乱动,只好又坐下来。
四大娘东一句西一句地和新郎姐姐说话。玉彩不知是热还是躁,脸上沁出汗来。四大娘关照她,脱了外边的春秋衫,只穿着那件红毛衣,更显得脸色红扑扑地有精神。可是,她还是心不在焉,不停地扭头往外间看。小苓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见到的正是新郎。新郎忙乱地招呼客人,玉彩就转着眼珠跟定了他。猛一下,新郎转身一回头,正好碰上玉彩的眼光。玉彩腾地一下红了脸,急忙低下头。
小苓看着心里一乐,正想笑话她,“哈,这么多人看你,你眼里却只有他。”话没出口,有人送了一壶茶进来。小苓正是饥渴难忍,一闻见茶香,眼睛就盯上了茶壶。奇怪的是,那人手里只拿了一个茶杯,每人面前让一下。小苓伸手刚想接,四大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等小苓回过神,那杯茶就放在玉彩面前了。
小苓这才想起玉彩说过,茶叶只见“高官贵客”。那壶茶不过在每个桌子上走一遍作个样子罢了,大家都是客气地点头推让,只有小苓那样的傻瓜才会伸手去接。除了新娘新郎每人给了一杯,其他人都没有份,茶壶最后放在了头面人物的桌子上。
有了这个教训,上菜时,小苓就长了个心眼,不敢乱伸手了,只看四大娘。第一道是红烧肉,一只大海碗,面上扣了一层大块的五花肉,下面压了些不成型的瘦肉。小苓准备着,只等四大娘夹起一块,就动手捞瘦肉。可是,新郎的姐姐说了几遍:“起起筷子”,四大娘就是不动手!小苓干着急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它原封不动地走了。
第二道是蒸圆子,这回总算看见四大娘拿筷子了。小苓赶紧动手抓起筷子,没磨平的竹刺扎了手,她也没顾上喊疼,没想到一下就把圆子夹烂了。这才注意到,四大娘是筷子汤匙一起用,舀出来的。她照葫芦画瓢终于弄到嘴里,尝了尝,是绿豆面做成的,说是搀了肉馅,可没等品出肉味来,就已经下了肚子。抬头看看,一人一个,只剩下玉彩那个没动,四大娘让撤下去了。
下一道是黄豆芽,满满一碗。小苓心想这回该没限制了吧,还是斯文些吧,万一让竹刺扎了嘴才不合算呢。她小心地夹了一筷子,慢慢地嚼了咽下去,再抬起头来,啊,那碗已经没了。
听说是八道菜的席面,小苓搬着指头数。接着是烩红芋粉丝,炒青菜豆腐。小苓再也顾不上体面,筷子汤匙一齐上,总算吃到两口。再接着是一大盆清水,四大娘叫大家涮涮筷子和汤匙,说下道菜是甜的,花生红芋汤。小苓看半天也没见花生,尽是红芋丁子。嘿,不管什么了,都得赶紧吃。可这汤匙太小,刚舀了两勺,盆子又不见了。
最后上来的是一盘凉拌萝卜丝,一碟腌辣椒,还有八个小馒头。小苓再想多吃,也就只有萝卜丝还能进口,腌辣椒岂能管饱!斜着眼看看玉彩,她好像压根儿不饿,根本就没动筷子,也没碰那杯茶,还是斜着眼睛偷偷地往外间看。小苓饿得难受,真想把她那个馒头也吃了,看看四大娘,没敢动。眼看着菜都撤了下去,小苓才填了个肚子角。
四大娘贴着耳朵对玉彩嘱咐了几句话,就招呼小苓和几个姑娘,准备回去。小苓和玉彩道别时,只觉着她好像有说不出的忧虑,眼里似乎还有一层泪光。
到了外间和新郎一家人道别,小苓才看见那些菜盘子菜碗,全都堆在头面人物的桌子上。这才明白,新娘一桌是最先上菜的,娘家人为新娘留面子,不会大吃大嚼。那些菜盘子端下去以后,整理一下就上别的桌子了。好几桌都等着呢,哪能让你放开量慢慢吃。只有头面人物那桌的菜才是让人吃完的。小苓懊悔死了!早知道吃喜酒是这个样子,就装块杂面饼子带着了,也不至于饿着肚子往回赶。
几个人告辞出了门,四大娘就急着找地方。小苓恍然大悟,婚礼的仪式中没有新娘出恭休息这一项,难怪玉彩滴水不能喝!可怜的玉彩,可能她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喝茶的机会!小苓为玉彩深深地遗憾着。
四
白驹过隙,日夜飞梭,春种夏忙又秋收,小苓整日在田间操劳,每天重复着单调的机械运动,也好像变成机器一般,既不会计时,也不会思想了。她只看到大枣树上,点点枣花变成小枣粒,小枣粒长成大青枣,大青枣又由青到白再带上黄色,最后被阳光抹上一层淡淡的胭脂,玲玲琅琅挂满枝头。
那天晚上,一轮圆月从枝头冉冉升起,大枣树下有人打枣子过节,一堆孩子围成一团唧唧喳喳地笑闹着,小苓这才知道已经是八月十五了。没等天色黑透,队长就发了慈悲,让大家提前一点儿收工。家家户户团圆赏月,家境好些的还飘出了肉香,小苓不由得增添了一份想家的愁绪。
没想到,刚吃完晚饭,玉彩来了。眼前完全是一个少妇了,辫子剪成了短发,脸上添了些皱纹,嘴角也显得弯了下去。秋天到了,晚风有些凉意,不知是没有别的衣服还是觉得天冷,玉彩还穿着那件红毛衣。尽管毛衣有松紧,却盖不住已经挺起的肚子,也没了结婚那日的光彩。她手里拿着一件做了一半的婴儿服,说是回家过节的。
小苓高兴地拉着她坐在灯下,小心地摸摸她的肚子,“恭喜你呀,马上要作妈妈了。家盛好吗,怎么没一块儿来坐坐?”
“谢谢了,”玉彩却没像小苓想象得那么兴奋,凑着灯亮低下头一门心思地缝衣服,淡淡地回答道:“家盛送俺回来,自己就先回去了。他那里是蔬菜队,这个时候没多少活了,让俺在娘家多住几天。”
小苓也拿出织了一半的线裤,陪着她做活,一边关切地问道:“那天我们回来时,四大娘直担心你,怕人家乱闹洞房,怕公公婆婆难为你。怎么样,过得还好吧?”
玉彩客客气气地说:“是么,真难为你们惦记着俺。俺那天原也担心,见他忙这忙那,都不正眼瞧俺,心里直犯嘀咕,后来还好。他是斯文人,村里人也不敢乱闹。有人点了一包干辣椒熏俺,叫他一脚就踩灭了。公公婆婆本来成份就高,只要俺敬着他们,也不说俺啥。”
小苓羡慕地说:“那多好呀,你可算熬出头了。”
可是,玉彩并不显得高兴。她缝完了一只袖子,用牙使劲一咬,线断了。她对着灯,想再纫上一根线,却半天也没穿进针眼。小苓这才注意到她的手有些发抖,就接过针来,帮她穿上线,笑着说:“这灯捻子挑得够长了,还不亮呀,你没老呢怎么就花眼了!”
玉彩愣了愣,张张嘴,竟然哽咽了起来,抽抽嗒嗒地说:“唉,为啥俺就这么命苦呢!俺要是像你一样,识文断字的该有多好。”
小苓吓了一跳,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想安慰她也无从说起,只能傻傻地看着她落泪。
玉彩啜泣了一会儿,张张嘴,却又说不出话来。
新婚燕尔,他俩处得还不错。玉彩本来就能吃苦,又会干活,家里家外的事情没有能难住她的,对老人也孝顺。自从玉松结婚,她一直觉得被人遗弃,总是憋着口气,现在嫁了个高中毕业生,挣回了这口气,心里舒畅多了。她把对玉松的一颗心都放在丈夫身上,百依百顺,小心翼翼,唯恐哪里照顾的不周到。家盛看她关怀体贴,尊敬温柔,自然也很怜悯她,教她写自己的名字,认简单的字,还常常给她讲故事,说说书本上的事情。
玉彩受宠若惊,每天再忙也要找时间写几个字,俩人挤在一起,坐在那个土坯搭成的小台子前,头挨头脸对脸。她写错了,家盛装模作样地打着手心骂她笨,等她学会了,又搂着笑着夸她聪明。两口子恩恩爱爱,新婚没多久玉彩就怀孕了。家盛和老人们更是高兴,一家人和和睦睦地过日子,都盼着她早日生个大胖小子。
可是,他们村也来了两个女知青,家盛和她们混熟了就常往那儿跑。有一次,玉彩也悄悄地跟着去了,站在外边听了一会儿,从窗户里偷看。还是知青命好,房子上装了一扇大玻璃窗,还羞羞答答地用了块布挡着。知青有钱,也不怕费电,点了个大灯泡,屋里亮堂堂。外黑里明,窗帘有条缝没遮严,正好能看见里边,里边却看不见外边。玉彩大着胆子伸头看,家盛和学生一起有说有笑,谈些诗呀文的,玉彩听不清也听不懂,可是,眉飞色舞的表情却看得一清二楚,不觉得心里一阵阵得疼。
天渐渐热了,蚊虫出来了,女学生的床上都挂着蚊帐,铺着凉席。她们怕蚊叮虫咬,就钻进帐子里说笑看书,家盛居然也跟着一个女生钻进人家的蚊帐里去了。玉彩气得直掉眼泪,再也看不下去,摸黑跑回来,倒在床上大哭起来。
有一次,家盛又出去了,玉彩心里窝火,抓着把大蒲扇一个劲地忽闪。坐在外边乘凉怕蚊子咬,回到屋里又怕热。点起一团艾草没熏着蚊子,先熏了自己,鼻涕眼泪一把接一把。她摸着黑干坐在床上傻等,等得心焦难受,快到半夜才听见家盛的声音,高高兴兴地哼着歌儿回来。
玉彩急忙拉开电灯,倒了一盆水端到床前,笑着递过去一条毛巾,“咋到这时候才回来?这么热的天,你快抹一把舒坦一下。”回头又拿出一张纸来, “你教俺写的字,俺还等着你瞧瞧呢。”
家盛没想到玉彩还没睡,一下就变了脸,不耐烦地说:“都这时辰了,还不睡觉,点灯费电的写个啥字!”
玉彩又委屈又生气,吸吸溜溜地忍着眼泪,拿毛巾帮家盛擦背抹身,还帮他脱鞋袜,让他洗脚,没想到家盛更加烦恼,“半夜三更的,又没死人,你哭个啥!”
玉彩实在忍不住,又不敢发火,只能慢慢地小声规劝,“你是娶了媳妇的人,咋还见天的上女学生那儿去?这么晚才回来,和人家挤挤攮攮地钻一个帐子,也不怕人说闲话?”
“啥?你咋知道的?”家盛根本没想到玉彩会跟踪他,恼羞成怒,一下就火了,“就凭你还想管着俺?俺是学生,俺读了那么多年的书,总不能都喂了狗吧? 12年呀!整整12年寒窗,俺爹俺娘勒着裤带省吃俭用,俺没日没夜悬梁刺股,就为了现在天天抡锄把?你说,俺去看看书有啥不行?俺不找学生说话,找你说?你一个大字不识,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这天上地下多少事,说啥你能懂?”他越说越恼火,一步步向玉彩逼过来,点着鼻子问:“你说,你懂啥?叫俺跟你说个啥?”
玉彩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也不懂什么叫“悬梁刺股”,还以为他想抹脖子上吊呢,吓得尖叫起来,“你,你想干啥?你可不能找死啊!还有个孩子等着见爹呢。”
家盛这才醒悟过来,看看玉彩的肚子,咬着牙说:“这样的日子,活着还不如死了呢!”他憋着一肚子气没地方出,一脚蹬翻了水盆,往床上一滚,抱着头睡下了。
玉彩吓坏了,盆里的水溅了一身,她也不敢出声,只能悄悄地收拾了,默默地抹眼泪。
家盛以后更加出格,见了玉彩带理不理,想出去抬脚就走,想回来倒床上就睡,再也没了以前的温柔。
玉彩越想越难过,可是两口子吵架的事,怎么和外人说?没听人说:
“红番茄,绿辣椒,酸甜苦辣一锅熬。
小两口打架不记恨,床下翻脸床上好。”
她只能捡说得出口的,三言两语说给小苓听,说到伤心处,眼泪哗哗地流,“他见天和女学生一起捧着书看,说说笑笑,就不怕点灯费电了!还成天地念叨,一会儿打仗和平,一会儿红的黑的,一会儿死呀活的,俺一点儿也不懂。有次俺大着胆子问了一句,被他冲了八丈远,还叫俺不能上外头说。你知道他们都说的啥吗?”
小苓一听就明白了。那时的生活十分寂寞,知青圈子里渐渐地流传起一些禁书,大都是些外国名著,像《战争与和平》、《红与黑》、《复活》、《悲惨世界》等等。如果家盛偷着看这些书,当然不能让人知道,这可是政治上的大问题。
她笨嘴拙舌地安慰玉彩说:“这都是些有名的好书,我一下也说不清。你不管也好,他不让你说,你也别对外人说了,省得惹麻烦。让他晚上早点儿回家就是了。”
“俺说话,他哪儿听呀!”
“他妈也不管管吗?”
“他是高中生,家里的太上皇,谁能说他呀。俺婆婆还说俺没本事,连个男人也拴不住。”玉彩说着说着来了气,“俺不就是不识字么!家里地里,俺哪样做得不对?这大过节的,一家人团圆有多好?他非要送俺回娘家,俺不就回来了!晚上上了床,他要咋样都由着他。那天你们临走时,四大娘贴着耳朵嘱咐俺,‘入洞房,睡新床,头晚上不能脱衣裳。’可是他一定要,俺不是也由着他了!你说,俺一个女子,顺着他的意,事事听他的。这都不行,还叫俺咋办呢?”
小苓哪儿懂得这样的事情?要不是前些天看了一本《农村医疗卫生手册》,她连孩子从哪儿生出来的都不知道,还真以为男男女女坐在一起拉拉手就会怀孕呢!
她实在想不出该说什么,只能不咸不淡地劝道:“你还是别太伤心了,等孩子生下来,他当了爸爸就好了。”
玉彩停下手里的活,伸直腰捶捶背,摸摸隆起的肚子,勉强挤出一点微笑,“俺现在就盼着生个儿子。他家就家盛一根独苗,俺婆婆说,俺要是生个儿子,他家就有人传香火了。可是,要是生个女孩,俺怕……”玉彩浑身颤抖着,说不下去了。
小苓受了感染,也不由得跟着唉声叹气起来。她站起身拿了块毛巾递给玉彩,傻乎乎地说:“唉,就是,这个世界是男人的天下。下辈子,咱们都投胎当男的吧!少了多少麻烦。你看,女人和男人一样,天天下地干活,还要缝衣煮饭带孩子,没日没夜的,累死了也没人心疼。”
玉彩一听这话,反而喷儿地笑了。她摇摇头没接毛巾,扯着衣袖擦擦眼睛说:“女子跟女子也不一样!你咋跟俺比。你们这些洋学生命好,有文化,懂得多,将来找对象一定不会像俺这样,一定能找个心疼你的人。”
小苓听了,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才不过十六岁,以前在学校里学的都是空洞的大道理,满脑子装的全是虚无渺茫的革命理想。这一场红色大风暴,把她彻底搅糊涂了。尤其是来到农村以后,生活和以前的想象有天壤之别。什么革命理想,阶级斗争,去它的吧!小苓现在只想着怎么吃饱饭,怎么多睡点儿觉,小心着不生病就谢天谢地了。至于谈恋爱、找对象这些事情,似乎和她根本不沾边。那些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不过是书里瞎编的罢了,谁有那个闲工夫,酸了吧唧的干这个?这些年来,运动接着运动。为了划清界限打离婚的,和父母亲脱离关系的,不知道见过多少,却有谁见过地老天荒海枯石烂的爱情?
看看月亮升上半空,玉彩起身告辞,“明天一早又要下地,俺不耽误你了,早点歇息吧。”
小苓把她送到门口。云彩在天上浮动,大枣树的枝叶在月光里留下一大片影子,斑驳朦胧,遮住了凸凹不平的小路。玉彩挺着肚子,慢慢走进阴影。
五
繁重的秋收秋种让小苓连喘气的空都没有,也把玉彩的事情丢到了脑后。一转眼,那两棵大枣树已经红消绿断,大地铺上一层白雪,世界成了冰雕玉琢的一片。
小苓接到家里来信,听说父母的情况都有了好转,就急忙回家过年。父母随着学校下迁,在一个山窝里居住。那里有一个茶场,每年都有新茶出产。小苓回村的时候,背包里就多了一包绿茶。
正是乍暖还寒时刻,一场晚来的风雪把刚出土的麦苗都冻上了,刚发出新叶的大枣树也结满了冰。
村里突然有人说,玉彩回来了。她生下孩子没几天,丈夫就出事了。他那村的一个女知青怀孕了,她父母暴跳如雷,一定要追查个水落石出。公安局立案调查,结果是家盛强奸所致。抓他的时候,又在他的房间里搜出了几本禁书。家盛就成了破坏上山下乡运动,阅读违禁书籍传播反动思想的双料反革命。据说,家盛很老实,什么都承认了,大概还指望着坦白从宽吧。可是,他本来成份就不好,又碰到运动的风头上,理所当然成了严厉打击的对象,一抓住就公审,很快就要枪毙了。
小苓一阵惊恐,正想去她家看看,玉彩已经一溜一滑地过来了。她好像生了一场大病,明显地消瘦了很多,头发散乱,脸色黑黄。本来有些尖的下颏就更加明显,配上下垂的嘴角,熬红的眼睛,就像在大哭一样。大概跑路太急,热了,她把一件棉袄拎在手上,这么冷的天,只穿着那件红毛衣,松松垮垮地在身上晃荡。毛衣已经失去了鲜艳的光泽,还露出个破洞和脱落的线头。小苓赶紧过去扶住她,让她到屋里坐。
可是玉彩摇摇头拒绝了,“俺没满月,身子不干净,连俺娘都不叫俺进门。哪能遭践你们。”
“啊,没关系。你知道我们都不迷信,不怕这些。”
玉彩还是连连摇头:“不,俺是个灾星。俺是乱坟岗子上捡回来的,带着鬼气,只会遭践人!俺不能给你找麻烦。”
小苓奇怪地问:“你怎么会这么想?谁说你是灾星?”
玉彩冷笑着说:“这还用人说吗?俺要是识文断字,玉松也不会甩了俺,家盛也不会去找女学生看书说话。俺要是有本事,也不会生个丫头子。眼看他家就要绝种了,还不都是俺的罪过?”
“这怎么能怪你呢?” 小苓哭笑不得,还有些为她愤愤不平,“要怪也是怪家盛,看书说话倒没什么,怎么能做那样的事!”
“唉,你不明白!这事哪能怪他呀!要不是那个女学生勾引他,借个胆子给他,他也不敢!那个骚狐狸精,真不要脸!惹出事来,还对家盛说,她怀的是男孩,非要他离婚娶她。可是,她的爹娘不愿意,把她关在家里不准出门。这骚狐狸精胆子也真大,跳窗子逃跑摔伤了,事情才闹了出来。”
“啊?不是强奸呀?那家盛为什么要承认?”小苓以为别人传话传错了。
“不就是顾全她的脸面嘛!就算那些书反动,看书的又哪是他一个人?他傻呀,所有的错他都自己背上了,要不咋能连命都保不住!”
还有这样的事情?小苓愣住了。这究竟是天天批判的,品行不端,乱搞男女关系,还是小说里描述的,那种至死不渝的爱情?
玉彩越想越气,点着手指头说:“这下好啊,叫家盛娶她吧,法场上拜天地,过门就当寡妇!”
这还是以前那个玉彩,温顺胆小,逆来顺受的玉彩?小苓愣怔着,想了想也就明白了。要不是逼到了绝路上,一贯温柔贤惠的她怎么也不会说出这么气恨的话来!小苓一时无言,想了想才问:“你不是还没满月么,怎么能一下跑出几十里路?”
“俺是走投无路啊。家盛明摆着是冤枉的,公公婆婆成份不好,不敢出头,只能来求俺爹俺娘,看他们能不能想个办法。可俺娘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生是婆家人,死作婆家鬼。’唉,不是她心硬,别说俺是童养的,就是亲生的,这个年头,碰上这样的事,她又有啥办法?”
“那,孩子呢?”
“哪个孩子?骚狐狸精摔了那一跤,怀的孩子流掉了,也不知是男是女。俺生了个丫头子,一落地就叫俺婆婆按马桶里了。”
“啊,这不是头一个吗?”小苓惊叫了起来。
“俺婆婆说了,一个也不留。留着就是个祸害,以后会有一串丫头跟着来。” 玉彩又冷笑了一声:“哼哼,这回,她就是再想要也要不来了!”她不由得放声大哭了起来。
马桶,就是玉鹤一路背去的那个红马桶?竟然用来结束了一个幼小的生命!小苓由不得打了个冷颤,心里像空了一样。几个人物走马灯一样在脑子里旋转,绑着上刑场的家盛,跳窗子摔伤流产的女知青,眼前的玉彩,还有那两个无辜的小生命……她不知道该同情谁怜悯谁,只感到一种深深地悲哀和压抑,呆呆地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只能机械地重复着:“别哭了,留心身体……,别想那些了……”
“唉……”玉彩勉强止住眼泪,长叹一声又接着说,“没留也好,要不然,一个没爹的孩子,活着又有啥日子过?”
玉彩慢慢地转身要走,小苓突然想了起来,拉住她说:“你等等,我还给你留了点绿茶呢。”她急忙冲进屋子抓了茶叶包跑出来。
玉彩摇摇头,没有伸手接,悲戚地说:“俺心领了,俺哪儿是喝茶的人,生就喝凉水的命!你不知道,有人给俺看过相,说俺生就是个苦命人。”她又流下眼泪,抽泣着,“俺早就该认命的,不该强求啊。俺为啥要找个文化人?要是找个像俺一样的睁眼瞎,也不至于落到这个田地,还带累了别人!”
命,什么是命?小苓也有些相信命运了,因为,这个世界对她来说,实在难以捉摸,很多事情并不是依靠自己的努力就可以改变,不信命又信什么呢?
玉彩踟蹰地走了,她绕过那两棵结着冰花的大枣树,沿着村边崎岖的小路走了,越走越远,只有那件红毛衣留下一个若隐若现的红点。
从那以后,小苓再也没见过玉彩。听人说,她在月子里这么折腾,身体和精神都无法支持,回去就病倒了。公公婆婆悲伤难禁自顾不暇,没人照顾她也没钱送医院,拖了没几天,玉彩短短一生就悄悄地结束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只要一端起茶杯,小苓就想起玉彩的谜语,眼前浮现出那个若隐若现的红点,混和着清香缭绕的茶汽,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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