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六四小说连载】彭小明:贞洁的眼神(14)

(CND纪念天安门民主运动30周年征文启事)

(接前文)

第三十五回     天安门望远镜望见人间美态     庐山恋爱情戏爱成名胜奇观

第一年跟阿福京沪遥隔,云秋真的觉得好生寂寞。还好婉芬炳生过些时日就会开车来沪。送来不少瓜子、腊肉和蔬菜。更带来笑声和慰问。春节只有十几天,阿福还要跟同学一起有活动,几天就返回北京了。暑假来临,好几个北京同学都来上海,借住在这里,热闹非凡。海雄告诉妈妈,米中义和萧伯高也是烈属子弟,而项学功则是他们班的学习尖子,所有科目成绩全优。周末,云秋炒几个小菜,让小伙子们喝啤酒,聊天。在厨房里,她听见北方口音的同学互相交流实习课程的经验。米中义说:“从历史博物馆的顶楼瞭望室,往广场瞭望,居高临下,一览无余。从国外进口的望远镜非常精密。嗨,什么玩艺儿看不清楚!”“你都看清楚什么玩意儿了吧?”“老看着人走来走去的,多没劲哪!没什么人撒传单、贴标语的。越看越没劲。咱也得找点儿乐子什么的吧。我一看,老远来来去去的,姑娘、姐儿们有的长得可漂亮啦。平常在街上溜达咱不好意思老盯着人家打量啊。可是这会儿咱有高级望远镜帮衬着,咱望得见她,她看不见咱哪!不仅脸蛋儿模样儿俊悄,背影儿腰枝儿扭起来也好看哪!要不是必须填瞭望哨日志,简直就不想看别的。”说得那萧伯高心痒痒的,问他:“还看见什么了没有?”米中义说:“有时候,看不见那姑娘长得什么样,光看见她跟小伙子的两双腿。”“为什么?”“上面有树枝,还有标语牌。望远镜里就看见他俩正来劲呢。”“干什么?”“They are kissing! 一准是亲嘴儿呢。只看见姑娘光光溜溜的小腿以下两只脚后跟从黑皮鞋里踮起来,又落下,再踮起来,又落下……”项学功忍不住调侃说:“嗨呀,你小子才实习两三个星期,看了一点儿拍婆子的西洋镜,就傻成这样儿了。将来要是破获什么大案要案的,你非疯了不可!”萧伯高言归正传说:“哎哎哎,说正经的!到底有没有到广场闹事的主儿?”米中义说:“怎么没有?听总队的马政委说,递状子的,鸣冤叫屈的,检举揭发的,从来都没断过。从金水桥边,到新华门口,形迹可疑的外地人,只要他们一出现,马上就有便衣和武警盯上了。”

晚上小伙子们都睡了。云秋把阿福叫到房里问道:“你们下午说的事情我都听见了。你实习活动是到什么部门去的?”“妈,我这身肌肉一进学校就让公安技术专业的格斗教练看上了,那几个礼拜我都在团河校区交流健美训练的经验。团河离天安门好几十里地呢!”“不管在哪里,你是有教养有规矩的孩子。伤天害理的事情不能做。下流没脸的事情不能做。明白了?你爸爸知书识礼,一生清白,你可不能对不起你爸爸!”“妈,我招谁惹谁啦?你这么数落我。”“还有个事儿我给你留句话。沪媛妹妹一放暑假就来上海,以后还要考上海的大学。这是一定的事儿。人家婉芬阿姨两口子一定要培养沪媛出人才,你要像个哥哥的样子,绝不能涎皮搭脸的没正经。”“妈——,我到底怎么了。”“妈知道你是个实诚的孩子,妈把话儿说在前头,免得你做错了事,就不好了。你明白了就好。睡去吧!”

第二天,云秋去上班了。沪媛下了火车,乘电车到了楼下。急步小喘跑上楼来,用上海话叫道:“阿哥,帮我把箱子拎上来!”北方小伙子们一看,哟,方海雄的妹妹怎么像一朵花一样这么漂亮!大家都给小妹妹打招呼。沪媛立刻改口用普通话答应着:“哥哥们好!”阿福说:“这都是我北京的哥儿们。”然后介绍了名字。大家七手八脚把行李搬上来。沪媛听说同学们要去豫园。立马就给他们画了一张简图,乘什么车,到什么站下……在26路电车站,沪媛嫣然一笑,三下五去二,就把哥哥的哥儿们都送走了。

晚上云秋回来,还没进屋就闻到阵阵香味。沪媛从厨房里出来,叫一声阿姨。云秋一看,桌上摆好了四五个上海小菜,都是按照婉芬侄儿媳妇桂香几年前抄录的《上海菜谱》做的。三个人坐下来吃晚饭。一边吃,沪媛一边说她们同学有趣的事儿。她告诉云秋,大考考完了,同班的女同学都说要痛痛快快玩儿一回。忽然听说,谯城电影院又要重放故事片《庐山恋》了。女孩子们都有个感觉,当时《庐山恋》首映上市,她们小学刚毕业,只觉得花花绿绿,没看出什么名堂,如今都上了高中了,明白了不少,重看老电影,新的感觉多得不得了。阿福一边喝汤,一边说:“嗨,《庐山恋》的情节那么简单,傻气,有什么好看的。”云秋白了他一眼:“你个戆阿福,你看不懂,不要说人家看不懂。我们同事六月份到庐山开会,回来告诉我们说,庐山风景区的会场电影院,从1983年开始只放《庐山恋》一部电影,白天晚上都是它,连续好几年了,还是天天有人看。”沪媛点头笑笑说:“我们也去看了,而且不止看一遍,连续看了一整天,从中午看起,下午吃点儿三鲜面,再进去看,一直看到晚上回来。连看四场,把台词都记熟了。张瑜她拍这部电影,光在庐山上就换了四十三套衣服,我们是一笔一笔的记录,一套一套地数,一套也没落下。”云秋笑了,觉得沪媛和她的同学真有点意思。沪媛接着说:“阿姨,我们不仅记下数字,而且还记下了不少款式啦。长裤配花衬衫,短裙配素衬衫,无袖的,长袖的,牛仔裤和镂空皮鞋,回去有的就把那式样蒙着裁剪出来啦!”云秋听了,不由得想起来当年日本蕨座歌舞团访问上海时,自己跟玉婷、美娟、喆芳一起去看时装、画速写的情景。如今的孩子们条件好了,可以连看几场电影,而且不用偷偷摸摸看时装。云秋把这故事讲给沪媛听,沪媛和阿福都觉得惊异不已。阿福笑着说:“妈妈年轻的时候大概有神经毛病。”云秋说:“你不懂不要乱话三千!女人就是爱美的。有的人为了美不顾一切。甚至会牺牲生命。”她想到了裘雅笙。沪媛问:“真的因服装打扮送了性命?”“是的。”海雄也很吃惊,问道:“是谁?”云秋就把裘雅笙的故事讲了出来。沪媛不禁愕然。海雄叹息说:“好可惜呀……”

正说着话呢,有人敲门了。阿福开门一看,是喆芳妈妈。阿福叫了一声:“阿婆”。云秋一看,心里想,喆芳姆妈一定有什么事情。便问道:“喆芳阿爸身体好伐?”“不好呀!我来找你,就是想问问,你们长海医院有没有专门的矽肺专科医生。”“我明天上班就去问问,你到中午打电话来,就晓得了。”裴家姆妈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她坐下来,慢慢地说:“老裴已经离休好几年了。当时清理阶级队伍的问题纠缠不清,把他下放到基层参加劳动,我们也没有计较。现在想想那些到奉贤五七干校去的人太幸福了。为啥道理?到农村,离开家庭,睡集体宿舍,但是空气好,没有粉尘。……”云秋想起来了,当时裴德山下基层劳动,每天回来都是一身的黄粉,头发、衣领、指甲都是一片黄色。虽然下班洗过了澡,还是不能完全洗掉。“那是一爿什么厂啦?”“铬黄颜料厂。每天不洗澡就不能回来。回来鼻孔和眼眶也会有点黄。有的人生了铬黄疮,就离开了。我们老裴倒没有。但是他结束审查以后,常常想起厂里那些老师傅老早对他很照顾,就回到厂里去看望看望老师傅。谁知道,几个老师傅都殁了。都只有五十岁多一点。老裴在厂里劳动了两三年,现在刚离休,肺里的黄粉也出来作怪了。现在越咳越厉害,问题大了。……”云秋劝她不要担心,先等医生的结论再说。第二天,云秋打听了长海医院肺科的专家,告诉了喆芳妈妈。下午就来就诊了。因为症状太明显了,几乎没有疑问,基本确诊,化工粉尘后遗症,肺癌中晚期。医生没有直接告诉裴德山本人,但是不能瞒过家属。癌症中晚期,真是晴天霹雳。喆芳在香港,哲明哲思兄弟都不在上海。云秋立刻向喆芳妈拿他们的地址,跟阿福沪媛一起草拟电文,然后到邮局去发电报。傍晚,海雄和沪媛一起送米中义、萧伯高和项学功去火车站返回北京。

哲明正在准备留美进修的英语测试,整天戴着耳机子练听力;哲思回来了探望了几天,又回到南京去准备学位论文答辩。倒是喆芳和陶诗洵一起从香港赶回来了。反正在香港他们也不上班,既然父亲病重,就索性回来照应老人吧。母女俩一起陪着老人家。陶诗洵也插不上手,他决定到各地去走走看看。首先上北京,临行前,到云秋这里打了个招呼。他对云秋说:“离开上海好几年了,我趁这次机会,到全国各地都去看看,回来之后,再跟你们好好聊天。”随手丢下了好几本他自己已经看过的香港杂志,《九十年代》、《争鸣》和《动向》。云秋拿起来翻翻,都是繁体字。内容却很吸引人。文章把党政干部称作“党官”十分形象。涉及的多半都是国内的敏感问题,语带幽默,时作调侃。云秋想起来,大学里马列教研室的党员干部有时私下传阅的就是这类杂志。喆芳和陶诗洵住在香港,看这类杂志太方便了。

第三十六回     裴德山下厂吸粉尘招罹癌症     陶诗洵回首来时路痛悔历程

1986年的冬天格外寒冷,上海街头竟雪深盈尺。学潮从合肥闹到北京上海。过了元旦,云秋等着阿福回上海过寒假。陶诗洵也走遍全国,重新回到上海。云秋上班,党委传达了关于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文件。方励之、刘宾雁和王若望等人将被清除出党。广播喇叭里整天都是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口号,反复强调四项基本原则……,好像文化大革命又来了。

年初一的下午,喆芳和诗洵一起来邀请云秋过去吃饭,裴德山经过化疗病情有所稳定,心情不错,觉得应该邀请云秋一起聚一聚。阿福说他要看他的老教练俞老师在上海体育馆的健美表演,在云秋家过年的沪媛吵着要跟哥哥一起去看。吃了午饭他们就走了。喆芳和妈妈张罗着做菜,云秋一进门就来帮忙。然后就是丰盛的晚餐。哲明已经飞往美国入学,哲思拿到了硕士学位。大家喝了一点酒,互相祝贺新年快乐。云秋说:“现在电视里已经出现恭喜发财的说法了”。大家不免都有些感慨。原来是一句传统的老话,五十年代起就逐渐不允许使用了。忽然又得到重新启用,说到嘴边竟有些觉得说不出来。哲思打开了话匣子:“我送哲明从北京起飞的时候,他叫我转告你们一个人的故事。你们还记得那个梁根发吗?”喆芳和妈妈、云秋都说:“怎么忘得了他?”“说来可怜,当初他在农场里找了个女朋友。推荐上大学的时候,他主动把名额让给那个女孩,那女孩山盟海誓,保证毕业后再来团聚。可是走了半年以后,就没了音信。梁根发从此就有点神神叨叨。等到回城风刮起来的时候,他回到上海,找不到工作,他娘又忽然过世,姐姐还跟他争夺房子。忽然之间他就疯了。没有人接受这样一个疯子。黑龙江农场只好重新接受他,关在农场的小房子里,安排了一位老职工妇女照料他。”喆芳妈妈说:“上山下乡实在太荒唐了。现在这些知青不说自己是知青,却叫插兄。他们到街道办事处来找工作,开口闭口就骂“老毛”。街道的干部只好假装没听见。裴德山叹了一口气:“五七指示不也是瞎折腾吗?我这一身病也是下放劳动搞出来的。”喆芳妈妈叹息说:“当初要是下乡还好一点,偏偏到铬黄颜料厂劳动,肺里吃了几年的铬黄粉,结果好容易熬过了审查和劳动的日子,离休可以享受一点安静了,肺气肿却找上门来了。”一年来大家都有默契,不准说肺癌,要说肺气肿。陶诗洵接过话茬说:“下乡虽然没有粉尘毒雾,但是把科研、电影、出版、教育、机关干部都赶到农村去养猪、种田,不务正业,这是干什么?我不想骂什么难听的话,我要反思这个党,这个主义。我现在已经是香港公民。我好像已经死过了一回。我只当自己是活着离开了中国的人间,飞升到另一个世界,回过头来看中国的历史和现实。上海的退休金跟我从姑母那里继承的遗产相比,可以说微不足道。我到现在还保留着党籍,党对我来说,只具有历史的象征意义。今天这里除了哲思,都是共产党员。”喆芳补充一句:“他也是团员。”“都是共产主义者吧。我和我父亲都是思想左倾,抛弃了家庭资产,迎接共产主义的。我不谈个人遭遇,我不谈文革中雅笙的死。我只谈国家和民族的得失。从推翻满清到今天,刚好是两个三十八年。第一个三十八年,是所谓的资本主义时代,其中多年军阀混战,又有日本的侵略,但是我们的工商业和交通航运还是有所发展,抵抗了日军的侵略,四十年代基本跟上了当时的国际经济发展。第二个三十八年,是所谓的社会主义时期。除了抗美援朝打了几年仗,那仗其实也不该打,一直是和平时期,可是我们却折腾了三十年。当中没有自然灾害却饿死了三四千万的农村人口。工商业、农林牧,产品和技术都大大落后于国际先进水平,直到解散了人民公社,农民才刚刚勉强吃饱肚子。这个党,这一套意识形态给我们中国人带来了什么?我们应不应该反思?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哪里是社会主义?改革开放其实是恢复了私人企业经济。那不就是我父亲当年的经营方式?老实说,还远没有我父亲那一辈人地道。教育也比不上民国时代。两弹一星是我们的骄傲,可是两弹一星的科学家没有一个是党的教育制度培养出来的。文革时期的“教育”是“普及”了,可是其中多少人是“文盲加流氓”?说句实在话,凡是看《参考消息》的人,从七十年代就看出来了。美苏、东西德、南北朝鲜、大陆港台,对比已经明显,社会主义已经失败。历史上四次大逃港,人民早就用脚给党投了反对票。党的宣传总是歌颂当权的领导人,先歌颂毛主席,又歌颂华国锋,现在歌颂邓小平。邓小平很伟大吗?说的难听一点,他不过是挨整下放接了一点点地气,恢复了一点正常的生活思维。明白了人是要吃饭的。工人要做工,农民要种田,学生要读书,知识分子要创造精神财富。我们党前三十年是在这些常识上面瞎折腾。把最懂种田的地主富农杀掉、劳改,让二流子做领导,当贫协主席,把土地交公耕种;又逼最懂生意经的工商业者“公私合营”,不顾市场规律;把科技和文艺工作队伍赶下农村去摸爬滚打,脱胎换骨,中国怎么会赶上世界的先进水平?邓小平本人下放江西跟老百姓一起过了三年苦日子,懂了一点事理,才作了一点正常的调整。过去他也是跟着毛主席瞎折腾的一把好手。西南土改他左得厉害,反右斗争他是反右急先锋,大跃进他也疯得厉害。他还是反对修正主义的金棍子,专耍嘴皮子,可他当时反对的所谓修正主义路线,恰恰是今天他所提倡的所谓资本主义的经营方式,而且远远超过了当时赫鲁晓夫所尝试的。我不是反对今天的市场经济改革,我觉得这是正确的方式。我要说的是我们的党几十年来实际上是做了阻碍进步的事情。一个人,一个党,多少年多行不义,现在有所悔悟,改邪归正,略尽人事,当然比继续作恶好了很多,但是绝对不是什么伟大的创举,充其量仅是改恶从善而已。我们这些共产党员,跟着党干了些什么事情?助纣为虐!我父亲临终前非常失悔。从抗战起,他相信共产党,帮助共产党,成了统战对象,他劝说好多实业界和知识界的亲友从香港回归上海,结果他们回来几年就在三反五反中自杀,在反右中划成右派,我父亲说,看到他们及其家属子女的遭遇,他觉得愧对朋友,愧对亲戚,有生之年,竟是愧疚之日!喆芳轻轻地责备诗洵说:“Darling!看你一说就激动,爸爸刚刚恢复一点元气,你说那么多敏感话题,他受得了吗!”裴德山看看女儿,缓缓地说:“喆芳,你让他说。他憋在心里也不好受。我这辈子走到了今天,病成这样,也在回首一生走过的路。至少他说的都是历史真情,没有乱话三千。”诗洵看到老人没有生气,就又继续议论:“四项基本原则不是跟反右的六条标准一样吗?为什么党要垄断所有的权力?大学生竞选一名区级的人民代表都不肯放手,共产党还有没有一点自信?”哲思接过话茬,讲了他们大学里凡是参加竞选的同学都在毕业分配时受到了处分。诗洵接着说:“市场经济的方法很快就让我们的经济恢复了元气。甩掉了大部分的票证。恢复了五十年代清晨走到小菜场就能买到嫩豆腐的方便。经济上可以借用市场经济,为什么政治上就不可以尝试一下议会政治?我看是一旦掌握权力的人就不愿意再丧失权力,而不是考虑到底什么形式对人民有利。”喆芳有点担心父亲的容忍度,提醒道:“诗洵!”但是已经打开的话匣子好像奔涌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我在香港读了南斯拉夫共产党元老吉拉斯的书,《论新阶级》。哲思你要练习英文,不妨把这本书看一遍,对照中文版。国内已经内部发行。他把社会主义国家的统治阶级称之为新阶级。这个阶级把人民的一切都据为己有。号称人民民主,却在私人聊天中决定国家大事,代表大会只是认可他们决定了的事务。这个阶级远比资本主义政权更专制,更野蛮。你只要想到斯大林、毛泽东这样的专制人物,再看看张志新、遇罗克这样的不同政见老百姓,就觉得吉拉斯写得太棒了,预言太准确了。”云秋听得非常专注,忍不住问:“他没有受到处罚吗?”“怎么能没有!他被逮捕、判刑,监禁多年。但是他在被捕前就把手稿寄给了《纽约时报》。他的声音终于发出来了。我们中国的张志新、遇罗克的思想从未获得自如的表达。我觉得有一个口号非常可笑:跟党中央保持一致。党中央可以保证自己永远正确吗?历史上党犯过多少错误,错杀了多少干部,近年来平反了多少反革命、右派的冤假错案,却还不提倡独立思考和畅所欲言,岂不是又要重蹈覆辙?现在把方励之、王若望和刘宾雁这样的科学家、名记者和名作家开除出党,在报纸上批判和声讨,简直让西方知识界目瞪口呆。这样的社会精英在他们的社会里是人民的良心,是绝对不容羞辱的!我担心,党和政府还将犯下更大的错误!”喆芳妈咳了一声,说:“毕竟邓小平主持了改革,他是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解放后三十年,人民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他出来主持改革,总是了不起的事情。如果没有邓小平坚持改革,死守斯大林模式毛泽东教条的人是很顽固的,改革无法推进。”“说得对。邓小平是改革领导人。但是他只是在经济改革上放手,让市场经济发展,甚至放任到错误地让军队也做生意,走私捞钱,造成了军队火并的悲剧……”喆芳大声制止:“诗洵!今天是春节,你怎么又提伤心的事情!”云秋的眼圈已经红了,她伸手向喆芳示意:“喆芳,你让他说,他说出来,我反而觉得痛快!”诗洵继续说:“我要说的是,邓的改革只停留在经济方面,让高干子弟先富起来他都开绿灯;每当知识分子和干部需要更多的发言权和批评权的时候,也就是改革向政治民主推进的时候,他就抡起党的棍子,搞什么清除资产阶级污染,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死守毛泽东专制教条的不是别人,正是邓小平。是他阻止全党批判毛泽东的文革罪行,当年把55万知识分子打成右派,他至今还认为打对了,只是扩大化而已;文革浩劫明明是毛泽东的错误,他却推到四人帮的身上去。为什么我们不能像苏共那样彻底清算斯大林那样清算毛泽东?障碍就是邓小平。他根本就不想从政治上实行彻底的改革,生怕减少了他手中的权力……就这么一个独裁暴君,竟在英文传记里自称是中国人民的儿子。”说到这里,有人敲门,哲思开门一看,是阿福和沪媛来找云秋。他俩看见大家坐着聊天,连忙向长辈们拜年。喆芳拿来杯盘碗筷,斟上啤酒,让阿福和沪媛吃饭。喆芳妈走过来坐到云秋身边,轻声说:“诗洵和喆芳一直都为克勤的事痛心疾首。诗洵不说出来,也不好受。说了,又触动你的心境。”云秋忍住眼眶里的泪水,坚强地说:“喆芳妈,他说得对。他说出来,我反而痛快。”阿福跟沪媛说着春节晚会节目重播的事儿,要补看昨晚漏看的节目。哲思打开了电视机,节目中的欢歌笑语盖过了一切。喆芳和妈妈一起扶起裴德山回卧房休息。云秋帮着拿起老人家的靠枕和眼镜,跟着进去。裴德山缓缓上床,云秋递上眼镜和靠枕。她低头忽然看到床边的白色痰盂,猛然觉得浑身难受。云秋不由得说了一声:“哎呀,不好。”喆芳和妈妈连忙过来扶住。云秋心里明白,这是自己的陈年老病。走出裴德山的卧房,看不见白色的痰盂,就觉得缓和了过来。喆芳叫来阿福和沪媛,云秋却说:“没事没事。他们俩难得跟大家一起说笑。我坐坐就好了。过了一会儿,云秋走到阿福旁边说:“阿福,我先回去了。你们好好吃饭,我回家去,想一个人清静清静。”沪媛也听到了,问道:“我陪你回去?”“不用了,你们在这里白相(玩)。好好交闹猛闹猛(好好地热闹热闹)。”阿福一边吃饭,一边给大伙介绍公安大学的擒拿打斗训练课程。云秋穿好大衣,走到弄堂里,二月的寒风一吹,觉得清醒了许多。

回到家里,她顺手带上了门。立刻直奔厕所,小心踏上小板凳,伸手摸出塑料袋中的油纸包,打开来看。手枪在油脂的保护下依然完好,弹夹中的子弹也整整齐齐。沉甸甸的手枪托在手上,云秋想起了克勤,想起了梁根发来无理取闹的那一天,克勤那既严肃,又自信的神态。她重新包好手枪,放回水箱。手上残留着油脂气和金属的铁腥气。云秋叹了一口气,她再也闻不到克勤身上那一种好闻的男子汉气息了。在喆芳家里,听到喆芳一句句呼唤陶诗洵“Darling”,云秋不由得感到了每逢佳节倍思亲的凄凉。如果克勤仍还健在,阿福从大学回来过年,多么和美的生活……可是……。云秋对着镜子看着自己,好像又听见了克勤沉稳的嗓音:“贞操是能从眼神里看出来的。”

第三十七回     俏姑娘如愿以偿考进上海名校     喆姐妹勉为其难写成民间史书

寒假结束,日子过得太快了。阿福要回北京,沪媛也回亳州,半途同路。云秋送他们去北站。火车快开了。云秋叮嘱阿福:“路上照顾好妹妹。”阿福连着点头。沪媛说:“阿姨,你就放心好了。寒假期间方海雄的表现蛮好的。凡是我发出的指示,他理解的一定执行,不理解的,看看我的眼睛,也能执行。”她一本正经的说法把云秋逗笑了。“好,你的戆阿哥听你的话,我也就放心了。到了徐州,沪媛要转车,各自小心谨慎!”火车启动了,云秋招手,抹泪。

沿途车站上都有小贩在车窗口卖小吃。有粽子、豆腐干、瓜子儿和烧鸡。阿福什么都想买,都爱吃。“太好吃了,太好吃了。”沪媛告诉阿福说:“阿福哥,你知道吗?我妈告诉我,这条路上,三年饥荒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坐在车上饿得两眼冒金星。文化大革命,武斗打得不可开交。也是什么吃的都没有。”阿福一面啃烧鸡,一面说:“我们要感谢这些个体户,那傻子瓜子老板叫什么,年广久?”“这些个体户只是些幸运儿罢了。我们要感谢的是胡耀邦!”阿福听了不觉一怔,妹妹的口气怎么有点儿像政治课的老师了。“真的跟领导有关系?”“我听我同学她爸,我们县里的政法书记说的。给四类分子和右派分子平反,都是胡耀邦坚持主张办下来的。胡耀邦看到了刘少奇、薄一波、习仲勋这些老干部被打成叛徒、走资派,他们的孩子很遭罪。文革结束后,对这些地富反坏右和他们的子女也产生了同情之心。终于给他们摘去了帽子。我的外公就是所谓的坏分子。我爸告诉我,他原本是上海中药加工的老师傅。就是对领导讲了几句顶撞的话,打他右派又够不上,因为他不是教师不是医生,结果就不伦不类地打成了坏分子。下放到了我们穆集生产队。听妈妈说,他被监督劳动,简直比美国的黑奴还要没自由。吃不饱饭,寒冬腊月还要到工地去修水库。结果饥寒交迫,撒手人间。”阿福隐约记得自己也听妈妈说过一点,经沪媛这么一说,印象就更深刻了。沪媛接着说:“毛主席说,阶级敌人百分之五。我算了一下,当时中国八亿人口,百分之五就是四千万。再加上他们的家属子女,是多少?一个爱人再加平均两个孩子,就有四口,合计一亿六千万,如果三个孩子,那就是两亿人。阶级敌人不能乱说乱动,没有任何争辩的权利,不准离家,不准外出,家属也一样没有自由,子女不准上高中大学,不准参军,更不能入党提干。我妈嫁给我爸,我爸原来内定的团干部位子就没了。在上海恐怕家庭出身还不一定影响孙儿一辈的前途,可是在我们农村,四类分子的帽子是一直遗传给儿子、孙子,曾孙的。如果没有胡耀邦否定这个阶级路线,上海中药制品厂不给我外公平反,我妈进不了副业队,当不上会计,我爸也不可能赚到今天的收入。没有改革开放,我只怕连高中都进不了!”阿福听了觉得太不可思议了。这样聪明的女孩子,竟不让她考高中?这倒头的阶级路线也实在太残忍了。仔细回想,他记起玉婷阿姨家也是得到平反的家庭,诗洵叔叔讲起他的亲属来,右派、反革命更是一大串,而且好多都是诗洵叔叔和陶老爷爷一起从香港劝说回来的人,有的早早死了,有的潦倒一生,虽然大都平反了,但仍然令诗洵叔叔一辈子愧疚痛悔不已。

婉芬经常从亳州打电话来。谈炳生的药材生意,谈皖申的婚事,谈沪媛的高考。沪媛的成绩非常好。婉芬的想法是一定要她到上海读大学,为妈妈争口气。沪媛对妈妈说了,所有报考的志愿,能填上海的,全部都填了上海的院校。如果没录取到上海的大学,哪儿也不去,复读再考,直到考进上海高校为止。云秋对婉芬说:“嗨,你不用担心,沪媛这样精乖伶俐,考进上海的大学,十拿九稳。到时候,她就成了上海本地的大学生,每个周末来我这里,陪陪我这个苦命人!”“那还用说!我和她爸爸每个周末打电话给你们。托车队捎带时鲜的鱼肉蔬菜给你们!听说铁路开始往亳州修筑了,一旦通了火车,去上海就更快了。”云秋也盼着沪媛早点来上海。有个精明能干的姑娘陪伴左右,能排解不少寂寞。沪媛讨人喜欢,就是因为她任何时候总是乐呵呵的。

亳州模拟考,安徽模拟考,一中模拟考,沪媛全都考过了。阿福放假从北京回来,正是沪媛高考的日子。

每天都通电话。“考分下来了吗?”“通知还没来吗?”

八月十二日,阿福坐在家里。电话铃响了。“阿哥!我考上了。上海财经大学,金融系。”“太好了!我马上打电话告诉妈妈!你什么时候来上海?九月几号报到?”沪媛用兴奋无比的声音告诉阿福:“我和爸妈明晚就到上海!”

云秋和阿福都高兴了一晚上,第二天傍晚准备好去北站迎接。

火车到站了。云秋和阿福站在人群里,望着出口处。“啊哈,那不是炳生吗?”男人的个子高,容易看得见。他身边的就是婉芬了。下车的人多,挑担的,扛大包的,挥手也不容易看见。看见了,看见了。炳生和婉芬都拉着行李,点头微笑。“姑娘呢?”云秋继续张望。一直到了跟前,阿福伸手接过婉芬手中的行李,问道:“妹妹呢?”阿福和云秋抬头一看,沪媛站在婉芬的后面。两人竟一下子没认出来。沪媛的个子更高了,胸脯也发育了。原来的童花头不见了,少了前刘海,长发披了肩;大开领的连衣裙,粉红底蓝绿花点儿。丁字平底鞋换成了细高跟的半高皮凉鞋。云秋眼睛一亮,好个会打扮的女孩子!以前是学童少女型,今天已经是大学生淑女型了。她拉住婉芬的手,狠命一握说:“看你们小姑娘多漂亮啊!不是小丫头了,像个大学生了!”炳生一脸的笑容显露出心底的快意。阿福看到沪媛的变化差不多愣了小半个时辰。他心里想,过去都把沪媛当作小妹妹,除了听她讲解数学题和物理题的时候,觉得她像个小老师,而平时怎么看都觉得她是个会嗔爱笑的小娃娃。可是今天,妹妹竟然出落得这样美丽。沪媛是个大美人了!一路回家,当沪媛跟妈妈和阿姨说笑的时候,他望见沪媛两颊泛起的红晕,那裁剪入时的连衫裙把沪媛的身材凸显得更加健美,耳边响起的是沪媛高跟鞋入耳的嘚嘚声。

财经大学报到的那一天,婉芬和云秋一起打出租车把沪媛送到大学宿舍。两人一同穿过大草坪,走出校门。云秋问道:“沪媛考上了全国的财经重点大学,你是不是有一种孩子争气如愿以偿的感觉?”婉芬没有立刻回答,沉吟了片刻。然后轻轻地说:“当然有一点高兴。自己一辈子没资格上大学,孩子已替我得偿夙愿。但是我还有更多的理想。……”“什么理想?”婉芬神秘地一笑,说:“我还有一点奢望……”她看看左右没有靠近的行人,接着说:“我希望我们的这些孩子进了大学,将来研究出一点有良心的理论,彻底否定马克思的什么《资本论》,什么无产阶级专政!这些个胡说八道的理论,害死了世界上多少无辜的人……”云秋听了一怔,不由得看了看婉芬饱经风霜的双手和沧桑留痕的脸。云秋觉得自己对于世事的认知远不如婉芬深邃,尽管婉芬其实只比自己大了两三岁。她接上话茬说道:“你的心比天还大呀!”

漂亮的女孩总是在她的周边引起不小的骚动。1978年初,首届恢复高考的新生进入校园,大学里学生不准恋爱的禁令就无声息地自动废除了。每届入学的女生都受男生们检阅。上海财院是全国重点院校,能考上上财的,高考都不是等闲之辈。然而沪媛仍然显得比较突出。尤其是她属于外地学生,却打扮得非常雅致,她是安徽学生,竟说一口“呱啦松脆”的上海话。她来自皖北农村,竟然英语非常流利。她一米六八的身材,白净的肤色和浅浅的酒窝,完全不像北方女孩,而是一位标准的上海姑娘。穆沪媛的芳名不胫而走,党史课多班一起上大课,男生们会挤眉弄眼地往女生堆里搜寻,谁是穆沪媛。圣诞节学生会举办的中外同学联欢会上,沪媛跟一位罗马尼亚同学一起演出了一个《老外走马看花》的表演唱,演得诙谐幽默,歌颂了中国改革的新气象。其中有一段台词说:“看见男孩你叫兄弟,看见女孩你叫妹子!”后面的对话里又不断出现“妹子,妹子。”节日过后,在食堂吃饭,经常有男同学老远看见沪媛,就叫“妹子”,跟她开玩笑。有的胆子大的甚至走到面前来,递上手稿说:“妹子,这是我写的新诗,你看能不能在汇演的时候朗诵?”女生宿舍的窗外,有时还会听到有的男生猛叫一声:“穆沪媛,妹子!”

婉芬回到亳州,阿福也返回北京。一切如常。一天晚上,陶诗洵来找云秋,说是央求云秋调解调解喆芳和妈妈的争执。“喆芳她怎么了?”陶诗洵告诉云秋,喆芳在香港中文大学旁听过口述历史的课程,在香港新界因为居民都说香港土话,很难听懂,田野作业没法实习。回到上海,她忽然想起来,去采访过去因为陶家爸爸劝说而从香港归来、却又在政治运动中受害的家庭。虽然有些人去世了,有些人痴聋了,但是还是可以采访到不少细节。关键是语言都是上海话和宁波话,个别的讲广东话,也都是广府官话,不会像新界土话那么难懂。喆芳买了录音机,誊录了不少录音内容。一个屋顶下的事情,瞒不过父亲裴德山嘛。老人家提出来要阅读这些录音记录。喆芳妈妈心疼了。说是他一把年纪又害了这么重的病,还让他看这些伤心痛史,老太太把这些记录戏称为“苦难的历程”百部曲,不是要折腾老头子早死吗?“我和喆芳的想法是,老人家愿意看,就让他看,他是经过运动的过来人,苦难的历程?曾经沧海难为水,没有什么可怕的,只是记录历史真实而已。如果老人家不知道,就算了;现在他知道了,又提出要看,不给他看,反而拂逆了他的心思。你说是不是?”云秋来到喆芳的家,喆芳推着轮椅让父亲到襄阳公园去呼吸新鲜空气,晒太阳。云秋打开了话匣子,劝说喆芳的妈妈。“伯伯既然要看,就让他看吧。他整天辗转病榻,好生寂寞,陶老师带来那些香港杂志,让他开阔了眼界,我想妈妈你也一样。看过之后,感慨万千。如今喆芳做了这些工作,伯伯是当作一种历史文献来阅读的。我相信,他是历次政治运动的过来人,文革受苦多少年,看了还会过于悲痛不能自拔吗?你是不是小看伯伯性格的坚韧了!”喆芳妈妈说:“云秋,德山老头子是个坚强的人。经过切除治疗,坏死部位切除了,猛咳、呼吸困难和咯血症状已经减轻,或许能多活几年了。这些材料当然是真实的历史,可是都是苦难的故事。上海俗话说起来,是不大吉利的事体。我怕他看了这些家庭的生离死别,冤枉憋屈,心里免不了难受,不由得悲从中来。人们都说,病人必须心情开朗,乐观向上,才能战胜病魔,恢复健康。你们一个个都忙,儿子又都不在身边,除了我,还有谁能给他讲个笑话,寻个开心?我这几句闲话,难道也错了不成?”“喆芳姆妈,你没有错。但是喆芳看问题的角度可能跟你不太一样。他觉得爸爸是上海地下党时期的老党员,啥个世面没有见过?文革又被审查下放,刀山火海都已走过,早已经十分超脱了。有的人老了欢喜看香港电影《三笑》《上海滩》,有的人老了欢喜看电影《牧马人》,情趣素质不一样。伯伯他老人家如果关注的是老来享受,你只管给他多吃点好菜,多喝点补药。可是他老人家关注的还是国家的前途,关心历史上的一些大小事件,你也就不要阻拦他读读看看。他看过了,跟喆芳、诗洵聊天也有话题;你这里补汤、补药继续炖熬,岂不是身心健康两不误吗?我那边还有不少安徽亳州带来的十全大补成药和当归、天麻、黄芪、杜仲,都是上等的货色,我去统统拿来,你给伯伯好好补一补。……”正说着话呢,喆芳推着老人家从公园里回来了。大家都留云秋一起吃晚饭,喆芳妈说:“你来了,就别急着回去,一个人做什么饭哪,大家一道吃吃,热闹多了。人多饭香!”吃饭的时候,裴德山说:“喆芳,你告诉他们刚才的马路消息吧。”喆芳告诉大家,刚才在公园里遇到了好几位邻居老头老太太。说起附近的几家外国领事馆家家都生意闹猛,通宵排队。领事馆有什么“生意”?你们不知道吧!出国留学。美国领事馆,法国领事馆,西德领事馆,日本领事馆,澳大利亚领事馆,全部通宵排队。领申请表格,领排队筹码,缴签证申请,全部要排队,旁边还有好生意。有的家庭有亲眷在美国、日本或其他国家,要申请探亲,英文表格不会填,有人专门代客填表,明码实价,一张表格多少钞票。前不久传出消息,有澳大利亚的语言学校诈骗中国学生的学费,缴了学费,拿不到签证,受害人在领事馆墙外集队示威,喊的口号竟是“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招来了市公安局的警察维持秩序。上海的民谣很顺口呢:一等的美女嫁美军,二等的美女嫁皇军,三等的美女嫁伪军,四等的美女嫁国军,五等的美女嫁共军。陶诗洵问:“这各个军种怎么解释?”喆芳笑着说:“美军指欧美,皇军指日韩,伪军指华侨,国军指台胞,共军则是国内干部子弟。”“港澳同胞已经一钱不值了是不是?”说得大家哈哈大笑。裴德山摇头叹息说:“小民百姓只知道眼前光鲜和升斗小利,不知道天下安危。胡耀邦下台,到底是什么意思?”大家都劝老人不必为高层的变化太过操心。吃完饭,云秋赶回家把许多中药补品整理包好,再送到喆芳家,裴德山坐在轮椅上拱手致谢。既然跟妈妈的分歧已经化解,喆芳告诉云秋,老爸的病情稳定下来了,她和陶诗洵准备返回香港。

自从那天听了诗洵的慷慨陈词,又读了那么多香港的政论杂志,云秋的心里洪波涌起,难以平复。一时看不到境外杂志,她忽然想到自己能够接触党内资料的有利条件,她翻阅内部文件,党委、总支办公室的任何人都不见怪。过去漫不经心地看过一些材料,现在重新拿起来,仔细阅读,不由得感慨万端。张志新敢于向毛主席说出自己的不同意见,结果被刑事犯毒打糟蹋,还有那个仅仅21岁的湖南妹子刘桂阳,因为叔叔一家人在三年饥荒中饿死,竟敢闯入中南海高呼“消灭人民公社,打倒毛主席”。刘桂阳的事迹似乎对云秋的心理触动更加巨大。年龄几乎一样大,而且也是贫苦孤儿出身的女孩子。所不同者,刘桂阳没有遇到人面兽心的首长,没有少女失身的痛苦,因而气宇轩昂,义无反顾。刘桂阳虽然没有像施剑翘那样以血还血,亲手刺杀罪魁祸首,她能在中南海门口贴出标语,喊出口号,那视死如归的勇气已经足以光照史册,流芳百世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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