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六四小说连载】彭小明:贞洁的眼神(13)

(CND纪念天安门民主运动30周年征文启事)

(接前文)

第三十二回     孩儿落榜云秋更陷冥思苦想     复读下乡海雄初尝竹马青梅

返回上海,除了上班,就是马不停蹄,奔走阿福的高考复习。复习班的老师要付费,介绍人要送点礼品。民政局的干部明确告知说,因公牺牲的革命工作人员子女在报考大学中专或参军等时,依法享受同等录取条件下的优先权。这是党和国家的优惠政策,不是走后门。方海雄是方克勤的儿子,完全应该享受这一优惠待遇。我们会跟有关方面主动联系和介绍。但是我们也建议,像方海雄这样的孩子,如果报考军队或武警方面的院校,就更加容易得到照顾。

重新上班却发生了新的困扰。过去爱理不理的张沪琴忽然变得热情起来。有时吃午饭也会拿到同一张桌上来套近乎。“有没有什么想法啦?”“人人都说咱们办公室有个特殊女兵,是个大美人儿。”有的时候,看见云秋就笑嘻嘻地点个头。然后云秋就发现办公桌上多了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张男人的照片,并附简历。看上去地位都相当不错。有的是部队的中年干部,有的是上海高校的讲师,不是丧偶就是离异,希望能找一个合意的第二春终身伴侣云云。云秋往往拉开一看就往旁边一扔。有人会来乖乖的拿走。可是星期天的下午,阿福去健美俱乐部训练,云秋一人在家。忽然有人敲门。开门一看,一个陌生的男人。只见他脸上闪过一笑:“你就是云秋同志吗?啊,果然这么漂亮!”云秋觉得莫名其妙:“你要干什么?”“我就是来找你的!”说着就往里面挪动,云秋拦都没拦住。他一屁股就坐在桌旁,打开他的小提包说:我有介绍信,平反证明。……”云秋只好站在门口,不知怎么赶他走。他接着说:“你看过电影《牧马人》吗?我就是那个牧马人。不过他养的是马,我养的是猪。我就是讲了一句毛泽东思想也可以一分为二的真理,竟被关押了十四年。冤枉我是五一六。一个人有几个十四年哪。现在我终于回到上海了。小张介绍了你的情况,我觉得我们可以见面聊天。你看我的样子显得比较老,实际上我比你还年轻几岁。我知道了你们老方的不幸……”云秋再也忍不住了,她抄起门边的扫帚高举过头:“你,滚出去,你再不走,我就叫人了!”来人抬头一看,连忙抓起文件和提包,连连摆手说:“你你你,不要动气,我绝对没有坏意。不要误会,我走我走。”等他刚迈腿出门,云秋就把扫帚扔了过去,落在门外的地上。第二天中午,张沪琴特地凑到云秋桌上一起吃午饭,表示歉意:“昨天那个人非常过份。我翻看笔记本上你的出身年月,他一把就抢过去看了你的地址,硬说要直接跟你见面。我怎么拦也没拦住。他确实没结过婚,刚四十岁,1970年打成反革命,现在平反回了上海。当年是交大的高材生啊。”云秋心里厌烦透了。正颜厉色地警告她说:“小张,你千万不要再操这份心。我告诉你,任何条件的男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考虑!”张沪琴觉得十分没趣,讪讪地说道:“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热心,党支部交待我,人事处的乔处长也是知道的。这是组织上叫我关心你的生活。”

云秋懒得跟他们啰唆。组织,组织,最讨厌的就是组织。

回到家里,寂寞已经成为习惯。只盼阿福回家来,看着他锻炼健美。为了给他健美,大小杠铃,杠铃床都买回来了。房间里原来堆满了克勤的科技参考书,阿福都偷偷地拿出去卖了。腾出的空间,摆满了健美用具。云秋知道了也只好眼开眼闭。孩子没有接上克勤数理化外语样样出众的班,体格上倒是青出于蓝。克勤只是打打篮球游游泳,当年仿苏“劳卫制”基本达标而已。阿福却在健美方面越练越深。教练已经鼓励他准备让他作为上海青年队的预备队员参加比赛。克勤的个头是中等个儿,阿福也不算特高大个儿,一米七八而已。可是他的胸腹、腿臂肌肉都经健美训练而凸显发育。在云秋的眼里,简直是一件精美的艺术作品。

每天看他仰卧在杠铃床上,一次一次地推举,汗珠在额头、胸前沁出。皮肤铮亮,胸脯一张一弛,肌肉收缩舒展,云秋真是百看不厌。每当为阿福搓洗训练的汗衫和短裤,那浓烈的汗味也令云秋觉得好闻。阿福肌肉发达,精力充沛的身材常常令云秋动用自己身体的记忆,回想起克勤的体魄和冲力;不由得让云秋回味青年时代的甜蜜。云秋不由自主地常常急切地往家里赶。家里并没有什么急事。为什么?云秋后来明白了。原来是急着赶回来,就是好多看阿福的健美练习。阿福换好训练的汗衫和短裤,躺在杠铃床上,有节奏地开始练习。云秋不声不响地坐到那张藤椅上,对着穿衣镜可以清楚地看到阿福的每一个动作。简直就是云秋最舒坦的休憩。

除了练身体,就是复习功课。酷暑的七月上旬,高考开始了。考完了全部功课。阿福也讲不出有多少把握。八月中旬,高考发榜了。阿福没有录取。查问分数,说是语文数学都还及格了。就是物理和化学,尤其是物理,分数差得太多。到民政局去问讯,专门负责烈属问题的领导告诉云秋,他们派出的同志特别关注了方海雄的成绩,因为离开上海市录取分数线太远,没法实行照顾。希望小海雄不要放弃,明年再复读参加高考,只要分数达标,我们一定照顾他进入部队院校或武警院校。

婉芬连夜打来长途电话,让云秋到公用电话去接。问的就是阿福高考的结果。云秋如实相告。说着,不由得在电话窗口外哭出声来。如果克勤在世,怎么也不至于让孩子连普通高校也考不上的。1977年克勤辅导的两个小伙子哲明哲新,全都考上了重点大学。婉芬劝她不要着急,晚上她会跟炳生商量,然后从长计议。

云秋躺在床上独自流泪。她不去责怪阿福。家家都有辅导,阿福刚刚失去了父亲,面对高考的强烈竞争,孩子出战失利,已经沮丧万分,不可再给他太多的压力。云秋痛切地感到自己一人担负教育责任的艰辛。克勤,你万不该在这个节骨眼上就撒手离开呀!我怎能没有你!……

第二天下班回来,桌上有一封电报,原来是婉芬发来的。“晚20时08分婉芬抵沪。”云秋连忙准备了一点小菜。到了九点多钟,婉芬就来到了。后面是炳生,他们是一起来的。

炳生安慰云秋,孩子遇到挫折是难免的。不要伤心,更不要放弃。女儿沪媛倒是考上了全县最好的高中,省立亳州一中。而且成绩非常突出。炳生和婉芬建议,让阿福暂时离开上海,到亳县上高复班,明年再考。亳州一中的教学质量是省里有名的,很多学生考上北大清华交大复旦。可是阿福有点舍不得放下健美体育训练。炳生说:“没关系啊。小伙子。你有几样武器嘛,十八般武器我都给你从商丘火车站拉到我们村里去。我们家有吃有住,现在就怕你不去,去了包你喜欢!”云秋说:“你们那边的高复班要多少钱?能不能报上名?”婉芬说:“嗨,你还愁那些事。炳生也是一中毕业的。教导主任就是原来炳生的老师。报名那是一句话的事。费用,你就不用管了。”说完,炳生就开始帮忙去拆杠铃和举重床。杠铃、哑铃和举重床份量都不轻。婉芬打电话找搬场公司,叫了一辆小型卡车,把这些家什全部装上卡车,然后拉到东站,办了托运。接着就是买票把阿福带回亳州,好好复习功课。婉芬劝慰云秋说:“孩子不能老粘在妈妈身边。独生子女更要给他锻炼的机会。你就放心让阿福跟着我们过一些日子。把功课复习好了,高考录取,你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呢!”云秋点头称是:“那就给你们添麻烦了。不过,我一个月两个月就去一次那里,暑假寒假,你们一家都到来这里度假。好不好?”炳生说:“你请得出假,你只管来。打个电报,我马上就到商丘车站来接你!”婉芬通知电话局,付钱给云秋的屋里装上了电话。

说时迟,那时快。阿福就跟随婉芬炳生夫妇到亳州去了。云秋一个人上班下班。好生清静,也不免寂寞。寂寞的时候,她会坐下来,翻看克勤留下的那些旧书。她并不阅读,也读不下去。只是抚摸那些泛黄的封面,乱翻书页,看看克勤留下的字迹。“克勤,1952年购于无锡”,“学习保尔·柯察金,做革命接班人!”还有一些俄文和英文小注写在地名和人名之下,看不清楚。她还找到了克勤为她搜集的邓小平的各种检讨文件,过去的邓小平讲话材料。从这些纸张的背后,云秋感到了方克勤内心中最温柔的一面。那就是他从来没有怀疑和嫌弃云秋的任何表示。在北京又冷又饿的时刻,从鞋垫下发现那几张粮票和三十块现金,让云秋的心里非常踏实。她明白,克勤从政治运动的残酷性中,看到了党政干部的真实的一面。他相信云秋是自爱而纯洁的,是无辜而无奈的受害者。云秋的耳畔又听得见克勤醇厚的嗓音:“贞操是从眼神里看得出来的!”

第三十三回     评世界诗洵痛悔青春经历     说沧桑喆姐直书家族史评

阿福没有出过远门。到无锡去堂叔家玩,也是跟着父亲一起去的。听妈妈说以前中学生都要下乡劳动。阿福甚至还觉得可惜现在没有了,否则应该很有趣。如今一下子离开了家,离开了上海,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除了婉芬阿姨和她的女儿沪媛能讲上海话,其他人都讲一种北方话。村里的房子也特别破旧,不过走上沪媛家的二楼,一切就又很豪华。甚至比上海还要考究。现在底楼突然增加了许多阿福的健身器具。沪媛妹妹每天都来看阿福哥哥训练健身。当她看到阿福脱下外衣,露出浑身上下突出的肌肉,不由得尖叫了一声。“天哪,哥哥的肌肉这样壮硕结实,太震撼了!”阿福能在妹妹面前展示自己几年来训练的结果,心里也很满足。因为连日来大家的话题都是他“可惜没考上大学”,令他十二分地沮丧,现在妹妹终于惊叹自己的健美,总算争回了一点面子。沪媛等着看他那躺在举重床上的运动员躯体,不仅两臂上下屈伸,肌肉舒张收缩,而且大腿小腿腹部臀部都在一张一弛。汗水浸湿了背心短裤,星星点点地滴洒在泥地上。“健美训练竟这么辛苦!可不能少了饮食营养。”从此,每餐饭食,沪媛都让桂香小心配菜,仔细叮咛,也绝不让阿福挑食偏食。阿福很少离开过妈妈。现在忽然来到这个陌生的家庭,婉芬阿姨和炳生叔叔都要上班,整天就是看到这个妹妹。妹妹虽然才刚上高一,可是服从妈妈的命令,监管哥哥饮食起居却“凶”得厉害。妹妹眼睛一瞪,阿福立刻从命,不敢违拗。其实不仅仅是妹妹“凶”他才听话,而是他觉得妹妹也十分了得。因为凡是复习提纲中的平面几何题目,不论计算题还是证明题,妹妹从来不怕,端详它一会儿,就会顺利解答。物理是阿福弱项中的弱项。妹妹现在正在学习高中物理中最难的运动学和动力学,阿福高复班里的这类题目,妹妹居然也都不在话下,毫无惧色。还有英文,不用to的动词不定式,动词不规则变化,更加难背的毛泽东思想政治课那些条条杠杠,妹妹都像唱歌一样,倒背如流。阿福打心眼里佩服之至。亳县一中真不简单哪。妹妹不仅功课好,而且还会“白相”(玩)。日本的学生装,巴黎的超短裙,香港的无袖衫,她和班里的女同学都能看着照片模仿剪裁做出来。有空找来各种青春淑女片海外录像带,看得如醉如痴。琼瑶的小说,席慕容的诗,阿瑟黑利的美国侦探电影小说,不断在她和同学们的手里传来传去。阿福跟妹妹讲故事,只有上海的健美协会老会长赵竹光的经历。书呢,只有一本赵竹光写的《健美之道》。赵竹光的故事虽然艰苦沉重,情节却毫无跌宕起伏。阿福哥哥讲的故事不怎么好玩,不过哥哥身上的肌肉却是练得确实健美。健美得简直有一点儿可怕。包括沪媛的几个女同学,来看了阿福的练功,着实地吓了一跳。尤其是她们翻看了《健美入门》里面的照片,竟然还有女子健美运动员,她们的肌肉竟然那么凸出,那么黝黑,简直有点……吓人!

每个星期,婉芬给高复班的老师打电话,打听阿福的复习情况,然后再打长途简单地向云秋汇报,让云秋放心。

转眼就是春节了。为了避免云秋感到寂寞,婉芬和炳生让阿福一放寒假就赶回上海。同时让沪媛也一起跟到上海。他们为沪媛找了一家小旅馆,包下一个房间。每天到云秋阿姨家帮助做饭,还帮助阿福哥复习功课。

寒假只有两个星期,可是人来人往,好生繁忙。裴哲明已经考上了科学院的研究生,即将去美国进修,弟弟哲新毕业后也在准备考硕士班。兄弟俩回家都来看望云秋姐。把当年高考的所有参考书、后来学英语的录音磁带全都搬过来。一进门,两兄弟就一齐叫了一声:“云秋阿姐!”云秋正在洗碗,看见是喆芳家的大弟小弟,不由得感慨万千。寒暄之外,哲明深情地说:“我们考上大学,克勤阿哥帮了我们很大的忙。昨天我们回到家里,妈妈叫我们今天一定要来望望阿姐。妈妈叫我们把能够帮助阿福考大学的参考书全部寻出来,送给阿福。阿福有什么功课上的问题,我们尽量帮他。可惜我们过了年初二就要走了。”云秋的眼圈红了。但是仍然忍住了眼泪。“谢谢你们!克勤看见你们进大学,学问长进,心里已经很高兴。现在你们不忘记他,我更加感激你们。谢谢你们的书和磁带。我为他请了辅导老师,现在在上高复班。能办到的我都办了。考不考得上,就是阿福自己的造化了。”“阿福是个聪明的弟弟。一定会考上的。再说烈属子弟还有照顾,哪有考不上大学的道理!”云秋问道:“你们喆芳姐姐回不回上海过春节?”哲明说:“喆芳和姐夫明天也要回来了。他们要来跟你谈心呢!”

第二天一早,沪媛来帮忙做事。阿福跟着磁带在练习英语。云秋翻看昨天哲明哲新送来的参考书和磁带,问阿福:“磁带的内容是不是太深了?”“我多听一会儿才知道呢!”说着话,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喆芳和陶诗洵。云秋竟觉得面熟而陌生。喆芳的样子还是那样端庄,可是更加成熟了。平添了好几分的清雅。宝蓝色的华达呢长大衣敞开着,里面是对襟的丝绒棉袄,白羊毛的围巾衬托出红润的脸庞。云秋忍不住夸道:“喆芳,你好华贵!”喆芳说:“你还是那么清爽可人!”看到陶诗洵,云秋想起了克勤,想起了自己的不幸,不由得眼圈儿发红。陶诗洵上前来跟云秋握手。握得非常有力。“云秋,我们一到家,就来看你。你是特殊女兵,你一定很坚强!我们有好多话要跟你说。一起到愚园路我家去吧。出租车还在下面等着呢。”阿福说他要去健美俱乐部健身,几个月没跟哥儿们见面了。沪媛也要跟他一道去,看看健身房里是怎么个训练的。“阿姨,你放心跟人客一道去吃饭好了,我们会照料自己的。晚上阿福阿哥的复习题,我全部会监督他做完。你放心好了。”云秋放心着呢。她发现,沪媛这个女孩子很厉害,阿福被沪媛管得很严,也管得很有条理。她功课好,又能干,家里交给她一百个放心。

到了陶诗洵家的老房子,一切还是前几年的样子。他们去了香港,房子交给一位亲戚老人照看。现在他们准备把房子卖掉,以后估计也不会经常回上海了。陶诗洵去打公用电话,到静安寺老正兴订一桌和菜,再要一瓶长白山葡萄酒。喆芳和云秋则在楼上说话。他们俩在香港安顿之后,去了一趟美国。云秋当然十分好奇。报刊上的宣传教育,把美国说得又腐朽,又凶悍,可是好多平民百姓又口耳相传,说美国如何富裕,如何繁华。喆芳笑笑说:“我们也是走马看花,几个礼拜而已,但是对于我们的震撼也是非常大的。纽约的时代广场,店铺里的价格贵得惊人,从国内出去的人,觉得不可想象。可是贫民窟里的老房子,也比上海的棚户区好不了多少。不过,人民都很安定平和,穷人富人都能生活,黑人白人都很有礼貌。我们乘车,排队参观,没碰见一次扯皮打架的。上海的公共汽车和小菜场,每天都少不了吵相骂,打相打。我看美国的治安比上海好。那里是完全的市场经济,曼哈顿的银行,原来的老闆大亨亿万富翁,发生经济危机,破产了就在同一条马路上卖苹果。……”诗洵回到楼上,接过了话茬:“到了美国才知道什么是地道的资本主义。邓小平自己也承认,到现在还没有搞清楚,什么是社会主义。我们却搞了几十年的社会主义。我们都是共产党员,是资本主义的掘墓人。可是我们对资本主义又有多少瞭解呢?我比你们年长,我生长在旧上海,了解一点上海的资本主义。那是国民党专制下的资本主义。我参加了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的斗争。还把不懂政治的雅笙也拉进了革命队伍。我以为革命成功以后,就会实现民主的理想。我真诚地希望把一切都献给党。我甚至痛恨自己的父母,为什么害我出生在一个资产阶级的家庭。可是,解放以后,我的疑问就开始了。明明在《共同纲领》里面写了,保护民族资产阶级的企业和私人财产。怎么忽然间又用斗争的方法开展三反五反运动。反贪污反浪费反偷税漏税当然好,可是不应该逼人过甚。卢作孚是我小时候见过的民族工商界楷模。在重庆,父亲带我去开会,我就坐在他的身旁。一个朴素、诚恳而又稳健的实业家。他把所有的船队都奉献给抗日战争,又把所有的船队带回中国大陆,支援国家建设。他怎么会贪污偷税漏税?他的民生公司非常照顾职工的福利。我们的党组织竟去挑动工会反对民生公司的主管。竟然说他是反动资本家。终于把卢作孚逼上了自杀的绝路。

上海也是这样。有些资方人员还是主动从香港返回上海来的。三反五反打老虎。逼到跳楼自杀。毛主席说陈毅是个好同志。我听了他嘲笑跳楼的上海资本家是降落伞部队,心里就难受得厉害。世界上很少把偷税漏税的案件办成死罪的。人都死了,还去嘲笑他。陈毅市长的人性在哪里?反右就更加可怕了。我父亲的好几个朋友都成了右派。没有几个是活到1979年获得改正的。那时候我不敢说,甚至不敢想。总觉得自己的世界观没有改造好,资产阶级思想作祟。雅笙提出问题来质问我,我也哑口无言。文革一来,把雅笙的生命也搭了上去。这几年我算是大彻大悟了。到了香港,我读了一点书。安娜路易斯斯特朗写的《斯大林时代》和吉拉斯的《新阶级》,还有《张国焘回忆录》。实行斯大林的这一套政治经济体制,没有一个国家是有活力的。我们说的社会主义国家里,东德生活水平最高,比苏联还高。可是跟西德一比,还差得很远。东西德,南北韩,台海两岸,我们的经济都是人家的一个零头。所以邓小平不改不行了,不改他也活不下去。我们也去了一趟台湾。人家台湾的经济发展也不错。任何地区都有青年就业问题。人家蒋经国就搞退伍军人辅导,失业青年辅导,还发放贷款,让青年创业,没有强逼青年下乡的。下乡也是办果园,办饲养场,发展市场经济。不能坐享其成,应该人人动手,才能丰衣足食。……”云秋听了,忍不住打断陶诗洵:“也不能人人都做生意!就是鼓励部队经商,才闹成了海军跟海关的火并!”云秋忍着泪水,把克勤被误伤致死的经过一一哭诉。喆芳和诗洵沉默了。云秋伤心地饮泣。喆芳嗔怪诗洵:“看你滔滔不绝地高谈阔论,把云秋的伤心痛楚全都牵扯出来!”陶诗洵沉吟了片刻,忽然正色说道:“云秋,你听我说。军队经商绝对是错误的。对于领导人我们有一句说一句。搞市场经济是好的。可是军队不可以经商。军队必须服从军令。如果除了军饷之外,还有军官的其他利益,军人肯定会三心二意,不从军令。这正是我们体制的毛病。有了违法的事情不能及时揭发和纠正。说一声党内保密,就把高层内部的丑闻遮掩过去。在香港,他们就有一个廉政公署。专门缉查官员军警的违法案例。廉政公署司法独立。不受任何高官节制。接受了举报就一查到底。从七四年开始,过去香港的贪腐贿赂丑闻一扫而空。西方民主国家都有一个三权分立的理论,就是不能把全部权力交给一个党、一个伟大领袖,就是不能实行一元化的领导。现在反思起来,这是人家的历史经验,是我们应该学习的好榜样。毛主席搞文革,一个人说了算,结果造成多少冤案。现在还不接受教训。如果一出人命,新闻界马上就公开报道,法院立案,就不至于再出新的伤亡事故。党的权力太大,就想保密,就想遮丑。结果继续雪上加霜。总是人民来偿付沉重的代价!”云秋觉得诗洵说得在理,不由得大恸而虚脱,瘫倒在沙发上。过了两个多小时,一直陪坐在侧的喆芳才看到云秋渐渐醒来。喆芳连忙握起云秋的手说:“请你原谅,诗洵不该说那么多事情,引起了你的悲痛。说良心话,我们也为克勤万分悲伤。”云秋倒反而冷静了下来。她挣扎着重新坐起身子,平静地说:“你不要怪他。听了他的反思,我倒反而清醒起来。反而明白了不少。我们多年来都处在一种错误的理论和体制之下,苦难是有原因的。”吃饭的时候,喆芳告诉云秋,她已经开始动笔,为诗洵的家族撰写家史。陶家的上代祖宗如何从宁波到上海学生意做生意,如何发家致富,后来如何到香港向海外发展。这是第一部分。另外还有一部分则是部分家族后裔,留在上海,有的是去了香港又返回上海,经历了公私合营,反右、四清、文革的炼狱,其中的悲欢离合、艰难苦恨,儿女情长,没有充分的理解、详细的记录,很难写到淋漓尽致,惟妙惟肖。现在老人们都已风烛残年,儿孙辈则风流云散,远走欧美日本,他们又忙于生计或事业。真正找到他们问询、录音和记录,实际上相当的不容易。“如果有些章节已经告一段落,我真想立刻拿来拜读!”“现在还只是一小部分初稿,将来一定会给你看的!”

晚上,陶诗洵又叫了一辆出租车直送云秋回家。坐在出租车上,云秋忽然想起:难道我和克勤的故事不应该也留下墨迹,告诉后人?要不然岂不轻轻饶过了首长这类的恶人?……

正沉思之间,司机说道:“大小姐,你的屋里到啦!”云秋起身下车,看看那司机。上海人的称呼都开始改变了。原先上海社会的称谓又悄然地重回故地。司机看她穿得清爽得体,还以为她是年轻姑娘了。

第三十四回     坚辞人民代表不玩欺世盗名假把戏     照顾烈士儿孙得入实至名归大学堂

春节过去,生活又恢复了常态。云秋照常在办公室里整理文件。党委的瞿政委走到她面前,说:“云秋同志,党委要找你说个事儿!”云秋站起来回答说:“什么事儿,您说吧!”瞿政委把她让进党委办公室的里间,坐下来谈。“你是我们二军大二十多年的老机关干部了。你的家庭也是两代军烈属,根正苗红。你也是二十多年党龄的老党员了。现在党委想交给你一个任务,非常需要你去完成这个任务。”云秋一点也不激动,看着瞿政委。听他接着说。“我们想推荐你担任下一届的人民代表,出席上海市人代会。你能不能完成这个任务?”“我一个基层小老百姓,没有高学历,更没什么贡献,哪里担当得起这个荣誉称号。”“哪里哪里,你不要小看了自己。你出身好,工作勤勤恳恳,而且那年开枪打死了人,就是你第一个上前去救治的伤员。特殊女兵,一时传为佳话的嘛。”说着瞿政委笑了。“其实这个任务还不太简单呢。有人说,人民代表最好当,领导接见握握手,听听报告拍拍手,通过决议举举手,实际上绝不是这样。每一届人代会都是经过酝酿才产生代表的。我们的代表中,除了工人农民代表以外,少不了我们解放军的部队代表,还要有干部的代表,知识界、文艺界、少数民族、归国华侨、还有统战对象、民主党派,再就是你们妇女的比例,一定不能少。过去你也参加过多次投票选举,可能没有注意到。其实,那都是领导精心酝酿安排的人选。”云秋一下子恍然大悟,“啊哈,过去不知道,只觉得参加过的所谓选举,选票发下来,打上几个勾,塞进票箱,从来都没有引起过兴趣。谁知道那几个鬼人是些什么东西。也从来不代表我们说什么话。原来多少年来都是各级党委操纵的过场戏!以前不参与操纵,走过场就罢了,现在竟然要我也来参与这场假把戏,实在是太讨厌了!”云秋冷淡地说:“我的水平太差了,根本达不到党委的要求,还是挑选别的同志去吧。”“哎,不不不,云秋同志,你别推辞。这个任务你最合适。你是党员,又是女同志。非常合适。我们必须考虑各种比例。现在不仅仅是宣传上的比例问题,还有更加重大的意义。上一届1980年的人民代表选举就发生了北京各大学的竞选活动。上海的复旦、交大和师院也发生了类似的竞选活动。出现了资产阶级自由化的苗子。等会儿我给你看一份内部简报,你一看就知道了。过去的一些代表人选都是老同志,很懂得维护党和人民的利益。有的曾经在敌后打入敌人内部,或者在华侨社团中发挥作用。现在我们需要培养接班人,继续搞好两会的工作。”看看云秋不冷不热的态度,瞿政委也不想啰嗦了。“你先看看材料吧!”午饭之后,云秋翻开内部简报浏览一下。“内部文件,不得外传”几个字映入眼帘。中共北京市委大学部思想政治工作小组编。文件列举了竞选中的一些言论,最触目惊心的是《论言论自由》和《毛泽东不是马克思主义者》。其余还有《社会主义民主大纲》、《出版法草案》和《劳动模范不一定适合当人民代表》等等。跟官方报刊的宣传口径很不相同。再看上海市委的简报,特别提出了复旦大学有人提出接受王中教授(原新闻系主任,反右时打成右派)的教训,建议出台《新闻法(草案)》以保护新闻自由。再看下文,北大有人因此暂缓毕业分配,复旦则要求参加竞选演说的同学在毕业鉴定中自我检讨“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倾向”,存入档案;如果不肯检讨,则由领导写出鉴定,存入档案。外地还有一些参选大学生遭受开除党籍团籍,甚至逮捕关押等处分。云秋不禁倒抽一口冷气,想起了陶诗洵的那一番话来:“西方民主国家都有一个三权分立的理论,就是不能把所有权力都交给一个党、一个伟大领袖,就是不能实行一元化的领导。……党的权力太大,结果总是人民偿付沉重的代价。”云秋想:“过去对付国民党,国民党有军队还有特务机关,地下共產党装神弄鬼说一套做一套,针尖对麦芒,也还说得过去。现在党中央和首长他权力这样大,几个大学生选一个北京海淀区的人民代表,选一个上海宝山县的人民代表,就吓成这个样,至于吗?反右的时候把提意见的知识分子打得家破人亡,二十几年平反才姗姗来迟。如今为选人民代表又把一些大学生开除党籍团籍,逮捕下狱,不让选就不选罢了,开除、下狱,不是害了人家一辈子?选代表可是宪法上写明的公民权利,共产党怎么老是干这种伤阴骘没良心的事呢?当然,领导挑选我做代表人选,只是让我做个花瓶而已。未必就一定去充当打手。但是,这种招摇过市,假戏真做的把戏,我打心眼里不喜欢。能不沾边就不想沾边。云秋把手里的内部通报摞摞整齐,就去党委找瞿政委。她把一摞子文件放回到政委面前说:“瞿政委,我感谢组织上的信任和重视。可是我确实没能力,也确实有困难,完成不了这个光荣任务。您知道我只是党委机关的资料员。管好文件,注意收发、登记、保密,我做得到,能胜任。但是我不是搞宣传的,缺的就是能说会道这一条。当人民代表那是要发言要表态的。我怎么担当得了?我建议,你们找我们办公室的张沪琴吧,她也是女同志,出身干部家庭,本人也是党员,她真的能说会道,那待人接物联系群众,比我可强了不知道多少。一年四季都能给人介绍朋友。未婚的,已婚的,离婚的,丧偶的,年轻的,年老的,有孩子的,没孩子的,有房子的,没房子的……。”说着云秋眼圈一红,哽咽起来:“我们老方为党和国家牺牲了。他是潜艇部队的技术干部,他在世那年,辅导了邻居街坊的孩子考上了大学。数理化,英语,样样儿行啊。可是我家孩子考大学的时候,他不在了!我心里的苦衷,向谁去说呀!自从孩子高考落榜,我就没睡过好觉。我对不起我们老方啊。高复班,家教,参考书,样样都要我去折腾。我真巴不得当一回人民代表,能让我儿子保送上个大学!今年高考如果他再落榜,我真的就没法活了!”说着就呜呜地抽泣起来。瞿政委只好退让下来:“你别太伤心,组织上考虑考虑再说吧。”

经过高复班的学习,尤其是沪媛妹妹的调教,阿福很有些长进。数学、英语尤其大有进展。物理也有进步。政治课的条条杠杠该背的都背得滚瓜烂熟。七月溽暑,高考又开始了。民政局的涂科长已经答应,考分公布时,立刻为方海雄依法办理因公牺牲军人子女的照顾问题,绝不怠慢。

全市发榜的时候,云秋还在上班,阿福打来电话说:“妈妈,考上了!人民公安大学,在北京!”下班回到家里,阿福已经跟老同学们去开庆祝派对了。云秋对着克勤的遗像发愣。克勤笑容可掬,嘴里好像是唱起了一首苏联歌曲,好像是深沉地说:贞操是从眼神里看得出来的!又好像是说:我们的孩子会有出息的!……婉芬从亳州打来电话,表示祝贺。她说:“再过一年半载,沪媛也要考大学了。我跟她说了,考回上海去。不管什么专业,做一回上海的大学生。你妈妈当年没能在上海念上大学,理想就寄托在你身上了!”云秋理解她的夙愿,若不是阶级成份问题,当年婉芬是可以考上大学的。她建议道:“婉芬,沪媛这般冰雪聪明,考上海的大学应该信手拈来。阿福上了北京的公安大学,沪媛就来我这儿住了。走读都没问题呀。”“她若是考上了上海的大学,就把你们家当家了。”

上海财经大学是全国招生的。这是沪媛的第一志愿。阿福告诉妈妈。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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