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因公殉职家庭得抚恤 立志复仇孀妇藏手枪
云秋在家里等待方克勤,阿福有好多功课上的问题要爸爸回来辅导。自从恢复高考以来,每当同事和邻居为孩子考大学犯愁的时候,云秋总是心里特别踏实,咱家阿福有克勤担待着呢。可是一连三天克勤怎么还没有回来呢?往常出海很少这样拖延的。电话打到基地,接电话的人含含糊糊。起先说不知道,后来又说好像是病了。“病了?莫非又像那一次一样受了海上的风寒?那也应该回来呀。或是直接去了医院,那也应该告诉我呀?”云秋满腹狐疑,做事情也有点烦闷。星期六的中午,云秋回到家里,仍然没有看见方克勤的影子。正在烦躁的时候,有人敲门了。开门一看,是几位穿军便装的干部,后边还有一个年轻人,仔细一看,哎哟,那不是方克勉吗?为首的干部打招呼:“你是老方的爱人吧?”“是啊,是啊,里边请坐!”云秋不明白,怎么克勉跟着这些干部到上海来了。她准备给客人们倒水。克勉首先说话了。“克勤阿哥的领导通知我来的。”“克勤单位的领导?”云秋吃了一惊,打量一下客人,全都不认识。领导说话了:“云秋同志,方克勤出海在水下操作的时候,得了急病,我们现在来接你到医院去看他。”“克勤病了?他在哪里?他怎么样了?”克勉低声地在一旁劝慰说:“云秋阿姐,你不要急。当心身体!”其他的人都不说话。云秋感觉到一种可怕的恐怖向她袭来。领导说:“我们的汽车就在楼下。你跟我们一起到医院去看他。”云秋拿出三毛钱放在饭桌上,可以让阿福回来出去吃面或者买面包。
下楼来,上了车。领导又说话了。“云秋同志,老方这次生的病比较严重。你要有点思想准备。……”“他到底怎么了?你们领导要告诉我实在情况。他到底害的是什么病?”“他必须动一个大手术。……”云秋已经不耐烦了。她不想再跟着领导打哑谜。她回过头来,对着克勉大声地喊叫:“克勉,你是自家的兄弟,你知道克勤他怎么啦?告诉我。”
克勉没有立刻回答云秋的话。前面的干部说:“到了。我们到了!”汽车停了下来,大家连忙下车,克勉低着头,跟着干部们就往大楼里走。长征医院门诊部几个大字,云秋好像看不见。大家鱼贯进入一间会议室。有部队的领导,也有研究所的领导,还有几名白衣护士。云秋迫不及待地环顾这些领导,然后一把抓住克勉的臂膀:“克勉,你说,到底他病得怎么样了?”一位领导严肃地走过来,站在云秋的面前,伸出右手,把云秋的手从克勉肩膀上拉过来,紧紧地抓住,开始说话了。“云秋同志,我们是来告诉你实际情况的。方克勤同志在海上作业的时候,不幸因公殉职了。”“你说什么?”云秋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方克勤同志为革命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什么?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她停顿了几秒钟,忽然大叫:“不,不能啊,克勤!你怎么能不回来!……”云秋觉得天旋地转,站不住脚,克勉一把拉住了云秋。旁边的护士姑娘们立刻上来搀扶,测量血压和脉搏。所有在场的人都沉默不语,等待云秋苏醒过来,进一步向她解释党和国家的抚恤政策。可是云秋已经昏迷不醒。院长走过来,看了看护士的测量结果,决断地说:“送急诊观察室!”
两三天来,研究所领导们翻查方克勤的档案材料,找到了堂弟方克勉的地址,他是方家唯一的近亲。于是派人把他接来上海,然后才一起来向云秋宣布噩耗。云秋昏迷过去。方克勉提出马上回到市中心方克勤的家里去。孩子方海雄还不知道爸爸妈妈的情况。毕竟他已年满十八岁,也是成人了。领导派车把方克勉送回家里,阿福一看,就叫了一声阿叔。两人落座,方克勉就把噩耗告诉了阿福。阿福当场怔住了,没有哭,也说不出话来。坐在椅子上没有动弹。方克勉反而更加担心起来。人遇到大悲痛,不能沉默自闭,必须吐露发泄,必须大声哭泣,涕泗横流。“阿福,你有什么话,就跟阿叔讲出来!爸爸不能回来了,你要孝敬你妈妈!妈妈听到爸爸的消息,当场晕倒了。你今年十八岁,是个男子汉了。你明白你做儿子的担当了吗?”说到男人的担当,阿福好像被一种责任推动了。他忽然扑倒在堂叔的肩膀上哭出声来。“爸爸你怎么就这样走了!”男孩子的哭声非常低沉,却无比的沉痛。方克勉轻轻拍打他的肩头,说:“你哭吧,把心里的话都哭出来,你才能站起来,有担当!”不知不觉,已经夜色沉沉。方克勉握起阿福的手说:“你妈还躺在病房里。我们赶快去陪夜罢。”
阿福想了想,对克勉说:“阿叔,你从无锡赶来,肯定也没有休息,你在家里歇着吧,我妈那里有我呢。你休息好了,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办。”
来到长征医院病房,阿福就坐在云秋的身边打盹。一直熬到了天亮。早晨的病房总有一些响动,云秋忽然醒来,看见自己睡在病房,眼前是一个高大的年轻人,阿福!身躯和眉宇都跟方克勤那么形似。云秋的眼泪模糊了影像。一声抽泣,母子俩抱头痛哭起来。“妈妈,阿叔跟我谈过了。我已经十八岁,明年就要考大学了。爸爸不在了,妈妈你还有儿子!”云秋的泪水湿透了衣衫。阿福望着母亲的泪脸,也感到妈妈再也不是原先那个秀美微笑的少妇,悲愁锁紧了她的眉心。阿福无心提到了考大学,再次触动了云秋的心病。原先十拿九稳的高考辅导,忽然间化作云烟一去不返。这一闪念好像利剑的尖刃刺痛了云秋的心。克勤,你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呀!
克勉的修配厂离不开人,他在上海逗留了三天,好歹把云秋嫂安顿回家休息,就回无锡了。云秋静静地躺在床上,阿福坐在床边。她挣扎着起来,阿福搀扶着她。走进客厅,又走进克勤的房间,到处都空落落的,了无生气。全家福的照片上,小海军阿福后面的克勤笑容可掬,让云秋悲从中来。为什么我的命这么苦?她想起方克勤离家之前最后的一句嘱托,就是要关心孩子的高考。难道克勤有什么预感?他已经想到,孩子不再是父母手牵的宠物,应该培养成国家的人才。她忽然又想起教克勤俄语的玛莎老师。她的丈夫新婚燕尔便从军远征。从此没有再回到她的身边。玛莎老师把青春献给了教育。她没有孩子,而我还有我的阿福。阿福是克勤留下的遗产,是他留给我的瑰宝。云秋醒悟过来,冷静地对阿福说:“阿福,明天你就上学去。功课耽误不起。”“妈妈我担心你……”“妈妈没事。妈妈是经过大悲大苦的人。你要像你爸爸一样,读书好,身体好,将来有出息。”
让阿福安心读书,云秋也静下心来处理克勤的后事。她想起自从否定文化大革命的文件下达以后,各地为干部平反的案子无不闹得沸沸扬扬。党委每天应接不暇,都是文革中死伤病残人员的家属子女。追悼会闹场,办公室耍赖,哭天喊地,寻死觅活,一时成为一种时尚。有的确实有很大的冤屈,也有的借死伤病残向国家要挟,上海话叫做“有捞不捞猪头三(该捞一把不捞是蠢猪)。”克勤到底是怎么死的,研究所将颁发死亡证书,云秋必须严阵以待。
面对云秋坚持察看方克勤遗体的要求,领导上一再劝解说:因为伤势严重,恐怕留下太难过的印象,是不是就只做化妆以后的遗体告别仪式,察看遗体就免了。云秋坚决不同意。“我本人就是解放军医护学校毕业的,参加工作就是当护士。病号病故,伤员伤重不治,对护士来说就是日常的工作。我的爱人因公牺牲,我不见他的尸首,谁去见他!”
当太平间的铝制屉棺拉开的时候,看到方克勤那怒视前方的眼神,云秋的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遗体浑身赤裸,血污早已洗刷干净,左胸口一处枪伤,里面是紫黑的血迹。
那一片肌肉发达的胸脯,正是经常被亲吻的地方,总是散发出一股男人特有的汗气。那是一个男人的胸肌最发达的部位,是妻子偎依在那里感觉最安全的地方。听得见心脏节奏稳健的跳动,觉得出呼吸起伏均匀的开合。可是罪恶的子弹击中了它。如今却变得冰冷僵直,了无生气。看着那个可怕的伤口,云秋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要复仇,要有个说法。说什么遇到海关缉私艇,发生误会,走火误伤致死。是谁射出了这一颗可恶的子弹?在什么情况下会误杀了方克勤?
离开了太平间,回到院长室,所有相关的领导和政策顾问组的干部都紧张地看着云秋。他们打开文件袋,取出因公牺牲人员证明书。“方克勤是在海上执勤的时候牺牲的。他应该属于革命烈士。”“但是他不是被革命的敌人杀害的。所以不属于革命烈士。他是因公牺牲的革命工作人员。”“到底是谁开的枪,为什么开枪?”“是公安海关的缉私人员开的枪。为了鸣枪示警,误伤造成了不幸。”“现在我们跟你商量。按照国家统一的抚恤政策,一次性给予抚恤金,这是固定的,按工资的倍数结算。然后还有赔偿金。……”云秋听得出来,这些干部拿出对付老百姓的办法,来对付死亡者家属了。“我不能接受你们的赔偿条件。我要上北京!”几位领导面面相觑,云秋站起来,收拾提包。隐约听见干部们在唧唧哝哝地说“特殊女兵”。云秋走出院长室,就往家里赶。她到喆芳家里,拜托喆芳妈照料一下阿福。喆芳妈严肃地拉住她的手说:“云秋,我们都听说了。这么好的海军干部,就这么殁了?你要上北京上访,我们来照顾阿福。他中午就来街道食堂吃饭。晚饭,我和老裴吃什么,他也吃什么。我尽量做阿福喜欢吃的菜给他吃。”云秋又到玉婷妈那里拜托一声。玉婷妈一见云秋,眼泪就下来了。“我真没想到。阿福的阿爸,这么好的好人,竟也出大事体。阿福从小就是我抱大的。风雨冷热我晓得的!云秋,你放心去中央评理,这样好的好人,不能白白地就这么算了。”
云秋当晚就坐上了特快列车,直奔北京。到达之后,去打公用电话,大堂嫂不在家,云秋只好在车站里闲坐。广播喇叭里,节目是对奥运会洛杉矶三连冠的女排运动员的采访。过去听起来,非常激动。可是现在,看什么,听什么都觉得索然无味。她静下心来,观察车站里往来的旅客。人们匆匆忙忙,争先恐后。云秋想起了自己也曾这样来去匆匆。去东北看到了被软禁在偏远农场的龚鹤梅和她的母亲,看到了被关押的右派女犯。那一望无际的荒原,那些原本十分倔强的女知识分子,她们能够熬过饥寒交迫的三年饥荒的岁月吗?“我原来以为,我躲过了 ‘反抗然后被追究’ 的命运。可是我并没有躲过。右派女犯们或许还有他们的丈夫在北京,在内地,期待着她们有一天可以摘帽,可以重新团聚。可是我,……克勤走了,早早离开了我和孩子,永远也不会回来了。”眼泪模糊了云秋眼睛。来往的过客,如过往的云烟。直到傍晚时分,公用电话终于打通了。电话里说不清楚。大堂嫂答应先做好晚饭,免得汤主任回来吃不上饭。然后出来跟云秋见面。远远地她看见了云秋臂上的黑纱,不由得愣住了。她上前挽住云秋的胳膊到问:“出了什么事?”云秋简单地回答:“他牺牲了!”“在越南参加自卫反击战?”“不是。”云秋拉着大堂嫂进了旁边的咖啡奶茶店。云秋没有哭,把事情大致地说了。现在到底真相如何,领导上还吞吞吐吐。大堂嫂,你和汤主任要为我做主哇!”这时候云秋才忍不住轻轻地哭起来。大堂嫂答应明天电话里告诉她汤主任的意见。汤主任一定会把事情搞清楚的。云秋在旅馆里胡乱睡了一夜。第二天再打电话给大堂嫂。大堂嫂说:“汤主任非常痛惜。方克勤这么好的一位干部太可惜了。他有空就会给上海市委的战友打长途。务必要求相关的责任部门调查核实。然后给予抚恤。不过现在的情况不同,过去的政策定得比较死,文革以后处理上有所宽松。中央机关也遇到过一些相关的问题。你回到上海暂时不要签字,等待领导进一步核实以后再说。”
大堂嫂打出租车送云秋去火车站。买了火车票,离开车还有一个小时。云秋觉得只顾说自己的事情,也没问候一声汤主任,就说:“大堂嫂,每次都给汤主任添麻烦,他现在都好吧?”大堂嫂的眼圈忽然红了。“哼,你汤主任现在跟大堂嫂不贴心啦。妹子,你也不是外人,我也没个人可以诉说。你和小方同志,那真是恩爱夫妻呀。我跟汤主任,哼,他天天给你看脸色。我猜得出他是外边有相好的了。”云秋大吃一惊,“大堂嫂,你可不能胡乱瞎猜呀!”“我不乱猜。我没有抓住证据。可是有一天我闻到他身上有一股子香水味儿呢。我们这一辈部队的女同志,谁使唤那玩意儿呀。连我女儿都不常用呢。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支支吾吾说是陪外宾看演出,跟女演员握过手了。握了手,怎么会脖子肩膀上有余香残留呢?从此以后,我发现他睡觉之前一定要洗澡。这几年家家户户都安装了热水器,洗澡方便了。他也方便了。过去他回家跟我常说些高兴的事儿。现在天天铁板着脸儿不搭理我。可惜妹子你不在北京,若是你在北京,帮我跟踪他几天,抓他个捉奸捉双。”云秋说:“大堂嫂,你不要想得太多,汤主任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他是什么人,我清楚。党政军高干里面,多少人都有年轻的相好,三妻四妾,喜新厌旧,他心里满满的一本帐。只怕他原是个好人也学坏了。妹子,你的事情我会催他去办的。毕竟你本来就是由他安排去的上海 。”开车时间快到了。云秋仅仅抓住大堂嫂的手说:“谢谢你和汤主任!嫂子,不要乱猜乱想,夫妻一场不容易。”言语之间,两个人竟一同垂泪,互道珍重。火车启动了。窗外已经看不见大堂嫂,泪眼朦胧中,云秋仿佛看见了克勤亲切谅解的眼神,又仿佛看见了大堂嫂的泪脸。
从各方面的消息看来,汤主任真的给上面打了招呼。民政局和军医大学决定联合召开听证座谈会。各方证人都来了。关键证人、运输船船长康佳勇应邀作证。他说,很多年前他刚入伍不久就认识云秋和方克勤同志了。到他们家送材料,把缝好的艇衣运回基地。方克勤是为了保护国家机密不外泄,他才顺手取下消防斧的。我听到他说:这些人是不是疯了。他怀疑是不是敌人冒充我方公安海关人员。因为一般自己人从来不会要求搜查海军舰艇的。另外,小康还说,由于两船碰撞,摇晃得厉害,看见试验艇上有方工的衣服和茶杯落入海中。
由于市委有人关注这一宗案件,所以处理各方都不敢马虎。但是承认烈士的问题,仍然没有结果。领导维持是因公牺牲的结论。因为毕竟不是被敌军开枪而牺牲的。但抚恤金由原来的四十个月基本工资,一下子提高到五十六个月。另外还有赔偿金,根据政策,儿子方海雄(阿福)因为仍在上学,只要他继续在全日制学校就读,就可以享受抚恤待遇。
每天阿福上学,云秋在家。家里的点点滴滴都散发出方克勤的气息,让云秋不能自已。连日来,常常不由自主地看钟,下意识地责怪:“克勤怎么还没回来!”然后又立刻醒悟到,克勤他不会回来了!看到自己脚下的拖鞋,也是克勤从香港带回的礼物。尺寸刚好,舒适可心;色调柔和,恰恰符合脚背的肤色。
阿福的房间原来是克勤单身时的卧室。床底下仍放着老式的电唱机和苏联唱片。云秋拉出来插上,电唱机又开始旋转。嗤嗤嗤的声音之后,忽然奏起了美丽的前奏曲,然后唱起来:друзья люблю я Ленинские Горы (亲爱的朋友,我们都爱列宁山!莫斯科大学坐落在列宁山麓)方克勤的歌喉好像又在耳边回荡。云秋眯上眼睛,听着这歌声,直到唱片到头,发出哧拉哧拉的声音。眼泪静静地流出眼眶。
杂书堆里,《古丽娅的道路》和俄文原本,《三S代数》英文本。还有许多大学里的教材和笔记。
保险抽屉,没有钥匙打不开。但是她记得,克勤叮嘱过,办公抽屉的内角,还有一把备用钥匙。开锁一看,一支手枪!云秋想起了用手枪和语录吓退梁根发的趣事。还想到克勤所讲的施剑翘复仇故事。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念头:“我应该留下这把手枪。”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有一个强烈的欲望,觉得自己应该留下它。云秋从懂事开始,只要天气好,都跟着幼儿园的阿姨在军部院子里晒太阳。经常看到的就是聂荣臻司令员的警卫员们在擦枪。一个一个零件拆开,擦干净了,又一件一件装配好。一直看到开始读书认字。步枪、手枪的零件都认得熟透了。她拿出头油抹在手枪上。先用纸包起来,然后找来一块塑料布,包好扎紧。再把枪套、包括六粒子弹的子弹夾用布包好。一并藏到卫生间的抽水箱里。
追悼仪式的前夕,专门的保密干部特地来访,索取所有方克勤的工作笔记和相关的保密文件、图纸。还问及一把五四式手枪的下落。云秋说家里没有找到,应该是方克勤带枪出勤,牺牲没带回来。现场的船长康佳勇作证,确实看见冲突中发生剧烈船晃,方工程师的外衣、保暖杯等物品落入海中。终于没有找出手枪,组织上作持枪人因公殉职,海上报失处理。云秋和康佳勇都为手枪报失填表签了字。
第三十回 泄怨愤该出手时就出手 明事理得饶人处且饶人
因为丈夫因公牺牲,单位领导特准三个月事假。云秋忽然觉得自己老了很多。对镜梳头,发现眼角的鱼尾纹明显地深陷入内,美丽会逐渐消失。云秋想到了住在上海的孙中山夫人宋庆龄。宋庆龄早已经不再年轻,而且夫君也早已亡故。可是她仍然保持自己的风韵,决不含糊。任何时刻,任何场合,总显得端庄入时,优雅得体。云秋决定重新开始梳妆。重新画眉,抹上一点点胭脂。
忽听有人敲门。“谁呀?”开门一看,是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妇。“您是云秋同志吧?”你们找我什么事?”那妇女看看墙上挂着披着黑纱的方克勤遗像,立刻跪倒便拜。“方克勤同志,您在天有灵,饶恕我们家儿子鲁永德吧!……”那男人双手合十,也向云秋连连作揖,拜求道:“我们今天来你的家里,求您出面说一句话,宽宥我们的儿子。他开枪是因为听从上级的命令,缉拿走私的罪犯。谁料到,开枪打错了人呢。不瞒您说,我家儿子也是连续三年评上了五好干警的人。……”云秋刚刚好一点的心情,又给这两个人冲没了。她柳眉紧锁,低头反问道:“你们两位,到底要说什么呢?跪着不好,站起来说话吧。”他们是开枪误杀方克勤的凶手鲁永德的父母。今天上门请罪,就是希望云秋不要起诉鲁永德。毕竟他还年轻,老婆带着一个孩子,才两岁。那女人刚刚站起,忽又跪下,捣蒜一样地给方克勤遗像叩头。“你是党员,是高级工程师,是好干部,我们一家对不起你!你行个好,饶了我们永德和他的老婆小囡吧!”云秋的眼泪也夺眶而出。老鲁说:“人人都说你们夫妻都是最好的好人。求你们不要起诉,我们节衣缩食,给你们赔偿费。……您知道,要不是前一个礼拜发生海军开枪事件,永德也不会那么激动,……”“你说什么?……”云秋没听明白,要他再说清楚。老鲁就说了。原来是对外保密的酆都号事件。海军走私舰艇开枪开炮,打死打伤公安海关人员,引起了公安海关方面的公愤,不巧上海的公安海关缉私队遇上了海军实验基地的实验艇,发生误会,酿成大祸。“这是真的吗?”“当然是真的。”老鲁从提包里拿出一份油印材料,是上海航运公安局的内部通知。“顷接上级通知,酆都号海军走私舰艇开枪开炮打死打伤公安、海关人员的事件,已经由公安部和海关总署联名提交证据和材料致中央军委和国务院。中央已经签收。华东各地和沿海的公安、海关各机关的干警和缉私人员,应该相信党,相信领导,不要乱发议论,不要扩散对党对政府不利的消息,冷静等待中央相关部门的严肃处理。”下面是上海航运公安局党委的印章。
再翻开一页,是一份《集体具保书》。具保书写道:
上海市人民检察院,上海市中级人民法院,
各级领导,各级检察官和审判员:
我们是本月东海缉私意外伤害事故的见证人。
我们愿意集体具结,担保鲁永德同志,他是一个听党的话,努力工作的优秀关员,过去曾担任团小组长。他爱岗敬业、公正执法、服务认真,数年如一日,博得同事的一致好评。本月的意外伤害事故完全是因为此前发生的海军酆都号伤害事故我方人员伤亡造成的负面影响所致。当时整个缉私队伍都郁积了一种彻底清查,堵住漏洞,反击利用海军走私倾向的强烈情绪。在情绪化的氛围中,错将海军实验艇误作走私艇,铸成大错。鲁永德同志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开火的。他的错误造成了党和国家的重大损失,部队损失了一位长期从事军事科技研究的知识分子干部,造成了受害人家庭的重大悲剧。然而,实事求是是我党长期以来的革命原则。我们请求公检法方面在处理鲁永德伤害事故的问题上,多方调查,全面评估,从实际出发,从轻量刑。鲁永德同志的爱人也是插队回沪的知识青年,幼女未满两岁。
此致
革命的敬礼以下是签名……
老鲁看云秋没有说话,就开始描述酆都号开枪开炮后的惨状:“公安警务船的大副当场被弹片打成重伤。等到开进海港医院,已经无法抢救。根据山东公安厅的消息,邓承志竟是当年甲午海战战斗到底的邓世昌的四代玄孙。另一个受伤的是海关缉私队的干部。所幸伤势不重。你想想,看到这种情况,缉私队怎么会平静得下来?”“海军怎么会这样?”“那是邓小平鼓励部队经商的结果!”“邓小平?”“对呀。现在军队什么生意不做哇?全国最大的走私团伙,就是部队,就是海军。你看那些将军的别墅,盖在青岛海滨的,盖在无锡太湖边的,简直就是小皇宫一样。哪里来的经费?经商和走私!没有邓小平点头,谁敢让部队做生意?没有做生意的将军点头,谁敢下令海军开枪开炮?哼,我们当老百姓的,永远只有受蒙蔽的份儿!”
云秋似乎明白了不少。但是脑子里还是很乱。“那,前些天已经打死打伤了人,海关、公安和海军司令部就没个说法?中央军委也不管一管?”老鲁叹了一口气,说道:“大妹妹,你年纪轻啊。敢做这些事情的人,哪一个不是有靠山有后台的人哪!走后门的事情,我们做了,是要受处分的。可是人家大人物做了就没事。你不记得毛主席都走后门吗?中央的红头文件都有毛主席的批示:后门进来的不一定是坏人,……这可是最高指示啊!那是因为叶剑英元帅走了后门,四人帮要三箭齐发。毛主席就出面写下了这句话。就是说他自己送几个女孩子去上大学嘛。下边的部队干部强奸女知识青年,咱们都听说过了。团级以下的干部枪毙了多少个啦。可是高级干部把女孩子肚子搞大了,反倒给遮掩过去了!会哭会闹的女孩子都可以遮掩过去,已经中弹死亡的干部战士还不好搪塞过去吗?”一听到“中弹死亡”这一句,云秋如同被雷电击中一般,神经一震,“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老鲁方才惊觉自己说话刺激了云秋。夫妇俩连忙又来慰抚云秋:“大妹妹,你不要太伤心哪。身体要紧,你们家小弟还要考大学……”云秋抽泣了好一会儿,清醒过来,心里想:“原来公安和海关已有牺牲在先。可是我的克勤被你们害死了!”她眉头紧锁,向老鲁夫妇喝道:“你们回去吧。以后通过领导来解决!”老鲁夫妇听了,立刻起身说:“那好,我们离开,我们离开,不打搅了……”
下午刚吃过午饭,检察院的干部老段也来了。态度非常和蔼。将为干部误伤致死的案件提出公诉。云秋把鲁永德父母来过的事情说了一遍。老段同志通情达理地表示,海军走私的情况,完全属实。我们已经向中央军委提出了报告。我们当然会把所有的因素考虑在内。你我都是党员干部,懂得党的纪律。为了党和军队的声誉,这类案件一般不宜公开。在赔偿方面给予补偿。因为是公诉案件,受害人家属不参与起诉。但是你们也可以提出自己的一些想法,比如加重处罚或者不提出加重处罚的要求。既然鲁永德的父母已经来过了。我们也可以告诉你。鲁永德的父亲本来也是上海空军政治学校的干部。应该是很有培养前途的。不料林彪的九一三叛逃事件发生了。驻沪空军受到小舰队牵连的人也不少。虽然经过清查审核,查不出任何阴谋活动的联系,但是已经不再作为培养的对象。然后就转业到地方了。所以他们两口子也有一股子怨气。现在儿子又出了大事,他们的心情可想而知。老段告别的时候说:“作为被害人家属,有什么想法和要求,请在下星期三我们提出公诉之前告诉我们。无论如何,赔偿方面的问题,我们一定尽最大努力为你们家庭争取。请你千万放心。”
云秋需要冷静地思考。她静下心来,仔细地回想刚才得来的信息。在党委机关工作多年的经验告诉她,“不宜公开”四个字可以把什么丑恶或冤屈都掩盖过去,十年二十年甚至永远。汤主任的概括最简洁,就是不要给组织找麻烦。在误伤的背后,还有更深的高层背景。我们都是小民百姓。克勤牺牲了生命。惩罚这个据说并不是坏人的小青年又有多少意义呢?处罚再严厉,克勤也不会死而复生。惩罚了鲁永德,那个家庭岂不是也要多少年没有男人?云秋决定,只要不影响实质性的赔偿,受害人家属不对检察院的公诉追加惩罚性诉求。
云秋做出了决定,反而觉得自己好像有一种理性的轻松。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感性的小女子,而是一个知所进退的成熟的人了。然而,反倒是另一个念头在脑海中徘徊不去。原来克勤的遇害,我的不幸,我们的不幸,又是跟那个首长直接相联系的。正是他所谓“部队可以经商”的政策,养肥了一大批军装大款和走私军户。怪不得近一年来,在海医系和基地都能遇到一些其他的海军干部家属,衣帽打扮忽然“洋”起来了。大概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吧。当时哪里会想到,这些情况竟会跟我的家庭不幸联系在一起呢?……部队怎么能做生意呢?那些领导是什么政策水平?军人吃国家,花国家,为国家去卖命。可是一旦做生意自己有了赚头,他们还会为国家卖命?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吗?……云秋心里觉得一阵钻心的疼痛。她闭上了眼睛,从牙齿缝里挤出了一句伤心的话:“啊,首长,原来又是你呀,竟是你害死了我的克勤!我的克勤……”悲从中来的云秋忍不住号啕大哭。
追悼大会在殡仪馆小礼堂举行。向方克勤遗体默哀,然后是领导和同事讲话,缅怀克勤生前轶事,海雄致悼词。然后向遗体告别。灵柩移入焚化室。与会人员回到原位。眼看仪式行将结束,忽然从门外跑进一个人来,浑身白衣白裤,头上白帽披麻,一头跪倒在方克勤遗像灵前,纳头便拜。民政局干部认出,原来是误伤方克勤的肇事人鲁永德。他主动请求监管部门,在追悼仪式上披麻戴孝,向受害人及家属道歉。坐在前排饮泣的阿福听说跪在父亲灵前的就是杀死父亲的凶手,不由得热血奔涌,心头火起,他猛然跃起,抓住鲁永德的衣领,挥拳就打,鲁永德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倒在地上。阿福是刚满十八岁的棒小伙子,又是每周训练健美,卧举杠铃站挥拳的运动员,一拳下去,鲁永德立刻右眼青肿,鼻血迸流。鲁永德的父母刚刚跟随进来,却看见儿子已经倒在地上,鲜血直流。永德娘哇地一声哭起来:“你饶了他吧,小祖宗!他不是故意的呀!”躺在地上的鲁永德捂着鼻子,高声喊道:“让他打,让他打,我今天就是来吃生活(上海话,挨打)的!吃了生活,我也好过一点!”旁边的干部都上来拉住阿福,生怕伤了人命。云秋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怕众人拉扯又伤了阿福,挣扎站起来,要去护卫阿福,鲁永德娘以为云秋也要来打人,过来就挡住她哭道:“大妹妹呀,你要打,就打我好啦,我是他娘,我情愿替他去死啦!”场面大乱,众人一拥而上,把两个女人拉开,两个女人的哭声把追悼仪式的悲愤情绪推到了顶点。拉拉扯扯好几分钟,老段才让大家安静下来,宣布说:“大家静一静,静一静!方克勤同志的追悼仪式到此结束。按照家属的请求,遗体火化以后,明天上午举行骨灰东海撒放仪式。如果风浪过大,则改期举行”。
第二天是阴天,但是风浪不大,实验基地决定按计划进行。云秋日前就特地赶制了一袭全黑的连衣长裙,里面穿的是克勤最喜欢的那一件纺绸白衬衫。一身全黑中只露出衬衫的白领。胸前是云秋刺绣的一朵惨白的小花,下面是克勤生前最喜欢她穿的那双黑色半高跟的蓝棠荷兰式皮鞋。运输船破浪前进,舷窗外阴风惨惨,与云秋母子同悲。船长上来报告说:“老方的实验海域到了。阿福搀扶着妈妈,走出舱门。云秋一眼就看见,悬吊在舷边的实验艇。那一套由自己和克勤一同缝制的艇衣,虽经风吹浪打,略显灰白,可是那上面的每一个针脚,每一个褶皱都凝结着两人的情意。云秋疾步走向实验艇,跪立在甲板上,喃喃地祝祷:“克勤,我和阿福来了,送你魂归大海。克勤,我还要告诉你,害你的,和害我的人,原来竟是同一个元凶!”海风不停地呜咽,别人听不到云秋的祝祷,那仅仅是对克勤的耳语。送葬的官兵们一色的礼宾制服,庄严肃穆,整齐列队,阿福拍下了妈妈跪泣的凄美镜头。
然后云秋和阿福站在了舷边,礼宾战士举枪面向海天鸣枪致哀,船长拉响了汽笛,如同一声悠长的呼唤。水兵捧来了精美的骨灰盒,云秋掀开了骨灰盒,伸手拉开布袋,将骨灰顺风撒入海中。海浪奔涌,立刻将细碎的骨灰和骨片吞没到深蓝的海水之中。船长端来大桶的海水,冲洗云秋的双手,让残存的骨灰全部冲入大海。阿福打开提包,倒出从住家附近的淮海公园沙坑里挖来的黄沙,填满了方克勤的骨灰盒。然后将骨灰盒一并抛入大海。满载上海黄沙的骨灰盒被海浪扑打了几个回合,便沉入了深海。海风吹拂着云秋的长发,云秋望着远方的地平线。船长传令大副返航……
第三十一回 报旧恩接云秋入住乡间豪宅 谈饥馑思痛史回看皖北民情
一连数日,云秋都疲惫不堪。因为伤心和抽泣,都极为伤神,而且致人肌体疲劳。有时云秋哭着哭着便昏睡过去,忽然一声抽泣又把自己惊醒过来。朦胧之间,她听见有人推门进屋。恐怕是回来时,伤心不已,连门也没有带上。来人口中只唤“云秋阿妹”,走进房里。云秋觉得口音陌生,不觉止住了饮泣,抬头张望。乍看一眼,是一位中年妇女,穿着十分讲究,新烫的头发,蓬松时髦;新款的大衣,好生惹眼。“云秋!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婉芬!”云秋依然想不起来。一脸茫然。婉芬接着自我介绍:“二十多年前,我在你们家里住过一宿。是你们救了我一命,让我恢复了生活的勇气!我还给你写过一封信。你不记得了?”“哦哟,”云秋想起来了。“你是那位下放到安徽的婉芬阿姐!”“对了。云秋阿妹,我都听说了。我来了好几趟了,是邻居们把情况告诉我的。大家都说老方是个好人。当年他把流氓赶走,救了我一命。我未及报恩,他却因公牺牲了。妹妹,我知道你的心里是如何的伤痛。可是你要坚强。你还有阿福。他很快要考大学了。你要节哀顺变!”云秋从她的话语中回忆起当年留宿时的情景,觉得这位婉芬已经是一个从沧桑之中淬炼成熟的大姐。顺从地任由她拿出手绢,替她拭去脸上的泪痕。“云秋,我决定把你带到我们安徽家里去住几天。让你过几天脱离尘世的日子。让你摆脱一点心灵的伤痛。过去的二十年,每当我想起上海,就觉得在上海还有一个妹妹和妹夫曾经那样热情地照顾过我,给我生活的勇气。我一直想要报答你们。如今妹夫不在了。我做姐姐的就要来照应你。你给我这个机会吧。妹夫如果地下有知,也会赞同的。我们女人,来到世界上,就是吃苦的。你把该吃的苦吃尽了,你的缘份也就到了。这就叫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也就是日子才过得好一点。我就是这么过来的。明天到了我们亳县乡下,我把我的苦事说给你听听,你心里也会顺畅一点。你不要担心乡下的条件不如上海。我们盖起了小洋房,从淮南买来了罐装煤气,铜吊铁镬高压锅全部都是上海牌。我的女儿也讲一口上海话,除了地面不是上海,屋里的东西全部是上海的。上海点心上海菜,上海家什上海人。”
这时候,喆芳姆妈也来问候。一搭上话茬,婉芬就把要接云秋去乡下的想法说了出来。于是当下就安排让阿福再到裴家吃饭,让云秋好好到婉芬阿姐的乡下去过一阵。阿福回来,听妈妈介绍,这是爸爸妈妈曾经搭救过的一位阿姨,现在来接妈妈下乡小住,阿福也非常赞成。“妈,你放心去阿姨家里休养身心。我都是大人了,你不用担心。”
婉芬叫阿福到淮海路上的海云楼叫了几个热炒小菜,端回来三个人吃了,然后就去北站,买票上车。阿福送妈妈和阿姨走了,才独自回家看书,睡觉。
因为买了卧铺,所以云秋晚上睡得还好。第二天的下午,已经到达河南的商丘。来迎接的是婉芬的丈夫炳生。他开了一辆装货的卡车。三个人坐进驾驶室,云秋坐在中间。炳生对云秋说:“大妹子,我听婉芬谈你,都谈了二十几年了。说你和我方哥如何在危难中出手相助。在那么困难的年头,素不相识,竟然慷慨相助,真是侠肝义胆哪!如今方哥不在了,你就把我们当作你自家哥哥姐姐。你不知道,我们亳州地面,自古出的就是英雄豪杰。我们这里的人,可讲义气呢!今天我收到电报,就开这辆卡车来接你。驾驶室里,凑合着挤挤。以后要是能买小轿车的时候,哥买一辆轿车直奔上海去接你!”
一路上,炳生滔滔不绝地讲述他们夫妇艰苦打拼的经历。“1960年,婉芬和她爸下放到我们生产队。本来大队里安排他们住在我们家旁边,是让我们家监督她爸。可是她爸是个好人。他原是上海中药三厂的老师傅。后来我暗中叫他叶叔。他看到我们乡里到处是药材,就经常给我讲中药的“生意经”。他说他早就知道,亳州是中国的药都。他教我不少加工药材的方法。我那时候年纪轻,记性好,三下两下就记住了。他还带来了几件他年轻时在上海学生意的中药刀具。我就是从他手上学到了最初的手艺。后来公社集中四类分子去修水利。叶叔在工地上挨饿受冻,硬是给折磨死的。临终的时候,叶叔看出来我父母对婉芬很好,他觉得婉芬有了依靠,就闭上了眼睛。婉芬那时候年轻气盛,偷偷地跑了。她逃回上海,可是没有户口,没有粮票,她根本不可能留在上海。差点儿遇到了坏人。还好,是你和方哥救了她一命。她又回来了。我高中毕业就把喜事办了。那时候农村虽然度过了饥荒,还是苦得很哪。老大皖申生下来的时候,婉芬她简直就没有奶水。是我妈每天熬一点米汤喂大的。你给她的全国粮票,一直没舍得用,这时候拿去买了些糯米,给她吃了发奶。好在我爸爸是队长,给我在公社的副业队里安排了一个差事,我又会一些药材加工的手艺。婉芬可以少吃点苦。后来又生下了我们的宝贝姑娘小沪媛。毛主席死了。我们才听说,就在咱安徽凤阳县有人搞土地承包。我到县里一打听,副业队也可以承包。我就把公社的副业队承包下来了。你们上海浙江有步鑫生是衬衫万元户,我们安徽有年广久是傻子瓜子万元户。其实我们药材副业队,承包两年的收入就能超过两万元了。所有副业队的社员口袋里都有了现钱。”讲到这里,婉芬接过了话茬。她告诉云秋:“炳生赚了钱,除了孝敬父母,给他们好吃好穿,就是让我宽宽舒舒的花钱。不论是为孩子还是为我们两口子。他说:你是上海人,如今我们有钱了,你就按照上海人的样子过日子,养孩子。可是我告诉他,人人都说,共产党见不得别人有钱,有钱他就会来折腾你。炳生说,那好。咱们悠着点;不张扬。外表还是穷。可是屋里自己享受。从不对外人张扬。1979年以后,多少万元户都被抓被判,我们家好歹都平安过关。炳生知道哪些人得侍候打点,烧香铺路,该不得罪的尽量不要得罪。俗话说:客不离货,財不露白。咱不偷不抢,靠的是自己的手艺和经验。吃得舒坦,消受得实在。哪天它来折腾你,那是命!咱不能预知,可是咱先消受起来再说。户口没法弄回上海去,先把上海人的享受买回来!……”说着,将近一个钟头的颠簸,已经开进了穆集村。“到了!”炳生停下卡车,让婉芬和云秋下车。乍一看,炳生的房屋只是比其他人家高一点,大一点,并没有什么突出。顶上也是灰暗的茅草,不是什么瓦房,更不像小洋房。进屋一看,也是一般的农户情状,水泥地,石灰墙。毛主席像两旁是“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的对联。墙边堆着水桶箩筐。墙缝还插着镰刀柴刀。屋角还有一尊传统的灶头,锅台汤罐一应俱全。婉芬说:“我们住在楼上。”她登楼梯上楼,开一扇木门。拧开门锁,开了灯,云秋跟着走上二楼,立刻觉得豁然开朗。灯火通明,金碧辉煌。云秋觉得简直是一个与楼下完全不同的世界。好像是三十年代电影里的上海豪华公馆。婉芬把云秋让进一间客房,里面灯光柔和,窗明几净。钢丝床上是席梦思双人床垫,蚊帐非常细腻而透明。家具都是上海最流行的“捷克”款式。浴室内都是宾馆式的洁具,气派典雅温馨。云秋正左右打量着豪华典雅的布置,婉芬又拿来了全新的拖鞋和内衣衫裤,全是包装尚未拆封的新品。那双拖鞋分明是香港的高档进口货品,内衣则是真丝和蕾丝产品。云秋忍不住说:“你不用把我当作贵客来接待,我哪里消受得起这样的考究!”“我正要把你当作贵客来接待。我平常接触的都是些乡下人。唯有你才是识礼、懂经的上海人。”婉芬打开卧室的房门,让她看看里面的摆设。卧室比客房大了几倍,倒不是那种金碧辉煌和大红大绿,而是素淡雅致的墨绿色宁静基调。环顾上下左右,云秋知道这都是当前国内可以置办的最考究的家具。地毯温暖而柔软,婉芬的半透明睡袍给人一种华贵妙曼的感觉。灯光柔和,气氛温馨,婉芬按下音响的按钮,立体声的轻音乐缓缓响起,从四面的角落轻轻地抚摸着人的头脑。婉芬告诉云秋,客房的浴盆已经放好了热水,请她入浴熏香。云秋回到客房,走进浴室,水汽蒸腾,盆汤旁边有牛奶肥皂,也有花香浴液,任凭挑选。云秋尝试了一下,德国的牛奶肥皂。奶香馥郁,凝脂水滑。有一种特别温润舒适的感觉。出浴时,穿上了全新的丝绸内衣。婉芬进来说:“今晚我跟你一起睡吧,跟你聊天。你不介意吗?”云秋不置可否。婉芬是存心要冲开云秋的感伤思绪,让云秋逐渐走出悲情。她顺势就躺在云秋的身边,把枕头垫高,打开了话匣子。“我和炳生在这里是苦中作乐。在安徽乡下过上海人的生活。炳生当年跟我结婚的时候就对我发誓,只要有机会,他就一定要让我过上好日子。这几年赚了钱,他就要盖房子。但是又不能太张扬,于是就盖了这么个茅草房。里面的装修都是一位从南京请来的师傅完成的。他来亳州建宾馆,后来退休了。炳生返聘他来设计,半年就建成了。神不知鬼不觉。大房我们住,一间小房给父母住,可惜他父亲前年去世了。只有母亲一个人享福。里面装修也大同小异。建筑材料都是我和炳生到合肥南京上海去挑选订购的。然后一车车拉回来。前年是拖拉机,后来是卡车。每年我的生日,他都悄悄地跟我一起去上海度假。住一回星级宾馆。买各种上海时髦的大衣皮鞋,内衣睡袍。那些进口口红、香水、香皂、浴液和拖鞋,则是他跟那些住在宾馆里的台商们打交道,或是买的,或是换的。台商们可以远走欧美,他们也喜欢中药补品,于是谈笑成交。炳生换来的东西五花八门,有一回还真把我吓了一跳。我初中读过一点英文。去年买了一本字典,翻译出来一看,他把美国出品的春药也换回来了。我坚决不准他胡乱服用。那里边说不定有什么毒品成分,一旦成瘾,我们什么都毁了。……”“婉芬,你真是好福气。当年我真的怕你想不开,走错一条路。结果大难不死,如今尽享后福。”“云秋,我们已不年轻。趁改革开放的方便,炳生赚了一点钱。现在物价一般普遍较低,我们花钱可以比较阔绰一点。但是我们时刻都没有忘记这是在共产党的眼皮子底下打拼。谁也不知道哪天这只饿狼会咬你一口。我们只好装穷扮苦,难得到南京上海去享受一回。我们把公司的工作证做得很正规,信笺也做得气派很大。安徽省药都药材公司。开出的介绍信如同省级商业机构。从机场的旅馆服务处直接订星级宾馆的房间,再乘轿车入住。从村里出发,我们都穿着平常的布草衣裳。登上了卧铺或飞机,我们就悄悄地换上包袱里的领带西装、大衣和高跟鞋。我们好像是电影里的地下革命党,在根据地,我们是普通一兵,到了十里洋场,我们就跩阔摆谱。我们好像一直在跟命运展开一场地下斗争。在上海,我们总是衣冠楚楚,态度则不卑不亢,服务人员都想不到我们俩竟是地道的农业户口。每当我站在宾馆的窗前眺望上海夜景的时候,常常不相信自己的经历。那年我刚一下车就被关押遣送,逃到你们家,总算安稳地睡了一夜。还接受了你们的粮票和现金。……再看当今上海弄堂里的市民百姓,为了葱头蒜脑的蝇头小利,辱骂讥讽,为了楼梯或灶间的一点方便,撕扯打斗。我忽然醒悟,中国人,不论是你们上海人还是我们乡下人,享受到的自由和尊严实在是太少了。”整日一路颠簸,两人都累了。竟迷迷糊糊地沉入了梦乡。清晨醒来,窗外传来叽叽喳喳的鸟鸣。婉芬已经起身,大概张罗早饭去了。云秋起来,对镜梳妝,不意竟发现头上已有了一丝白发。左右端详,认定确是一根白发,迅速将它连根拔下。心中不免一阵酸楚。眼泪也聚满了眼眶。忽然有人轻轻敲门,云秋开门一看,竟是一位小姑娘。一声纯正的上海口音:“云秋阿姨!妈妈叫侬过来吃早饭!”云秋打量这小姑娘,清纯可爱,穿一身日本式的中学生校服,藏青上衣,海军披肩,小短裙,白色长筒袜,黑色丁字鞋。童花头,厚厚的前刘海,两个大眼睛扑闪扑闪。眼神像婉芬,鼻梁像炳生。一定是他们的女儿。看见这么可人的小女孩,云秋忍不住破涕为笑,也用上海话回答:“侬早。侬叫啥名字?”“穆沪媛。穆桂英的穆,上海的沪,名媛的媛。温暖的暖,调一个女字旁。”小姑娘把她领进餐厅,婉芬已经坐在桌旁。大家互道早上好。
“睡得好吧?”婉芬问道。“还不错。好多天都没有这样好好休息了。”“所以我要把你拖到这里来呀!”云秋忍不住夸了一句:“你们小姑娘很漂亮。打扮得真是趣来!”一个趣字,是上海话里较有深意的说法。指的是很地道,很有韵味的意思。“她的名字就是上海女儿的意思吧?”“是啊。她哥哥叫穆皖申,皖是安徽,申是上海。是皖和申的结合。”“可是她生在安徽,怎么说这么好的上海话呢?”“那是毛主席成全我们的。1968年我生下沪媛。脑子里还是念念不忘她是个上海人的小姑娘。刚刚两岁,开始要学说话的时候,服从毛主席号召,村里来一大批上海知青。知青户的房子就在我们家斜对面。从此我又有人天天讲上海话了。女青年中有一对双胞胎,殷如兰和殷如蕙。别的同学参军的参军,上学的上学,陆陆续续都调走了。最后就剩下她们俩姊妹。原来她们的爸爸是上海的资本家。三反五反运动的时候,因为扛不住疲劳轰炸的批斗会,一时想不开竟然跳楼自杀了。两个小姑娘是遗腹女,出生时父亲已死。可是阶级路线非常严厉呀。说她们的老子是反动资本家,对抗政治运动,所以她俩没有任何出路。我打心眼里怜惜这姊妹俩。每当她俩不舒服,感冒、痛经的时候,总是去照应照应,有时候还送点吃的给她们。有人欺负她们,我也叫炳生去讲理。她们叫我小姨,叫他小叔。她们也觉得在远离上海的农村竟然有一个会说上海话的小姨,十分可亲。所以她们特别喜欢我们沪媛。所有知青都跟沪媛讲上海话。如今长大了,她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亳州话,上海话,合肥话,普通话,无一不精。一直到1979年知青大返城,如兰和如蕙才回了上海。每年过年还给我们来信。如蕙嫁到香港去了。如兰考上了大学,准备要出国留学呢。”然后婉芬指着张罗早饭的青年姑娘说,她是炳生的侄儿占宝的媳妇,桂香。前些年到上海当过一阵儿小保姆。后来回来结了婚。他侄儿占宝在咱公司里当出纳呢,炳生就说:“让桂香到我们家来上班吧。照顾俺老娘,俺娘也是侄儿他奶奶呀。”老人家眼睛白内障,好似睁眼儿瞎,每天要有个人照应。桂香她除了做几个人的饭,就是陪着老人家晒太阳,说说话。工资跟上海的保姆一个样,晚上还回家跟占宝住一起。人都说是在自己家里当上海保姆。桂香接过话茬说:“俺婶说过了,明儿要接一个上海的美太太来这里呢。今日大早一看,没打扮已经出落得这样美貌,待会儿打扮了出门一准得是七仙女下凡呢!”云秋连忙自谦道:“侄媳妇说什么呢。我都是奔五十的人了,刚才还剔出一根白头发丝来。那敢跟你们后生媳妇们比美哟!”桂香对婉芬说:“我先把稀饭送老人家房里去。饼和茶其实都好了。”婉芬起身来张罗。一人一碗麦乳精甜茶,一人一个蟹壳黄小饼,还有稀饭和什锦酱菜。“她在上海学了一点上海话,我们又花钱派她去上海江南宾馆学过半年烹调手艺,专攻上海小吃点心和上海家常小菜。她的上海话不是很道地,但是上海点心和上海小菜倒是已经做得不错了。”
吃过早饭,婉芬拉着云秋去看她的照片。
婉芬告诉云秋:“我刚来这里的第一个不习惯,就是这里的恶俗。1960年,下了长途汽车,跟我爸爸搬进村里。那是八月酷暑的日子。一进村就看见所有的成年女人家,不管是满头白发还是怀抱婴儿,全都是上身赤裸,两个奶子晃来晃去。有的媳妇才刚刚生下孩子,奶娃嗷嗷待哺,白生生的乳房就耷拉在胸前。我的头脑简直要晕了。天气也确实太热。没有电扇,没有空调,女人也就没了羞涩和遮掩。前年夏天,我们买了日本的照相机。村里的女人多半还不太明白摄影的事情。我躲在猪棚后面偷偷地拍下了一张众女人赤裸上身的树荫乘凉图。”说着,婉芬打开了她的大型相册。那是一张黑白的放大照片,七八个年龄不同、姿势不同的女人在树下说笑,不论怀中有没有哺乳婴儿,一律都是赤裸上身,远处还有男人在劳作。“现在的姑娘们出去打工的多了,回来结婚的也都学到了不少知识。赤膊度夏的女人渐渐少了。再说电扇和空调也越来越普及,暑热也不那么可怕了。”
另一张放大的照片是一间茅屋。门里黑洞洞的。“这是我和爸爸当年的住屋。后来他临终被抬回来时,也是在这里向炳生的父母托付我的生活。听人说,当时亳州方圆百里,一共饿死了二十万人。我阿爸也是其中之一。杀人吃肉,吃邻居,吃小孩的事听了都吓死人。我若不是在炳生一家搭伙,单身一个女孩子恐怕也难逃厄运。可惜当时没人有照相机,没有把那时的惨景拍摄下来。这间茅屋是我在即将拆除的前夕抢拍下来的,留下一个对父亲的纪念。”
再翻开,就是上海新闸路老宅的旧照。石库门的房子,亭子间的窗户,父亲抱着女儿满意的神态。一张多人游戏的照片,主题很不明确。婉芬指着一个高个儿大男孩的侧影,轻轻地说:“这个就是当年的那个他。”照片模糊,侧影难认,云秋明白,那是一个难以忘怀的幻影,但是已经逐渐漶漫渺茫。接下去,都是婉芬少女时代的上海照片,虹口公园,外滩街头,少年宫表演,初中毕业照,弄堂里学自行车,然后就是一页空白。再以后就是到了安徽农村的婉芬。父亲被征调去修水利,临行前他似有预感,坚持要跟婉芬到亳县照相馆合影一张。两个人都面呈菜色,形容枯槁。天寒地冻,食少活重,举目无亲,运数尽矣。但是好歹留下了一张合影相片。跟炳生的结婚照是后来到合肥的台湾人影楼里补拍的。老毛时代,穿婚纱是犯忌的事。上海知青下乡,带来了相机,但是很少帮村里人照相,他们自己摄影,洗照片。有女知青逗着沪媛喂她吃饭的镜头,也有婉芬跟如兰如蕙的合影。都是黑白镜头,衣装、脸色、举止都代表了那个困苦的时代。炳生创建副业队的时候,知青为他拍了一张开张照。他的手里握着的是婉芬父亲带来的中药刀具:豚刀和雷公刨。谁也想不到,这炮制中药的手艺竟是炳生从此发家的法宝。后面则是副业队评先进,参加公社毛选学习讲用报告会的照片。婉芬笑着说:“什么学毛选讲用会!就是因为副业队创收多,给大队添加了收入,就让炳生评上了学毛选积极分子。”“一点好处也没有吗?”“也有一点吧。炳生坚持要大队里答应,让我也进到副业队里当会计。好歹我就不用下地熬工分了。后来承包的生意越做越大,会计的负担也很重了。老实说,这大队公社,后来改叫乡里区里,公司会计也没人做得来呀。”“你学过会计吗?”“哪里学过啊。我买了几本会计学教程,自学成材的呀!后来人家都说,到底是上海人。我听了这句话,心里也觉得值了。”云秋明白,这万元户的一分一角,实际上都是他们两口子吃苦受累换来的。云秋抬头端详婉芬,比起当年睡在巨鹿路地铺上的婉芬,今天的脸庞上留下了无数风霜的刀痕。但是肤色的厚重和脸庞的皱纹中无不透露出顽强和执著的气质。……后面的照片都是彩色的了。很多是在合肥南京上海的留影,再就是皖申入伍当兵前的全家合影,以及他穿上绿军装的新兵照。相册中还夹着一张平反证明书:原上海市中药三厂技工叶春铎,于1958年反右运动后期被错划为坏分子,并遣送安徽省亳县农村下放。经上海中药三厂党委研究,交上海市公安局劳教办公室审核,审定为错案,自即日起予以平反,恢复名誉。1982年7月3日(公章)。
沪媛的照片多得数不清,各种学生装、淑女装和鬼脸照,云秋都看累了。
桂香上楼来说:“奶奶喝完了粥,在屋山头晒太阳呢。婶婶们这会儿先定下午饭吃什么菜吧。”顺手就把菜单拿过来了。云秋打开一看,写得整整齐齐的《家常小菜》:大汤黄鱼,白斩鸡,鱼香肉丝,油爆虾,四喜烤麸,酱爆鸭,荠菜豆腐,腌笃鲜,酒糟田螺,炒鳝丝。清一色都是上海人的拿手好菜。下面还有点心类:生煎馒头,小汤包,南翔馒头,蟹壳黄。饮品类则有:龙井茶、麦乳精甜茶,杏仁露、奶油咖啡、奶油红茶、可可茶和上海刨冰。云秋看了嫣然一笑,说:“姐姐真有你的。把上海人爱吃的东西都搜集齐了,在家里天天享受,你比上海人还要上海人哪!”“记得有位德国哲学家说过,当人们行将失去某种东西的时候,才会充分体会这种东西的价值。我是失去了上海户口的人,特别珍惜做回上海人的机会。古话怎么说的?过屠门而大嚼,聊以快意而已矣!吃吃上海小菜,补偿心理缺失而已!”云秋打心眼里佩服婉芬的坚韧和执著。“婉芬,我真的服了你!看看你,在这个乡下小村里摸爬滚打了二十几年,竟然还跟当年一样,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到了今天,除了一张上海户口以外,你什么都有了。有一个爱你疼你的老公,一个一儿一女的家庭,一座自立门户的呼啸山庄,一家价值万元的工商企业,一个欣欣向荣的发展前景。从那个年代开始,我就羡慕你好命。你虽然历尽坎坷,却享受了爱情。了解你的人,才真正体会,你享受了爱情的甜蜜,苦难造就了你的精彩人生。看到姐姐的相册,我,我简直无法拿自己跟姐姐攀比!方克勤他确实是个好人,好夫婿。可是他竟因公牺牲,撒手离开了我和阿福!我的命好苦哇!我从小就没了父母,长大了又受人欺负。后来总算有了一个上海的家庭,谁知又遭遇了血光之灾。正是孩子要高考决定命运的年月,命运把我的克勤生生地夺走了。我好孤单,好无助!……”云秋低头饮泣。婉芬连忙劝道:“云秋,你要想开些。我们也只是最近三四年,过了几天像人的日子。你看看我们这个村里,地主富农这几年才摘了帽子,好几户历史反革命的家属,前几天才刚拿到平反证书。他们的儿子三十七八了,还没娶媳妇。当年我爸死了,阶级敌人的出身还压在我身上。相比之下,阿福都考大学了,还会享有烈士子女待遇。克勤他走了,好歹还给你们留下了一点福荫。……云秋,女人到世界上来,是干什么的?有几个女人享福一生?我觉得女人生来就是吃苦的。能相夫教子就是福分,不能白头偕老,忍辱负重就是本分!”云秋没有继续抽泣。她冷静下来。婉芬拿出面纸为她擦去泪水,又拿出镜子,让云秋补妆。婉芬说:“我要让你散散心。今晚吃过晚饭,我们一起进亳州城里看电影。是上海的最新电影《秋瑾》。城里的谯陵电影院,今年搞了扩建,叫什么立体声、遮幅式、宽银幕电影院。在上海这没什么稀奇,在这个安徽小城,可是个新鲜事。”晚饭之后,炳生开车一起到城里。电影院门前的年轻人穿戴也有些时髦。炳生和婉芬都是平常的两用衫打扮;云秋穿的是上海的春秋大衣,还抹了口红。她的发型和步态也都令年轻人忍不住刮目相看。《秋瑾》是夏衍等名家编导的新片。侠骨柔肠,血溅山河。看得三个人如醉如痴。秋瑾的刚烈性格和英雄胆略令云秋想起了方克勤给她讲述的现代侠女施剑翘的故事。晚上躺在床上,云秋更想起女词人李清照的名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如今孩子正面临高考大关,忍辱负重,就在今日。我不能缠绵悱恻,怨艾度日。否则怎对得起克勤的生前嘱托!”早晨起来,云秋就向婉芬辞行。“毕竟阿福正在准备高考,我不宜离开太久,安排补课的教师,跟民政局谈享受烈属子弟照顾的问题,都等着我去面谈。来到穆集村,让我看到了我没有看过的人生,也想过了女人的运命归属。这是我要感谢姐姐的。”下午,炳生开车送云秋去火车站返回上海。炳生买了一盒药都十全大补,还有精装古井贡酒,再加一大包傻子瓜子,让云秋带回上海。婉芬因为要赶着做季度报表,不能送行。在卡车驾驶室里,云秋跟炳生聊起了当年婉芬的事。炳生不免感慨系之。高中毕业回乡,当时大队原打算让他当团支书的。可是看他准备跟婉芬办喜事,就连团支书和基干民兵排长的位置也一起撸掉了。罪名是坚持要跟阶级敌人的女儿结婚。“我心里想,婉芬是天上掉下来给我的林妹妹。从她跟着叶叔进村那天我就看上她了。我当了这小官也找不到一个像婉芬这样的好媳妇。她不仅穿的衣服好看,长得也水灵,说话又斯文有礼,还会自己织毛衣,裁衣裤,而且叶叔还教会了我切药炒药的手艺,对我有恩。我爹和我娘也都喜欢婉芬,喜欢得不得了。叶叔来了才几个月,我爹就看出叶叔是个实诚人。口没遮拦,冒犯了王法;但他的人品还是好人品。二十多年过去了。若不是叶叔给我的手艺,若不是婉芬在承包企业里给我帮衬,我不会有今天的生意。当时只有一条,说是婉芬比我大两岁。我说不碍事。其实只大一岁半。我娘就比我爹大两岁。该怎么说?”云秋笑了。“该怎么说,我告诉你,天上给你掉下一个叶姐姐!”
上了火车,一路回到上海。云秋想了很多:“婉芬和炳生很了不起。他们顽强地打拼,一心要过上上海人的考究生活。实际上,是一种顽强的反抗精神,反抗命运的不公。吃不吃一两个蟹壳黄烧饼,穿不穿一两件华达呢大衣,其实无关宏旨,但是做人不能没有那一股子对抗命运的抗争精神。”想到这里,她习惯地想问问方克勤:“克勤,你说是或不是?”忽然猛醒,克勤已经不在了。伤心不由得又引动了她一阵抽泣。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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