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六四小说连载】彭小明:贞洁的眼神(11)

(CND纪念天安门民主运动30周年征文启事)

(接前文)

第二十六回     方克勤辅知青高考题名金榜     陶诗洵教英文新婚重占花魁

开门一看,原来是大弟裴哲明和他的弟弟。云秋问道:“大弟!你从农场回来啦?”“我请了个事假,无论如何要回来一趟。我爸听说北京有消息,可能要恢复以前的高考了……”“快进来坐。你这么黑这么瘦,看你妈不心疼死!”“黑瘦倒不用太愁,只怕我们的脑袋里太贫乏,太空白了。像傻子一样。”云秋摸不着头脑,问说:“大弟,你这回是怎么啦?是不是女朋友吹了?”“云秋阿姐,现在我根本没心思去想那些闲事儿。今天是来跟克勤阿哥拜师、讨教学问的。”方克勤立刻应声开玩笑说:“大弟又要读文学名著了吗?”大弟一脸严肃地说:“克勤阿哥,我和小弟都被四人帮耽误了。数理化英语都没有基础。我已经把喆芳阿姐读中学的旧书都翻出来了。许多练习都做不来。……”云秋去张罗阿福的功课和睡觉。方克勤接过两兄弟的练习本,开始演算一题又一题的因式分解和方程。等到阿福睡了。云秋过来观看,只见克勤的笔底,一行行的算式,从高次的多项式一步一步变换,最后分解成最简因式。当中弟兄俩提出疑问,方克勤从容解答。过了十点,方克勤画出几何图形,证明一条定理。裴家妈妈进来了。她责备两个儿子不该耽误方克勤夫妇太多。“两只戆徒(俩傻小子)不懂事哪。人家克勤阿哥明早是要上班的。日夜帮你们做题目,就不要抓革命促生产啦?……”说得两兄弟立刻收拾书本,抱头鼠窜。方克勤笑嘻嘻地说:“他们小青年荒废了十年。现在晓得要补课,是好小人哪。裴家姆妈,侬好福气!”裴家妈妈回答说:“真的不晓得怎样谢谢你。”云秋接过话头说:“谢个啥呀。自家兄弟!”“难得克勤真是人材!老早初中高中我们也都读过的功课,如今几十年过去,全部都还给了老师。克勤他至今还是熟门熟路,有问必答!”说完就告辞回去了,云秋送她下楼,一路念叨着的是,大弟嘱咐喆芳,明天要去拜托侯玉婷买书。文革前出版过一套《数理化自学丛书》当时没有什么反响,现在突然成了紧俏商品。每家图书馆里只有一两套而已,如今成了“珍本”。国家决定重印,要托玉婷阿姐千万帮忙购买一套。

云秋上楼回来,心里特别高兴。克勤的学问功底果然了得。快三十年了,他的数学知识还是那样扎实,解题如名医把脉,手到病除。

睡到克勤身边,云秋忍不住亲了克勤一口,说:“夸你是人材,你得意了不是?”“嗨,这些初等数学,当时我们的老师称为小代数,雕虫小技而已。这类习题趣味性强。是锻炼逻辑思维的方法。你知道吗?阿基米德说过,初等数学,尤其是平面几何,是大脑逻辑思维的健身体操。”云秋的心里非常舒坦。方克勤人品忠厚,学问踏实,是自己最可依靠的臂膀。今天他能伸展自如地指导裴家兄弟,日后自家的阿福要考大学,不用辗转求人,克勤顺手就能手到擒拿。夜色深沉,方克勤嘴里微微的鼾声,好像是一曲曼妙的轻音乐。

以后的日子,哲明和弟弟哲新继续常来求教。方克勤一一作答。令兄弟俩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是,高中物理里的运动学习题,方克勤也是稍事考虑就能解答。而且,他们知道方克勤大哥过去的工作外语是俄文。却不料所有的基础英语的语法问题,他都能回答,还说是在无锡中学里学的。(确实带一点无锡口音)。星期日中午,裴家妈妈竟然送来了一听麦乳精和好几张内部电影票。云秋和克勤坚决不肯接受麦乳精。“麦乳精是一点小意思,给你们大人小孩补补身体!”“不可以的。我们两家,赛过一家人家。你这样送东西过来,倒反而不好意思了!麦乳精你拿回去,电影票我们拿下来,好伐?”

四人帮倒台了。文艺界重新宽松一点儿了。许多文革以前的老电影都开始重新放映。《洪湖赤卫队》、《五朵金花》、《野火春风斗古城》等等。其实这些影片本来就是歌颂共产党和革命军队的。只是没有直接唱颂领袖罢了。电视台也开始播放一些不直接歌颂领袖的节目。话剧《最后一幕》是描写国共决战时期在一支演剧队里争夺青年的故事,完全是话剧,化妆、道具、舞台腔,清一色的话剧韵味。小娘舅从香港汇款给侯玉婷妈妈买了一台电视机。那一间幽暗的后楼,白天不见阳光,夜晚却有了闪动的荧光。话剧《最后一幕》连续放映的日子,玉婷妈妈每晚必看,邻居们的孩子也都识相,不吵着要看其他节目。玉婷早就说过,“如有话剧节目,阿拉姆妈是一定要看的!”从故事情节来看,剧情中的那些国防部名下的演剧队青年男女,虽然都“进步地”跟随地下党干部留在了大陆,没有跟随国军飞往台湾。可是他们经历文革的时代,会有怎样的坎坷,每个成年的观众都不难想象。然而玉婷妈妈还是看得津津有味,如醉如痴。为剧中的青年和爱情或伤心落泪,或喜极抹泪。云秋也曾带着阿福来看过电视,祝贺玉婷有了好的消遣。玉婷妈妈在荧屏闪烁的暗屋中抹泪的抽泣,让云秋无比心酸。她看得出,老人家分明不是在欣赏现实中的戏剧节目,而是在回望自己青春年代的豆蔻年华,从剧中演员帅哥的面影中寻找侯巽轲先生当年的英俊潇洒。

内部电影并不是什么秘密事宜,其实就是一些国际上有点好评或争议的影片,但是其中有个别镜头稍涉男女交合或女性裸体,不宜在公开影院上映者,便成了内部影片。广播局的这类电影票比较多,方克勤帮助裴家兄弟补课,云秋就看了不少内部电影。

怀上阿福以后,云秋成了孕妇,不免就要离开时髦的潮流。恰好这时候文革浪潮席卷而来,一色的国防绿,蓝蚂蚁,还有什么时髦不时髦!一转眼,阿福都快十二岁了。淮海路上又有了时装橱窗。但是令人惊奇的是,国外传来的新款西裤居然不是细小的裤腿,竟是大裤脚管,大得前甩后甩,裤腿下摆比腰身还粗。是不是当初照顾我们布票不够,外国也兴小裤脚管;如今潮流涌进中国,大裤脚管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将要迎来随意购买衣料的时代?云秋不由得感慨万端,自己的青春岁月,都是在布票紧俏的时代煎熬过来的。最最爱美的欲望年华,偏偏憋屈在布票短缺的困局之中。如今云秋已经青春难再地进入中年了。爱美之心却依然躁动不已。玉婷拿来了日本剪裁杂志上的喇叭裤裁剪图。两人稍稍琢磨之后,就缝成了上海最新款式。换上新的皮鞋和丝袜,裤脚长得几乎点地,那宽大的裤管一甩一伸,小腿部觉得凉风习习,格外有趣。

裴哲明和裴哲新两兄弟分别考上了南京工学院和上海工程大学。裴家父母为两位大学新生饯行,在淮海饭店请客吃饭。方克勤是有功之臣,被礼为上宾。云秋、美娟、玉婷和喆芳都穿上了她们自制的时髦新款喇叭裤和花呢大衣,给整个筵席平添了新时代的异彩。

陶诗洵也是有功之臣,许多英语句型都是他列出来让哲明哲新去背熟的。

饭后,袅袅婷婷的四朵金花一起散步,来到云秋的家里。喆芳向小姊妹们透露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她跟陶诗洵坠入了爱河!虽然年龄相差很大,可是在教学互动之间,不经意擦出了爱情的火花。姊妹们只知道家庭英语小班的知青们都考上了大学或者上海市外贸培训班,喆芳的英语则突飞猛进,已经能背诵所有陶老师为她打字誊写的那些拜伦、济慈和泰戈尔的诗歌。没料到里边还绽放了爱情之花!陶诗洵的姑母已经在香港把所有的房产都转到了他的名下。等他再过几年从上海离休,就要离开上海,移居香港,喆芳将跟他结婚,一起去香港陪伴他的后半馀生。现在还没有向爸妈说明。还不知道爸妈会不会不同意。但是,喆芳已经铁了心,非陶老师不嫁;陶诗洵也已经离不开喆芳嘘寒问暖的亲密照料了。

二军大迎来了高考新生。有的年龄大,有的是应届生,但是用功却一样。教学楼入夜灯火通明,大学重新恢复了生气。老教授重新出马讲课,文革前的青年助教们如今都已人到中年,现在他们才是教学的主干力量,按临床经验和科研积累来说,他们早就应该评为讲师,竞争教授职位了。从校园的人文景观里,云秋突然憬悟自己也红颜已老,青春难再。前些日子玉婷谈起香港亲戚寄来的不是时髦鞋帽,而是驻颜护肤霜了。当时云秋思绪里还完全没反应过来。这时候忽然伤感起来,自己比玉婷还年长几岁呢,转眼就是四十了。鲜花含苞欲放的时节,横遭冰霜摧残。想起来就怨愤难消。转眼又已人到中年。所幸还有克勤和阿福。我定要活得比首长还要潇洒。首长他,高处不胜寒,起起落落,恐怕也未必那么好受吧。

阿福长高了。那天看见两个叔叔考上了大学,心里也很向往,对妈妈说:“我长大了也要考大学!”喜欢得云秋心里乐开了花。“那是一定的。跟你爸爸一样,毕业了当工程师!”云秋憧憬着再过几年,阿福要迎接高考,克勤辅导阿福,有求必应,考上复旦交大。北大清华固然好,云秋也接受了上海人的想法,首选还是在上海。“我们就一个阿福。他要是分配到了北京或是外地,我们怎么办?”

喆芳决定要把与陶老师恋爱的事情向父母摊牌。云秋答应她,如果跟父母发生冲突,云秋会来劝说冲折。星期天的上午,裴德山正在收听新闻,中越双方正在交换战俘……。一看女儿一脸严肃要谈问题,他立刻关上了收音机。听了喆芳的婚姻决定,裴德山并没有大发雷霆,非常冷静地接受下来。他只是告诫女儿,老夫少妻的伉俪,历史上屡见不鲜。但是毕竟暮年不可能偕老,生理心理的后续效应都必须有理性的考虑和长久的规划。真正的同龄夫妻又有多少是白头偕老,善始善终的呢?人生的命运诡谲多舛,爱情的可贵正在于面对风雨雪霜,忠贞不渝。毕竟裴德山还是知识分子老干部,他提醒女儿,香港和大陆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社会制度,陶诗洵离休赴港,国内的离休工资可以继续享受。其他的人呢?陶诗洵的收入不少,两人可以生活无忧。可是你在香港没有收入,很可能几年都找不到工作,广东话不是短期能学会的。从国家职工变成家庭妇女,这个转变是饱含冲击力和破坏力的。

妈妈的眼睛更加敏锐,她甚至早已有所觉察,只是不敢说破罢了。如今挑明了关系,反而令母亲的心落到了实地。但是妈妈又有新的担心。社会上现在风传新的“恋爱条件”。说得让人哭笑不得。简称竟是“海陆空”!改革开放以后,政策宽松了,邓小平说,海外关系不是不好的关系,海外华侨回来投资是党和政府最欢迎的事情。侨眷侨属都得到了照顾。很多华侨都纷纷回来探亲。带来外汇,也带来了海外华侨工作勤劳生活富裕的真实信息。这就是“海”;四人帮下台了,许多老干部像我们家裴德山一样,恢复名誉,获得平反,工资补发,就是比较大的一笔钱。许多知识分子自杀的,打死的,还有活下来的,现在都落实政策,给予抚恤照顾,这就是“陆”,上海话跟落实的落谐音;最后是“空”,上海人的居住面积实在是太少了。再有钱,是大学生,工程师,长得高大英俊,没有房子也不能结婚。所以空房间可以做新房,就是待字闺中的小女子们最关注的要点。……

“喆芳的婚事正好处在这样的潮流当中,少不得会有不冷不热的议论。陶老师毕竟比喆芳大了十九岁。几乎跟德山差不多年龄。但是知女莫若母。我知道喆芳绝不是那种海陆空式的实惠女儿。看得出陶老师也不是那种朝三暮四的男人。双方都是经过严肃的考虑的。既然女儿已经选定了对象,我也不再着急担心了。我和德山都不是封建父母,我们是有文化的干部,尤其不可以坚持中国旧式家庭的封建意识。”

晚上,喆芳来到云秋家里,把爸妈的态度告诉云秋。克勤和云秋都放下心来。克勤在一旁插话说:“你爸爸的说法也是很有道理的。三年五年以后,你们移居香港,他是名正言顺的离休老干部,你却必须放弃上海的单位和工作,到那边去做公寓里的太太,你能够适应吗?云秋她们离你太远,你不感到寂寞吗?在香港求职,恐怕不是那么简单。你要有思想准备。”

喆芳却十分冷静,胸有成竹地说:“不瞒你们说,这几年来我已经结识了他们陶家的诸多亲戚,很多都是不错的长辈和同辈。当年由于陶诗洵和他爸爸在工商界支持共产党,留在上海,使得好多个与陶家有关系的家庭也都留下来迎接解放,迎接共产党。后来他们当中有的在三反五反中自杀,有的打成了右派,有的因为出身资产阶级,进不了高中大学,被送到新疆支边,下农村插队。这些破碎的家庭,受到不公正待遇的家庭,几乎都有一本饱含血泪的家史。他们现在也不怨恨陶诗洵父子,毕竟诗洵自己那么美丽的爱人也在文革中不幸投缳而死……。能够在香港顺利求职也好,一时赋闲在家也好,我都不会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这么多的历史和故事有待我去记录整理,这么多的疑问有待我去探寻质疑……”云秋觉得喆芳的婚姻将给她打开一扇面朝海天无限空间的窗户,可以描绘色彩斑斓而真实的图画。克勤问道:“你的疑问包括哪些,说给我们听听。”喆芳说:“跟你们说说不要紧。比如说,当年说好了,民族资产阶级是团结的对象,五星红旗上的一颗星。可是不久就来了三反五反运动。本来说不要害怕中国有资本主义的成分,可是忽然就厉行公私合营,民主党派本来说是长期共存,结果反右一来,民主党派被整得落花流水。进入六十年代,处处都要批判资产阶级。文革时资产阶级成为黑五类后面的黑六类。定息发到文革就不发了。文革结束,剩下的一多半也不再补发。这些家庭背负了资产阶级的恶名,却并没有享受到什么实惠。历史应不应该给他们一个诚恳的交代?”这样的疑问和探索,目前恐怕很难在中国出版。“香港可以自由地出版。陶老师那里有香港的杂志,《七十年代》、《争鸣》,直言说事,从不拐弯抹角。我不仅要做这些历史和政治的探索,还有更多的是活生生的家族和人物的故事。男女老少,爱情的波折,事业的跌宕,亲人的悲欢离合,醒悟之后的忏悔宽恕,我只觉得自己的文学修养不足,不足以鲜活地表现和勾画他们的形象和心理。”云秋感叹地说:“这么说起来,喆芳婚后的时间还是很忙的。如果还有生育的话,那就更忙了。”三个人都笑了。婚礼定在国庆节。云秋发现,喆芳每天都在抽时间读书。那是裘雅笙留下的书。抄家的时候被拿走了一些,落实政策的时候,发还了一部分。理论书基本上都在,主要是一些有美术照片的,特别是有些西洋裸体画的画册,都在抄家的混乱中被人偷走了。除了英语以外,喆芳要读那些美学名著,过去没有读过的中外名著则尽量补齐,有机会还想去学学钢琴初步。因为裘雅笙少女时代是学过钢琴的。云秋明白,喆芳要把自己重新打造成一个尽可能接近裘雅笙那样气质和丰采的妻子,去弥补裘雅笙留下的遗憾。喆芳没有见过裘雅笙生前的端庄华贵,只能从照片上揣摩领会。所以她常常买了衣料,拿来征求云秋和美娟的意见。商量间大家都小心翼翼地提及——“她”是这样打扮的吗?“她”的神态就是这样!……

桌上放着的一些老照片吸引了云秋和克勤的注意。其中一张是陶老先生和一对身穿结婚礼服青年夫妇合影。大概是寄来给喆芳做婚礼参考的照片。云秋觉得那新娘子的样子好生面熟。忽然她想起了玉婷的妈妈。对了,那不是玉婷妈妈和侯巽轲先生吗?“喆芳,这两个人是玉婷的妈妈和爸爸!”喆芳看了看,说:“诗洵她爸爸在重庆有很多朋友。你拿去给玉婷妈妈看看,不过别弄丢了。”

回到家里,云秋拿了照片去看望玉婷妈。玉婷妈正在看电视。听见云秋来了,忙招呼她坐下。云秋说:“你看我给你带来一张照片。好像是你和玉婷阿爸!”玉婷妈戴上老光镜仔细端详。老半天没有出声。云秋忍不住问道:“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你认不出来吗?”玉婷妈拿出手绢,挪开眼镜,擦了擦眼泪,说:“我当然认得出来。那是我们结婚的婚礼之后,跟陶良俊先生一起照的。他这个人哪……人是个好人。但是,就是他,我说的就是他呀。他三番五次来信、托人,把我们一家从南洋召回到上海。如果当年不回来,侯巽轲也不会去劳改呀。”云秋忽然间完全明白了。她连忙安慰玉婷妈:“嗨,是我不好,拿这老照片来,勾起你的伤心事体。”“不不不,我心里明白着哪。这陶先生还在吗?”“他三年饥荒的时候就去世了。”“凡是留下来的人家,三反五反,肃反、反右没倒霉的,文化大革命也躲不过去呀。”云秋把陶诗洵一家的遭际一一告诉了玉婷妈。玉婷妈告诉云秋,陶诗洵的漂亮新娘子,刚解放的时候是见过的。后来就断了联系。没想到她死得那么刚烈。

“云秋姑娘,我什么人也不怨恨。一切都是那一代人的命啊。陶良俊也是希望我们好,希望国家发达。他哪里知道后来就是这样的结局呢?他的心里也万分失悔呀!”云秋连连点头:“是的是的。陶诗洵好多次都说起,他的父亲临终都痛悔不已,死不瞑目哇!”玉婷妈摘下眼镜,擦去了眼泪,静静地说道:“那他还是有良心的好人!”

裴德山建议下个星期让陶诗洵到家里来吃饭,好好见个面。让美娟、玉婷和云秋都来,最好请玉婷妈也来。方克勤是当时第一个想到要让喆芳去拜陶老师学英语的人。介绍人非他莫属,所以必须一起来聚一聚。这件事对于喆芳和陶诗洵倒是一个尴尬的难题。如果是平常的年轻人,毛脚女婿上门拜见翁姑,送上一点烟酒补品就行。可是陶诗洵年轻不了三五岁,完全是同辈,而且都是地下党出身的干部。陶诗洵决定什么烟酒都不送。送这些,太俗,太平庸。还不如找点什么别的可以提供话题的材料。他把最近一份杂志上的一篇文章找来,特别做了复印。那是财经学院的一位讲师发表的比较大胆的见解:中国应该重新认识资本主义,重新认识港澳对于中国社会主义建设的意义。

见面的那一天下午,两个人在裴德山的书桌前握手寒暄。说起了当年地下党的一些往事,原来都是刘晓、吴学谦、钱其琛手下的青年地下党员,但是没有直接联系。当时都是把一些进步的青年朋友及其亲友拉住,希望他们不要离开上海,说香港是黑暗的资本主义,台湾是国民党独裁下的黑暗社会。可是今天,上海大街小巷满耳都是《香港之夜》那轻柔沉醉的旋律,还有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那半文不白的歌声。两位白发苍苍的老革命,却要联姻成为一对翁婿,在不久的将来,女婿将要把岳父的掌上明珠带到那曾经只想远离的香港去重新生活。历史是不是给人开了一个玩笑?

陶诗洵拿出他复印的那篇什么讲师发表的文章《重新认识资本主义和港澳对社会主义建设的意义》,裴德山起身拉开抽屉也拿出一份内部讲话稿,告诉陶诗洵:“可能你已经看到了,人家带来给我看的,邓小平在三中全会讲话之外,还有一段话,他指着红笔划过的一段:“对于资本主义、资产阶级思想,当然也要采取科学态度。”喆芳忍不住笑了起来,哎呀,你们这些当官儿的见了面能不能说点儿别的。两个人一人拿这么一篇出来,简直就像演一场《麦琪的礼物》!这时候,方克勤和云秋带着阿福刚好走进屋来,方克勤听到了演出《麦琪的礼物》,连忙说:“好节目哇,慢一点,我们都来听一听!”两个老干部都笑了。云秋还没有闹明白,连声问方克勤。方克勤就给他讲了欧亨利的这个短篇小说的情节。一面也来翻看,两位干部交换的到底是什么文章礼物。刚看了一眼,重新认识资本主义云云,喆芳就抽了过去:“不看啦!男人们坐下聊天,女人围上围裙帮厨!”阿福立刻就说:“爸,我们是男人,跟爷爷一起聊天!”大家听见都笑了。喆芳妈对他说:“行啊,你这个小男人,跟爷爷聊什么呀?”“聊少林寺!”……在饭桌上,陶诗洵回忆说,当时劝说人们迎接解放,真的很少讲到阶级斗争,倒是反覆讲反独裁,反专制,要民主。谁也没想到,迎接了解放,却搞了三十年的运动,三十年的阶级斗争。裴德山一口上海口音,深深地叹息说:“我最近特别关注了一下香港的信息。三十年前,老上海人都记得,上海才是亚洲的金融中心,文化中心,电影、出版、航运都跟国际接轨。上海更是东方的时装中心,款式都紧跟巴黎纽约。那时候是香港跟牢上海走,与现在完全相反!三十年阶级斗争运动下来,上海竟然落伍了。香港变成了金融、航运大都会,反而变成了现代的东方时装中心了。老早香港的电影我们是不欢喜的。俗里俗气,小家败气;上海的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马路天使》,批判现实主义风格直追好莱坞,连我们的国歌都是从上海电影里飞出来的!三十年后,我们上海倒拿不出好电影来,十年就拍了一部《青松岭》,一部《春苗》和一部《决裂》,什么东西!上海人反而万人空巷争看香港电影。替上海人想想,活活气煞。”

国庆节,婚宴定在和平饭店的八楼龙凤厅,粤菜。窗外是暮色苍茫中的浦江晚景,南京路外滩人群熙来攘往。盛装的新娘喆芳进来了。婚纱是陶诗洵姑母从香港定制了寄来的,面料确实高端。款式跟当年裘雅笙婚礼那一套非常相像。老人家还留有当年的照片呢。现在的蕾丝还包括收腹部位的烫金蕾丝,比三十年前的蕾丝更挺,该透明的部位更加透明,提花的花纹也更加清晰。婚纱令喆芳显得容光焕发,她是刻意这样化妆的,看上去她真的摸到了一些裘雅笙的神韵。云秋由衷地为她欣喜。方克勤做证婚人讲了几句话。裴德山夫妇表示了祝福。喆芳说话的时候话音有点儿颤动:“我感觉到我握住了一只紧握我手的手,还触摸到了一颗把我放入他生命中去的心!”陶诗洵说:“逝去的生命已经不能重返。我为自己又能获得一位红颜知己而感到无限幸福。谢谢大家!”

因为新郎新娘的年龄相差明显,许多邻桌的客人都来观看。甚至服务员们也忍不住驻足停留。云秋听得见一点点议论,无非是“海陆空”,“老头邦(老男人)娶小娘子!”“新娘子也三十出头了。”云秋心里想,这就是上海小市民。她常常暗暗怅恨,住在这样开阔的大都市里,偏偏就是有这样一大群小市民,只认得眼前的蝇头小利和点滴实惠,从来听不懂任何警句和格言,更不知道人生的超脱境界。

穿着婚纱的喆芳与陶老师并肩站在和平饭店的台阶上挥手送客,明晨九点,他们将赴港度完蜜月。哲新为他们拍照,摄像,把百年和合的斯文形象摄入了历史。

星期三中午,云秋吃了午饭从食堂里走出来,迎面过来一个年轻小伙子笑咪咪地问道:“您是云秋老师吧?”“是的,你是……?”“你是救过我爸爸一命的恩人!”云秋稍微一愣,就明白了。“啊……,你爸爸他现在好吗?”“他去世了。我们迁到西安以后,他一直瘫痪在床。前年去世了。但是我们一家都感谢你。你给我们的那段列宁语录,帮了我们大忙。两次申诉以后,领导上再也不能定性为叛徒。只作一般历史问题处理。保留了党籍。后来我姐姐参了军,我也当了工农兵学员。现在我妈也一起回到上海,她一直要我打听您,向您表示感谢!”小伙子跟随云秋一起走了一段路,快到党委大楼了。云秋停下来,仔细看看这小伙子,一脸的诚实。云秋冷静地说:“不用谢。我就是觉得你爸忒冤枉。我想起来有这么一段话,就找出来给你们送去了。”“您的马列主义水平太高了。真的是活学活用,立竿见影啊!”云秋听了觉得十分刺耳,制止他说:“快别这么说。那完全是偶然的。我从来都不学什么理论不理论的。我只是希望你好好孝敬你的妈妈。你爸爸其实是一个孝子!”“这两年,我已经明白了。当初我那样斥责我爸爸,是不对的。他一去世,我后悔极了。如果我没有骂他,他就不会想不开,那就能多活几年。真的,我的肠子都悔青了。”云秋看着热泪盈眶的小伙子说:“孩子,后悔药是没法吃了。以后多孝敬妈妈吧!”“终于见到您了,我要去把那本列宁的书拿来还你。”“不用啦。图书馆的老师都是我老同事。我早就挂失赔偿了,才四毛钱的事儿。你和妈妈留着也是个纪念!”然后,云秋跟他说了声再见,就回办公室了。

第二十七回     国门开放克勤考察赴国外     改革启程云秋关注看民情

阿福上中学以后,数理化比较一般,不像他爸爸那样,门门优秀。但是,阿福体育不错,像他爸爸,身材好,体格健壮,五官端正,浑身上下的线条都极匀称。有一回市体委的俞教练曾经赞赏地说过,这个男孩子将来学健美倒不错。云秋记住了这句话。她到区体委去问过了。说是健美锻炼不能太小,过了15岁再说。你们住在巨鹿路上。巨鹿路小学不是中国乒乓冠军的摇篮吗?让他练练乒乓,以后再说!回家的路上,经过一条小弄堂。忽然间人头攒动,闹声四起。云秋被人群推搡到前边,看见一户人家的门口,好像是叔嫂争斗,三十多岁的阿嫂抱着孩子,挡人不让进,弟媳和阿弟骂骂咧咧偏要进屋。老妈妈遮挡着想不让叔叔伤了长孙,又怕大媳妇失手动了小媳妇的胎气,急得简直要疯了。远远的过来的是居委会的干部,边走边勸,拉扯着不让那哥哥动手……。旁边的邻居们摇头叹息。本来一间屋子夫妻俩住,两个儿子大了分上下铺。哥哥技校毕业进厂,弟弟下乡到黑龙江。如今黑龙江知青都回城了。弟媳妇马上要临盆生产。一间房已经隔开一半让哥哥结婚,孩子也快上幼儿园了。弟弟回来又带上一个孕妇,这日子怎么打发?只听见那弟弟哭诉说:“你们留在上海适适意意,就因为你阿哥进了工矿,我只好上山下乡。九年过去了,人家都回城了,我就不好回来?”阿哥叫喊说:“你有本事先寻好房子再回来。”“放屁!此地是我爷娘的地方。我没本事寻房子。这房子你好结婚,我为啥不好回来?我是晚娘养的吗?”云秋觉得人民是在困苦中挣扎。云秋不由得感慨想到,如果我不是特殊女兵,像这位阿嫂一样走入寻常人家,生活的烦恼将怎样地摧眉刺心!再看上海街头巷尾,新疆的、东北的、云南的、安徽的,知青们回来了,支内支边的老职工回来了。玉婷妈告诉云秋,近日有两三个青海劳改的人平反回来了。他们不忘狱中情义,过来探望,叙说当年侯巽轲病逝的详情。他们鼓励玉婷妈上访申诉。同时都抱怨家里的子女不希望他们回来,因为住房紧张,自己竟成了多余的人。

耳闻目睹了这林林总总,云秋忽然想到,如果住在中央办公厅的宿舍里,或者中央机关的大院里,谁会想到这些老百姓的烦恼和万般无奈呢?由此云秋才猛然记起,五年没有去北京了。大堂嫂他们怎么样了?

过了春节,大街上到处都是录音机音响。邓丽君的歌曲响彻云霄。还有《甜蜜的事业》、《八十年代的新一辈》。句句话儿提醒人们,八十年代降临了。方克勤告诉云秋,再过不久,领导要安排他出国考察一次。英国、荷兰和德国。经过三个月的审核和申请,上面批下来了。方克勤符合出国政审条件,与另外五位各海军研究所的同志一起出国考察。但是为了保密和方便起见,不以海军舰艇研究所的名义,而以江南造船厂水下船体研究室的名义出国考察。所以发下来的制装费要求添置的不是军便服,而是西服。看到领回来的西服,穿在方克勤的身上,简直帅极了。云秋望着克勤越看越高兴。阿福也说“爸爸今天真神气。”方克勤可没有心思自我陶醉。他买了一本《英语九百句》天天念了又念。还是初中时代在无锡学过的英语。一丢就已三十年了。但是年轻时背过的单词真的比较容易找回来。到了国外随时都可以开口,不用处处麻烦翻译。

第一次出国,第一次坐民航班机。每个人除了穿西装以外,还要学习一些外交礼节,练习用刀叉,不可以高声说话,吃饭不能有匝吧声。每人都领到一百张印有自己姓名职称的名片。中英文对照。中国上海江南造船厂水下船体研究室高级工程师方克勤。因为没有飞往英国的直达航班,必须先飞北京,再飞香港,然后飞往伦敦。因为中国公民出国太少,机上的航空小姐,即使是香港人,也不会说国语,只会说广东话。方克勤只好用英语跟她们讲几句话。无论在英国、荷兰和德国,接纳方的工程技术人员都非常友好。对于来自中国的技术同行非常好奇。从各方面比较来看,西方的电脑应用已经很深地普及到潜水舰艇的技术之中。自动化程度很高。方克勤除了拿到一些技术说明以外,每天晚上还把许多参观的印象一一记下,免得忘记。九天以后,考察团返回香港。按计划,大家可以在香港休整半天,一起逛逛大街,买一点纪念品。国家的外汇很紧张,所以每个人的伙食费和零花钱都非常有限,临行前领导特别吩咐,注意纪律,不要被花花绿绿的商品搅浑了头脑。

几个人商量好了,在香港吃饭的时候,都少吃一点,挑便宜的吃,然后各人都可以买一件小礼物带给家人。中午在一家小餐馆里,大家一起吃了一顿素面,似乎觉得没怎么吃饱,但是都忍了。反正晚上17点起飞,就有晚饭吃了,到达北京机场,什么饮食都能买到。

方克勤在商场里看中了一双小巧的半高跟拖鞋,款式很精巧,云秋穿上一定很好看。荷兰的一家商店也有类似的,可是都是37以上的,太大。香港人的尺码跟上海人相仿佛。价钱也正好足够。在飞机上,方克勤回想起国外工程师的印象,最突出的一点,他们每个人都熟练地操作电脑的键盘,根本不需要麻烦打字员。国外的这类部门每个人的英文对话和打字都很熟练,正是他们人员素质的不同。方克勤准备马上在这方面努力。他甚至想借陶老师家里的那一台老打字机,好好练练英文打字。

在家里,云秋捧起新买的拖鞋,觉得可心极了。如此玲珑剔透,比国内的任何式样都别致。刚想要吻他一下,可是方克勤却一脸严肃地说话了:“给你买的礼物,有个交换条件,你也要开始学习英文打字。国外那些公司的女秘书,不仅打扮得花枝招展,而且在电脑前面打字,简直就像飞一样的手舞。”云秋笑笑说:“等我学会了英文打字,你也要把我打扮得花枝招展!”“哎呀,我跟你说正经的呢。在行政科上班的人不会英文打字将来就会被淘汰啦。另外,我在北京给阿福买了魔方。明天他醒来,给他!”

趁陶诗洵还没有离休赴港,云秋就去跟喆芳商量,打字机借用一周。

海军实验基地分配来了好几个新来的大学生。除了一个年纪轻以外,都是文革老三届下乡,恢复高考考上大学的。吃饭的时候,方克勤跟他们聊天,一见如故。他们不再像实验基地小青工那样张口就叫方师傅,而是一口一个“方老师”。从称呼上,方克勤也觉得时代真的又改变了。吃饭抽烟的话题也不是油盐柴米,倒是伤痕文学,潘晓争论和遇罗锦的命运。可能是他们经过了农村的苦境吧,他们都比较同情潘晓和遇罗锦的遭遇,不像一些老派干部,开口就骂遇罗锦是破鞋。方克勤回家,在睡觉之前,常把这些议论说给云秋显摆显摆,

云秋也挺同情这些经过坎坷的人。方克勤开玩笑问她:“如果我文化再低点儿,只会放放流行歌曲,你会不会离开我走了?”云秋脑袋后仰瞄一瞄方克勤说:“我有孩子。我得把阿福带走。”方克勤伸出坚实的臂膀搂住云秋的脖颈说:“你敢,我就是死也舍不得你和阿福!”说完狠命地亲吻云秋,全身压在她的身上。云秋快乐地笑了。她忽然感觉到方克勤的身躯更重了些,人到中年,是有点该发福了。

听说陶诗洵要离休了。他和喆芳决定告别宴会安排在东风饭店。那一天,喆芳的打扮非常雍容华贵。靓丽、端庄而又得体。从陶诗洵沉着而又欣赏的神色中可以看出,陶诗洵似乎也从心理上恢复了老小开的心态,宠辱不惊。据说香港的姑母把家族的遗产全部都归入了他的名下。酒席人多,应酬多于聊天。反而不如上个星期日,方克勤和云秋夫妇带着阿福拜访愚园路陶诗洵和喆芳,奉还英文打字机。喆芳留他们一起吃饭。啤酒下肚,话匣大开。陶诗洵不胜感慨地谈起过去。“那时候我年轻,不顾生命地追求一种理想主义,一种大同世界。认为那是我最幸福的归宿。并且把我心爱的人也一同拉上。并肩去享受那种追求。1949年,我们的追求好像实现了。我们兴奋,我们幸福,准备把青春完全奉献给我们的事业。可是不久我的父亲在公私合营的浪潮中惊魂不定,经不住折腾而病倒,紧接着又在反右运动中因无法解救同业中的同仁而心力交瘁,然后突然病重不治。我的资产阶级出身和资产阶级思想不断地作为我思想检讨和工作总结的阶级根源。运动中不断的批判别人和批判自己,不断的自我检查和斗私批修,耗费了我文革前的大部分时间。文革来临,按照道理我是党员干部不是走资派,也没有叛徒问题,不应该抄家。可是想不到因为雅笙所谓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问题,引来了他们学校的红卫兵抄家。不仅抄家,还要剪阴阳头。雅笙不堪其辱,选择了自尽。我曾经痛苦,彷徨,私下里我已经看破了人生百态,已经觉得没有什么再让我去追寻。把一切看淡。白天在工商联办公室我依旧恪尽职守,晚上我接纳几个亲友的子女,教他们学点英语,听到一声“老师再见!”再关门喝茶就寝,竟成了我生命的安慰。可是忽然间喆芳走进了我的生活,她的勤奋和热情,她的体贴和关切让我忽然觉得,当幸福来敲门的时候,我已经无法将它们拒之于门外。她让我燃起了重新振作的薪火,让我认识到人生的机缘来之不易。我决定珍惜上天的赐予,不要再糟蹋了一分一秒。或许对于我来说,已经不太富余。……方克勤和云秋为他们的幸福深深地祝祷。

酒足饭饱,客人们陆续走出饭店。阿福和云秋要去沪东工人文化宫去看欧洲健美体育表演团的健美演出。方克勤送他们上车,然后信步浏览外滩的景色。随便拐弯,忽听音乐声越来越响,原来是走进了中央商场。记得小时候刚来上海的时候,也曾经来过这里。杂货满街,人来人往。原是外国水手和商贩经常把携带入关的水货拿来此地脱手换钱。逐渐形成了一片廉价货品的集散地。经常可以淘到便宜、精致的外国货,小商品。国民党兵败如山倒。这里到处堆满了便宜出售的美军剩余物资,夹克衫、帆布裤带、午餐肉罐头和奶酪(起司)易开罐。解放后,中央商场变成了国营厂矿清仓物资和处理商品的专卖市场。有时候,为了改装机械或无线电装置,方克勤和同事也常常来这里淘一点小零件、小工具。没料到现在这里竟这么热闹。商场内外,录音机的音乐震耳欲聋。满街挂满了牛仔裤、太阳镜和歌星大照。国营商场里出售的是海关查处没收来的水货,地摊叫卖的是躲过海关走私进关的水货。两路水货在这里重新狭路相逢,兜揽顾客。方克勤什么也不买,但是他为这种繁荣热闹而由衷地喜悦。市场嘛,就是要热闹。熙熙攘攘,老百姓的日子就好过。市场上什么都没有,一定是闹了饥荒。他想起来,午休吃饭的时候,大家聊起了走私的猖獗,甚至连海军部门也传说纷纭。

党支部传达文件了。改革开放形势大好。但是近来社会治安出现了一些重大案件,扰乱了人民生活,破坏了抓革命,促生产的革命秩序。经过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活动的运动,社会风气明显好转。全国范围内,对一小撮刑事犯罪分子处以极刑,其余罪犯也给予了沉重的打击。……大致内容并不新奇,可是在传达之后的讨论中,引起大家震惊的是,被“从重从快”,“稳准狠”判刑处决的竟然包括开国元帅朱德的孙子。另外则是上海已故市委书记陈其五的儿子。都是可怕的暴力强奸案。报纸上刊登了相关的报道。晚上吃饭的时候,电台也在播送评论《坚决打击刑事犯罪分子》。评论要求党的干部,尤其是高级领导干部应该带头严格要求自己的子女,……,例如,一个刑事罪犯的父母是党的干部,他们教子无方,孩子堕落成为强奸女青年的主犯……。方克勤担心消息触动了云秋的心境。要把收音机关了。云秋说:“不用关,听下去。”这一段播完,方克勤把收音机关了。阿福一面吃饭,一面说:“刚好我们语文老师今天讲衙内这个词,举例说,这些犯罪的高干子弟就是衙内。邓小平也指示了,说杀得好!”方克勤立刻接过话茬:“老百姓对这种靠爷娘吃饭,搞特殊化的衙内恨透恨透。不杀不得人心!”吃完饭,阿福帮着收拾碗筷到厨房。云秋狠狠地说了一句:“哼,杀得好?他自己就是罪犯!”方克勤担心地对她嘀咕道:“当心阿福听见了。”

第二十八回     惊诧莫名军队走私舰炮击海关艇     群情激愤公安检查船误伤方克勤

基层支部传达的,报刊公开宣布的,百姓就大致知道了。可是还有很大的事情是不让人们知道的。哪怕只有一省之隔,哪怕就是刚刚发生,不让你知道的就是不让你知道。

严打运动在城乡取得进展,刑事犯罪有所减少,社会治安有所改善。公安和海关决心在打击海上走私方面也搞出一点成绩来。刚好有海关稽查的内线人员提供了从台胞方面来的准确情报。海峡对岸有相当批量的货物在公海上交接后,走私进关。海关总署跟公安部联合商议,决定抓一个海上严打的新典型。

保密信息密不透风。直到出击前半小时,所有缉私队员和公安干警还不准打听打击对象。一艘公安警务船来自青岛公安局,七艘缉私快艇分别来自青岛、连云港和上海海关,全体集合在黄海,再从连云港出发,展开一个巨大的扇形捕网,准备缉拿走私大户。

那天虽然多云无雨,能见度并不太低。远远地发现目标,正向北方行驶。大海变得十分安静,公安、海关船艇屏息凝神,不露声色,只等目标靠近。公安海警十分惊异,来船竟然不是通常的白色、黄色或黑色的民用船体颜色,而是灰蓝的军用保护色。其他缉私艇也开始有所觉察。再接近时,看得更加清楚,正是海军舰艇的颜色,而且看得见船头的大字,赫然竟是酆都号护卫舰。根据情报,此时此刻正是走私大船从台湾船只取货返航的时间,应该就是这艘大船。附近海域除了零星小渔船,没有任何较大的舰船。没有别的舰船,那么走私大户应该就是它了!怎么会是海军的酆都号?但是公安海警没有退路了。既然奉命拦截走私大户,是人是鬼,先拦截下来再说。根据可靠的情报,嫌犯海上交易的走私货物包括当前大陆市场上最紧俏的牛仔裤和双声道双卡收录两用机,而且数额巨大。公安海警的高音喇叭响了,“山东青岛海警101向你发出命令,中国公安海关联合缉私组依法执行公务,希望你方配合,立刻停航,协助搜查。”桅杆升起了“请你停止”的黄黑旗。可是酆都号就是不予理会。在排水量两千吨的护卫舰的面前,公安海警船和海关缉私艇显得又矮又小,酆都舰继续高视阔步破浪向前。公安海警船也不示弱,看准了方向就向酆都舰的正前方挺进。酆都舰显然已经发现了前方几个方向都有缉私艇遥遥在望,灯光一闪一闪,用望远镜应该已经看得见公安和海关的标志了。面对正面的进逼,酆都舰放缓了速度,但是并没有停车。海警船已经看得见酆都舰上有人在张望和移动。

海警船和海关艇都已经向联合指挥部报告,发现大户,疑似海军舰艇。陆上的联合指挥部回答说:“不论是什么舰船,坚决阻止前进,依法要求检查!”估计舰上的人员也在向上级报告,正在商量应对的办法。缉私艇全都放慢了速度,观望,呼叫,闪灯。

当公安海警船接近酆都舰正前方仅仅数百米的时候,酆都舰突然极端反常地向左舷转向,而不是通常按航海惯例向右舷避让。惊得公安海警船的大副邓志承脸色发白,紧急拐弯,驶出危险海域。双方几乎在几十米的距离内擦肩而过。公安船上的干警们都吓出了一身冷汗。五六丈高的巨浪把公安海警船抛出很远,浪头打进了驾驶舱和值班室,所有人的警服都湿透了。另一艘赶来救援的海关缉私艇更被大浪颠簸得几乎翻覆,艇上的乘员早已把救生圈挂在身上准备跳海。有惊无险之后,酆都舰上有人拿着电喇叭向下喊话,舰船之间,机声嘈杂,海浪翻腾,隐约能听得出大意,“这里是海军执勤舰艇!不要干扰海军防务执勤!没有中央军委、海军司令部的命令,任何人不准拦截海军舰艇!”因为听不太清楚,所以酆都舰上的人不断重复,“……不准拦截海军舰艇!”

可是这一次,公安海关联合指挥部铁了心,要在海上打一场严打的漂亮仗。坚决要求缉私搜查,绝不放行。公安海警船绕了一圈,又开始接近酆都舰的正前方。公安海警船的高音喇叭没有停歇,继续向酆都舰叫喊:“……联合缉私组依法执行公务,希望你方配合,立刻停航,协助搜查!”从喊话开始,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七分钟,酆都舰虽然已经减速,但是没有愿意接受命令听候搜查的迹象。远远近近的七艘缉私艇等待着酆都舰上的反应,大海的波浪翻腾,双方的机器声都逐渐放缓。忽然酆都舰上出现了持枪的人影,左右两舷的机关炮退下了炮衣。缉私艇发觉不好,纷纷准备向远处后撤。海警船也察觉到酆都舰预备铤而走险。急忙向联合指挥部报告:“情况异常,嫌疑船舰有武装抗拒的迹象……”倒退的速度较慢,仅仅后退了几十米,突然听见酆都舰上有人射击。AK47冲锋枪的声音,虽然不可能命中,但是令联合缉私组大出意外。公安海警船上也有前沿机枪和备用冲锋枪。但是大副邓志承冷静地下令:“不要还击,我们后撤。我们的装备没法跟他们打。”海警船向右转弯,然后想驶离酆都舰的机关炮射程。可是凭它的速度,已经来不及了。酆都舰的机关炮响了。三发一连,再射击,海上升起了巨大的水花。海警船中弹了。驾驶舱旁边的甲板被炸开了,弹片飞入驾驶舱,邓志承胁下被弹片划开血流如注。立刻昏迷不醒。“大副受伤啦!大副受伤啦!”海警船升起了黑烟,救助包扎,消防灭火,忙作一团。高音喇叭里,广播的声音带着哭腔,愤怒地谴责:“酆都舰注意了。你们开枪开炮已经打伤了我方大副,毁损了我方的海警船,你们已经触犯了中国的法律,血债要用血来还!”来自江苏的缉私艇上,一名海关缉私队员也中弹受了伤,不过伤势不重,立刻在艇上包扎。海警船继续冒烟。酆都舰忽然掉转船头向大陆北方海岸方向逃窜。联合缉私组已经明白,缉私组已经无法追捕酆都舰。不仅酆都舰可能再次开火,而且酆都舰航速至少在30节左右,公安海警船和缉私艇无法追赶。联合缉私组在颠簸不停的海浪中,眼睁睁看着酆都号扬长而去,人人心中充满的悲愤。海军武装走私已经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驾驶舱内,邓志承已经因失血过多昏迷不醒。公安海警船的引擎系统没有损坏,立刻掉头向最近的海岸港口航行。青岛联合缉私组指挥部接到报告也愤怒到极点。立刻上报公安部和海关总署,要求向海军司令部提出强烈抗议。

公安海警船必须就近停靠,救治受伤的大副。附近最近的应该是上海港。海警船向上海港急驶,其他缉私艇向各自所属地区返航。互相在联络中义愤填膺,一致准备到上级领导部门联名告状,不揪出肇事祸首,决不罢休。海警船接近上海港,呼叫上海航运公安局,得到的信息是可以去上海第二军医大学长海医院,也可以去上海海港医院。部队医院?不去。我们要去海港医院!在军工路码头,海港医院的救护车立刻将邓志承送往急救室。可是时间太久,失血太多,经过奋力抢救,依然回天乏力,年轻的大副在手术台上停止了呼吸。噩耗传来,公安和海关的领导干部和相关出勤人员都无比悲痛。血衣、弹片、邓志承的照片和生平事迹和受伤船员哭诉的录音、公安海警船和缉私联合工作组的控诉报告,所有材料迅速集中到北京。中央军委责成海军司令部立刻与公安部、海关总署组成联合调查组,调查火并事件的真相。但是,像往常一样,组织命令传达下来,事故和伤亡发生以后,任何议论和传闻都可能损害我党我军的声誉和形象,因此在党政军领导公布真相和处理意见以前,各单位干部群众,包括当时的执勤指战员一律不准私下议论,违纪者将予以严肃处分。但是,海关的领导已经挡不住基层干部和执勤人员的口耳相传。他们知道众怒难犯,也就对保密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公安系统也比较类似,但是传闻主要集中在沿海和与海关直接合作的单位。相反,因为是海军里面的腐败酿成的事故,海军的保密做得非常严格。作为海军的技术军官,方克勤竟完全不知道最近就在东海海域发生过一起开火伤人致死的恶性案件。更不知道,事故的背后是腐败的军队走私黑幕。有经验的海关和公安干部都明白,由于没有当场截获走私证据,所以明知对方大规模武装走私,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海军贪官逃之夭夭。最后作误会火并处理。

方克勤每过几个月就要出海做一次水下实验数据。因为保密,方克勤不能在云秋面前炫耀自己的成绩,心里多少有些遗憾。其实小小的潜水实验艇是方克勤和实验车间同事们的共同创造。有了它,就不必动用大型舰艇和运输船,却可以完成不少非深海水域的水下试验,可以节省不少科研经费。只要通知基地调用一艘水兵的运输船带上实验艇,他就能单枪匹马地出海下潜,测试各种数据。声纳、红外线、电子束,……。虽然方克勤的研究项目不是核动力潜艇和水下导弹发射装置,但是常规潜水舰船的改进也都是中国海军战略必不可少的有机成份。所以出国考察也少不了方克勤。

根据预测,天气、风力、海浪情况最近都比较合适。早晨方克勤提着公文包和手提箱,走出家门。匆匆跟云秋道别。临走,他又像想起了什么,对云秋说:“阿福长大了,连衙内是什么都懂了。你要当心他的功课了。高中物理和数学有点难度,不是那么轻松的。平常讲话,当心点!”云秋没说话,瞪了他一眼,好像说“我不知道吗?”一边含情脉脉地望着他出了门。

海上晨风送爽,太阳给东海撒下了万片金波,船头如利剑劈开海浪,飞速向前。近午时分,运输船船长康佳勇喊道:“嘿,方工,我们已到达预定海域。” 当年到巨鹿路来取回艇衣的水兵战士小康已经当上了运输船的船长。不过克勤还是管他叫小康。

方克勤像往日一样,拉开实验艇上的艇衣,打开实验舱的舱门,再次检验供氧系统,然后钻入实验舱,关门。水兵开始用船上的吊车将实验舱缓缓吊起,然后转臂,将实验艇缓缓下沉。实验艇沉入海水之后,方克勤开始操作,水下监测各种实验数据,一一记录在案。一切都安全正常。克勤佩戴呼吸面罩,直到下午四点多钟,方克勤电话通知船长,起吊实验艇。实验艇渐渐露出了水面。方克勤已经在实验舱内工作了好几个小时,又闷又热,他立刻打开舱门,头部伸出舱外,伸展手臂和躯体,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忽然他听见不远的海域传来突突的马达声。越来越近。他看见一大一小两艘船艇向这边靠近。好像是公安和海关的缉私船队。平时见过很多这样的船艇,大家互不相扰,礼让问候而已。可是今天好像来势汹汹,船上的喇叭在大声嚷嚷。实验艇还在缓缓上升,可是喇叭叫嚷得很清楚了。“注意啦,我们是公安、海关联合缉私组,请配合检查!”方克勤听了,火就上来了。“什么检查?检查海军的实验艇?岂有此理!”他知道对方听不见自己的说话,就用手势告诉对方,他指指运输船船尾的军旗,告诉他们这是海军舰艇。可是对方完全不予理会。甚至亮出了冲锋枪。方克勤完全被突如其来的状况惊呆了。自己人怎么会动用武器?他回头向船长大喊:“这些公安海关的人是不是疯了?”多年的保密纪律教育使他感到责任重大。如果保密资料或者实验舱设备落入外人手中,那就是重大的失密事故。绝对不能疏忽大意!……他忽然想起1962年国民党派遣的特务部队都穿着解放军的军服,打着解放军的旗号,登陆东南沿岸。是不是这些人也是冒充我方公安海关人员来骚扰我军的军事科研活动?泄密的错误方克勤可不能犯哪!

此时此刻,公安、海关船艇上的缉私队员情绪正极度高涨。他们憋着一股怒火,一下子如火山爆发。他们觉得这艘海军运输船非常可疑。在东海上莫名其妙地从水下吊起一艘小艇,这是干什么?是不是走私小艇。海上走私团伙有时也会先把私货藏在水下小艇内,避过海关缉私检查再拖出水面,闪电闯关进港。海军走私已经开枪杀人,闹出人命,我们绝不能再让这种走私船逃脱法网!

两艘船都亮出了武器,直向方克勤的方向驶来。

方克勤急了。他向船长喊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是不是国民党冒充我方公安人员?”不等吊车停下来,他就从实验艇跳下,关上实验舱门,命令水兵将实验艇重新放入水下。他不断挥手向公安海关缉私船示意,不要靠近,不接受检查。这时公安海关缉私船跟海军运输船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双方都摇晃起来,方克勤搭在实验艇上的衣服和茶杯都滑落到海水中去了。

那边公安海关的人员也急了,小艇重新放入水下?那不就是拒绝检查吗?不少走私团伙就是这样顽抗,故意将私货沉入海底,毁灭罪证的。按照海关规定,如果走私团伙顽抗拒查,缉私人员可以开枪。双方越来越近,缉私艇上伸出搭钩,想搭住运输船。方克勤左顾右盼,刚好看见舷梯下舷墙上有一把防火栓安全斧。他抄起安全斧,左右挥动,警告来人不得靠近。

公安海关缉私船上看得清清楚楚,小艇正在缓缓放回海面,船上的人挥舞斧头抗拒检查……。船体继续摇晃。就在这个时候,公安战士鲁永德开枪射击,一颗子弹命中方克勤的左胸,洞穿肺腔,鲜血如注。只见他手中的安全斧缓缓地掉在甲板上,身体也栽倒下来。说时迟,那时快。海关缉私队迅速地利用搭钩拉住了运输船的舷链,熟练地攀援登船,踏上了海军运输船的甲板。船长向他们大叫:“我们是东海舰队的运输船,你们疯啦?”“那是什么?”他们指的是实验艇。“那是水下技术实验艇!”船长奔来查看方克勤的伤势,方克勤望着康佳勇勉强说出:“实验艇,保密……”就昏迷不醒了。船长下令:“快,赶快急救,向基地呼叫,派直升飞机抢救!……你们缉私队是谁开的枪?马上把他抓起来!方工的伤势危险了!”

公安海关缉私队立刻明白了,开枪误伤了海军干部,事情闹大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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