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写检查走资派江湖重出 转时运老专家衣锦荣归
阿福要上学了。克勤给孩子买了书包和铅笔盒子。开学的日子,阿福背上了书包,跟小朋友一起学唱歌,学排队。云秋站在学校门口远远看着孩子们入学的情景感慨万端。云秋没有进过正式的小学。先在八路军军部卫生队托儿所,然后开始认字,学唱歌。解放军进城了,才上了工农速成中学。晚上回到家里,克勤抱起阿福亲亲:“今天我们阿福是小学生了。”阿福说:“不对,我们要做红小兵!”“喔喔,对对对,我们方海雄要做红小兵!”吃饭的时候,克勤听了云秋的感叹,也不由得感叹说:“我小的时候,叔叔送我去上无锡县里最好的模范小学。上学前一天还带我到文庙去给孔夫子磕头。”云秋觉得很有意思。她想起批判林彪的中央文件里也有讲林彪写下孔子的语录。云秋问道:“大概老辈人上学都要拜孔夫子的吧?”“是啊。我叔叔还点了一根香,愿孔子保佑克勤读书长进,读成文曲星下凡。怎么也没想到后来当了海军,生了个儿子要做红小兵!”说完两个人都笑了。阿福不明白爸爸妈妈笑什么。
全国都流传小道消息。林彪折戟沉沙,就传阅唐诗,云秋拿回来的手抄件跟方克勤拿回来的手抄件大同小异,只是有个别错字而已。一首是杜牧的《赤壁》: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另一首则是白居易的《放言》:
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
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
办公室里有人解释和讲解,总归有点不太明白。云秋又让克勤给解释一遍。特别是把借东风和锁入铜雀台的大乔小乔两位美人说一说,再把王莽原先谦恭下士,后来篡位揽权的典故讲一遍。
陈毅去世的那一阵传得最多的是陈毅诗抄。后来的小道消息更加纷至沓来。有人说邓小平又要出山了。说是毛主席觉得邓小平仍是一个人才。办公室里传出了邓小平给毛主席的信。
她留心看到别人看完了,她拿过来仔细地看。这是一份打印稿,字迹很清楚,是干部内部传阅的文件,并不是从上级党委下达的文件。文革中挨整的老干部都盼着有一个遭受冲击、又得到解脱的高官出来,为当官的人讲讲话。邓小平正是这样一个人选。全国上下都盛传毛主席有个讲话,说“邓小平人才难得,绵里藏针”。那信中写道:
主席:
前天,(八月一日)我同全体职工一块,听了关于林彪反党反革命集团阴谋叛乱的罪证,和关于陈伯达反共份子、托派、叛徒、特务、修正主义份子的历史材料,使我更加感到,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和广大深入的群众运动这面无比巨大的照妖镜,这样迅速地把这帮牛鬼蛇神的原形显照出来,特别是如果不是主席这样从他们的世界观以及他们的政治观点和阴谋活动,及时地察觉出他们的反动本质和极大的危害性,并迅速地把他们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如果一旦他们完全掌握了党和国家的最高权力,那不但我们的社会主义祖国会变到资本主义复辟,而且会使我们的国家重新沦入半殖民地的地步,更不知会有多少人头落地。没有疑问的,那时,革命的人民和真正的共产党人最终会起来把他们打倒,恢复无产阶级专政和社会主义制度,但是这要经过多长的痛苦的历史反复啊!言念及此,真是不寒而栗。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在打倒了刘少奇反革命的资产阶级司令部之后,又打倒了林彪、陈伯达这个反革命集团,再一次为党和国家消除了最大的危险,使我不禁欢呼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
对于林彪和陈伯达,我没有什么重要材料可揭发,特别是对于他们的历史我一无所知,只能回忆一下平时对他们的感觉。
对林彪,我过去觉得他很会打仗,我不相信什么百胜将军,不打败仗的将军是没有的,事实上他也不是每战必胜的,但认为他毕竟是一个军事能手。他的沉默寡言,我也觉得是一个长处。在历史上,我知道他犯了两个错误,一次是在长征时,他同彭德怀搞在一块,反对毛主席的领导,他历来标榜自己是反对彭德怀的,但在这样非常困难的关头,却同彭德怀结成同盟,搞秘密串连,如果没有主席的威望和坚强的领导,不知会成什么局面。再一次是抗美援朝,这也是一个严重的政治关头,他又出面反对主席的极端重要的政治决策,并且拒绝到朝鲜作战,按说他是比彭德怀要适当的人选,而他竟拒绝了,在实质上说,他是怕美国,不相信会打败美帝,不相信自己的正义立场和自己的力量。这两件事,一直到八届十一中全会,在大家的自我批评的空气中,他才轻描淡写地说了一下。
在全国解放后,我从一些事情中,逐渐觉得他是一个怀有嫉妒心和不大容人的人。这我是从他对罗荣桓、刘伯承等同志的态度中看出的。刘伯承同志在军事学院的教学方针中是有缺点和错误的,批判是应该的,但是林彪和彭德怀一块,对刘的批评不是与人为善的,林在军委扩大会议上的讲话更是声色俱厉的,他们甚至说刘在二野没起什么作用,似乎只有我在那里起作用,当时我曾为此说过,没有那样能够很好合作的司令员,我这个政治委员也起不了什么作用的(我记得在常委会上也说过),对我这个态度,林彪当然是不高兴的。罗荣桓同志同林彪是老战友,按说他们应该是很好的,罗荣桓同志为人的朴实、诚恳和厚道,是大家所知道的,罗在干部中是很有威信的,林彪就说过,四野干部有事都找罗,不找他。记不得是在一九五几年,罗荣桓同志曾指出林彪在宣传毛泽东思想中,只强调老三篇,是把毛泽东思想庸俗化,林彪非常不高兴,从此对罗的关系很坏。至于对贺龙的关系,大家是知道的。
对于罗瑞卿问题的处理,我是有错误的。在罗瑞卿问题出来前,我一直认为罗瑞卿同林彪的关系是不会坏的,我一直觉得罗是林的老部下,罗当总长又是林推荐的,应该没有问题,所以,当一九六六年初(一九六五年十二月)林彪提出罗瑞卿问题时,性质是那样严重,我的感觉是很突然的。而在叶群向我叙述罗瑞卿如何反对林彪,如何企图夺权时,又夹着一些罗如何轻视我的话,我听了并不舒服,我总觉得其中包含了一些个人的东西,在方式上多少带一些突然袭击的性质,这多少影响我在处理罗的问题犯下那样不容宽恕的错误。
对于林彪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现在看来,他的确是为的打着红旗反红旗,是准备夺权、颠覆无产阶级专政、复辟资本主义的步骤,但是过去我一直认为他抓得对,抓得好,比我好得多。我过去的最大错误之一,就是没有高举毛泽东思想的伟大红旗。
对于陈伯达,他的历史我一无所知,甚至在延安写的三民主义概论我也不知道。我对陈的印象是,这个人很自负,很虚伪,从来没有自我批评。他会写东西,我从来没有听到他赞扬过别人写的好东西。对于能写的别人,他是嫉妒的,例如对胡乔木。他经常的口头禅是”我是个书生,不行”,这就是他唯一的自我批评。他看不起没有他参与过的文章或文件。如果他提出过什么不正确的意见,而后来被批判了,他不再说就是,从来没听他说他在那件事搞错了。
写批判苏联修正主义一批文章时,由于是在康生同志那一个班子写的,陈伯达一直没有兴趣参加。只在搞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二十五条时,由于指定他主持修改,才积极起来。总之,这类的事,还有不少,只是细节记不起来了。陈伯达多年没有主持过什么工作,对他这样一个握笔杆子的人,总要原谅些,所以我对他的印象只是一般的。
至于他在主持文化大革命中的事情,特别是九届二中全会的事情,只是在听了中央文件的传达后,才知道像他这样一个坏蛋,以往那种表露不是什么奇怪的。
主席知道,林彪、陈伯达对我,是要置之死地而后快的。如果不是主席的保护,我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的了。
我同全党全国人民一道,热情地庆祝在摧毁了刘少奇反革命资产阶级司令部之后,又摧毁了林彪反党反革命集团的伟大胜利!
关于我自己,我的错误和罪过,在一九六八年六七月间写的”我的自述”中,就我自己认识到的,作了检讨。到现在,我仍然承认我所检讨的全部内容,并且再次肯定我对中央的保证,永不翻案。
我历史上最大的错误之一,是在一九三一年初不该离开红七军,尽管这个行为在组织上是合法的,但在政治上是极端错误的。
在抗日战争时期和解放战争时期,我基本上执行了毛主席的正确路线,当然也犯过一些个别的错误。
我另一个最大的错误,是在到北京工作以后,特别是在我担任党中央总书记之后,犯了一系列的错误,一直发展到同刘少奇一块推行了一条反革命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总书记的工作,我做得很不好,没有及时地经常地向主席请示报告,犯了搞独立王国的错误。在六○、六一年困难时期,我没有抵制三自一包四大自由等资本主义的歪风,没有遵照主席指示抓好三线的基本建设,使不该下马的也下了马,推延了具有十分重大的战略意义的三线建设。在工业建设方面,我主持搞的工业七十条,没有政治挂帅,没有把主席的鞍钢宪法作为指针,因而是一个错误的东西。在组织上,我看错了和信任了彭真、罗瑞卿、杨尚昆这些人。特别重大的是我长期没有高举毛泽东思想的伟大红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揭露我和批判我,是完全应该的,它对于我本人也是一个挽救。我完全拥护主席的话: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完全必要的、非常及时的。
我犯的错误很多,在”我的自述”中交代了,这里不再一一列举。我的错误的根源是资产阶级世界观没有得到根本改造和脱离群众脱离实际的结果。
在去年十一月我在呈给主席的信中,曾经提出要求工作的请求。我是这样认识的:
我在犯错误之后,完全脱离工作,脱离社会接触已经五年多快六年了,我总想有一个机会,从工作中改正自己的错误,回到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上来。我完全知道,像我这样一个犯了很大错误和罪过的人,在社会上批臭了的人,不可能再得到群众的信任,不可能再作什么重要的工作。但是,我觉得自己身体还好,虽然已经六十八岁了,还可以作些技术性质的工作(例如调查研究工作),还可以为党、为人民作七八年的工作,以求补过于万一。我没有别的要求,我静候主席和中央的指示。
衷心地敬祝
主席万寿无疆!
邓小平
云秋一字一句地阅读,牙齿咬得痒痒的。“首长你也有今天,从来没有认错,干了伤天害理的事情,连个抱歉都没说过一次。今天终于看到你也低头认罪了。尽管是那些政治上的斗来斗去,跟老百姓没相干。”当然他的检讨里面不会有生活方面的内容。既然毛主席说还要用他,就不会从生活方面揭露他。刘少奇是毛主席铁了心要扳倒的人,所以才有各种关于王光美、王前之类的说法。这份检讨书里面说白了都是些揭发批判别人的事儿。大堂嫂告诉我,当年就是邓小平揭发了高岗,高岗下台自杀。然后打右派,首长他又当领导组长;庐山会议,他摔断了腿,没参乎进去。文化大革命一来,毛主席要斗刘少奇和他了,人家又来揭发他,他为了转移视线,恨不得在中学生里面都打出右派来。如今毛主席说还要使唤他,他刚一爬起来就没忘了揭发检举。都是几十年一起打仗、出生入死的同事,斗起来却互相落井下石,革命就是这么互相践踏吗?那些个党内高层的是是非非,咱们女人家也参乎不了。反正一封信读下来,觉得特没劲。基层党委尚且还有些干部不忍心把同事往火坑里踹,做了“保皇派”,忍辱负重,互相遮挡。中央高层的首长却只知道检举和揭发?邓小平还说了“永不翻案”。他的话可以信得过吗?当时他对我一脸堆笑,涎皮塌脸地无耻蛮干,事后再打发汤主任把我撵出北京城。……
照拂阿福睡下。躺在被窝里,云秋把这些话告诉方克勤。方克勤理解云秋的愤恨,又告诫千万不能对外人说起。“我只是跟你在被窝里说说罢了。”方克勤说:“虽然我也替你痛恨这首长。不过,如果他不把你撵出北京城,我也找不到你这样一个妩媚娇小的好爱人哪!”云秋用手指狠狠戳了一下克勤的脑门,“好哇,你个方克勤,还替坏人说话。我气死了。”方克勤连忙赔罪说:“算我说错了。咱俩是前世的福报,今生今世千里姻缘一线牵。”说完紧紧抱住云秋连连亲吻……
星期六的晚上,云秋和方克勤从淮海路回来,远远地看见一位中年人,风度翩翩地走来。样子有几分熟悉。云秋猛地想起来了,那不就是裘雅笙老师的爱人陶诗洵吗?她连忙告诉方克勤,那边来人就是裘老师的爱人。说完就迎上去说了一声:“陶老师,你好!”陶诗洵一怔,没有反应过来。“你是……”“陶老师不认识我啦?我跟孟美娟一道曾经去拜访过裘雅笙老师。”“啊哈,我想起来了。但是我叫不出你的名字了。真对不起。”“我叫云秋,在二军大工作。他是我爱人,早就听说过你。”陶诗洵跟方克勤握手。方克勤大方地说:“陶老师如果没什么别的事情,就到我们家去坐坐,前面弄堂就是我们的家。”“我倒是没有什么事,回家也是一个人。”方克勤不由分说拉住他说:“那好,我们随便坐坐,好好聊聊。”来到楼上,饭菜都是现成的。方克勤打开一瓶啤酒,三个人都倒一杯,小阿福说他也要。云秋给他倒了一杯开水,开水里加了一点白糖。陶诗洵打开话匣子说:“你们是不是看电影回来?”云秋说:“有什么电影好看。”当前电影的情况,人人都知道。文革前的电影都是毒草,文革时期又没有拍故事片。能放的电影就是地雷战和地道战。苏联的老片子列宁在十月和列宁在1918。看得小朋友们每一句都能背诵出来。放电影之前总是一堆新闻简报。后来总算来了一点朝鲜电影和越南电影,质量不高,朝鲜女人容易激动,不是嘻嘻哈哈,就是哭哭啼啼。越南胶片质量太差,银幕效果反差过强,人物面貌模糊不清,剩下的印象就是飞机大炮。好歹还剩下一个欧洲国家,就是社会主义明灯阿尔巴尼亚。《海岸风雷》、《广阔的地平线》和《脚印》因为情节比较复杂一点,看惯了样板戏的人觉得跟不上欧洲式的跳跃节奏。后来又有了一两部罗马尼亚电影,出现了男女演员拥抱镜头。可以看到一点点欧洲人的相貌和风格。陶诗洵喝一口啤酒笑起来问云秋:“云秋,你知道当今中国最大的电影明星是谁吗?”云秋笑笑说:“当然知道。一位男明星叫做西哈努克亲王,一位女明星就叫西哈莫尼公主!”每次看电影,新闻简报里一定少不了这一对宝贝男女。西哈努克西装革履,他的夫人凉帽连衣裙。他俩笑容可掬,频频招手。在没有明星的中国,权且充当一对电影明星。陶诗洵说:“他们两位把中国电影舞台的主要镜头全都占用了。”“你们单位也传这样的顺口溜啦?”“都一样。”三个人相视而笑,互相对了一下,几乎完全一样:朝鲜电影,哭哭笑笑,越南电影,飞机大炮,罗马尼亚电影,搂搂抱抱,阿尔巴尼亚电影,莫名其妙,中国电影,新闻简报。陶诗洵感叹地说:“老百姓已经不耐烦了,从文革前开始就没有新的故事片了。一晃又过了七八年,竟然没有拍过新的电影。怎么说也说不过去。老百姓就开始发牢骚了。这类顺口溜就是老百姓的小牢骚。”“文化生活实在太单调了。”方克勤附和着说。陶诗洵问:“你们喜欢过苏联电影吗?”云秋笑了:“方克勤会唱很多苏联电影歌曲呢!”“我刚看了最新拍出的电影《青松岭》。这是文革以后拍摄的第一部电影。演员、对白、化妆和摄影都没有高出文革前的水平。我们自己在家里讲讲,外面咱就不说了。我的感觉,中国电影还是没有赶上苏联电影。政治上的正确与否是另一回事。艺术上还是差他们一大截。革命的、战争的题材,当然是需要的。文艺不可能没有革命和战争的内容。但是也不能全都是革命和战争。还要有表现生活的主题。我不知道你们看没看过苏联片子《生活的一课》?”云秋没看过,方克勤说他看过。“这是一个大学毕业生群体的故事,有爱情,有冲突,都是生活中的普通情节,却表现了人的个性,也很有教育意义。我们中国的文学和电影艺术就是还没有达到这种水平。革命和战争已经成为过去,今后还将越来越离我们远去。革命传统不能忘记,但是今后更多故事将发生在我们的和平生活之中。我们还要善于发现平凡生活中的个性冲突和人性之美。现在强调的是阶级性,但是阶级性是阶级的共性,还是必须通过每一个个人的个性表现才能完整地显现阶级共性。……”三个人谈得十分投机。云秋打断了关于电影的主题,问了一声:“陶老师,你就准备这样单身生活下去吗?”陶诗洵没有立刻回答。他沉吟了一会儿,叹息说:“雅笙太美丽了,也太有才气了。我无法忘记她。”方克勤劝慰他说:“我的前妻也不在了。她是癌症去世的。当然她不如裘老师那么美丽,那么有文化,不过个性也是很温柔的。”云秋注视陶老师的衣着,他还是那样整洁考究,衣领一尘不染,皮鞋铮亮。陶诗洵告诉云秋,裘雅笙为他打理的衣装,从内衣到衬衫,从单衣到棉袄,直到现在都没有穿坏。每翻开一件衣服,都能感觉到她精心挑选和打理的心血。“这么说吧,如果哪一天我能走出这一种情绪,或许我会考虑接纳新的爱人。但是我至今没有走出这样的心绪。”陶诗洵告辞了。云秋把怀里睡着了的孩子放在床上,然后跟克勤一起送他去淮海路搭车。
清晨上班,方克勤又听到一种小道消息,自从中国恢复了联合国的合法席位,就需要按国际惯例派一部分中国海军到联合国总部执勤。中国海军在1965年取消了跟国际上一致的海军制服,衣帽跟陆军一样,颜色变成灰蓝色。看上去非常土气。现在需要到国际舞台的最高端执勤,是不是太寒碜了?有个笑话说,美军飞行员被海军俘虏了,却不肯说话。等到陆军干部来了才开口,问他为什么不跟海军说话,他说这些穿灰布褂子的不是正规军,你们穿绿色军服的才是正规军。中央军委决定还是要恢复一种跟国际大致接轨的海军制服,不过帽徽领章不搞军衔制,只是红五星红领章罢了。1974年五一节开始,海军就要大换装。云秋听了,高兴起来,马上叫克勤拿出布票来,去买蓝布和白布,再把早先方克勤刚入海军研究所时的照片拿出来,照着葫芦画瓢,马上就裁剪一套小海军的军服,给阿福穿。
阿福穿上小海军军服到学校,非常神气。五月一日的报纸上也有海军战士改换新装的照片。
云秋看见孩子雄赳赳的样子,心里美极了。
在海医系上班又听到了更加惊人的小道消息。回到家里,等着方克勤回来,告诉他。吃完饭,云秋就说了:“军医大学现在小道消息都传遍了。1969年说什么为了战备,三大军医大学调防。实际上全是因为林彪一伙人对文革造反的报复。文革一开始,北京的总后勤部系统的造反派和保皇派斗得不可开交,上海的二军大也打得厉害。”方克勤不觉得新鲜。“我知道。各地武斗都开枪,只有上海很少开枪。唯一就是你们上海二军大,开了枪,还真的死了人。”“是啊,你听我说呀。造反派是红色造反纵队,红纵;保皇派是红旗兵团,红旗。红纵要造总后党委的反,说白了就是要造总后勤部部长邱会作的反,而红旗要保邱会作。造反初期,红纵占上风,把邱会作整得要死,罚跪、喷气式不算什么,凡是残酷的虐待办法都用上了,打断了一根肋骨,造成肩胛骨骨膜破损、胸肌断裂,差不多就要终身残废了。这时候林彪叶群出面救人,他才侥幸活下命来。1966年底中宣部长陶铸倒台以后,他的女儿陶斯亮原来是红纵的一号勤务员,一下子就销声匿迹没了踪影。其他的头头分配到各地接受审查。邱会作咸鱼翻身,重掌大权,下狠心严厉清算红纵。要打击红纵,就迁怒于整个二军大,他们就打出“军队不能在一个地方久驻”的幌子,说是为了战备,为了反修防修,下令三个军医大学调防。说白了,1969年的调防,二军大做了打击红纵的牺牲品,第四、第七军医大学则是陪绑。听西安回来探亲的人说,从上海调往西安后,那边二军大上海籍、南方籍的干部太多了,不喜欢西北的生活环境;再加上派性斗争激烈,清理阶级队伍,抓五一六,很多干部和专业人员整天生活提心吊胆。所以当时二军大的干部和教职员每天上班暗地里就鼓捣两件事,一是想方设法到上海出差,主要是搞家庭后勤补给。每个从上海回西安的干部都是大包小裹,大米、糯米、腌肉、香肠、白糖、香烟,不仅给自己家人搞,还给同事们捎带。每趟去火车站接人都要托关系调用卡车,你想想是什么场景。二是走门路转业复员回上海,那几年转业不容易,但还是不少人七弯八绕地转了业。就这么折腾,二军大人才流失严重,医疗和教学水平普遍下降。六十年代初期,二军大的“三大著名病例”闻名全国:蔡用之的人造心脏瓣膜、方之杨救治的99%烧伤工人,以及吴孟超切除的108斤重大肉瘤。调防到西安后,人心浮动,派性干扰,水平低落,人造心脏换瓣膜,好家伙换一个死一个,竟没有成功过一例!”方克勤并不吃惊,说:“外地的大单位,这种情况多呢。没啥稀奇。”
“那你听我说呀。二军大长征医院骨科有一个老教授叫杜侃源,你听说过吧。他是当年德国柏林大学医学院毕业的博士,1956年起就出任二军大副校长好多年。他的医术精湛,北京上海远近闻名。”说到这儿,云秋停顿了下来,低声地说:“邓小平在1959年把腿摔断了,一两年都治不好,访问苏联还要拄一根棍子。”方克勤没好气地说:“他摔断了腿,不好好消停,却去做伤天害理的事情,雪上加霜,当然不容易治疗!”云秋深情地看了看克勤,接着说:“北京的部队医院和地方医院伤骨科大夫都问遍了,没有人能给他治愈。中央想到上海来求医。立刻找到了杜侃源。杜侃源还真的手到病除,没落下病根,不久就把拐棍扔掉走路了。为了这件事,杜教授在“文革”中吃尽苦头,问题只有一个:你为什么能够治好邓小平的右腿,治不好周总理的左臂?邓小平是全国第二号最大的走资派,周总理是无产阶级革命家,你的阶级感情到哪里去了?杜教授解释说,周总理的左臂是在延安骑马摔伤的,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是老伤;邓小平的右腿是不到一年的新伤,情况不一样。可是造反派批斗会没法讲理呀。挨打、喷气式,是少不了的。邓小平感激杜教授,重新出山,顺便宴请杜教授。吃饭的时候,少不得问起:二军大情况好不好?杜教授长叹一声“不好啊。”“怎么不好?”杜教授把三个军医大学被林彪调防互换,局面混乱,毫无起色的情况说了一遍。杜教授离京不久,消息就来啦。中央军委决定,作为肃清林彪反党集团的余毒,三个军医大学再调防返还原地。二军大就要回上海了。”云秋伤感地说:“权力真是很可怕。一个人有权的时候,做了坏事也不用承担罪责,失去权力的时候,连他的受害人也要受到打击,一旦恢复权力,他又可以大笔一挥,为感谢一个人而顺便让成千上万人得到好处。”方克勤听了,沉吟片刻抚着云秋的肩膀说:“是的,权力的确有生杀予夺的厉害。因此争夺权力的时候,生死荣辱都在一瞬之间。文革开始到今天,没有几年,刘少奇、林彪、陈伯达一个接一个倒下去,其他什么王力关锋戚本禹,杨成武傅崇碧余立金。忽然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上海市委的曹荻秋陈丕显华东局的魏文伯,海军党委的苏振华萧劲光都被打倒了。这种上下起落,谁都不能预料。我总不能忘记我叔叔给我的告诫,为人不可以趋炎附势。高升了,不可以仗势欺人,落魄了,也不要低三下四。”云秋觉得方克勤说得入情入理。伸出臂膀挽住他的脖颈,在他腮上亲了一口。“你是我的好人!”
第二十四回 文化如沙漠艺坛寥落无生趣 科技似荒原创意枯竭随俗流
星期天的上午,云秋把晾干了的小海军制服从阳台上收下来,折叠好。方克勤望着云秋说:“看起来,服装这东西也有一定的国际的标准的。你说是不是?六五年那套制服,谁都觉得不像样。现在终于改掉了,跟上国际潮流。军人的服装尚且如此,千姿百态的女人时装岂不是更有潮流性?”“你对服装也蛮有看法的嘛!”“也是经过你们几位上海姑娘的调教,我才略有一点体会。”“你想讽刺我们是不是?”“不敢不敢。我确实佩服你们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精神。为了看一看日本青年演员的新款服装,不惜夜闯艺术剧场。”“那有什么了不起。喜欢嘛。”“对呀。说明爱美是女人的天性,也是人的天性。我们男人也爱美嘛。只要能看到美,没有力量可以阻挡。”“只要不犯法,我们什么都不在乎。看见了美,比什么都舒服。自己品尝了美,就更加满足。”“我上中学的时候就看见过上海人的时装。我们无锡的老师,打扮也会跟着上海的潮流走。五十年代以后,上海还算有一点时装,到外地出差,尤其是去北方,抬眼看,黑压压一片,不是黑的就是蓝的。简直就不知道是男是女。跟尼克松来访华的记者们把这样的人群称作黑蚂蚁。我们中国人在生活上是不是太缺乏个性了?幸好上海人还保持了时尚的偏好,这也是你们这一大批年轻人用自己的修养和雅兴建设起来的。”“你在表扬我们喽?”“我表示欣赏!”云秋笑了,连忙亲了亲克勤的额头,阿福看见了说:“妈妈,我也要香香!”云秋立刻弯腰狠狠亲了阿福一口。
中午,云秋和克勤带着阿福应邀到陶诗洵家里去做客。陶诗洵到餐馆里端了几个菜,买了四瓶啤酒,来招待他们一家。还特地给穿小海军制服的阿福买了一瓶橘子水。云秋接着上午他们讨论的话题,把两个人交换的看法告诉陶老师。云秋接着说:“现在江青正在推广她的时装设计,有的人说那是国服。可惜目前全国人民还太穷了,哪有那么多闲钱和布票买料子做连衣裙嘛。再说,也不宜从上到下地推广,时髦是要靠宣传介绍,然后得到下面响应,才能流行起来的。下面响应太少,恐怕流行不起来。”陶诗洵呷一口啤酒说:“实际上条条框框也太多嘛。扫四旧的时候,一律剪去小裤脚管,裙子太短也不准穿。无袖衫也不符合标准。火箭式皮鞋是流氓阿飞。到底有什么客观的界限吗?裤脚管的大小,实际上就是1949年国际上和上海当时的普通式样。为什么拿它做标准?革命胜利了,服装式样就固定不能再变了吗?在1949年以前,欧洲还有过小裤脚管的时代,巴黎的男子穿的是包住腿形的裤子,尖得往上翘的皮鞋。中国传统的农家裤子,都非常宽大。到底什么才是符合政治标准的裤脚管呢?据说现在的欧美国家又开始流行大裤脚管了。时髦的青年裤管宽得像喇叭。其实时尚只是一种变动不居的潮流,变动本身就是一种多样化,多样就是一种美。而时尚的流行并不代表特定的某种世界观,某种政治态度。巴黎五月风暴的时候,那些学生青年喊着激烈的革命口号,占领大学校园,反抗军警干涉,却留着长发,穿着他们那个时候时尚的夹大衣和高跟鞋,不是十分正常吗?”说得云秋和克勤都心悦诚服。陶诗洵说得痛快,连连叫他们喝酒吃菜。接着又谈上海出版的苏联当代小说,《你到底要什么》、《州委书记》、《落角》和《白轮船》。他说他是每出版一本就读一本,从不落下。他说柯切托夫这个作家观察社会还是相当敏锐的。他举了一个例子。讲到苏联社会的干部子女,柯切托夫描写道:“虽然他们常常什么也不懂,可是总是有可靠的前途。”这样的描述,寥寥数语,就把他们党内干部特权泛滥的情况勾勒出来了。……顺便说起,陶诗洵告诉他们,有几位他父亲的朋友,都是原来上海的资本家,现在都上了岁数,托他业余时间教教他们的孩子英语。有的是插队知青,有的是病休青年,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让他们学点知识。陶诗洵就在家里开了个小小英语班。四五个年轻人,每周来学习两次。
傍晚云秋和克勤回到家里,吃了一顿午饭,跟有文化的朋友说了说心头的郁闷,好像释放了一些淤积的疑惑,有点儿轻松的感觉。夜晚,照拂孩子睡着了。云秋对克勤说:“陶诗洵老师说话都是点到为止。我们的国家理论上什么都有了解释。可是具体到许多问题上,都有不少疑惑的地方。我发现我去龙华庙里去祈祷的时候,觉得没有解释,全部都托付给菩萨,反而心安理得,如释重负。你说奇怪不奇怪?”“你呀,少胡思乱想。好多人都是喜欢胡思乱想,言多必失,打成右派,劳教劳改。咱们这个国家就希望你们多多服从,跟党走就好。”“话是这么说,那毛主席还提倡反潮流呢。”克勤笑起来:“反潮流是你我这些小人物可以做的吗?离开了特定的时间地点等条件,是绝对做不得的。”克勤忽然认真起来了,“云秋,你可千万注意,为了我和孩子,你可千万不要做什么不随大流的事情。”云秋见克勤忽然较真起来,不觉好笑。她也板起面孔对克勤说道:“克勤,为了我和孩子,你也千万不要做什么不随大流的事情啊!”说完,憋了几秒钟,云秋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起来。两个人互相拥抱,笑做一团。……云秋一把拉住克勤说:“小声点,别把小海军闹醒了!”
星期天的下午,喆芳来聊天。直说在群众艺术馆上班没意思。组织业余作者搞文艺创作,实际上就是为政策做宣传。上面宣传计划生育,你就写避孕好,只生一个好;上面要讲学大寨,你就唱七沟八梁一面坡。文化大革命已经八年,就唱八年的成就说不完,评水浒,批宋江,反对投降派……云秋问她:“那你想怎么办?”“我想自己学学英文,或许将来还有点实用。初中里我还有点基础。”方克勤忽然接过话茬说:“陶诗洵不是在教年轻人学英语吗?云秋你和美娟去说一声,多一个人听听,有啥不好嘛!”“对呀。”
小姊妹三人一起去,陶诗洵当场就答应了。还留她们一起喝咖啡茶。
上班的时候,一位同事告诉云秋,现在有一个机会可以出差去一趟。因为毛主席说了,文化大革命已经八年,意思是不是要收个尾了。单位里还有少数运动审查的问题需要到外地去核实档案材料。人事处的干部来不及去,云秋家庭出身没问题,又是党员,可以去。“你何必不去呢?不花钱白去一趟北京,还有一点差旅补贴,不要白不要!”云秋心想,对呀,有这样的机会干嘛不去?回家把事情交代给克勤,照应阿福上学和晚上睡觉。然后方克勤帮她整理皮箱,准备好介绍信、火车票、现金和粮票。云秋打扮打扮就出发了。
火车上邻座的一位也是部队的干部,不过是工程技术专业干部。说话很风趣。他听说云秋去北京搞外调,便微微一笑。然后说:“我们国家真舍得花钱哪。为了职工干部的任何一点历史疑点,不惜花大量的车船差旅费用,彻底清查。结果往往是查不出什么问题。实际上经常是重复审核,干部履历不真实的并不多见。全国各地的大小单位,到北京南京查阅敌伪档案,到青海新疆提审劳改犯人,……花费的都是国家人民的积累。如果不花费在这些方面,分配给职工改善福利,该有多好。他还介绍说,连匈牙利这样国家的职工都有带薪度假的福利。云秋从未听说过这样的说法,不由得心里一怔。她想到,所有被审查,被隔离的、被关押的人,古大姐、裴伯伯,其实都没有问题,内查外调折腾好几年,工作被耽误,科研被干扰,家庭也受累,有的人想不开,白白地自杀身亡。实在是莫名其妙。中国人就该一直这样斗来斗去,没有安宁吗?到了北京,互相微笑告别,就各奔前程。但是外调是一种浪费这个看法深深地留在了云秋的脑海里。
匆匆办完了核查档案的公事,云秋就找公用电话给大堂嫂打电话。一接电话,大堂嫂马上听出来是云秋。“嗨,姑娘,又到北京来啦?我正要找你呢!咱们上哪儿见面?”“东四小街面馆。”一前一后,两人见了面,互相端详。“你大堂嫂老多了。姑娘你还是那么水灵儿!”云秋递上一包上海五香豆和一包稻香村酥糖。然后把儿子的小海军照片拿出来给大堂嫂观赏。“嚯,小家伙神气的,你看都上小学了。咱们怎么不老!”大堂嫂也拿出他们的全家福给云秋看。汤主任已经白发超过了黑发,但是倒比先前更发福了。大姑娘穿的是军装,小弟长高了,瘦长个儿。“这是去年照的。姑娘被部队推荐上工农兵大学了。还有一年半,就要毕业了。我琢磨着,姑娘大了,也该考虑对象的问题了。你不是在军医大学里吗?好歹给大堂嫂留心着,有合适的小伙子,最好是北方人,要分配回北京的,给咱们介绍介绍。这个事儿,我拜托你啦。军医大学毕业的,将来当大夫,错不了。”“对女婿有什么要求嘛?”“当然要出身好,最好是党员。人品要好,和气,懂事,人缘周到就好。”云秋问候说:“汤主任身体好不好?”“还不错啦。首长从江西回来了。重新出山,办公厅的老人马还是用得着的。汤主任也就更忙了。哎呀,各方面的矛盾还是很激烈的。”云秋不想打听党内的什么斗争冲突,更没兴趣谈首长的事。“对象的事儿我会留个心眼儿的。有消息我写信过来。”离开东四小街,云秋在北京街头闲逛。果然如当年预言的那样,云秋差不多每隔五年都来北京一趟。人事沧桑,北京也变得陌生了些,云秋觉得自己已经彻头彻尾变成上海人了。
回到上海,交了差。上班的日子又恢复原样。不过越来越多的小道消息继续泛滥。有油印本,还有铅印本,看起来都是有来头的。否则什么人可以印刷得这么干净清楚?明摆着是上海市党政领导跟国务院领导之间的冲突。上海市领导的背后是江青王洪文张春桥,国务院则是邓小平。国务院派的人物是副总理和部长们,蒋南翔公开嘲弄说清华的工农兵学员水平还抵不上文革前的中专水平。上海印刷的材料则把这类言论称之为奇谈怪论,公之于众。双方的言论越来越剑拔弩张。可是上海的老百姓还是照常生活。大部分家庭都在寻觅木材,自己动手打造家具,插队的青年们设法回城逗留,不想返回农村。知识分子家庭的青年们开始温习功课,有的人拉小提琴,有的人学习素描,有的人做数学习题,很多人钻研外语。裴哲明回到家里,翻出姐姐过去的数理化教科书,恶补科学知识。
小道消息满天飞,各种说法似是而非。有的老知识分子甚至用上了“政局不稳”这样的形容词。平民百姓中好多人都把希望寄托在邓小平的身上。云秋听了不过冷冷一笑。心里想,经过文革这几年,有一个了不起的进步:人人都痛恨打小报告的人了。可是我们这位首长就是一个打小报告的老手。该打小报告的时候,他就得了高岗的位置;看准领袖要打右派的时候,他把几十万人打成右派;大跃进疯狂的时候,他一样的狂热;刚刚得到毛主席的宽恕,他马上就来揭发检举打小报告了。
第二十五回 人心浮动时高官葬礼小朋友戏玩模仿 竹树开花后毛帝驾崩四人帮狼狈倒台
街道发下来的电视机放在居民委员会的办公室里,晚上可以去看电视。云秋带阿福去过一次,人太多,小孩太闹,没太大意思。有海外关系的家庭则得到海外亲友的馈赠,买到进口的电视机。起先是康生去世了。1976年元旦刚过,周恩来又去世了。吊唁的时候,是邓小平主持了追悼仪式。毛主席没有出席。谁来担任总理?有人说应该是邓小平,有人说应该是张春桥。沸沸扬扬地过了春节。广播里不断播放诗朗诵《周总理,你在哪里?》和歌曲《纪念周总理》。料峭春寒中迎来了清明节。下午四点,中央台的广播忽然宣布北京粉碎了天安门反革命事件,追查天安门题写对联和诗歌的反革命分子。邓小平被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所有热烈谈论中央人事变动的人们好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噤若寒蝉。各基层单位开始追查谣言。所谓谣言,就是小道消息中的总理遗嘱。实际上几乎每个人都传阅过、甚至转抄过这类纸条。可是大家都学会了抵赖,追谣的结果往往都是:我在电车上听见的。谁说的不清楚。晚上,云秋问克勤:“你们单位也追谣啦?”“追什么呀,领导也不想追,群众也不想说。都说不清楚,不就完了嘛。”“我们也一样。”“林彪的事情以后,大家都对运动的事情都看淡了。伟大领袖考察了几十年亲自选定了接班人,也选错了人;何况我们基层的党员群众。”
邓小平又倒台了。不过总理也不是张春桥,而是一个没有名气的华国锋。持续的一段时间里,大家上班下班,休息吃饭,不再闲聊党政人事新闻,更没有传阅字条诗歌。转眼天气热了。人大委员长朱德又去世了。阿福放暑假,晚上给他洗澡、讲故事。等孩子睡了,云秋告诉克勤:单位旁边是农村,农村里都在传说,今年的天气太热,而且特别奇怪,竹园里的竹子都开花了。她压低声调说:“老辈人说的,竹树开花,是皇帝要驾崩了。”“这个谣言可是传不得呀。”“可是这不是谣言,真的是开了花呀!反正不是好兆,说不定有大灾大难吧。”第二天晚上,克勤告诉云秋,北京出差的干部说的,唐山发生八级大地震,北京也受到影响,北京市民都睡在地震棚里了。云秋则问他,唐山在什么地方。“唐山就在天津附近,关内去东北的必经之路,是个煤矿工业城市。”
星期六的下午,该让阿福洗澡了。云秋到弄堂里到处找,就是看不见阿福的踪影。问问一个小男孩,他说是在18号客堂间白相(玩)。云秋找到18号,这家夫妇也是双职工,三班倒,经常白天大人不在家,孩子都上中学了,就带着一些小小孩一起玩,有时会玩出一些出格的花样经。云秋还没进门就听到一群孩子的声音,分明是模仿收音机里的哀乐,5–6–5–4–5——,6–5–4–2–1——-。一个大孩子在大声模仿电台的播音员,可是乱哄哄的听不太清楚:方海雄同志是中国共产党的优秀党员,是中国人民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是中国人民的忠诚的革命战士,是党和国家久经考验的卓越领导人。
方海雄同志忠于党,忠于人民,为贯彻执行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建立了不朽的功绩,受到全党全军全国人民的衷心爱戴和尊敬。方海雄同志的一生,是光辉战斗的一生,是革命的一生。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为共产主义事业的胜利而奋斗。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方海雄同志永垂不朽!……
云秋好容易推开门,挤进客堂中央,只见孩子们当中围着一个男孩子,平躺在一张席子上,脸上盖着一块方方的红手绢,再仔细看看,从那条短裤云秋认出来,那正是眯着眼睛的阿福!云秋用力挤开旁边的孩子,上前拉起阿福的臂膀,往外就拖,“阿福!你给我起来!”阿福一听到妈妈的声音,吓了一跳,“妈妈……”一骨碌爬了起来,靸上小拖鞋。云秋狠命拽了一把,就往外走,孩子们发现是他家大人来了也不敢出声,纷纷让出一条路来。到了外面,云秋生气地把拽住的那只胳臂一摔,说:“你这傻小子,在干些什么呀!”阿福知道妈妈生气了。“很多小朋友都玩的呀。我一睡上去,他们就叫我方海雄同志……”“还说方海雄永垂不朽,对不对?”“是啊。为革命牺牲,老师说是光荣的事!”“你这个戆徒小人(傻瓜孩子)。人家不做,为什么偏偏你去睡在那里?”“做完了,就能吃到一小调羹麦乳精!”“唉呦,你吃一口,他吃一口,脏也脏死了。你嘴巴这么馋,不许你在到弄堂里白相!”晚上方克勤回来了,吃晚饭的时候,狠狠地批评了阿福。阿福答应再也不敢贪吃人家的麦乳精就去装死人了。云秋和克勤也不敢多说,怕孩子吓着了,在外人面前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来,惹出麻烦事。根据小孩子的错话来追究父母的事情也一再发生。这年头每过一些时候就有领导人去世,就满城满街播放哀乐,整天重复吊唁讣告,孩子们有样学样,有什么办法呢?
云秋下班搭车要走一段路。这里比较僻静。她看见前面另有一位年纪跟她相仿佛的女青年也在往前走,穿得比较整洁,丁字皮鞋擦得铮亮。一群男孩子跟在后面准备捉弄她。起先是跟着吆喝,她不理,加快向前。然后几个男孩就捡起树枝和小石头扔过去。一块石头正好击中她的后背。姑娘恼了,转过身来喊:“啥人?做啥?”野小子站住了,呵呵地笑。姑娘骂道:“你们这些野小鬼,没有爷娘教训的!”有一个男孩忽然冲上前面,吆喝起来:“你是啥好东西,昨天夜里我看见你跟人家搞腐化(发生性关系),我看到的!”所有的男孩们都喊起来:“哎,我们看到的!”姑娘气得要命,冲过来。这群孩子都穿弄堂逃散了。姑娘拉住一个逃得最慢的,拿起肩上背的小皮包,照着他的脑袋打了一下,那小孩挣脱了手,也一溜烟地逃跑了。对面的行人和走近的云秋都同情地看着姑娘,有的人叹息说:“现在的小孩教育真成问题。”“越来越不像话!”晚上正好美娟过来。云秋把这件小事告诉美娟。美娟深深地吁了一口气,对云秋说:“你不知道,现在教师简直不是人当的。名声不好,是臭老九,许多学生家长看不起你,嘴上叫你孟老师,心里想想,每月奖金都没有工厂单位多!”美娟的神态显得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机会。她在学校带一个毕业班。现在的中学不分高中初中,数理化改成了工基、农基,就是工农业基础常识。学期里面经常学工学农,下乡下厂。离开学校,住在农民家里,皮肤过敏,学生可能出事,除了教学,还要管学生的吃饭穿衣盖被,实在是一种精神压力。不出事就是上上大吉。再说我们工资就这点钱,分开开销,就显得更紧。更伤脑筋的是孩子吃奶,托儿所接送,都没法兼顾,都推给爱人,下乡一次,一个月,两个人里外忙得要死。学校不教书,学生不读书。你说的那种野孩子,每个学校都可以抓一大把。美娟眼睛里发出痛恨的光芒。“我的班里就有一个绰号叫小阿哥的学生,附近弄堂都晓得他叫小阿哥,不晓得他的真名实姓。这种人报纸上称之为文盲加流氓,我们老师的评价是:除了数理化,他们什么都懂!逃课、作弊、不交作业,那都是小儿科了。撇模子(对打)、拉场子(群架)、开刀子(伤害)都少不了他;传说中他至少已经白相(玩)过九个女孩子。而学校里我们好几个青年教师都还没结婚呢!可是公安分局就是拿不到犯罪证据,那些小拉塞(不良少女)就是不肯当庭指证。上课的时候,他不跟我捣蛋。他说了,孟老师。我知道你是正宗大学毕业生,(他还看不起没文凭的老师呢),你又是我的班主任,你上课,我困觉。阿拉有来有去,大家有数,互相不影响。……”“这种学生,你给他留级算了。”“留级?还让他留在我们学校啊?没门!还有大半年的功夫,全班都要毕业了。领导跟我们商量好了,好歹凑合给他个“毕业”,阿弥陀佛——送佛上西天,早早让他离开我们学校。我们这里庙太小了,装不下这样的白相人(黑社会头目)大菩萨!他在学校里,我们学校的名声也不好,还有一群小流氓跟着他。”克勤和云秋听了摇头不已。只盼将来阿福进中学的时候,不要遇上这样的同班同学。……送美娟出门,美娟轻轻地告诉云秋:“我有一天做梦,梦里又看见这个小阿哥,一脸坏笑。竟然说了一句:我就是毛主席……。醒来一想,莫非真是这样?教育革命的讲话里面,提倡学生可以不听课,可以打瞌睡,主张开卷考,科学、文学知识不重要,社会知识最重要。文学家、科学家都不值得尊重,反而是工宣队的师傅,半文盲的大老粗,值得尊敬。这样教育的结果,不就是文盲加流氓吗?……云秋看到了美娟眼睛里激奋的泪花。她安慰美娟说:“你不要太伤心。大家都很痛心疾首。这样的局面,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不是你一个人能够改变的。”云秋想起了阿福在小学里学唱的一首歌:“我家小弟弟,半夜笑嘻嘻,问他笑什么,梦见毛主席。”那都是拿孩子做题目歌功颂德的文字。想不到美娟梦见的是她日常愤恨的事情。我们姊妹之间,讲讲不要紧,你不要跟其他人提起。有时候好心好意,反而被当作驴肝肺,吃着轧头(横遭打击)。
总算到了九月份,学校开学了。暑气逐渐散去。九月九日中午领导传达了通知,下午中央有重要新闻广播。工宣队和军宣队的主要领导干部都召到上海市委去了。教学楼和就诊大厅都有广播喇叭,16点整,忽然传出了人们近年来早已熟悉的哀乐。中共中央告全国各族人民书……。哦,原来是毛主席逝世了。整个校园沉默了。全国各地的厂矿企业、军营和公社党委都在聆听电台的广播。全国各单位降半旗致哀,停止文娱活动一星期。云秋忽然想起了前些日子说的竹枝开花的事情。民间俗话居然还真的很灵验。
百姓的生活还是一如常轨。云秋只是叮嘱阿福不要在外面嬉闹唱歌。因为政府明令停止文娱活动,孩子们不可造次。云秋觉得人们的悲痛并不像报刊所宣传的那么痛彻心扉,倒是在会议表态的时刻多少都有点表演悲痛的意味。反而倒是在周恩来逝世的时候,普遍有一种祭奠总理,冷落更高领导的暗示。云秋的心里早已看透了高级领导干部的面貌,而且诸多首长私生活中的那些丑闻令人恶心,什么无产阶级革命家,优秀的马列主义理论家之类的头衔,对于云秋来说早已失去了圣洁的光环。云秋反倒是观察到一点,因为邓小平倒台、追查谣言而中断的议论,似乎又开始噪动起来:到底张春桥是不是能当总理,王洪文应该摆到什么位置,中央要安排多少个副主席……云秋觉得兴味索然。云秋每天巡看淮海路和南京路上许多店家扎起的黑绸绣球,黑缎面料再用白绒剪贴的奠字,用料之贵,剪裁之阔,令人乍舌。十里长街,全民戴孝。百姓的衣料远比不上祭奠上的布料。虽然明令停止文娱活动一周,可是一周后文化娱乐多日没有恢复的迹象,只是恢复了日常的广播体操而已。
国庆节过去了,十月七日晚上方克勤下班回来,吃了晚饭就开始鼓捣那一台红灯牌收音机。他把音量开到最低最低,房门也反锁起来。云秋张罗阿福睡了,进不了房间,就说:“克勤你弄什么哪?不让我进来呀?”克勤连忙开了门,让云秋睡下。自己又去把脑袋贴紧了收音机的喇叭。云秋只听见有一声没一声的“喀拉拉喀拉拉”。过了十点半,克勤才来睡下。云秋轻轻掐了克勤一把,说:“你先别睡,告诉我,你鼓捣什么事了!”克勤不想啰嗦,说:“没啥。睡吧!”云秋不放手,一头栽进克勤的怀里说:“不行,你不说老实话,我不会放你过门……”克勤知道云秋的倔脾气,犹豫了一下就服软了。“我说老实话,你可不能对外人说。”“你还信不过我吗?”“今天中午,我们单位的老常悄悄跟我说,好像中央出大事了。”“什么事?”“我也是这么问他的呀!他说,江青被华国锋抓起来了……”云秋下意识地伸手就去掩住克勤的嘴巴。克勤笑了。“你也知道事关重大了吧。老常是十几年的老同事、老搭档了。他也信得过我,否则也不会给我透这个底。他告诉我,他现在偷偷地听外国的广播。国内的消息太封闭,美国之音和英国BBC声音很清楚。我们夫妻在被子里讲的话,没有人知道的。”云秋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她想起五年前乍一听到林彪折戟沉沙消息的时候,也是惊诧万分,然后才明白,中央机关出现突发事件也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可是她不赞成克勤在家里鼓捣收音机收听短波。“我不许你在家里听这类短波消息。孩子小,邻居又近,容易出事。”克勤也同意:“我今天是实在憋不住了,以后我会小心。其实在海上或者在郊外,外台的信号很容易收听的。”“你还是当心点吧。”“可是国内的消息太封闭了,以后一定要适当听听外台的广播,否则憋得我受不了!”“你小心点吧。好歹你也是党员干部。”“哟,云秋同志的党性还蛮强的嘛。”云秋又在克勤身上掐了一把说:“什么党性不党性我管不着,我只要你不出事情,我和阿福过太平日子!”克勤叹了一口气说:“好好好,我哪里会要出事情。你和阿福是我的命根子。……你说是不是?”说完这句,克勤紧紧搂住云秋,亲热起来……一阵云雨之后,云秋静静地睡去。方克勤倒反而因兴奋而赶走了睡意。他刚才就不太愿意再跟云秋多纠缠这个话题。因为对于他来说,整天在机械、电子实验室打拼的工程师,收音机、短波接收机,都不是非常困难的事情,动手安装也不太费事。他甚至想,多人参与不安全,偷听敌台被查获判刑的事情也并非罕见。一个人收听,不对外人说起,是最安全的办法。单独出勤时,他完全可以顺路开车到郊外,或者在海上顺便收听一下。说起党员干部,方克勤并没有任何政治上的非份之想。文革爆发以后他越发觉得自己只是一介工程技术人员,(上海老话干脆叫我们外国铜匠),对政治手腕之类,完全一窍不通。但是,没有野心并不应该没有思考和分析的权利。长期被封闭,不得了解党政国家的情况,实在有一种憋闷的烦躁,甚至有一种被蒙蔽、被愚弄的感觉。做党员也不能老是被瞒着骗着过日子呀。克勤甚至觉得,一个正常的党,正常的国家,似乎不应该这样封闭,这样不透明……克勤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直到十月十六日,各单位才陆续传达了中共中央粉碎四人帮的消息。绝大多数党员和群众早已在小道消息的传递中了解了基本情况。党员干部们仔细聆听传达,只是为了准确地掌握中央文件的具体提法和概念,以免在今后的汇报和叙述中与中央精神发生错位。听完传达报告,方克勤发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凡是党员干部在任何公开场合都不再随便议论,反而是非党群众,进厂不久的小青工、被服厂干粗活的大姐们直言不讳,愤然抨击说:“什么继续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让邓小平出来恢复工作!”吃晚饭的时候,方克勤和云秋互相对证了一下,发现“英雄所见略同”,两个人不由得都微微一笑。坐在一旁吃饭的阿福看看爸妈相视而笑,也高兴地问:“妈妈,你们笑什么?”“没什么,我们看见你就爱笑!”孩子哪里懂得,他俩笑而不语,是因为说破了就不好了。党是代表人民的,怎么会跟人民不一致呢?
但是云秋心里仍然放不下心中的怨愤。“天下的人都以为,这首长是个什么好东西呢!”克勤沉吟了片刻,冷静地说了一句:“云秋,我说句话你别生气。毕竟他下放地方几年,倒是接了一点地气,懂得一点老百姓的想法,讲出了老百姓的声音。”云秋知道克勤说得不错。她不搭腔,去给阿福搛菜。“阿福吃菜,吃完了表演班级里的节目给爸爸看。”阿福想起来了,连忙几口就吃完了碗里的饭菜,放下筷子摆好了表演的姿势。阿福已经把新学到的郭沫若新词《水调歌头·粉碎四人帮》背得烂熟:
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政治流氓文痞,狗头军师张。还有精生白骨,自比则天武后,铁帚扫而光。篡党夺权者,一枕梦黄梁!……
看到阿福念得字正腔圆,声情并茂,方克勤笑得合不拢嘴,忍不住抱起孩子连亲了几口。云秋看着父子两个的快乐,心里好喜欢,双手连连鼓掌。然后起身检查阿福的作业,准备叫他做完功课去洗脚睡觉。兴奋之后,方克勤回过头来轻轻地问云秋:“你知道这首新词是谁写的吗?”云秋摇头说:“没注意。”方克勤笑道:“大人物呢。郭沫若,郭老之作。”云秋哦了一声说:“我说怎么念起来还挺顺口的。”方克勤又说:“你知道吗?文革头一年,郭老还有一首新诗,是专门歌颂江青的。“向江青同志学习,向江青同志学习!”……有人来敲门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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