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六四小说连载】彭小明:贞洁的眼神(9)

(CND纪念天安门民主运动30周年征文启事)

(接前文)

第二十回     整人运动人人自危      西遣调防户户犯愁

大学校园里大字报栏贴出了毛主席最新指示:党政军民学、工厂、农村、商业内部,都混入了少数反革命分子,右派分子,变节分子。此次运动中这些人大部自己跳出来,是大好事。应由革命群众认真查明,彻底批判,然后分别轻重,酌情处理。

因为云秋是烈属子女,根正苗红,毛主席的阶级斗争号召虽然总是很严厉,可是从来没有给云秋带来什么压力。那都是打击阶级敌人地富反坏右的事情。

可是星期二的中午,云秋到基层党支部去回收中央文件,遇到了一件事情。文革前中央文件都在党委阅读,一般很少下发基层。一月夺权以后,很多文件都下发到支部,直接向群众宣读。但是毕竟是中央的红头文件,每份都有编号,务必限时回收到党委。基层有时比较乱,常常不能及时上缴,只好派人下去回收。如果文件遗失了,那可是要追究和处分的。

云秋走过家属区的宿舍。刚好遇到一拨人从一户家庭出来,押着一名将近四十岁的妇女,满脸泪水,往办公楼走。一个小女孩突然从屋里奔出,抱住她的大腿哭喊:“妈妈,你不要走……”押解的人一时慌了手脚。那妇女倒还冷静,抱起小女孩说:“妈妈没做坏事,妈妈会回来的。快跟你爸爸回家去!”一个男人过来硬把连哭带喊的孩子抱住,扭头回家。押解的人对妇女狠狠地说:“走啊,磨蹭什么,你这个国民党残渣余孽!”

云秋望着这一拨人缓缓地走过。那个孩子的爸爸进入宿舍,还能听见孩子隐约的哭声。因为那妇女一直低着头,云秋没记住她的面貌。可是她猛地想起了北京囚室里的古慕瑾姐姐。

“这个妇女会不会也是古姐那样没啥罪行的反革命呢?”

又过了一个多月。各支部汇报清理阶级队伍运动的成果。交来一摞又一摞被清查对象的坦白交代材料。每天必须锁入档案柜中。在锁入之前,云秋留心地先翻阅了一遍。找出了一份自述文件。清查的單位是会计科,清查对象是陈爵芬,女,1930年生,三青团分子。批语:能主动交代问题,不承认有反革命罪行,对隔离审查有抵触情绪,经常深夜哭闹。……那天看見的应该就是这个女人了。

云秋翻开来阅读她本人的陈述:此人仅仅在赣南会计专科学校时期为学校中的三青团组织担任过抄写员,在国民党系统称做书记,实际上就是做记录。她交代,当时为什么做这件工作,第一,是家里弟妹多,做抄写可以有一点收入,节省家里的负担;第二,是她父亲是教师,家教甚严,从小习字认真,所以写得一手漂亮的行楷。从交代材料来看,果然是铁画银钩,字字珠玑,力透纸背,几乎不像是出于女子之手。她这样工作持续了大约一年,没有参加过任何残害人民的活动,只是帮助抄写文件,整理会议记录等等。连国民党的所谓“新生活运动”的宣传游行也没有参加过,(主要是怕羞)。解放后在忠诚老实运动和肃反运动期间已经审查交代,并宣布为一般历史问题。

……自述最后说,现在又进入了清理阶级队伍的阶段,愿意接受党和人民再次审查,努力改造世界观,重新做人,老老实实经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考验。然后高呼: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云秋忍不住想到,这样可怜的历史经历,难道也值得连续追究二十年?所有审查对象的交代材料几乎都是同样的套路,运动八股的口吻,低头认罪的态度,自我谴责的语句,读来令人厌烦。云秋拿开这一份自述,顺便瞥一眼下一份材料,红笔批示赫然在目:谨防当事人自杀。再看罪名,竟是叛徒。云秋顾不得细看姓名年龄,立刻翻开里面的自述内容。原来是一名党员干部。他的家乡原是国共两党在鲁南的拉锯区。今天八路军来了,明天还乡团来了。他的家庭出身是贫农,父亲跟着共产党游击队走了。家里就剩他和母亲。1947年的秋天,他才十六岁。八路军部队撤离他们县,还乡团又回来了。游击队的伤员离开的时候,留下了两支步枪。还乡团一到乡里,就发出通令,任何乡民不得留宿共匪,不得窝藏枪支。凡违犯通令者,一经查出,格杀勿论。当时听说邻村已经开始搜查抄家。他和母亲当时非常害怕。如果被抄出步枪,母亲就会被杀。他读过私塾,曾经看过一些旧小说,听过一些旧戏,特别尊崇孝道。为了母亲免死,他决定到乡公所交出了两支步枪。交了枪以后,还乡团的人来问了话,然后真的没有杀他母亲。这件事情就过去了。过了一年多,他的家乡解放了。他的父亲当了地方干部,把他带进城里上学,后来毕业就进了部队,调入了二军大。他早已入党提干,可是文革中有人提到他解放前在农村曾经把地下党游击队的武器交给了还乡团。他就被作为叛徒关押起来了。交代材料中,他也曾为自己辩解,当时还乡团不一定会杀死孩子,可是如果查出,一定会杀了母亲。他是为了保护母亲,才去缴枪的。他深刻地检讨,认为自己曾经听过说书,看过旧戏,受到孝道的影响,沉香劈山救母的故事,他印象很深。作为家中独子,他不能不做出决断,保护母亲的生命。

有一页自述谈到了自己被押解到隔离审查室前夕,他正在读初一的小儿子对他的态度。当他的妻子哭哭啼啼舍不得让他离开时,小儿子忽然大声呵斥道:“妈妈,让这个狗叛徒滚出去!”以后的许多天,儿子的声音都在他的耳边回响。自述中一再自责,认为自己对不起妻子,对不起女儿和儿子。本来他们都是红卫兵,现在因为爸爸有了叛徒的问题,他们当不了红卫兵,还被所有的同学看不起。因为连续的批斗和羞辱,这个人从隔离审查囚室溜进楼上的厕所,想跳楼自杀被阻拦。看到这里,云秋想起,前不久听说有人自杀未遂,那就是他了。

为了战争时期的两条步枪,毁了一个人的政治生命,毁了一个家庭。

云秋不忍心继续翻阅这样可怕的材料。急急忙忙把文件锁入保险柜。但是她的思绪却久久不能平静。总为这个案件觉得愤愤不平。为什么?她自己也无法解释。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在换车的步行途中,她无法让自己摆脱这个素昧平生的同事的冤案。肯定曾经在党员会议上互相见过,但是互不相识,更不了解。但是为什么为他的自杀,会这样难以释怀?运动开始以来,已经见过多少死人的事情?北京的老舍,在德胜门外的太平湖自沉湖底,上海的言慧珠,在上海华园别墅的浴室投环自尽,后来又是上官云珠,在不远的高安路建国西路菜场的街口坠楼身亡……,那些都是名人。我们二军大门口也曾莫名其妙打死了一个年轻人。晚上回到家里,云秋忽然想起,自己是在苦苦思索那个不幸的死者不应自杀的理由。云秋记起的是当年共青团小组学习革命理论的时候,曾经要求每个团员都阅读一本马列著作小册子。小组长也是奚铁根,安排给云秋的一本是列宁的《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云秋素来怕读那些枯燥无味的理论书。但团小组规定的任务不能推托,再说当时云秋还是对革命理论怀有十分崇拜和敬佩的感情,所以就硬着头皮坐下来“啃”读。啃了半天,那些革命战略和理论推理云秋基本上都没有记住。只有一小段是举例说明,倒是印象殊深。列宁讲的实例是说,如果一个人开车在路上遇到了武装劫匪,个人根本无法抵抗。这个时候应该怎么办?列宁认为应当拱手将自己的钱包、手枪和汽车都交给劫匪,换取自己的生命。把这些东西交给这伙劫匪,绝不是跟匪徒同流合污,而是为了赢得机会,战胜劫匪。列宁认为如果反对这样做,就是左派幼稚病。列宁嘲笑和批评了这种左派幼稚病。……后来团小组的理论学习根本没有坚持下去,不了了之。可是列宁著作中的这个实例却留在了云秋的脑海里。可惜本校的这位可怜人不知道列宁列举的这个生动实例。如果他读过列宁的这本小册子,他完全可以抓住这个论断据理力争。列宁是伟大的革命导师,连交出武器的话都说了,简直就是直接为他做了辩护。可惜的是,这可怜的人不知道列宁的这个说法。他用两支埋藏的步枪换来了母亲的生命,(她也是八路军战士的家属呀),有什么不对呢?未成年的儿子一句不懂事的叫喊,的确是刻骨铭心的伤痛;可是他也没必要撇下妻儿往绝路上走啊……

阿福最近学会了跟人接吻。你说一声“香香”,他就亲你一口。好玩极了。抱着阿福,云秋想到,那位政工干部少年时代受的是传统教育,听过劈山救母的戏文,还懂得怜惜母亲;他的儿子受的是革命教育,竟然六亲不认,恨不得把身受打击的父亲推出门外。听说自杀的人,往往在生死之间徘徊,只要亲人给他一点点温暖,他就不至于撒手人寰。云秋是过来人。清理阶级队伍以来,经常听到各单位都有人自杀身亡。简直比抄家的时期还要频繁。云秋怀抱着阿福,瞅着他粉嘟嘟的脸蛋,痴痴地想:以后阿福长大了,管你是红小兵,红卫兵,共青团还是共产党,反正不能让你忘记了孝道,别忘了妈妈和爸爸!

春节假期,办公室轮流值班。年初二下午,轮到云秋。云秋带了阿福那件织了一半的毛衣,坐在电话机旁,专心地织毛衣。忽然觉得口渴,就提了热水瓶去食堂打开水。天色昏暗,返回的路上,听见那一栋小楼里有点动静。再看的时候,一个人影从楼上坠下,声音很闷。云秋警觉起来,放下热水瓶就往楼下树丛里跑。果然有一个人瘫倒在地,云秋听得出是一种伤痛的呻吟。云秋径直上前,扯动他的身体。他大概是头向下坠楼的。可是灌木丛太密匝了,挡住了头部没有着地,反而是腿膝落地。他用微弱的声音请求云秋说:“不要救我,让我走吧。连儿子都骂我是叛徒,我死了干净!”云秋没有理会,返身回到路边叫人,拉住两个小伙子,叫道:“快来,救人!”三个人连拖带拉,把伤员送进了附属医院的急诊室。小楼上监管关押对象的值班干部也发现人不见了,连忙赶来问讯。云秋估计是看守人出去打饭的时候,跳楼就发生了。

农历初五,云秋上班。瞅着有空,就悄悄地去了一趟图书馆。图书馆的老马和小何都是熟人,知道她是党委办的干事。云秋说,要找一本列宁著作单行本。老马立刻带她进去。很快就找到了一本列宁的《论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坐下来匆匆一翻,就翻到了列宁举例的那一段。云秋也来不及抄写,拿了一张小纸条当书签,夹在这一页当中,就往医院急诊室走。到了急诊室,护士说,病人已经转到监护病房。云秋看了看,果然昨晚的伤者睡在床上,旁边的女人应该是他的家属。病人的下身打了整个的石膏,短期内不可能下地行走。所以也没人看守。云秋把列宁的著作递给病人家属,问道:“你是他的爱人吧?”她点点头。“他醒来时,你让他把这一段看一看,对你们有好处。”云秋怕她文化不高,不明白,就又说了一句:“他的问题就容易解决了!”对方大概连日来早被吓得晕头转向,反应比较迟钝。不过到底觉得云秋的态度和言辞都没有恶意。就点了点头。

二军大校园里传出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二军大将要换防到西安。重庆的军医大学换防到上海,西安的军医大学到重庆。除了海医系以外,所有的员工都必须换防。这个消息震撼了整个大学和家属区。人人都在议论这件事情。

云秋回家立刻告诉了方克勤。玉婷妈抱着阿福,也听到了这个消息。

这时候有人敲门,克勤开门一看,是玉婷挺着大肚子进来了。龙根是个模范丈夫,什么家务事都不要玉婷操持,只让她一心注意胎教。玉婷觉得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就出来到处串门。关于二军大要内迁西安的事,云秋也对玉婷说了。玉婷立刻就问:“有没有机会不去西安?”云秋和克勤都茫然无法回答。两个人都是党员,不服从党的调遣,恐怕是要犯错误的。玉婷却认为,能够不去外地,尽量不要去。玉婷妈插上一句:“上海人最值钱的不是钞票黄金,倒是屋里户口簿上的那个名字。外地再好也比不上上海。”玉婷接着说:“我上高中的一个老同学成绩很好,我考进师院,毕业分在本市当老师。她考进华东化工学院,全国重点大学。毕业要分到贵州,地球化学研究所保密单位,她坚决不去。现在在长宁区中学里当化学代课老师,临时工待遇。工资反而比我还低,她也乐此不疲。好歹她留在上海,跟丈夫小孩住在一起。她的工资比我少了十几块钱,可是她和她爱人觉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前两天我们私下里聊天,谈起上海的供应票证,串起来一句顺口溜。每一个上海人,十两棉花,九包香烟,八两豆制品,七尺布票,六张工业品券,五两油,四只鸡蛋,三两糖,两块肥皂,一只皮鞋。说得云秋、克勤和玉婷妈都笑了起来。云秋说:“没听明白,你再说一遍!”又重复了一遍。克勤冷不丁插了一句:“一只皮鞋应该是一双皮鞋吧?”玉婷笑着说:“真的是一只皮鞋!按规定,上海人的家庭,每一个小户,也就是四个人以下的小家庭,一年可以买一双牛皮鞋。夫妻俩带一个或两个小孩就是小户。童鞋不用票,也不是牛皮制品。他俩一年只能买一双皮鞋,平均下来,每人只能买一只皮鞋!对不对?这份上海人待遇,讲的是哪怕是在最困难的1961年,粮食定量之外,也能有这么多票证,全国各地,没有一个地方可以比得上的。有人说北京比上海还要好。云秋你是从北京来的。我看票证也差不多。但是你看看北京来上海的出差干部,一个个大包小裹地买东西,工业品、纺织品,上海还是比外地花色多,价格便宜。有人说新疆青海甘肃工资高。工资高一点,买不到东西,还是要来上海买,托人带,工资多一点不是一样花在路费上和人情上了吗?你们晓得的,每一条弄堂里都有一批“社会青年”,就是坚持不肯到农村到外地去工作的年轻人。初中毕业或高中毕业,少数人则是大学毕业或者大学没毕业的。……”玉婷妈帮着带阿福,也熟悉了克勤和云秋的为人,说话也不遮遮掩掩了:“好多人家不放子女下农村,情愿养他们一辈子。”方克勤问道:“十几岁二十岁可以,三十岁怎么办?”玉婷妈说:“总比下农村以后,每月倒贴强一点。住在家里,房租水电还是这么多,出去一个孩子,还要爷娘倒贴,那就是无底洞了。就算他们能够自立,来回的车费也不得了。能回来的,还算是好的,喆芳的小娘舅去了新疆,就没有回来过。”玉婷看了母亲一眼说:“姆妈,情况不一样的。云秋要去的是西安,工资待遇倒是都有的,就是分居两地,生活不好安排。”玉婷妈却接着说:“有工资也不保险。你小姨一家迁到宁夏,光荣支内。到了那里,连水都没有。一天两罐水,一罐烧饭喝茶,一罐洗脸洗手,洗衣服洗脚。……1961年为国家挑重担的人,回乡以后,没有一个不后悔。早知道这个样子,当年打死也不会离开上海的。”方克勤则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他赞同说:“上海的政策掌握好像也好一点。不大会野哗哗(上海话,乱来),1967年武斗,他们二军大门口打死过人,上海柴油机厂打死一个支部书记解福喜。全上海就打死那几个人。外地武斗,真刀真枪,我出差到过多少地方,国营大厂都打死人,几十个,上百人。连无锡苏州常州杭州长春也都打死好多人。上海毕竟还比较讲道理,讲政策。”等到阿福睡熟了,玉婷和妈妈告辞回去了。云秋和克勤坐在饭桌前,相对无言。云秋听了玉婷母女的说道,觉得不能坐在家里听命于人任凭驱遣。好容易成了家,有了丈夫孩子,孩子还这么小,忽然又被拆散,这是怎么回事?西安上海遥隔万里,往后的日子如何打发?云秋一面吃饭,一面对克勤说:“不行。我要再去北京,找汤主任。他曾经答应过我,有问题需要照顾,就去找他。”克勤比较冷静。他放下碗筷,不无忧虑地说:“云秋,你要看看形势再说。当年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长。他出了点乱子,下面的干部要帮着他堵住漏洞,遮掩面子。如今他自己成了党内第二号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能出面来罩住别人吗?他手下的那些人马当年是为了讨好逢迎首长,所以不遗余力,一手遮天;现在只怕是墙倒众人推,恨不得踹上一只脚,表示坚决划清界限呢。前几年,谁都觉得惹不起。现在情况变了,谁还认你是特殊女兵?”云秋听了,立刻冷静下来,觉得克勤的分析很有道理。但是云秋心里依然不能平静。“如若不是首长的兽行,我也不会离开北京,调入上海的第二军医大学。就不会摊上这分居两地的厄运。他害我挨斗挨打,还要害我到几时?”

自从云秋把遭遇和盘托出告诉克勤以后,克勤也开始注意舆论中关于首长的消息。看他到底如何收场,如何结局。克勤和云秋分析,首长既不像刘少奇那样被指明为中国的赫鲁晓夫被完全抛出,千人踏、万人骂,也没有像马天水那样被重新扶起,结合到革委会的领导班子去重掌大权。好几年完全不知去向,谁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克勤不胜感慨地说:“政治斗争的战场世事难料。你看文化大革命刚刚开始,王力、关锋、戚本禹三个人,年轻有为,锋芒毕露,冲锋陷阵,所向披靡。可是曾几何时,忽然间就变成了小爬虫,被关进了监狱。另外,部队领导干部杨成武、傅崇碧和余立金,名字经常见报,杨成武还发表了一篇大树特树毛主席权威的理论文章。可是曾几何时,他们三个一下子又倒了,说是变色龙。关进了监狱。过去我以为朝令夕改,鉴貌辨色是资产阶级政治斗争的特点,现在发现无产阶级革命队伍里也会出现这类变幻莫测的局面……”云秋听得不耐烦了,说:“好了好了,少发表这种危险的议论。自己家里讲过就一风吹了。单位的政治学习和组织生活你千万不要发表这类怪论。不说话没人会把你当傻子卖了。上班听够了路线斗争、阶级斗争,回家还是不得耳根清静。我跟你商量正经事儿呢。我打算,还是去一趟北京。跟大堂嫂说道说道。死马也当活马医。万一汤主任还认我这个直系亲属,给我一次机会,我们阿福就可以不去西安,跟爸爸在一起过日子了。”克勤去北站买过车票,因为九大召开,没有单位介绍信不能去北京。过了四月份,终于可以买票了。

买了车票,云秋立刻又进了北京。五月的长安街乍暖还寒。电话里大堂嫂立刻就听出了云秋的嗓音:“大妹子,你没事吧?”云秋嗯了一声,说:“没事也有事。我要见见你!”大堂嫂说:“好吧,咱姐俩也两年没见了。上东风市场吧,以前的东安市场,现在叫东风市场了。在门口等我,不见不散。”云秋站在市场门前,看见一位妇女向她走来,仔细一瞧,方才认出是大堂嫂。不到两年,大堂嫂老了,瘦了,黑了。“大堂嫂,我,我差点儿没认出你来!你怎么就变了一个人似的?”大堂嫂听了不由得伤心起来:“这文化大革命,容易吗?……”两人走进旁边的饮食店,随便吃了一点面条。大堂嫂告诉云秋,一月夺权以后,汤主任可没少吃苦。廖根宝这类小混混根本不是祸患,早已自生自灭。后来的三军无产阶级革命派,建工学院八一战斗团可是厉害多了。揪刘火线,冲击大会会场,抓叛徒,哪一场混战不跟中直机关造反派有关系?凡是找上门来的,都要找汤主任。说汤主任是材料袋,肚子里装的尽是活材料。说是中央高干走资派的好事丑事他没一样不知道的。我可是跟着担惊受怕呀。材料袋可不是好当的。为了从他的嘴里抠材料,批斗、打骂、饿饭、不给睡觉,能搞的都搞齐了。再说,你们不知道,跟毛主席跳舞的女孩子是会传话的。那年你回上海以后,5月13号展览馆演出,两派大打出手,打伤上百人呢。汤主任被造反派抓去好多天没回来。……”大堂嫂从提包里拿出一张照片来,两口子和孩子姐弟俩。闺女原是要下乡的。后来联系到部队参了军。当兵前照了一张全家福。云秋仔细端详,汤主任的样子简直没法跟上海火车站留下的印象相比了。那会儿还是一个中年干部的样子,现在可真的成了老干部模样了。这文化大革命实在是把什么人都折腾老了。

云秋也不含糊,开门见山就说明了来意。“大堂嫂,不瞒您说,我这次来也是来求汤主任的。”大堂嫂不接话茬,盯着云秋看。“我们二军大要调防去西安了。我结婚才多久啊,孩子这么小,到那么大老远的地方,我一个人怎么折腾一个三岁的孩子?”“不去不行吗?”“看您说的。全校大喇叭天天播放的歌曲就是《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到哪里去吔,那里艰苦哪儿安家!”“没有办法的人,是一定要走的。除非上面有什么照顾……”“这文化大革命触及每个人的灵魂,咱还能照顾谁呀!”“大堂嫂,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汤主任到头来总会有办法。当年汤主任还答应过我,有困难的时候,组织总会想办法照顾云秋的。现在到了节骨眼儿上,你们就能撒手不管了吗?”大堂嫂当然记得,汤主任确实有过承诺。可是谁能料到会发生文化大革命呢?再说,当时是首长欠下的糊涂债,那时他是总书记,风光无限,如今首长到底是什么了局,没一个人心里有数。大堂嫂不敢轻易答应下来,只好模棱两可地应承着:“妹子,我不敢打包票能给你照顾下来。死马当作活马医,我今儿个回家就跟你汤主任提这个事儿。如今造反派夺权搞联合,他已经不能拍下板子说了算啦。如有消息我会给你捎个信儿。”云秋把上海带来的四斤大白兔奶糖往大堂嫂手里一塞,说了声“给你家小子吃的!”然后补了一句:“我们人事处的老乔可是汤主任的同乡老战友,我不用说了。”

云秋告别了大堂嫂,离开饮食店就奔北京站。买了车票就往上海赶。女人的心里装了孩子和丈夫就装不下别的,她惦记着阿福的吃和睡。既然大堂嫂没有回绝,云秋心里好歹有个自我交代。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却说大堂嫂回到家里,晚饭桌上跟汤主任说起了云秋来京的事情。汤主任听了默不作声,饭后才在房里对大堂嫂说话。“这次九大筹备的时候,我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是九大筹备组的人传出来的话,是可靠的人,说是毛主席想把邓小平也安排进九大名单。可是没有搞成。虽然没成,可是这事儿的意思好象是说,毛主席没打算把首长当作跟刘少奇一般的走资派看待。是不是哪天还要重用他?咱们只是中南海湖边的一草一木,经不起外边的风吹草动。现在首长是一时落难,还是罪该万死,咱们谁也说不好。现在千人骂,万人踏,没人计较,可万一首长哪天东山再起,重新变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咱们给他落下话柄,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大堂嫂心里着急:“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汤主任说:“咱们留点儿后路,现在帮一下云秋,也不是十分费事。什么时候首长又来掌权了,还说咱们好歹还有良心。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汤主任心里有一杆秤,一要保住自己的命,二要保住组织的利益。保住了组织利益,也就保住了自己。从张子善、刘青山到高岗、饶漱石,再到彭德怀、王明、张闻天、刘少奇……,汤主任看得太多了。检讨处分之后,死的多,回来的少。但是王明、张闻天和康生还是留在中央委员会里。后来王明投靠苏联一去不回,不了了之。康生近些年反而越来越被重用,所以不可以听一时风生水起,就见风使舵。共产党的朝廷风云多变哪。汤主任挑了一个星期六的中午,给上海二军大打电话,让总机要通了人事处乔处长。开口他就没用他那南方腔的普通话,却用地道的家乡话浙江余姚的梁弄土话,免得双方旁边有人会听懂。简单的问候之后,汤主任就单刀直入地说开了:“听说你们军医大学要调防了。是不是?”乔处长接茬说:“整个二军大都开了锅啦。人人都在说调防。我们人事部门更忙得不行。岁数快退休的人都急着办退休,退休就能留在上海不走了。跟北京人舍不得北京户口一样,上海人也舍不得上海户口。”“我这里还有一个需要你照顾的人呢!”“哎哟,汤哥,你不要再给我加任务了。我已经是一头的包,不可开交呢。”“她是我早就交代给你的人哪,就是那个特殊女兵啊!”“啊,你是说这个特殊女兵啊。我哪里安排得下去哇!我都想找你在北京给我想办法呢。”“你有什么事吗?”“我老婆天天问我两个上中学的孩子要下乡的事情。”“我知道你的意思啦,这样吧,你家两个孩子想不想当兵?如今当兵是子女最好的出路了。我给你安排到北京的部队来,你帮我把特殊女兵留在上海别走啦。我不是让你白帮我的忙,你把孩子的资料寄来给我,我给你安排下去。北京的部队,亏不了他们的!”

调令下来了。云秋调往海医系行政科。海洋医学系必须驻留上海,不能离开海岸城市和海军基地。办公室里的人说什么的都有。特殊女兵神通广大呀,来无影去无踪呀,……。张沪琴冷不丁地低声说,谁知道是哪个头儿的小姘头啊!其余的人都只当没听见。大家心里解气,却又不好较真,万一说破了原委,怪罪下来,谁也担戴不起。反正已经调离,云秋也顾不得风言风语。

1969年10月,校园中的卡车满载着二军大的教职员工,医生护士,家属子女启程开拔,迁往西北重镇西安。迁移是人生的重大变故。可是组织上从来就希望每个人都随时听从组织的调遣,雷锋的话说得真形象,就像是一颗工具箱里的螺丝钉,想往哪里拧就往哪里拧。校园的大广场上,卡车一辆接着一辆,每家每户都有好多个网篮,锅碗瓢勺、坛坛罐罐。有些家庭是妇人退休了,来给丈夫送行,还有一些是子女已经下乡插队,赶回来给父母弟妹送行。还有正在被审查的批斗对象,包括那位三青团分子陈爵芬,云秋远远地看见她,带着一脸的无奈和困惑,也被押送着前往西安。最后人马离开以后,整个校园一下子沉寂下来,给人一种空落落的感觉,晚风吹过,零星的纸片飘飘忽忽,席卷以去。每天傍晚都有的广播喧嚣,此时此刻竟然没有响起,令人觉得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云秋的事刚刚摆平,无锡乡下的方克勉来信了。公社早就看中了他懂技术。在县农机厂学习的几个月,他把能学的“车、钳、刨”机械技术,全都揽了一回。有的活计,他不用学,看一下就明白了。如今公社筹办社办修配厂,技术上靠克勉挑头。上面拨下1200块钱。让他到上海采办一些便宜的基础设备。克勤马上回信,让他到上海来。两人一起到中央商场、牛庄路、虬江路旧货市场逛荡了一个周末,买回来台虎钳、铁砧、小钻床一大堆,还跟试验基地的领导商量,把一些本来就要处理的旧设备作价出售,买下来。公社派来一艘钢丝网水泥船,停在中山桥小码头,基地派了一辆卡车,把作价处理的设备,也把兄弟俩在机械市场淘买来的小机械一并运到中山桥下,装船运回了无锡。临走前,云秋问道:“克勉有没有女朋友啊?有了就要跟阿哥说一声。”克勉不好意思说。克勤说:“只要你看得中,阿哥会帮你办事情。”克勉就说了:“毕竟社办厂还是没有吃到商品粮,女孩子还是不大动心。但是外村来的盘妹跟我已经有这个意思。那年你们来我家的时候,她还是小姑娘。这次我问她。她娘晓得她跟我有意思。只讲了一条,脚踏车,缝纫机,两样有一样,就可以了。”克勤说:“好。阿哥帮你想办法。两样办齐不大可能,办一张自行车票还是有希望的。我买好了就写信告诉你。”克勉点头说:“要重磅的。”克勤明白,农村需要能承载重物的重磅车。国庆节前,自行车票拿到了。克勤买好了重磅车,还有一双男士牛皮鞋和一件蓝色涤卡中山装。克勤要把克勉打造成一个像模像样的小厂长。克勉坐火车来上海。带来了一小篓无锡水蜜桃。“现在不容易买到。都送到中央去了。我是走后门托人买的。”阿福的籍贯填写着江苏无锡。可是这一天才头一次尝到了如此甜蜜多汁的无锡水蜜桃。

第二十一回     痴大弟躲藏亡命读名著      智姐夫背诵名言除险情

云秋调入海医系,到总支办公室上班,除了整理文件,有时还要到郊区水电路的海军基地医院去。

每天晚上方克勤回来吃完晚饭就开始听广播,第31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在日本名古屋举行。虽然看不见运动员的身影,毕竟能听见小球在桌子的两边蹦跳和球拍击球的声音。解说员的解说把听众们的心抓得很紧很紧。一声“好球”,引来一片喝彩声。云秋特别反感。她忘不了首长就是打乒乓球伤了腿脚,住进了医院,毁了她的青春。她关了房门和窗户,让解说员的声音尽量不要传入。一面哄阿福睡觉,一面算计着,给克勤买一件新的涤纶衬衫,省下布票和纺织品券,再给他做一件中式的对襟棉袄,老是穿着军便服式的军袄,太单调了。缺少品味。陶诗洵精心修饰的形象在云秋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也要逐步把克勤修饰打扮得儒雅清爽起来,好好把他打造成一个有品位有风度的上海男人。首长那种“天下第一矮”的样子,实在恶心。汤得贵比他高大一点,可是穿一身军服,皱皱巴巴,一脸南方乡下人的狡猾,……反正云秋看不惯当今台上的官员众生相,没有一个是有品位有风度的。

有人来敲门,云秋听出是喆芳母亲的声音。因为喆芳马上快三十岁了,妈妈当然着急她的婚姻大事,已经一再叮嘱云秋留心物色人选。难道今天也是这事儿吗?开门进来,喆芳妈连连低声说:“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搅你们。云秋,你跟我们喆芳像姊妹一样。我有闲话也不瞒侬。……”原来清理阶级队伍,把喆芳爸爸也扯进去了。他是1946年入党的沪江大学大学生。当时入党介绍人在1949年保卫上海发电厂的时候牺牲了。党内就传说裴德山入党手续不全。因为家庭出身是小商贩业主,运动一来,罪名就变成了假党员,混入革命队伍的资产阶级分子。现在被停职“挂”起来,等候内查外调,再作结论。喆芳妈告诉云秋:“老头子他一点也不怕,因为历史上是清清白白的,挂起来就挂起来。不做什么事情,反而休养身体。谁知道喆芳她大弟哲明又有事情了。大弟到了黑龙江军垦农场,本来还不错。可是最近认识了农场里一个北京的女孩子。……”云秋笑了:“哟,那是喜事儿啊……”“哪里啊,他说不是。说是学习交流。互相交流的是什么呢?尽是些欧美翻译小说!”云秋一愣,然后说:“那也好啊,年轻人哪有不爱读书的。我们那时候也一样拼命看哪。”喆芳妈也是有文化的街道干部,她说:“情况不一样啦。咱们那会儿,还时兴看这些书。可是现在都说是洋名古,封资修,是裴多菲俱乐部。不让看啦。现在那姑娘的书传到我们大弟的手上,正碰上农场党委和团委要查资产阶级思想和修正主义苗子,大弟脾气也倔,一怒之下就跑了。他没请假,跑了几十里地就到了鹤岗上了火车,回来了。今天早上到的。回家了,也不说话。闷了半天,他哭丧着脸,告诉我,只怕连队里不会善罢甘休,团部也会要求追查,他让我和喆芳想办法,把书藏起来。喆芳就说:“没事。妈,你把书交给云秋姐吧。她那儿烈属加军属,没事。”“云秋,你就帮喆芳和她大弟一个忙,藏一藏吧。我也没来得及打开,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书。大弟说了,都是宝贵的好书,给搜走了就可惜了!”说完就把腋下掖着的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一页《黑龙江日报》包着的几本书。喆芳妈交代完了,就要回去。云秋说:“您也不坐一会儿?”喆芳妈叹了一口气,说:“老头子挨审查,儿子又被人家追查,一家人搞得鸡飞狗跳的,过的不知是什么日子。大弟他两年多没回来,回来又黑又瘦,像个劳改犯一样啊。我好歹要给他弄点吃的,让他赔补赔补。”说着她就回家了。

云秋打开报纸包,里面只有四本书,都是翻译小说,俄国托尔斯泰的《复活》,法国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钢巴拉》和梅里美的《卡门》,最后是一本美国的《永别了,武器》。前面几本,云秋都有印象,刚到上海的时节,曾经拿来读而忘忧。可是这本《永别了,武器》倒是没有见过。细看作者是海明威。那时候美国的小说介绍得很少啊。反正阿福已经睡下。她拍拍灰尘,把那三本都放进大衣柜的角落里,然后躺在床上翻看这本海明威的小说。小说讲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故事。云秋一下子就被故事吸引住了。

……亨利是一位来自美国的青年中尉,他热爱生活,热情,浪漫,他不明白为什么各国政府都这么喜欢打仗,把年轻人送上战火纷飞的战场。美国人说话坦率,用词简明。他受伤了,住进医院,认识了来自英国的护士,美丽的凯瑟琳小姐。他们开始了热恋。很快就爱得发疯,甚至在病房里,凯瑟琳守夜值班的时候,他们就颠倒做爱。战争的残酷,环境的沉闷令他俩疯狂地爱恋。战火越是凶恶,生活越是艰难,人们就越是期待爱情和美丽。并立刻沉浸其中不能自拔。凯瑟琳也深深爱上了亨利,他们不顾一切地相爱,梦想逃离可怕的战争。……

云秋一口气就读了半本,方克勤上床睡觉的时候,云秋却读得兴意正浓,爱不释手。克勤不忍心拂了云秋的兴致,笑一笑就兀自侧过身躯睡了。

……亨利决定带着凯瑟琳从湖边的旅馆爬进运动员的舢板,然后在夜色中向北划动。如果抵达彼岸,那里就是和平的中立国瑞士,那就脱离了战争,摆脱了死亡。夜气、寒冷、巡逻船……小舢板要闯过无数道难关,才有可能到达和平的彼岸。云秋紧张得不能自已。早已是后半夜了。她仍然爱不释手。决意要熬通宵把它读完。

读到巡逻艇已经过去,舢板已经接近瑞士湖岸,……云秋轻轻地鬆了一口气。转过脑袋来看闹钟,嗨,已经快七点了。方克勤睁开睡眼惺忪的眼睛,发现云秋熬了一个通宵,还在兴致勃勃地跟着书中男女翻腾起伏,忍不住笑了:“你真舍得一夜不睡,为书中的主人公们担惊受怕呀!”云秋在被窝里轻轻地踹了他一脚,“别乱说,小心我不理你。哎呀,这本书太好看了!你听着,你给我把这本书保存好了,千万别弄没了!”然后把昨天晚上喆芳妈说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克勤。克勤要上班,云秋起来给克勤做早餐,给阿福炖鸡蛋。

他们哪里知道喆芳家里已经闹得天翻地覆。

七点半的时候,忽然有人敲门,喆芳妈开门一看,竟是大弟的同班老同学梁根发来了。喆芳妈认识这位同学,他出身好,妈妈是纺织厂的老工人。父亲去世早,姐姐早已出嫁,妈妈就是宝贝这个独养儿子。梁根发学习不太好,老师总是派人来帮助他。大弟曾经跟他在一个学习小组。他有个绰号,叫孙大怪。那是因为他不认识孙悟空孙大圣的圣字,上课老师叫他朗读毛主席诗“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他竟念成了“今日欢呼孙大怪”,同学们全都哈哈大笑,老师也忍不住笑了。从此班上同学就叫他孙大怪。后来他到家里来找大弟,大弟劈头盖脸就叫他“大怪”,被喆芳妈当面喝止。

今天梁根发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他是刚下火车就直奔巨鹿路来的。他跟大弟一样,因为姐姐已经在上海国营单位工作,所以必须下乡。他跟大弟一起到了黑龙江军垦农场,又分在同一个连队。但是两人的志趣似乎完全不一样。大弟喜欢艺术,下乡前就拉过一阵小提琴。还喜欢悄悄地读马雅可夫斯基的诗歌,甚至抄写过一本普希金的诗集。到了黑龙江,他的追求被压抑着,只好隐忍不发。谁知一位北京女孩带来了好几本翻译小说,藏着掖着地偷偷看。后来被大弟知道了,暗中求她借来一阅。也许是白天实在太累了,晚上打熬不住,读着读着睡着了。手电筒从被窝里滑出来,被人看见了。后来消息就传开了。连队把情况汇报到团部,团部决定要追查。大弟一听就急了,这几本好书,好容易到了手,还没读完就要被没收,那怎么向北京姑娘交代呀!他一不做,二不休,揣上小说就离了连队,连夜赶路到火车站,买票就往上海逃。

连队里当晚就发现大弟擅自离队。非经请假,不辞而别是违犯纪律的大事。团部认为性质很严重,因为牵涉到什么外国小说,所以属于“意识形态方面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要求绝不放松,追踪到底。这时候,梁根发正在争取入党,除了田间劳动还可以以外,梁根发实在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讲革命理论,他远远比不上几个政宣组的笔杆子,搞文艺节目,他没有一样歌舞器乐才艺,跟班里的其他知青的关系都一般,没怎么样;所以要想出人头地,还真的不容易。大弟擅自离队,恰好是一个机会。梁根发主动请缨,要求出马去上海追踪调查。连队干部分析,裴哲明这个男孩子活动能力不太强,交游不广,估计多半是返回上海老家躲避。于是立刻答应梁根发回上海追查,在家时间作为探亲假,工资照发。临走时团部还开出了介绍信。

他来敲门的时候,喆芳、她爸爸和弟弟都还没起床。大弟慌忙穿衣靸鞋出来见人。梁根发一见大弟,立刻大声叫道:“裴哲明,你逃不掉了!……”大弟冷冷地回答说:“大怪,你小声点。我爸爸还没起来。”“裴哲明你把大毒草交出来。团部派我回来,专门追查这个问题。再不交出来,你的问题就严重了!”他看大弟不予理会的样子,就对喆芳妈说:“大弟姆妈,大弟这次问题严重啦。他带了好几本外国翻译小说,黄色书,半夜里偷看,被人家揭发出来,就连夜逃回上海。我给他半个小时的时间,让他自己考虑,是自己交出来还是让我去街道党委报案,让区里的公安分局来搜查。……”大弟脾气也倔,他大声对妈妈吼道:“妈,你别听他胡诹,有本事他去告去!”喆芳妈在街道里工作多年,她明白,公安局里如果发生所谓“黄色书刊”的案子,少不得进去就是一顿“生活”(挨打),等到查明真相,已经打得鼻青眼肿……弄得不巧,可能落下终身残疾。她心里真有点急了。喆芳刚好从房里出来,所有的对话都听见了。妈妈对她使了使眼神,然后就大声说:“喆芳啊,不是你已经把那几本旧书还给你云秋阿姐了吗?”一面示意让喆芳去给云秋打招呼,一面稳住梁根发:“小梁,那几本书都是人家的,我们大弟拿回来,都已经还给人家了。不信我带你到他们家里去问问,……”大弟火冒三丈,斥责妈妈说:“妈妈你这么没良心,这种事情去把人家拉扯出来,你是人不是人哪!我男子汉大丈夫,好汉做事好汉当。梁大怪,你有本事冲着我来,我就不信看了几本书就有杀头的罪名!”喆芳早已背上包,说了声“上班去了。”就出了家门,绕回隔壁,去给云秋报信。“云秋阿姐,克勤阿哥,事情麻烦了,农场里来的人要来追查了。你们想想办法,挡挡回去,实在不行,就给他拿去算了,处分、批斗,都只好让大弟去忍受了。我这时间也要上班,给你们添麻烦了。”说完无可奈何地走了。云秋抱着阿福对方克勤只说了一句话:“你想办法把这个什么鬼人给我挡回去!这本书我要保住的!”方克勤立刻转身到云秋的床头,把《永别了,武器》塞进了自己的公文包,又把柜里的《卡门》也塞了进去,然后把拉链拉好。说话间,就听见楼下喆芳妈远远地叫着:“云秋在家吗?”云秋抱着阿福在楼梯口让阿福招手:“阿婆早,阿婆好!”那梁根发一脸凶相地跟在后面。

进了屋里,喆芳妈讪讪地介绍说:“这位是我家大弟的同事,现在来追讨那几本翻译的旧书,我说已经还给你们了。他就硬要我带他一起来追问。”梁根发这时也很一本正经,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介绍信,煞有介事地递给方克勤。连寒暄也没有一句,眼睛直瞅着方克勤和云秋就威胁说:“我是接受单位委托来执行任务的。不要闹到双方单位出面,惊动街道党委和派出所!事情闹大了,大家面子都不好看!”方克勤看到对方如此不客气,便也不寒暄,拿过那介绍信,展开一看:原来是黑龙江建设兵团的介绍信。

最高指示: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兹有本团军垦战士梁根发同志(团员,家庭出身:工人)前往上海,追查本团战士裴哲明携带出走的封资修外国翻译小说问题。希望各地革命委员会和相关部门大力协助支持,打好意识形态领域内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这一仗。

此致敬礼

中国人民解放军沈阳军区

黑龙江农垦总局生产建设兵团九团

1971年7月12日

看过介绍信,方克勤心里更加有底。原来建设兵团也没有闹明白,到底是哪几本书。这样就有了转圜余地。方克勤一本正经上前就跟梁根发握手,然后说请坐。梁根发一下子觉得不好发作,只好坐下来。方克勤干咳了一声说话了:“小梁同志,时间比较紧,我一会就要上班。抓紧时间,咱们聊几句。……”他一边说,一边把公文包往自己这边挪一下,梁根发忽然觉得会不会方克勤把几本小说塞在包里携带出门,就立刻伸手要拉方克勤公文包的拉链。方克勤敏捷地一把按住公文包,厉声喝道:“别动!这是国家的军事机密,你不可以打开!”梁根发好像被烙铁烫了一下一样,把手缩了回来,抬头细看方克勤,方克勤解开腰间的皮带,连同手枪一起放在桌上。然后不紧不慢地说开了:“小梁同志,你今年才二十几岁吧,革命热情是很好的,但是革命经验还不丰富。慢慢来。关于你说的翻译小说,我可以向你介绍一下,那是几本巴尔扎克和托尔斯泰的小说,都在我这里。但是我告诉你,关于这两位作家,革命导师是有过重要的评论的。革命导师恩格斯说过,巴尔扎克是伟大的现实主义大师;革命导师列宁说过,托尔斯泰是俄国革命的一面镜子。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俄国的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中国人民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怎么样,听明白了没有?”

梁根发听了立刻警觉到今天遇到了他无法应付的理论问题。他想了一想,说:“你刚才说的毛主席语录人人都知道,但是你前面说的那些语录,你,你敢写下来吗?……”方克勤笑了,“当然可以啊!”方克勤转过脸叫云秋拿出纸笔,然后当着梁根发的面,开始听写:

方克勤念,云秋写:

革命导师恩格斯指出:

巴尔扎克是一位伟大的现实主义大师。

革命导师列宁指出:

托尔斯泰是俄国革命的一面镜子。

毛主席语录:

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中国人民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

海军东海舰队上海基地方克勤敬錄

方克勤拿过这张纸来,交给梁根发,说:“小梁同志,这张纸,你可以拿去查对,革命导师是不是有过这样的教导。查不到,可以来问我,我来告诉你。我家里确实保存了这两位文学家的小说。你们兵团党委有什么疑问也不妨来找我,我解释给他们听,为什么我保存这样的翻译作品在家里。革命导师早就称赞过这些伟大的作品。今年三月开始,党中央部署了批陈整风运动。现在各级党委都提倡读马列原著。小梁同志,你已经打了入党报告了吧?”梁根发没料到方克勤会问出这样反守为攻的问题,又不好不答复,于是点了点头。方克勤接着逼近说:“你读过几篇原著的文章啦?……还没有?作为知识青年,应该努力呀。知识青年跟工农干部大老粗不一样嘛。今天这件事情啊,也是一个学习马列的机会嘛。你们是沈阳军区的军垦单位,我们是东海舰队的科研单位。我的名字都写上了,以后咱们多联系!”说完,他把手枪和皮带披挂上身,然后拎起公文包,作出送客的样子。喆芳妈心里高兴,嘴上不说,也连忙起身,望着梁根发说:“那,咱们也回家吧?”梁根发非常尴尬地站起来,“这,这件事就这么算啦?”在楼梯上,方克勤快步奔跑,说了声“再会!再会!”扬长而去。喆芳妈顺势直喊:“侬快点走好,再耽误就要迟到了!”

梁根发到喆芳家里取了行李,灰溜溜地回家去了。他的心里已毫无底气,因为他从来就不喜欢看那些翻译小说,书中人物的名字就不容易记住,更没有读过革命导师的论著。回想起来,最近的运动号召确实有要求读马列原著的提法。谁会想到自己满以为可以表现进步的机会,竟触着了这个霉头。但是他不敢冒失地断言那些导师的语录是真是假,更不敢说导师的话政治上不正确。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多少人都是因为说错一句什么话,冒犯了毛主席,结果逮捕判刑劳改,挨枪子的都有。何况是比毛主席资格更老的马列导师?看样子他只好把情况向团党委如实汇报,谁要是想查革命导师的语录,那就是政宣组、理论组的事情了。

梁根发的想法非常实在,争取入党提干是他的梦想,但是折腾什么理论可绝不是他的愿望,更不是他的强项。尤其是看到陈伯达这样的马列理论家,中央文革组长,忽然间又变成了假马克思主义的骗子,野心家阴谋家,觉得实在是太可怕了。梁根发记得中央文件的两句话:陈伯达“自称小小老百姓,实为大大野心家”。印象太深刻了。

晚上方克勤回到家里。一进门云秋踮起脚跟就亲了克勤一口。两人相视而笑。克勤把阿福拉到身边连吻三次,问他说:“宝贝,妈妈今天最喜欢阿福,还是最喜欢爸爸?”阿福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妈妈说,妈妈最喜欢阿福!”

吃过晚饭,阿福睡了。云秋躺在床上等克勤来说话。方克勤靠在枕头上,伸手关了电灯。忽然云秋扑过来跟他接吻。克勤竟有一点措手不及。他伸手抚摸云秋的腰肢和背脊,深深地吸入云秋美发中散发的香气。云秋轻轻地问:“那本《永别了武器》拿回来了吗?”“没有,我藏在单位里的保险箱里。那是机密级的保险箱,没有人可以打开的。我怕他还要来找麻烦,过几天再拿回来不迟。”“那个姓梁的还会去找街道党委或者公安局吗?”“我谅他还不敢。我们给他写了两个导师,一个伟大,再来一个现实主义和革命的镜子,再加一段毛主席语录,就把他彻底镇住了。他越猜不透现实主义大师是什么,就越不敢再出来瞎胡扯。”云秋把乳房紧紧地亲近克勤的胸膛,表达自己对克勤的钦佩和感激。“你怎么会把革命导师的语录记得这么清楚,出口成章呢?”“这是我学过的功课呀!”“你不是学机械工程的吗?”“是的,但是我们有一个很好的俄文老师,玛莎·伊凡诺娃。那时候,我也曾有过疑问,中苏都是社会主义国家,我又是共青团员,为什么我们还要阅读那些旧俄时代的小说,例如托尔斯泰的《复活》,《安娜卡列尼娜》;甚至法国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这样的作品,而且读起来还觉得很有意思,觉得很有启发?是玛莎老师给了我答案。她是师范学院文学系的学生,她们学院外国文学的讲师很年轻,法语非常好,经常给她指导。后来他们就变成了一对恋人。她的法语和德语就是在热恋中学好的。她也读了很多法国名著,她的未婚夫给了她很多指导,马克思、恩格斯如何评价这些世界名著。……”“你们的俄语老师好浪漫哪!”“在苏联,师生恋是很多的,再说那时候讲师本人也很年轻嘛。”云秋插话问道:“玛莎老师很漂亮吗?”“她来教我们的时候已经四十岁了。年轻时一定很漂亮的。我们有一张毕业集体照。我提出这个问题之后,玛莎老师就把这几段语录用俄文翻译出来,让我再翻译成中文,并希望我不要忘记。所以我的印象相当深刻。这个姓梁的这么蛮横不讲道理,气得我急中生智,就想到了玛莎老师的讲解,现成地拿出来,给他一个教训。其实,文化大革命这几年,我就常常在思考,难道马克思恩格斯的评论就不对了吗?……现在中央也号召学习马列著作了。我发现,说起来我们是马列主义的党,实际上党的干部里面很少有几个是真正读过马列著作的。有时候想想,觉得蛮滑稽的。”云秋伸手扪住克勤的嘴巴说:“你少发这种牢骚,给自己找麻烦。”克勤搂住云秋亲吻说:“我只是在自己家里跟你讲讲。实际上,恩格斯的话还蛮长的,他说,他从巴尔扎克那里所学到的东西远比从职业历史学家、统计学家和社会学家那里所得到的全部数据还要多得多。巴尔扎克对贵族阶级的嘲笑是尖刻的,讽刺是辛辣的。他的同情却完全是在那些共和主义的英雄一边,而这些恰恰是代表人民利益。他描写了贵族统治者们不配有更好的命运。”“你好像在背诵一篇文章差不多。”“是啊,那时候我真的用俄文背诵过这一段文字,背诵之前,先用中文背诵一遍。”作为奖赏,云秋又抱住克勤反复亲吻。接着克勤也亲吻云秋丰满的乳房。他抬起头说:“后来我看中文翻译的巴尔扎克小说,那些前言或后记中往往都提到了这些导师的评价,好像是把他们抬出来做护身符一样。你可能没有注意。”“我们女孩子哪里去管那些什么序言、译后记之类的文章啊。拿起小说来,首先就看第一章,第一回。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马克思、恩格斯这些人倒还是讲些道理的。这共产党革命闹到中国以后,就闹得无法无天,蛮不讲理了。”克勤轻轻地在云秋的腰肢上捏了一把,笑她道:“嗨嗨,你怎么也发起牢骚,说些个容易惹麻烦的话来了?”云秋假装嗔怪而生气的样子,说:“我不过是在自家的被窝里跟你讲讲罢了。你不爱听,那我不说了!”克勤连忙赔罪说:“别别别,云秋别生气,我实话告诉你吧。我这辈子呀,最爱听的就是你的牢骚话。你呀,平时就是说得太少,说出来还一定是非常有道理!……”方克勤的话音刚落,云秋的臂弯紧紧地勾住克勤的脖子,拼命地亲吻。耳鬓厮磨,肌肤相亲。身体的运动逐渐和谐,云秋感觉到克勤的动作沉稳有力,节奏均匀,坚实强劲;克勤只觉得云秋匍匐在自己的怀里,张弛有度,温柔迎合,早已融合成一体。克勤仿佛觉得自己的身体失去了重力,快活得忘记了一切。

早晨,克勤准备好早饭,云秋喂阿福喝豆浆。云秋忽然问道:“克勤,昨晚忘了问你,玛莎老师的爱人到中国来过吗?”克勤一脸的严肃,叹了一口气:“非常可惜。玛莎老师的爱人没有来过中国。战争中伊凡诺夫上了前线,1945年他没有回来。”“他牺牲了?”“不,他是被红军肃反委员会杀死的。”“为什么?”“伊凡诺夫学问太好,精通法语、德语和英语,攻克柏林以后,苏军跟英美法占领军有许多交往,他承担了很多翻译工作。因为他跟英美法的军官们接触太多,引起了政委的怀疑。柏林当时很混乱,发生了谋杀苏联军官的案件。伊凡诺夫被怀疑是内奸。很快就被处决了。……”“这肃反委员会也太残忍了。”“这就是克格勃嘛!一直到1956年才来了一张平反证书。说是冤案。”“玛莎老师怎么能忍受这样的冤屈!”“是啊。伊凡诺夫具有语言艺术的天才,又很有浪漫情怀,任何人都无法在玛莎的心目中将他替代。所以苏联派遣专家支援中国的时候,她立刻报名要求接受挑选。她希望改变环境以调适自己的心灵孤寂与悲哀。”“他们没有孩子吗?”“没有。他们新婚的时候,刚好战争爆发。”云秋沉默了。方克勤看着云秋怀抱中的阿福,忽然感慨地问道:“如果我也不能回来,你怎么办?”云秋眼睛一瞪说:“你敢不回来。”“如果是战场阵亡,为国牺牲,那是我的军人天职。但是如果是被自己人害了性命,像伊凡诺夫那样……”云秋拿起阿福的奶瓶往桌上一放说:“那我就去杀了那个王八蛋政委!”克勤没想到云秋如此斩钉截铁,不由得微微一怔,笑起来说道:“云秋你还真有血性哪!”云秋一脸严肃地回应道:“我忘不了你说的那个女中豪杰施剑翘。她一个家庭妇女,都有如此的复仇胆气,我一个特殊女兵还不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克勤听了,哈哈大笑,忍不住抱住云秋左右开弓地狂吻她的两颊。差点儿把云秋怀里的阿福挤哭了。

克勤拎起公文包出门的时候,云秋嘱咐说:“嘿,别忘了把那本《永别了武器》带回来。再不读完,我憋得受不了了!”

星期六的晚上,云秋捧起海明威的书,把最后的章节读完。末尾都是意识流的独白。是亨利无声的呐喊,是亨利绝望的呼叫,他不能接受凯瑟琳的离去。一个美丽的生命,一个跟他一起逃亡的姑娘,历尽千辛万苦,终于逃到和平的地方,终于可以迎接婴儿的降生,怎么忽然间又撒手离去?……然而亨利的独白没有任何回应,凯瑟琳已经没有声音。云秋读完了。心里却好生怅恨。凯瑟琳,还有孩子,怎么就没有了呢?凯瑟琳是死于难产。医院、大夫、护士,都无法挽救这个刚刚逃离战火的产妇。亨利叫喊着:凯瑟琳,你不能死!我爱你!凯瑟琳……亨利无望的呼叫恻人心扉,云秋的心被海明威的描写彻底震撼了。凯瑟琳,你不能死!可是故事结束了。她死了。云秋真不愿意小说就此结束。可是小说结束了。云秋的泪水沾湿了手绢,也打湿了书页。她仰面朝天,听任热泪滚下脸庞。她想到凯瑟琳,想到了自己。凯瑟琳还是幸福的。她曾经一见钟情,爱上了她喜欢的男子。而且在这个男人最需要温存和爱抚的时刻,她激情地奉献了自己的贞洁和热情。那是少女最宝贵的时刻。多少女人可能永远也无缘体尝这个激情奉献的黄金时刻!凯瑟琳却在那个美好的时刻跟亨利相吻相拥,一步登天地跨入过灵与肉的忘我化境。凯瑟琳的爱情之美触碰了云秋心灵深处最深的痛楚。只有她看到自己跟方克勤一起抱着小海军阿福的全家福照片的时候,思绪才返回到现实中来。

……克勤回家来,看见云秋埋头做事不说话,他猜想云秋是被书中的人物打动了。他走进卧室打开书,坐下来阅读。他也想体尝云秋被打动的那些激动。云秋默默地做饭,照料阿福。她期待克勤读完了来跟她一起讲谈海明威。

星期日的晚上,克勤手上的书已经快要翻到末尾。躺在床上,云秋静静地等待着克勤读完最后一页。克勤把小说轻轻地阖上。回过头来端详云秋,才发现云秋一直在注视着自己。克勤语重心长地说:“美国的小说我过去没有读过。海明威更是第一次读到。我的感觉,美国的小说比欧洲的小说更加直白,更加坦诚,更加贴近生活,海明威的小说有一种直入人心的美!”云秋伸出雪白的双臂,搂住克勤,给他一个长吻。克勤抚摸云秋那盈握的乳房,分明能感觉到她的心律因赏激而跳荡。拥抱中,一次又一次的唇舌的亲吻和身体的迎合,分明是云秋对他的睿智和雄辩颁发的奖赏。

激情过后,方克勤从兴奋中回复苏醒,却发现云秋满眼泪痕。“云秋,你想到什么了?”“我觉得凯瑟琳在爱情上还是幸福的。”方克勤立刻明白了云秋的心思。“我不可能回到少年时代,重做你的白马王子。但是我会像你所希望的那样做一个体贴你,爱护你的男子汉。我们还有阿福,难道还不能给你补偿于万一吗?”“克勤,我知道你非常爱我。我们还有阿福。他是我们的幸福。可是你知道,心灵的伤痕是无法弥合的。那是永远的痛,永远的恨!”

第二十二回     侨汇券引来嫉恨欣羡     劳改犯面对离别死生

大弟哲明一不做二不休,不断来到云秋家里,拿回了躲过一劫的小说,缠着要借取克勤云秋所有的古典翻译小说。一本接一本地通读。如饥似渴,如醉如痴。喆芳说笑话:“我们家大弟疯了。”哲明则回答说:“我向人家云秋阿姐学习。那么多书,她都看过了。”父亲和母亲都提醒他,不要看多了古典翻译小说受到不好的影响。他回答说,越读书越觉得自己读的书太少,就越想要补上这一课。前几天,喆芳妈告诉云秋和克勤,自从梁根发来追查翻译小说,大弟变得成熟了,也沉默了。一直在家足足呆了两个月,算是自己给自己放了两个月的探亲假,拎了旅行包又回黑龙江去了。

那些日子,大弟在家里闲呆着,看看书,拉拉提琴,真是恨不得再也不回黑龙江了。可是他在上海没户口,没工作,很难混下去。再说,爸爸妈妈都是党员干部,他们也没法听任一个儿子“脱离组织”,长期“逍遥法外”。离家之前,父亲还跟他说了,要他准备好,接受组织的批评,接受领导的处分,不得有任何抵触情绪。大弟心里想,你当老爸的,党组织不信任你,“挂起来”,内查外调,你不是一样觉得委屈?凭什么我就不能有抵触情绪?不过大弟心里明白,父亲毕竟还是地下党时期的干部,只要查不出问题,总归还是老干部。而自己仅仅是一个下乡知青,毫无本钱。没有什么好说的。头戴三尺帽,准备挨一刀。逆来顺受就是了。

到达农场连队已经是九月中旬了。连队的同事只说“啊,你回来了!”早已回连队的梁根发看见他,也不说话。到场部报到,会计见了他,面无表情地对他说:“上面通知了,裴哲明未经许可,擅自离队回上海,扣发工资,直到返回连队为止。”大弟心里早有思想准备,一点也没有激烈地反应。心想,应该还有更加严厉的打击吧。可是全连好像都来不及考虑处罚大弟的事情,大家忙着十月秋收大忙的准备工作。秋收是能把人累死的季节,大家都在沉默地准备。大弟起先还紧张地等待,或许忽然会举行一场批判教育大会,宣布严肃处分裴哲明……可是进入大忙之后,每个人都忙完了活计,躺倒就休息。好像真的把翻译小说之类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转眼就是十一月了。从北京探亲回来的人带来了惊人的消息,林彪出事了。团党委已经接到了上级党委的通知,紧接着就是全党全军的“揭批查”。团党委的干部考虑的是把批陈整风转移到批判林彪一类政治骗子的运动中去,关于裴哲明的什么小说问题已经不那么重要了。连队的基层干部忙于秋收秋种的生产问题,再说,两个月的工资扣发,已经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处罚,再作组织处理也没了劲头。梁根发在方克勤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原以为可以手到擒拿,却碰上了方克勤提出的导师理论语录。梁根发觉得完全不是对手,只好把矛盾上交,让领导去解决。结果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那一位北京姑娘经过了一场虚惊,只当是几本好书已经石沉大海有去无回,却不料不卑不亢的裴哲明遭遇困境时竟然如此敢作敢当。私下里对他表示感谢:“哥儿们有义气!书保住了就好,啥时候还给我,咱往后再说!”其他爱看书的“哥儿们”都挺高兴的。大弟比较庆幸的是,居然没有受到什么行政处分,谢天谢地!

却说玉婷姆妈的眼神越来越差,一过五十五岁,针线活就不好做了。医院里检查之后,说是白内障,目前没有药品和手术能解决。玉婷姆妈就常常叹息,说自己变成了“亮眼瞎子”。嘴上不说,她心里暗自回想自己的少女时代,那时在上海南洋女中上学,远近的孃孃阿姨,谁不夸我的眼睛又明又亮,打扮清纯幽雅。青春易逝,风光难再。如今已有人老珠黄之叹。以前每趟娘舅从香港寄来钞票,她都能自己去银行兑现。现在眼睛不好,戴上眼镜还是糊里糊涂。玉婷要上班,做营业员就是值班时间长,调休机会少。她就托云秋帮姆妈一道去办理。云秋一口就答应了。到了银行分理处,正好碰到银行领导下基层,好像是搞抽样调查研究。一男一女两位干部看到云秋搀着玉婷姆妈来兑外汇,两个人好像母女一般,云秋白净俏丽,衣装入时清雅,玉婷姆妈也慈祥端庄,雍容有度,两位干部眼睛一亮,就来寒暄招呼。“老妈妈今天来兑外汇是吗?”口气非常和蔼可亲。云秋不免有点觉得一点意外。他俩顺势就把云秋和老人家一起请进了办公室。“这次兑换多少外汇呀?”玉婷姆妈低声回答说:“一点点,两百港币。”“啊,两百港币也有八十多块人民币了。”说着话,那位女同志已经接过汇单去把现金拿过来了。一边又问老太太:“是啥人给你寄外汇呀?”“是我娘家兄弟,小娘舅。”两位领导很关心地问:“小娘舅在外头是做生意?还是在公司里做事体?”“小娘舅是在西屋电气公司香港分公司做事体。”云秋只是在一旁微笑,她完全不知道,不好插嘴。但是云秋发现,两个人的态度跟单位里、平常运动中的感觉实在很不一样。单位里搞运动,凡是说到海外关系,港台亲属,那种阶级斗争的气氛非常恐怖,可是这两位干部的态度却大相径庭。他们的样子,让人看得出来,他们恨不得小娘舅是一个香港的大亨,海外的大老闆,每月能有大量汇款寄给国内亲友。当云秋跟玉婷姆妈一同步出银行的台阶时,云秋忽然心有所悟。她明白了。中国银行非常需要外汇,非常希望海外亲友多给国内百姓汇款。他们的工作成绩就是动员市民力劝海外亲友多寄外汇,恨不得直接帮市民向海外喊话要钱。作为金融干部,他们知道国家的外汇短缺到什么程度,所以他们会这么急切,这么和蔼。至于市民们在单位里,在运动中到底受到什么样的冲击,在政治上遭到什么样的歧视,这些干部并不关心。国家金融系统甚至根据外汇的入口,拨出少量的物资,作为侨汇券发放给得到侨汇的市民,他们已经觉得功德无量了。玉婷姆妈还要到四川路桥天潼路的邮政总局去一趟。去取回小娘舅寄来的药品和衣服。到了邮政总局,一个地下室的小间里,坐着两名职员,一个老年,一个中年。看见云秋和玉婷姆妈进来,表情是很不耐烦的样子。跟刚才的两名干部的脸色完全不一样。玉婷姆妈递上单据,那位职员看了以后,宣布说:必须为香港药品课税。税金是二十五块七角一分。然后命令玉婷姆妈填表。海关关税表每一栏目都有中英两种文字,所以字体特别小。玉婷姆妈完全看不清楚。云秋则从来没填过这类表格。搞了二十分钟,也不知道填得对不对。那老的说:“你以前没有填过这种表格吗?”“填是填过的,没记牢。”“老早填过的也没记牢?哪能就记不牢?”玉婷姆妈自谦地说:“唉,黄鱼脑子,记不牢!”那职员学了一句:“黄鱼脑子?呵呵,黄鱼脑子!”自己说自己是黄鱼脑子,这本是平常上海人表示自己健忘的委婉说词。想不到,这老职员在报表上盖了章,撕下发票,不打招呼,也不叫名字,竟然喝令:“好了!付钞票。……喏,拿去,黄鱼脑子!”这不是侮辱人吗?云秋十分气愤,忍不住就说:“你怎么这样讲话?你这算是什么态度?……”可是那个老家伙竟不理睬,板着脸毫无表情。另一个则低头轻轻地笑:“嘿嘿,”当她们走出去的时候,“哈哈哈哈……”笑声在小办公室里阵阵回荡。云秋和玉婷姆妈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却完全无法与之抗争。出了国际邮件领取处,云秋想去找邮局的领导。玉婷姆妈却拉住云秋的手,坚决不让。她说:“姑娘,咱们惹不起这些人。你去投诉,他们两个人都不承认,你也没有任何凭据。再说,下次小娘舅再寄点啥东西来,你还要到这里来领取。少不得还得遇上这两位“爷叔”。你得罪了他们一回,他们给你关税开得更高,你敢拿他们怎么办?岂不是明吃暗亏?他们甚至可以找个理由说,超过标准,或者违反条例,退回香港,咱们不是亏大了?”云秋听了觉得玉婷姆妈说得有理。但是心里依然愤愤不平。乘上回家的电车,她闷闷不乐地思考。看得出,这类涉外邮政的职员,心里都怀着一种强烈的嫉妒情绪。他们都是党政领导挑选的没有海外关系的可依靠对象,政治上受到信任。但是每天看见这些有海外关系的市民从邮局领取海外寄来的包裹,有几乎全新的衣饰皮鞋,有各种进口药品和补品,在这些实物的背后,更有他们可以想像的外汇款项,还有与之相随的侨汇票券。看到这一切经他们之手进进出出,却无缘享用,他们的心里充满了嫉妒和怨愤。所以动不动就口出恶言,逞一时的口舌之快,聊以泄愤而已。党和政府宣传的是为人民服务,我为人人,人人为我。可是实际社会上好多老百姓都像王熙凤口中的乌眼鸡一样,互相忌恨着呢。

玉婷姆妈取来了香港进口药,就要寄个小包裹给青海劳改农场的老头子。他的心脏不好,血压偏高,玉婷姆妈托小娘舅在香港买了欧洲新药,终于寄到了上海,转寄过去,老头子就可以吃药了。可是就在张罗打包写字的时候,收到了一封从青海劳改农场的来信。一看是劳改单位的信件,玉婷姆妈的心就一紧。再看是监犯死亡通知书几个字,她的眼睛更加模糊了。她跌跌撞撞地跑来敲门,然后让云秋给她看信。云秋撕开那封没有信封的折叠式简函。那是一份印刷的表格,由狱方人员填写发出的。死亡监犯姓名:侯巽轲,性别:男,年龄:56岁,籍贯:福建泉州。捕前住址:上海市卢湾区。死亡时间:1972年3月7日九点三十分。死因:(疾病)心力衰竭。

一行小字说明是青海省公安厅劳改总局监制

旁边还有监管人员潦草的附注:尸体已冷冻,遗物已暂存。在本通知发出后六十天内无人认领,本场将火化处理。云秋读完这几句话,玉婷姆妈的泪如泉涌,却哭不出声来。云秋连忙搀扶她下楼,把她送回屋里,开了灯。然后告诉她说:“玉婷还不晓得。我帮你去打公用电话,告诉她下班立刻回娘家。”玉婷姆妈抹着眼泪点点头。吃过晚饭,想起玉婷的父亲远在青海忽然去世的事,不由得想起自己从来没有享受过父亲的父爱和情义。她让克勤吃饭,一面跟儿子说话,她自己上街去买火柴。在弄堂口正好碰上玉婷搀着母亲出门。“玉婷你回来啦!”玉婷上前悄悄告诉云秋:“我妈伤心极了,又不敢哭。前楼,楼下都是人。还有居委会的干部。阶级敌人死了,不能哭的。我拉着她出来,到淮海公园里坐坐,让她定心定意地哭一场,落落眼泪!”云秋听了好生同情。也随着信步往公园里走。暮色沉沉,游人稀少。玉婷姆妈坐在公园长椅上幽幽地哭了起来。云秋告诉玉婷,自己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死于战火。所以从小就没有父亲的印象。她很想知道玉婷对父亲有什么印象,现在父亲去世了,或许回忆回忆父亲,说说他的往事,也是对他的纪念。玉婷告诉云秋:“我们祖父是南洋的华侨,在那边有很大的橡胶园。我阿爷一家人丁兴旺。我奶奶是阿爷的姨太太,我爸是庶出。阿爷让奶奶带着孩子另住。南洋华侨都很爱国的。抗日战争爆发,陈嘉庚捐款捐物,支持抗战。华侨青年纷纷回国当兵。我爸爸原想在香港补习英文到欧洲考大学,这时却响应号召到了重庆,当了兵。在连队里,伤兵病人没有照顾,我爸爸懂英文,就取来美国援助的药品给伤兵们敷用,后来就成了“医官”。日军占领大半个中国,我爸回不了南洋,奶奶就这么孤单地想他,不久竟病故了!

我妈当年跟我外公逃难到重庆,她是高中生。那时候,话剧风行一时,什么《屈原》、《蔡文姬》,还有《雾重庆》,她和一班女生都迷得要死。在看话剧的时候认识了我爸爸。他当时正在给重庆的英军顾问当翻译。两个人一见钟情,我外公也喜欢这个年轻人,就让我妈嫁给他了。那个时候,年轻英俊的军官,又懂英文,让妈妈很开心很满意的。等到抗战结束,南洋那边阿爷也去世了。我爸爸去南洋接受他的那一份遗产,跟我妈妈一起回到上海,外公原来就是生意人,他们就拿这笔家产开了达生大药房。药房共两家,一家在上海,一家在苏门答腊。我爸妈住在苏门答腊。外公在上海。国共打内战,药房生意还是不错。上海解放了。因为在重庆认识了一位陶先生,是民盟的左派实业家。多次来信劝我爸把生意全部迁回上海。我们一家就回上海了。起先生意也还可以。1956年公私合营,来了一个公方经理。我爸爸跟他的意见不大一致。1957年他说爸爸是右派分子,又查出我爸爸在解放前三年担任国民党陆军上尉医官。逮捕判刑九年,送青海劳改农场服刑。

我们一家就成了反革命家属。外公去世,我们被赶出原来的花园洋房,住在这一间后楼里面。……

夜幕低垂,寒风逼人。玉婷搀扶母亲说:“公园里夜风阴冷,还是回去吧!”玉婷姆妈已经擦干了眼泪,恢复了平静。云秋也劝说道:“玉婷姆妈,爷叔已经故世了。你一定要想得开。不要过份悲哀伤害了身体。”玉婷姆妈倒是出奇地冷静,她回答说:“我心里明白。云秋姑娘,我们家这么不吉利的事情,难为你还这样关切。我告诉你,我老早就已想开了。文化大革命,阶级斗争,弄堂里,单位上,凡是有历史问题的人,右派、反革命,批斗会,游街、扫马路,红卫兵红小兵拿石头砸,拿棒头打,我看了害怕。我想,幸亏老头子没有回到家里,如果在家里,天天这样,经常挨打,他心脏受不了,我们看了也心焦。他一个人在青海,大家都是劳改的人,也就一样了。如今他走了。我想了大半天,想想他走了也好。这历史反革命不是人当的。每天扫马路,干粗活,还要挨批斗,还要写认罪书……。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如果你自杀,领导说你自绝于人民。在青海,3月7号那一天他心力衰竭,一口气上不来,就平静地走了。谁也不能怪他。我心里替他感到庆幸。真的,他一生没有做对不起人的事情,前世所修,就得以解脱。”说话间,已经走回弄堂里,云秋送她们上楼,玉婷姆妈拉住云秋轻轻地说:“云秋你不嫌弃,我给你看看我做姑娘时候的小照……”说着她打开床头柜,翻出一本相册。“这是抄家时我放在碗橱底下留下来的。”原来都是玉婷姆妈在上海的少女相片和重庆时期的青春留影。她考进上海惠明女中的照片,青年运动会的练球照片,然后就是在重庆的生活影像。照片上的姑娘眼睛明亮,笑容灿烂,身材苗条而矫健。那个年轻的军人就是侯巽轲了。典型的南洋土生华侨男孩。曾经一呼百诺的富家少爷,抗战军兴,他回国当兵,尝尽了国内生活的艰苦。那是在一张话剧《南冠草》海报下面拍摄的照片,正是玉婷姆妈跟侯叔叔热恋时候的写真。笑容甜蜜,表情真挚。重庆的旗袍很时髦,西服衬衫的领带随风飘举。玉婷姆妈轻轻地告诉云秋:“这是重庆英军顾问处的朋友给我们照的。英国的水兵都很喜欢他,每次看电影都希望他把我也带去玩。”其余则是抗战胜利的照片和回返上海的照片。那时的玉婷姆妈年轻优雅,神色充满阳光。然后是夫妇两人抱着玉婷合影,温馨富泰。上海花园别墅的景色跟当前的文革斗争岁月相比,好像是另一个世界。

夜深了,玉婷跟母亲商量,准备买票去青海处理后事。

云秋回到家里,把事情告诉克勤,就睡下了。可是脑海里那些旧上海的镜头依然萦绕盘桓。过去都是在电影和画册里看到一点老上海的影子,今晚才恍悟,身边的这些老人就是老上海的上海人。当年的时尚和繁华,电影和戏剧,绘画和雕刻,书籍和画册,时装和品位……老上海的文化盛景都是用他们的智慧才情和身材手足共同抬举起来的。

(未完待续)

作者投稿

(回到首篇)

此条目发表在 作者投稿, 华夏快递, 小说连载, 纪念六四, 谈天说地 分类目录,贴了 标签。将固定链接加入收藏夹。

评论功能已关闭。

本文短链接为 https://hx.ciaos.org/?p=1634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