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出事故病来如山倒 缝艇衣情至似火烧
又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方克勤回来得比平常早。是两个海军实验基地的水兵开车把他送回来的。云秋起先没注意,只听到他们在说所有的衣服都湿透了。而方克勤则连连说:“没事没事。换下干净衣裳,睡一觉就没事啦。”说完,水兵们就开车回基地了。她听见方克勤冲冲洗洗,然后就进屋去了。一夜无话。早晨,方克勤没有去买早点,好像也没有响动。云秋原来梳妆完了,想去买点吃的。忽然又觉得有点不对,“这大哥是不是病了?”她一思量,回到房里,拿起《古丽雅的道路》,就来叩方克勤的门。“大哥,书看完了,还你!”没有回音。云秋一急,推开门一看,方克勤在床上躺着,艰难地干咳。云秋警觉地意识到大哥病了。她轻轻地走近床边,伸手一摸,额头上滚烫。云秋轻轻地嘀咕,不行,得立刻送医院。她正要带上房门,听见方克勤的嘴里发出微弱的声音:“我要小便了……”云秋立刻过来拉他,可是他烧得太厉害了,居然连坐也坐不起来。没法扶他去浴室。云秋也顾不了许多了,返回自己房间,取来自己的痰盂,掀开被子,去拉方克勤的内裤。方克勤仍有知觉,害臊地说:“我,你不……”“我原来就是医院的护士,解放军总院的。”说着就干脆利索地帮他侧过身子往痰盂里小便。方克勤虽然乏力,心里却并不糊涂;立刻感觉到了她职业化动作的麻利。
云秋帮他重新躺平,告诉他说:“我去叫三轮车。”不大一会儿,云秋带着三轮车师傅急奔上楼,把方克勤背下去坐上三轮车,云秋拿了一床被子给他盖上,一同去了医院。看急诊,吊盐水,拍片,拿药,付费,……医生和护士召唤“方克勤家属”,云秋立刻应声而起。星期一早晨,她拿了方克勤的本子给735所打电话,她听见接电话的小伙子向值班的领导说:“方克勤爱人打电话来,说他周末挂急诊,现在还没出院。”
下午离开医院了。回去还要继续注射抗菌素。
星期二傍晚,单位领导和同事来探望方克勤。云秋忙进忙出给他打针,喂药。等到下个星期再上班时,办公室里都在传说:“方克勤有了一个又漂亮又时髦的女朋友。”方克勤笑笑不说话。心里觉得美滋滋的。
云秋打针的姿态太熟练了。肌肉注射不说了,静脉注射时,她轻轻一揉,顺势一按,一针见血。再说她量体温,量血压的姿态,就像方克勤在车间操作游标卡尺,在实验室操作万用表一样。方克勤回到家里休息时,躺在床上,每一闭上眼睛,就会回想起云秋坐在床边给他测量体温的样子。把体温表从口中取出,查看热度,她微微低头,一缕短发略垂,柔美的灯光之下,恰似一幅剪影,勾划出云秋的侧面,额角鼻准,嘴唇下颌,美轮美奂。云秋那诱人的衣香鬓影已在他的脑海里徘徊不去。
光阴荏苒。春天来了。又是一个星期六。云秋从图书馆出来,一路步行,走过西藏路,淮海路,回到巨鹿路。刚一上楼,门开了,方克勤等在门口,笑嘻嘻地对她说:“云秋,麻烦你一桩事情,你有空吗?”云秋莞尔一笑:“我晚上都有空。”“那好极了。请你帮我一个忙。你赶快吃饭,我们的实验艇需要缝制一个防水布套,在非实验期要用拉链封好。我们的实验艇并不大,可是比起你们女孩子的衣裳可就大多了。星期一我们就要用,现在再联系部队的被服厂已经太晚了。而且军用被服厂都在郊区。……”云秋说:“附近街道的缝纫工场间,最欢迎来料加工了。你们保密厂出的工钱又高,街道女工不要太高兴嗷!”“不行。我们的加工委托有限制的。实验艇的尺寸也是保密数据。所以不好拿出去加工的。我想想,只有请你帮个忙,周末试试看。如果成功,就好了。如果不成功,再紧急找有关单位。”说时迟,那时快,云秋早已把碗橱里的冷饭拿出来,用开水一冲,再端出一小碗雪里蕻咸菜,胡乱吃了一碗,就说:“大哥,你说吧,要怎么做?”方克勤打开海军战士送来的高级防水布卷,按照设定的尺寸开始比划。中间小厅里立刻堆满了防水布。因为平时经常剪裁花布和面料,云秋手里的裁缝剪刀如飞艇破浪,沿着方克勤划下的白线横冲直撞。裁开的布料,云秋一一作了对应记号,然后就坐上缝纫机,开始缝纫。云秋看看手表,踏上缝纫机的踏板,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
只听见缝纫机嗒嗒嗒地转动,方克勤在一旁拖着布料,帮她打下手。为了保证不透水不透风,每道针脚都要缝纫两遍。有些转弯的死角,缝纫机咬不进去,就得靠手工缝纫。嗒嗒嗒,嗒嗒嗒。只有机针和踏板有节奏地鸣响。隔壁的时钟连打十二下,平日不容易听见,半夜里却听得分外真切。方克勤说:“云秋,半夜不睡你会饿的。”他二话不说,就进厨房,看看碗橱里只有一只鸡蛋。蛋票用完了,只剩这一个蛋。他拿出牛奶锅,煮成水潽荷包蛋。然后端来给云秋吃。云秋说:“才一个蛋,你吃吧。”两人推来推去。后来方克勤决断地说:“你先吃一口,剩下的我来吃。”他拿起调羹把水潽蛋凑到云秋的嘴边:“咬一口!然后我吃!”云秋推搡不过,又怕泼洒弄脏了艇衣。张嘴咬了一口。方克勤接着就把剩下的半个水潽蛋送进嘴里。把蛋汤一饮而尽。
时钟滴答滴答,缝纫机嗒嗒嗒嗒。
一转眼到了凌晨三点多钟,用缝纫机可以完成的全部都缝好了。下面就是手工缝制的任务了。
云秋拿起针线,叹了一口气说:“回家来,皮鞋都没来得及脱下,我的脚都踩麻了。”云秋伸了伸脚,四下里张望,前后左右都堆满了防水布料,都等她来手缝。她仍然动弹不得。方克勤连忙说:“你别动,我来了,我来了!”他跑进浴室,拿起了云秋的脚盆,打好一盆热水。然后小心翼翼地端进客厅,钻到缝纫机下的踏板旁边,云秋正在手缝。方克勤解开云秋荷兰式皮鞋的鞋带,脱下皮鞋,退去丝袜,把一双玉笋般的纤足放入热水盆中。热水略烫,云秋感到一股暖流涌上全身。她手中的针线不由得抖动了一下。她撸开防水布,低头看去,方克勤双膝跪地,正用毛巾给她擦脚。方克勤抬头看见云秋正在看他。他忽然丢开了毛巾,把云秋的脚板贴上了自己的面孔,亲吻起来。云秋的眼中也突然涌出了热泪。热吻吻遍了她的脚底和脚背。云秋用双脚轻轻地一蹬,方克勤端着她的双脚,睁开了眼睛,眼里充满了爱意。他站起身来,绕过缝纫机,俯身抱起了云秋说:“天不早了,明天一定能缝完。你先去睡吧。”方克勤抱着云秋,走进她的卧室。云秋的双臂紧紧地勾住了他的颈项。两人开始在云秋的床边狂吻。
他俩激情地甩脱了外衣,云秋感觉到克勤的胸肌贴紧着她的乳房一张一弛,隔着内衣,她更感觉到方克勤的下体滚烫而坚挺。……忽然,一个伤心的抽搐向她袭来。她猛然回忆起首长的器官,几乎也是同样的躁动。云秋的脑海里风起云涌,301医院的高干病房,中央办公厅的会议室,首长的白色痰盂,黄花山农场,镜泊湖劳改场,上海大厦,溧阳路洋楼,积水潭医院堕胎病房……云秋的身体停止了激情的颤动,平静了下来。方克勤亲吻乳房和颈项的动作不由得也逐渐缓慢,最后停顿了下来。他睁开眼睛,端详云秋的表情。“云秋,你……”云秋满眼含泪,一脸的忧伤。方克勤问道:“云秋,……你生我气了吗?”云秋沉默了片刻,严肃地说:“咱们不是还没有领证呢吗!”方克勤吃了一惊,然后恍然大悟。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地站起身来,嘟囔着说:“云秋你说得对。还没领证呢。……你,你真是一个好党员,好干部哇!”云秋听了眉头一皱:“去你的什么好党员、好干部!”“明天,不,星期一,我就到人事处去开结婚证明!”方克勤收拾衣服,回到自己的房间,兴奋得半天没有入睡,笑嘻嘻地对自己说:“是啊,还没有领证呢!”
星期天的早晨,已经过了十点。方克勤起来一看,泡饭和咸菜都已端来。云秋早已在接着手缝艇衣的边角,马上就要大功告成。他发现,今天云秋没有像几年来那样精心打扮和梳洗,只穿着内衣和拖鞋,就已在忙碌做事。那一份慵懒和娴适,令方克勤觉得格外的亲切贴心。云秋听见他已经起来,头也不抬地对他说:“趁热把早饭吃了,准备来收拾。我这里马上就完工了。”方克勤哪里那么听话,他上前猛地亲吻云秋的后颈,云秋“哎哟”一声,说是针扎了手。方克勤连忙说:“让我看看!”云秋把他推开,“快吃你的早饭去!”
星期一方克勤一早就上班去了。云秋一直等到中午,海军实验基地的两个小战士开着车来了,把缝好的艇衣折叠起来,扛上卡车,再三道谢:“多谢嫂子,多谢嫂子!”
因为有汤主任留下的承诺,双方的单位党委很快就办好了保密干部的结婚许可。他们到卢湾区政府去办理了结婚证。方克勤把自己的房间变作了工作室,云秋的房间成了他俩的卧室。单位上因为领导提倡革命化的婚礼,每个科室同事发一包糖果,就算结了婚。弄堂里所有邻居都以为他们早已成婚,所以不须操办什么喜事。当年寅娣去世以后,所有的家具全部都送给了寅娣的阿弟。克勤重新搬进了集体宿舍。这次克勤又去购买了一些家庭用具。大堂嫂当时一起带来的箱子云秋一直没有打开,现在打开一看,双喜枕头和大红被面还有其他床上用品。两张单人床合并成双人床,铺上鸳鸯锦被,套上双喜枕套,真有一点喜庆的气氛。晚上,克勤吃完了云秋煮好的红枣莲子汤,就插上两支传统的红烛,拿进卧室。克勤心里好生激动。他端来簇新的脚盆,跟云秋一起洗脚。然后开始宽衣。云秋望着克勤,一件件脱去衣裤,但云秋缓缓褪下胸罩,露出雪白的乳房时,一面脱去内裤,眼睛紧盯着克勤的表情。克勤快乐地脱去了内裤,顺手丢在锦被上。云秋不由得热泪夺眶而出,在灯光、烛光和泪光之间,她好像在追问自己:“眼前的这个赤条条的汉子是谁呀?他是我心中憧憬多年的白马王子吗?光影闪烁之间,他应该是高大健硕英俊智慧的男子,当我向他展示我美丽的乳房的时候,当我向他坦露我娇艳的私处的时候,他的眼光应该是童贞男孩惊艳的狂喜,是初婚新郎出神的惊颤……只有这样的狂喜和惊颤,才能令我赢得新娘心中那公主般的满足……可是,站在我面前的是谁,他的眼光只有已婚男人的熟练和兴奋,……遗憾哪,遗憾!是谁夺去了我的贞操,是谁夺去了我新婚的选择?是那个披着人皮的首长!”云秋涕泪滂沱,她顺手抄起克勤的内衣向面前裸呈的男根打去,左右开弓,一下,两下,……已经阳举的器官被抽得生疼。克勤忍不住用手护着身体叫唤说:“云秋,你怎么打我!”云秋清醒过来,扑向克勤,紧紧地抱住他的身体,乳房紧贴住克勤的胸脯,用自己的阴唇去抚摩他被抽痛的肌肤。有力的吸吮,把男根缓缓引入纵深。克勤亲吻着云秋的脸,脸上的泪水跟刚才新搽的胭脂和口红拌和在一起。他哪里能够辨明,哪些泪珠是失身遗憾的辛酸的泪水,哪些泪珠是爱抚夫君的咸热的泪水!
一夜醒来,云秋却有一点私下的心思。她想把自己嫁给方家的终身大事,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她已经对于那些什么军烈属民政机构感到厌烦。那些都是首长们手中的工具,说出来的言词都是一个调门的政策口径。她要一个人去一个地方。去哪里呢?“对了,龙华。不是什么烈士陵园。那里都是些官样文章。大堂嫂陪我去了一回,我再也没有兴致。我要去那个龙华古寺去看看。”领来结婚证一个星期,方克勤去上班。云秋先在浴室里点上一柱印度奇南线香,洗了一个热水澡。浑身上下都喷了花露水。然后出门,坐上26路电车去徐家汇。再换45路公交车到了龙华。
龙华古寺,大雄宝殿冷冷清清。巨大的佛像无言伫立。里里外外正是云秋希望看到的宁静。云秋仰望大殿高处的佛面,然后闭目默默地祝祷。“妈妈呀,妈妈!不知你老人家如今犹在天界何方。女儿经历了不幸的灾祸,失去了自然天成的幸福和美满。女儿好生想念妈妈。每当孤独无助的时刻,堕胎疼痛的时刻,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刻,我的泪水长流不干。妈妈,那些满口说得好听的首长,未必是心诚老道的好人。女儿从此已经想通了许多人生哲理。自求多福,不听那些虚妄言辞。如今女儿已经择夫婚嫁。夫婿家世清白,忠厚诚实。妈妈可以放心。来日若有得胎怀孕,当再熏香沐浴,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
晚上方克勤回家吃饭,云秋对他说:“今天我到龙华庙里去过了。把我跟你结婚的大事告诉我妈妈的在天之灵。”方克勤觉得有点突然。因为在情欲亢奋意乱神迷的时分,云秋那样镇静淡定,像个严肃的党员干部;今天忽然又会神神叨叨地做一些比寅娣还要糊涂的迷信仪式。令他觉得简直无所措手足。但是方克勤可舍不得批评云秋。男人犯不着跟女人计较这些个细微末节。再说,看上去云秋那么认真,那么虔敬,而且涉及的又是云秋的亡母。方克勤哪里得罪得起啊。云秋接着说:“我很想出去玩玩。人家办了结婚证,都有蜜月旅行。你也不让我出去走走看看?”方克勤听了很高兴,说:“只要你开口,天边我也陪你去!”“上你们叔叔家,无锡乡下去吧!”方克勤伸手拉住云秋的左手,吻了一下:“一言为定!”
第十五回 回故里阿叔痛洒饥馑泪 游太湖克勤恭听美妻言
十月一日,国庆节。方克勤事先写信告诉了叔叔和婶婶。又买了一盒上海稻香村的高级桃酥饼。过去只要两三块钱一盒的,到了现在困难时期竟要三十块钱一盒。云秋最费心是怎样打扮得得体。方克勤却告诉她,秋老虎季节,乡下蚊虫又猖獗起来。穿裙子会叮得吃不消。不如还是长袖长裤,太太平平。云秋穿上了羊毛开衫,里面是粉红尖角领衬衫,外加翠绿色两用衫。下身是烟灰色轧别丁长裤。一双新款深蓝荷兰式皮鞋。国庆节一早从北站上车,中午就到了无锡。克勉早就在车站等候,然后一道乘上七路公共汽车到南门外。到了叔叔家里,叔叔和婶婶都很高兴。看到云秋,婶婶笑得合不拢嘴。连连说道:“简直不敢相信,哪能这么漂亮,好像上海飞来的电影明星!”灶头上新米的饭香已经充满堂屋,饭桌上,一大盆热汤,还有一碗肉丝刀豆,一碟毛豆子咸菜。一看就知道,这是特地准备的待客饭食。叔叔说:“没有菜招待。都是自家人。”言语间不由得泪光闪闪。方克勤抓住叔叔的手劝慰说:“阿叔不要伤心。全国上下都是困难时期。克勤不孝,粮票和钞票寄得太晚了。”叔叔沉吟了半刻,意蕴深长地叹息:“方家是手艺出身。我从小学生意,走村串巷。解放前做生意,解放后也做生意。当初你父母病故,我还能帮衬你读书识字,我自己虽然辛苦,多少也有点积攒,好歹还娶了娘子,成家立业。解放以后,又是十几年光景,非但没有积攒,连女人小人都养不活。要不是你们每月寄来粮票钞票,我们一家三口就跟隔壁新根、龙根一样死的死,散的散了。这算是什么世道?”方克勤拿了一句中央文件里的现成话说:“连续三年的自然灾害……”“灾害?无锡、苏南没有啥个自然灾害。无锡南门方圆几十里,大人小囡啥人不认得我?啥个闲话我听不清楚?去年农业户口每个人只有十三斤毛粮,二尺六寸布票。你晓得俗话怎么讲:十三斤毛粮点点饥,两尺六布票遮张屄。侄媳妇姑娘你晓得,乡下人话音难听,闲话却没有错。开头村里小朋友还在唱儿歌:一张台子四只角,四个老小勒酿哭,人家来问为啥哭,屋里吃的粥!”方克勤解释方言给云秋听,老小就是男孩子,勒酿就是在那里。叔叔接着说:“啥人想到,后来吃粥都是好福气了。没有粥,没有菜,只好吃野菜。”克勤连忙说:“我晓得了,下个月再多寄点钞票过来。”“不是的!阿叔不是跟你要钞票。今天台面上这一盆汤,是专门招待你们的百草汤。克勉,你把那把脚刀和篮头拎过来。克勤小时候放羊养猪,挖过野菜的。”克勤接过克勉递过来的脚刀,熟练地演练起来,他马上认出,那篮头里有荠菜、马兰头、九里大蒜、生莉头草、红花草……如数家珍。“你小时候,那是给猪猡吃的呀。只有荒年跑反,才有人吃。今天也让你们尝尝这一盆百草汤。”婶婶已经拿来了碗筷汤勺,一人一碗。云秋端起轻啜一口,觉得有一种微苦的清香。“去年大半年,今年的春夏,这里的多少人家就是靠吃这样的野菜过日子。老天帮忙,我有阿侄在上海寄来粮票钞票。假使没有人救助燃眉之急,好多乡亲就饿死了呀。阿叔没有像克勤那样读过那么多书。演义小说还是看过几本的。如果没有天灾匪祸,民间却赤地千里,饿殍遍地,那必是奸臣当道,祸乱朝纲,否则,必定皇帝本身就是无道昏君!你们吃了这盆百草汤,不要忘记1962年鱼米之乡的无锡百姓过的是啥个日子。……”克勤告诉叔叔,有人已经向中央提过意见,就是彭德怀。可是毛主席不听,把他一撸到底。人家是秋收起义的红军老干部,人头别在裤腰上打出来的老革命,讲出来的话都没人听,我们小百姓只能心里明白,却不敢乱话三千呀!”云秋听了叔叔的“奸臣昏君说”,嘴上不说,心里觉得有趣。那君自不待言,那臣?她心里的奸臣就是自己领教过的首长了。
吃了午饭一些方克勤小时候的玩伴都来聊天。说些他们上学调皮的事情。分别时,方克勤每人都送五块钱做红包。姑娘媳妇对于云秋的衣装款式竟没有多大兴趣。一个个面呈菜色,目光迟滞。好几家女人的鞋头上缀着白布,都是给老人或者夫婿戴孝。第二天一早,克勉送他们到太湖鼋头渚看风景。到达景区,果然一片山光水色,包孕吴越。进得景点,到处都是匾额墨宝,更有著名石刻。拾级登上会仙桥。一阵雨雾吹来,掠过桥顶的楼阁,方克勤回头细看缓缓走近的云秋,娇喘吁吁,两颊微红,秀色可餐。方克勤不由得心中一喜。我也是二次婚姻之后的衣锦还乡哪。今天能够抱得美人归来,不是我的福分吗?虽然近年饥荒频仍,毕竟我也接济了阿叔一家,略尽一番孝心。也可告慰父母的在天之灵。云秋走上来了,喘喘地问道:“你都在想什么呢?想会见一位仙人吗?”“你就是我的仙女唉!”“我是仙女的话,那就仙袂飘飘飞入天宫,也没有人间的烦恼了!”方克勤怕又触动云秋的心事,连忙不开玩笑了,问她饿了没有。两人四下里张望,发现景点里竟没有小卖部卖零食或点心的。方克勤记得小时候听大人说,到鼋头渚那边去玩,到处都是风景,人山人海,到处都是无锡小吃。可是因为饥荒连绵,景点也没有什么好吃的。直到鼋头渚路口,大型国营餐厅里供应的只有素面。价钱比上海还贵,端来只是阳春面上加一点点无锡豆腐干而已。方克勤一面吃一面打趣道:“唉,可惜可惜,云秋你这次来无锡,没有机会尝到无锡最佳名菜无锡肉骨头。”云秋看他一眼说:“你们无锡人也真怪,什么菜不好做名菜,光煮一点骨头当菜,是不是也寒碜了点?”“这你就不明就里了。无锡肉骨头实际上不是骨头而是肉,以肉为主。鲜肉带一点骨头。俗话说好肉生在骨头边。香嫩酥糯甜软滑,全在那肉骨头里了。”“真还有这么些讲究?”“那还用说,等到下次年景转好的时候,我再带你旧地重游,好好尝尝我们家乡的名菜。”吃完素面,他们在小卖部里买了好几个泥人大阿福。方克勤坐在候车的长椅上,端着手里的大阿福告诉云秋:“我们无锡人的理想美貌就是这种大阿福。白白胖胖,富富泰泰,老老实实。云秋啊,我们也生一个孩子吧。给我养一个阿福!”云秋没有回答他,也陷入了沉思。坐上了回市区的公共汽车,她的脑海里一直翻腾着这句话:“给我养一个阿福!”返回上海的火车还要等一个小时。他们在候车室找了个僻静位子坐下来。克勤笑嘻嘻地拉住云秋的手说:“你不喜欢跟我生下一个小阿福吗?男孩女孩都可以!”“看你傻不傻呢?那天让你去拿我的脚盆给我打水的时候,我若没想好了,能要你打来的水吗?”方克勤连连点头称是:“对对对,我们云秋是好党员,好干部。”“去你的什么党员、干部,以后听着,咱们自家人之间不许说这些馊不垃圾的官话!记住啦?你不恶心,我嫌恶心。”方克勤不敢多嘴了,看着云秋想听关于生孩子的下文呢。云秋顿了顿,接着说:“我当然想好了给咱俩生下一男半女。可是我还有自己的打算。我还年轻。我觉得我的青春时代运行得太快了。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你总是看过的吧?”“那时候苏俄文学热,我也看过,但是太年轻,老实说看不太懂。”“以前我也不太懂。这次我在上图真的把她看懂了。至少我自己觉得我明白这个女人的心了。她的家庭没有背景,她只有青春和美貌。一个完全没有社会经验的小姑娘,十五六岁就嫁给了政府的高级官员。不久就生下了儿子。当她自己越来越丰满,越来越风情万种的时候,她发现她没有享受过真正的爱情。这时候她才二十四岁。她必须恪守妇道,做一个贤妻良母,侍奉他那位循规蹈矩的丈夫卡列宁。她发现她的美貌艳冠群芳,风流倜傥的青年军官沃伦斯基对她真动了感情。安娜她决定要享受这一份迟来的爱情,而且要热烈地公然地展现这一份爱情。她不顾丈夫的退让和求她不要表面化的请求,把一切都折腾坏了。夫妻、婆媳、儿子的教育还有社交关系,她都不屑一顾。她要不顾一切地追求爱情。克勤你不要紧张!”云秋忍不住笑了,克勤一脸的茫然不解。“我不是说我要去追求另外一个比你年轻的男人。我只是觉得我现在也是二十四岁,是不是还太年轻?我和你还要继续享受我们之间的感情。就像过去的时间那样。当然我们已经领了婚纸,可是如果我不是这样调来上海,跟你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又这样朝夕相处,或许我们不会这么快就发生感情,办完婚姻。可是感情生活并不光是老婆孩子热炕头。还有很多是我向往的文学和艺术,还有你喜欢的歌曲和语言,更有你的科学和设计。或许让孩子来得晚一点,对我比较好。克勤,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三十岁的人了,……”“我出差到武汉,到成都,人家都问我,(西南官话)老方,你几个小娃了嘛?”两个人都笑了。方克勤疼爱云秋,云秋有什么打算,他绝没有二话。云秋心里早就想过。当年在301医院她会慢慢地物色对象,找一个各方面合适的,至少二十五岁以上才结婚。现在一切都给该死的首长搅黄了。当然,还算母亲的神灵护佑着,方克勤是个好人。“趁我现在还年轻,克勤。让我尽心尽力地读一点书,增广一些阅历,即使我不能像简爱那样自主地行为一遍,宣示一遍,好歹也让我在心头虚拟一回,浪漫一回。我们的家,我们的阿福,会更加美好幸福的!”方克勤听了云秋的计划,心里充满了憧憬。他忍不住抓起云秋的手放到唇边亲吻了一下,说:“我听你的,云秋!”心里的声音告诉方克勤,云秋这个女孩子不简单!
在火车上他们继续叙说安娜的故事。方克勤早已印象漫漶。云秋却是历历在目,如数家珍。“安娜她要追求沃伦斯基,又不肯舍弃儿子,丈夫跟他的协议,她也不愿意照办。最要命还是她的猜疑和妒忌,总觉得别人会不会是在背后背叛了她。最后她终于自己走上了绝路。在火车轮下结束了年轻的生命。
十六回 看话剧忆天灾评文艺 观剪裁思审美斥教条
回到上海,云秋照例是读书、上班。单位里组织青年不论党员团员都要看一场最新话剧《霓虹灯下的哨兵》,然后一起去一趟南京路上好八连驻地参观。部队的生活,干部家属的形象,云秋实在太熟悉了。这类故事情节让她实在打不起精神来。但是她还是衣装朴素,老老实实跟着去看话剧,再到愚园路八连驻地,走马看花;然后还要写一篇五百多字的观后感,歌颂一下革命的话剧和三八作风。
话剧《霓虹灯下的哨兵》观后
南京军区前线话剧团的汇报演出,带来了最新话剧《霓虹灯下的哨兵》。这是一部反映我军解放上海初期的连队生活的故事。生动地体现了我军指战员面对上海资产阶级的香风毒雾,绝不低头,敢于斗争敢于胜利的革命精神。毛主席早在七届二中全会的讲话中指出,我们必须防止被敌人的糖衣炮弹的侵蚀。话剧中的陈喜把自己的老布袜子扔在一旁,还嫌自己来自农村的爱人太土气,这是十分危险的信号。党支部及时地为大家敲响了警钟,看清了革命战士的艰巨任务,全体干部战士必须努力学习毛主席著作,站稳无产阶级的革命立场,与美蒋特务、与头脑中的资产阶级思想展开无情的斗争。我也是在解放战争的胜利号角声中进入大城市的。我要好好学习霓虹灯下的哨兵们那种永远革命的战斗精神,拒腐蚀,永不沾。做一个毛主席的好战士,永远在革命的道路上奋勇前进。
党委办公室 云秋1962年11月8日
写完就拿去交给了学习小组长。大家都是拿了文汇报、或者解放军报的相关文章,抄写一部分,另编几句话,凑合成一篇短文,就可以交差了。不交是不行的。但交上去以后,没有特别情况是没有人要看的,也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不过就是交个差罢了。云秋手里是这么写了。可是心里却想的是另一些问题。这种故事拿来演出干什么?那又大又笨的老白布袜子早就该淘汰了。表现革命传统?无产阶级不是要代表先进的大机器工业生产力吗?大工业生产的产品为什么不能取代人工手缝的老布袜?何况今天的部队战士都已经穿上机织袜了。革命的女战士就应该土里土气吗?为什么就不能穿上列宁装和布拉吉,改换新的面貌呢?靠这种政治教育的压力能把疏远的夫妻感情重新掺和到一块吗?我们的文艺评论老说西方的文学艺术是虚伪的,不真实的。《霓虹灯下的哨兵》难道不是更虚伪吗?这些编导干部一心只想让领导看得高兴,就不管观众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再想想无锡阿叔的长吁短叹,放着那么多农民的家庭饿死的饿死,吃野菜的吃野菜,不光是无锡一县,天南地北都一样,人命关天的大悲大苦他们假装看不见,却去编派这些干部战士都不喜欢的鸡零狗碎……
云秋上班的时间坐在党委办公室里,没事也得做点事情。她想了个绝招。借此细读一些党内机密文件。阿叔声泪俱下的哭诉,引起了云秋长久的深思。自己是党员机关干部,那些个昏君奸臣之类的直白说法,是绝对不敢擅用的。但是云秋总是特别留心那首长在这场亿万人民经历的大饥荒中到底扮演了何等角色。所以她想到要重新看看文件。别人没有条件,党委宣传干事的她倒是手到擒拿。上海二军大是军级后勤单位。所以也有七千人大会的传达报告。七千人大会是全国发生饥荒以来的一次党中央特别大会。当时云秋也没怎么在意。小小百姓,听听传达罢了。可是事后发觉有点非同小可。说是到会人员达七千多人(党代会也不过一千多人)。是党中央直接面对饿死千千万万老百姓问题的一次大会。无锡一游,云秋更觉得应该查他个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品。
旁边的一些同事觉得挺奇怪。特殊女兵还经常这样阅读党委文件,看得那般仔细。毕竟,展开这些红头文件,只能扫读,不能记录,更不能在字里行间留下任何记号,否则违反保密纪律。云秋细读文件之后发现,首长并不是一个冷静稳健的人。他自己承认,当中央头脑发热的时候,他也发热,也说过头话。直到召开七千人大会前夕,首长的说法仍然还是要求地方“讲理想、讲全局、讲志气……,”开幕以后,发现首长和刘少奇一起整理的发言不合时宜,地县干部认为不是地方上没理想没志气,而是中央指标太高了。彭真比较大胆,讲了毛主席也有错误,应该检讨。然后是刘少奇,讲出了成绩和缺点虽然是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的问题,但是一个指头的问题很严重。严重到不是自然灾害,而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云秋记得阿叔的说法,根本就没有天灾!刘少奇说出了地县官员的心声,全场活跃。陈云非常谨慎,始终不开口,而首长他只讲了一点点,“我们到主席那儿去,主席说,你们的报告,把我写成圣人;圣人是没有的,缺点错误都有,只是占多少的问题。不要怕讲我的缺点,革命不是陈独秀、王明搞的,是我和大家一起搞的。”傻子也看得出来,首长太精明了。听起来他可以说是支持彭真、刘少奇的说法的。但是他又没有用自己的话来说,而是套一句主席本人的话来说,万一出了纰漏,他可以说只是重复了一句主席的话。后来大家都知道,彭德怀说了真话,被一撸到底了。另外,首长也没有要主席承担责任:“缺点人人都有,多少而已”。大会上毛主席最喜欢的是接替彭德怀当上国防部长的林彪讲话。他的发言很奇特,说是事情办得不好正因为没有按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如果按照毛主席指示办,一定从胜利走向胜利。云秋觉得,论古道今莫测高深的官话不说也罢,单从饥荒、人命的角度分析,彭德怀是为民请命的青天。彭真、刘少奇也说了点公道话。首长只是耍了个滑头罢了。云秋甚至有个感觉,毛主席好像就是按照七千人大会发言的态度来安排彭德怀和林彪的下场的。然后心里一惊,这样也未免太“赏罚分明”了吧?不过,高层的斗争咱老百姓也搞不清楚。云秋心里更加明白的是,老革命是不是爱百姓,敢不敢说真话,其实也是不太一样的。有了这个结论,云秋反而有点得意。这“馊不垃圾的北京豆汁儿”竟还给品出点味儿来了。
晚上回到家里,跟克勤一起吃晚饭。美娟来了。“云秋,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有一张好票子。”打开一看,是一张小纸片,上面盖了一个上海市妇女联合会办公室的图章:勤俭节约旧衣裁剪经验交流会。星期日上午十点开始。说是还有专业的裁剪师傅到场指导套裁各类旧衣旧料。有什么旧衣服可以改裁的,就可以带去。云秋并不需要改裁什么旧衣料,但是看看上海人的剪裁功夫,还是挺有兴趣的。
星期天上午,云秋、美娟来到市妇联机关的小会议厅。里面已经坐满了许多妇女和姑娘们。听说今天的交流会还是妇联领导沈粹缜批准的。她早年是学服装美术出身,曾在南通和苏州的女子培训学校任教。国家经济困难,提倡勤俭节约,支援国家建设。美娟告诉云秋,讲台上站着的女主持人是一位热心的知识妇女,是科技协会图书馆的馆长,平时叫她殷老师。她的丈夫是著名的高级工程师。殷老师不讲任何套话,开门见山:大家静下来!交流会现在开始。我身边这位就是市妇联请来的培洛蒙裁剪师傅,陆达公师傅。桌上就是他的三件宝,皮尺、剪刀和熨斗。殷老师首先拿出自己带来的一件黑呢大衣。大概是老爷爷的旧大衣,非常肥大。陆师傅展开之后,量了一下,就开始划线,然后裁剪,很快就剪成多块衣料,据说可以缝成一件中式棉袄的呢罩衫。剩下的边角料,可以做多双棉鞋。然后拿出来一条百裥裙。云秋简直吃了一惊。百裥裙刚一甩动,就显得不同凡响。外露的是橙黄的条格,甩动而掩映的是深红的条格,两色相间,深红忽隐忽现,如果熨烫精准,色彩反差的效果非常动人。大概是她当年大学时代的衣饰,如今竟拿来做了节约交流会的牺牲。陆师傅看了一下,剪去了裙子的腰身,在把裙子的褶裥全部烫平。三下五去二,剪成了一件夏季的套衫。云秋觉得这块两色相间的美丽绸料完全失去了原来的魅力。
接着是一位女老师右手拿了一根拖把柄,左手抓着一把丝质的领带。她拧开拖把的铁螺丝,把二十几根五彩缤纷的领带一一排好,然后拧紧,放在地上来回拖拽。云秋只在电影里看见过领带。如今近距离看到了领带,都是彩色的丝绸,好生亮丽,心中不由得一阵惋惜。美娟说,她是淮海中学的化学老师;她的先生被打成右派,去年刚刚摘帽。这辈子大概不指望还有打领带的机会,所以就把领带拿来做了勤俭节约的示范工具。后面上来的是一位中年妇女,打开包袱,展示出来的竟是一袭黑丝绒的晚礼服。多年没有熨烫,而且散发出一阵樟脑丸的气味。
她拿到胸前稍一比划,大家就已看出,礼服是一种露颈袒肩的款式。而后裾则长到坠地拖拽。小姑娘们都拥上前台去看师傅怎样剪裁。云秋觉得自己都没了勇气去看那锋利的刀刃剪开一件华贵的礼服。后面还有不少家庭主妇和女孩子翻出包袱里的衣物。有几个小姑娘还把当年母亲的连衣裙穿在大衣里面,好像跟那个时代作亲吻告别。云秋静静地观察之后发现,到会的妇女大约都来自老上海的知识分子或者资产阶级家庭。有的女人捧出衣物,随手抖搂的时候,简直好像是含着眼泪在与过去的岁月依依惜别。是啊,十五六年以前,正是她们的高中或大学时代,当年她们最时髦的衣饰到了解放以后就逐渐不能再穿再戴,而压入箱底。如今为应付经济困难,只好忍痛割爱。……交流结束,云秋和美娟走出妇联机关。云秋的心里闷闷的,好多件美裙美衫被剪裁得横七竖八,好像看了一场美人受虐的惨剧。
侯玉婷跟她的男朋友龙根商定明年五月一日结婚。嫁妆都要准备了。里面外面的衣服都在加紧缝制,当然有的还是要买。云秋想想又是觉得好笑。过去以为建设社会主义了。以后嫁妆都是花钱置办,市场上付现采购而已。谁料到到了最商场化的大上海,却发现上海姑娘的嫁妆仍要自己手工置办。玉婷和母亲常常出入旧货商场,淘尽各种大衣袍服。因为连续饥荒,许多旧商家、旧官僚家庭,历经政治冲击和变故,他们缺少粮票、钞票,只好变卖衣物首饰,把一些上好的衣料、皮裘和袍服拿出来寄售。凭眼光凭手艺可以淘到很好的衣料或衣物。经过剪裁改制和熨烫,居然竟是华贵的新装。玉婷那天来试装,一套冬装裘皮大衣,藏青哔叽长裙,真有雍容华贵之气。但是玉婷说:“还缺少一件春秋短大衣。现在西方都兴短装,不知是什么流行样式。”
吃了晚饭,玉婷来告诉云秋:“好消息!根据喆芳他爸透露的可靠消息,今天晚上在艺术剧场有日本艺术代表团访问演出。……”然后神秘地眨眨眼睛,开始小声说话。方克勤开门进屋。云秋跟方克勤寒暄了两句,就告诉他:“我们几个今晚要出去一趟,晚点儿回来,你不用等我。”“你们去什么地方玩哪?”“艺术剧场看戏。”说完,云秋就开始兀自打扮起来。票子只有一张,是喆芳他爸单位发的。剩下三个人,就在淮海路上的小餐厅里等她。云秋坐在茶座里等得心焦。快到十点了,喆芳才出来。“日本舞蹈不错吧?”喆芳皱皱眉头,叹口气:“没什么劲。是日本蕨座歌舞团跟上海舞蹈学校合演的日本民间舞。民间舞就是咱们的民间小歌舞,小放牛类型的吧。场面大一点。土得要命。”四个人有点泄气。不过喆芳还不死心,说:“台上是传统服装,他们下了台,一会儿要去文联招待餐厅吃招待餐,总不见得还穿着草鞋吧。好歹这些演员都是日本的青年艺术家,出门总会带上两件流行的大衣吧。好了,谢幕快完了,赶快咱们到后台后门去。四个人连忙起身,飞奔出门,来到艺术剧场的后门口,报纸和电台的记者们已经站在门口,纪录片厂的灯光师打开了强烈的光源,日本演员们开始走出剧场后门,陆续上车。嗨,有的演员真的没有卸妆,直接就穿着日本民族服装去吃饭。也有不少演员穿着日本当令的西式裙服和皮鞋。让云秋看得挺高兴。或许这些女人不是舞台演员,而是剧务职员,不过看上去也都年轻健康,活力四溅。玉婷盯着看人家日本的女式春秋大衣,云秋一个个上下打量。因为夜色朦胧,光源刺眼,不能仔细端详。但是云秋还是看到了一位日本女子穿着那种细高跟的皮鞋。细细的跟儿,线条俏丽!国内还没有这样的工艺。再看自己身边,除了那些忙于照相的记者和政府外事部门的大小干部,还真有若干没事闲着的女孩子们,就是来看外国人,来看时装的。可惜今儿有些日本人还穿着民间土装,只有一部分人穿西式女装。云秋回头再看玉婷,只见她掏出了备用的速记小簿子,正把看到的式样速写下来,以备参考。旁边还有一个不认识的女孩,也在手心里比划,眼睛咪咪的……。爱美,爱时髦,已经如醉如痴。“哦,上海的姑娘们,我算是服了!”
回到家里,方克勤都已睡熟了。云秋轻轻地躺下,一时兴奋难以入睡。心里就想:“国家控制得确实紧。连香港的时装杂志都不准进口。上海的年轻人就通过一切可能的渠道去了解和探索美的信息。比如香港亲友的一两张照片,外国影片的个别特写,都成了极其珍贵的惊鸿一瞥。最后就剩下直接在外宾经过的路口短暂的观赏了。这是不是一种对于美的争夺?一头是党的宣传部门,另一头则是千百万追求美的女孩子。云秋以自己为例,觉得爱美,追求时尚是每个人,每个女人的强烈欲望,一种美好而无害的、本能的冲动,几乎是无法遏止的。云秋的疑问是,政治大道理要跟千百万人的欲望和冲动去对抗,有意义吗?
另外,裴喆芳说了,他爸爸已经预告,四季度还有节目呢!日本工业展览会要来上海啦。会有办法去参观的。周末的晚上,姑娘们又来了。克勤听说她们不惜深夜守候看时装,不由得发问说:“你们这么有兴趣,还有人画速写记录。为什么不买一台照相机,拍照片,不是更好吗?”美娟摇头说:“照相机太贵,胶卷冲洗更贵,谁能拍得起?再说,有照相机还会引起怀疑,说我们有什么政治动机。政治帽子戴不起。”能画速写的玉婷插话说:“阿哥,你不晓得,画速写,对线条有特别的感受。回来再画草图,裁剪的时候,心里就会有数!”说完她们又开始商量大衣的剪裁。将近十点。姑娘们走了以后,云秋躺在床上,克勤上床的时候,云秋问他:“上海人的爱美之心,你服还是不服?”克勤笑了:“我服。彻底服。时髦不仅是上海人的欲望,而且也到了一种艺术的境界!”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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