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热心汉埋头钻科技 冷美人巧手理红妆
方克勤每天起得早,起来就在阳台上做几个弯腰压腿的体操动作,然后下楼到后弄堂口转弯角大饼油条店买回来豆浆和早点,自己先吃过,不等云秋开门,自己就拎起皮包上班去了。云秋起来只看见早点,看不见人。只有星期日早晨才能跟他道一声早上好。
每天晚上回来,云秋都在自己的闺房里读书。方克勤也有自己的工作要忙。持续跃进的时代,做党员,做保密科技干部,就是不顾时间地工作。他的公文包,黑色人造革的拉链包,必须上锁,搭扣圈永远穿在手腕上绝对不离身。这是保密干部的基本功。到家了也是锁进自己的写字台抽屉,不要说外露让他人看到,就是连谈论公文包和图纸都是违犯保密纪律的。当初跟寅娣结了婚,他也没有跟寅娣泄露过自己的科研项目,严格执行保密纪律是军人科学工作者的天职。如今搬进这栋洋房,各人一间房,更加互不相扰。
云秋每星期一和星期四去一趟单位,分一分绝密文件和一般机密文件,该送去打字的交给打字员,该发往北京总后勤部的就交给收发员。星期四的安排,要么是集体政治学习,阅读人民日报或解放军报社论,要不就是党组织生活的例行公事,单调沉闷得要命。唯有一点乐趣,就是阅读上海市委的《支部生活》。里面有一点批评极个别党员干部的错误言行,其中不乏多吃多占,男女关系之类的丑闻。公开的报纸是不可能刊登的,《支部生活》是本市的党组织内部刊物,所以还能刊登出来。大家看了议论议论。
周一周四,云秋从不迟到早退,按时来,按时走。见人点头含笑,不多言语。开口则是地道的京腔普通话。人事处背后透露的说法反正说是有北京高层的背景,也是“特殊女兵”。再加上大家议论中觉得这北方姑娘除了个头稍嫌矮小了一点,长得还相当漂亮。又因为云秋可以不坐班。所以一星期好几天她的桌子是空着的。美人爱照,爱其影也。台面玻璃压着一张云秋的半身照片,旁边还有一个镜框也是云秋的照片。军装军帽,两颊的笑靥特别甜美。从旁走过的男女人人都会有心无心地看上一眼,觉得是一道难得的风景线。只有邻座的张沪琴最不服气。“哼,什么照顾养病,不坐班!”但是她自己也是二军大领导的亲戚照顾进来的。来头再大,也比不过乔主任后边的首长大呀。张沪琴只好对着那些看着云秋军装美人照
云秋很愿意学上海话。军医大学里讲普通话的人太多,而且多带南方口音。上班的路上,坐在55路公交车上,她就仔细地听人说上海话。学会了的词语,就到小菜场上去试用。平时不上班,就骑上自行车,去上海图书馆。二楼阅览室里,英国的、法国的、俄国的,凡是经典文学名著,这里应有尽有。读书的人也不多,几十张两米长一米宽的大桌,排作两排。云秋拿出手绢放在手边,读到精彩动人之处,忍不住热泪涟涟,暗自唏嘘,轻抹泪花。
云秋让自己进入角色,完全走入书中,仿佛与主人公们朝夕共处。
她哀叹《呼啸山庄》里的凯瑟琳,太缺乏社会经验,轻信了林顿的翩翩风度和儒雅谈吐,希望他能帮助自己的真爱西斯克里夫摆脱困境。结果爱情、家庭、幸福竟一并丧失殆尽。云秋隐隐地也为自己心痛。如果有母亲的呵护,有长辈的提醒和告诫,或许不至于会在首长跟前那么天真,那么毫无戒备?……
云秋觉得简·爱比自己幸福多了。她在罗彻斯特身边一开始就享受到了爱情。只是不愿意做他的情妇,因为那个疯癫的前妻并没有死去。但是当烈火焚毁了山庄,导致了罗彻斯特的目盲,她重新回到了他的身旁,开始了爱情的共享。“我的爱情还没有开始就已经消亡。命运对我太不公平,有什么魔法能够让我重新返朴归真?”手绢常常哭得湿透,又有谁来安慰云秋的寂寞!
《羊脂球》也是催人泪下的故事。这位丰腴美貌的妓女有什么错处?若不是她满足了普鲁士军官的兽欲,整车的旅客,不论是伯爵、酒行老板、议员,还是教士、嬷嬷,那一群虚伪无耻的假爱国者,怎么能脱离险境?起先他们都撺掇着羊脂球去侍奉普鲁士军官,等到她换来了发车的许可,却又假装正经来鄙薄羊脂球了。社会就是这么冷酷。羊脂球为什么会沦落风尘?是不是因为家庭一贫如洗,是不是因为父母双亡?是不是因为美貌出众,遭人强暴?……
云秋简直就像跟着《约翰·克里斯朵夫》的主人公一起成长。她羡慕克里斯朵夫有那么一个总在困顿时分出来默默安慰他的舅舅,她为克里斯朵夫观察所有经历过的恋人。弥娜太浅薄了;安多娜德很俏丽,很书卷气,可惜突然病故;那一位美丽而慵懒的小寡妇,毫不掩饰地说话,毫无装扮地过活,那天她跟克里斯朵夫已经同宿在同一家旅馆,可是他们没有越过那一道隔开客房的木门。她竟因此得病而香消玉殒。或许能遇上一位这样的音乐家,能够跟他说上几句朴素无华的大实话,就是一种幸运,即使没有肌肤相亲,也可以了无遗憾。……
在护士实习期间,云秋翻看过《红楼梦》,可是只注意故事和人物,并没有深入思考过其中的诗词警句,更没有推敲过其中的微言大义。如今是曾经沧海的新人了。展读诗文,已经不是当年的意蕴。手攥着一方手帕,默默地念叨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和又副册的判词,心中一阵紧似一阵。若在曹雪芹的笔下,云秋的判词将会如何描述?读到老爷、少爷们的一妻多妾,云秋更是感慨不已。难道封建社会比我们更加胸怀坦荡吗?好歹这些封建家族的贵妇人们,除了凤姐疯狂泼醋以外,多半都坦然接受丈夫的婚外风流结果,而且社会舆论也敢于鄙薄和鞭笞这样的社会现象。《红楼梦》并没有被严厉查禁,反而在士大夫之间“开谈不讲红楼梦,纵读诗书亦枉然”。反观我们今天的舆论,却绝对故意地回避这些问题。住在上海的平民百姓,有谁知道,近在咫尺的上海大厦和溧阳路洋房里住着那样神秘的妇女?过着不愁吃穿却了无生趣的日子?不是说无产阶级是无所畏惧的吗?我们担心什么呢?在封建时代,男女的不平等是可怕的。但是,金陵街巷的百姓还可以编派“西贝草斤年纪轻,水月庵里管尼僧。一个男人多少女,窝娼聚赌是陶情。不肖子孙来办事,荣国府内出新闻”这样的市井谣言,聊以讽刺、发泄一番。而我们今天哪怕有一点公开的议论和批评,少不得就要送到北大荒的劳改营里去受苦!想到这里,云秋又不免怆然泪下。……
当然也不是整天以泪洗面。读到快乐的章节,可心的主角,云秋也会嫣然一笑,排解了郁积的忧烦。《西厢记》里的红娘果然了得。此时方才明白,为什么浓妆艳抹的莺莺小姐反而不及淡妆素袍的红娘那样光彩夺目。红娘真是一位聪明伶俐、冷静心细、泼辣直率、心地善良、正义凛然的丫环。若没有大胆泼辣的红娘,哪会有张生和莺莺的好事!红娘的说白也脍炙人口,“易得无价宝,难觅有心郎”。一个女孩子如同一朵鲜花,从开放到成熟,一共就那么几年,既要不受意外伤害,又要获得机会遇上一位称心投缘的好人,何其难得!有的人虽没有十分称心投缘,好歹也算是相依为命平安一世,倒也罢了。可是有的人,花苞还没有绽开,已经遭遇了兽类的蹂躏,那是何等的伤痛!
……普希金的《别尔金小说集》里,那篇《射击》最负盛名。看得云秋如醉如痴。神枪手西尔维奥真是一位豪爽洒脱的大侠,在决斗中,对手对生命毫不在乎的时候,他拒绝开枪;当对手新婚燕尔,开始珍视生命的时候,他却找上门来重新决斗。在对手和新娘惊恐万状的时候,他准确地击中对手所留下的弹洞,昭告世人,他只是想给出教训,却并不想杀人取乐。寥寥两章,快意恩仇的豪爽竟写得如此淋漓尽致,普希金真不愧是诗人才子!
除了星期一图书馆休息,只要有时间,云秋就在上海图书馆二楼读书。那门口和楼梯上的马头雕饰是当年旧上海跑马厅的遗迹,每次上楼下楼,皮鞋踏在大理石的阶梯上噔噔作响,马头似乎都在向云秋点头寒暄。每当午后,云秋走出图书馆,到南京路上去吃一点点心。可惜去年来时,还曾听说的五芳斋、稻香村、乔家栅这些传统点心餐厅供应的名点已经越来越少,到了1960年已经完全绝迹。只有附近普通饮食店里的“光面”。本来无肉无菜的汤面叫做阳春面,汤里多少还有些葱花,现在改名就叫光面,连那点儿葱花也不见了。吃过午餐,就是云秋的时尚巡礼。或向东走到南京东路西藏路回家,或向西走到陕西北路转弯经淮海路回家。十里长街,红男绿女,五光十色。上海人是时装的种族。云秋一路观察路上的男男女女。天气渐渐热起来,女孩子们时兴无袖衬衫。雪白的尖领,健美的前胸,却露出两个浑圆的肩头。手臂完全裸露,展现了少女的淳美。流行的港裤线条也极简洁。腰身收紧,曲尽其妙;裤脚不似平常,到了小腿中部便嘎然而止。露出纤巧丰腴的小腿部,展现矫健的肌肤。小腿下部完全裸露,直到足踝。可以穿中长透明丝袜,夏天也可以不穿袜,浅口皮鞋或凉鞋皆十分相配,进口的火箭式皮鞋则更加时髦。或许也是布票的紧俏,令上海的姑娘们想出了这样的时尚衣裤?过去布票发一丈多,到了1959年变七尺四,1960年的布票比去年减半,仅三尺七,一个人的布票买不了一个人的衣裳,只有全家人凑起来能买一两件冬天衣裳。夏秋天气,这样的无袖衫,既时尚,又省布,上海女人太聪明了。再说皮鞋。浅口的船鞋开口逐年变大,或圆口,或方口,开到可以露出小足趾的根部。微微露出的趾缝特别纤细,穿上透明丝袜,若隐若现,更有动人的妩媚。上海有不少家庭跟香港有亲戚关系。国家一困难,他们的香港亲戚多少会寄一些猪油、鱼肉罐头过来,里面还常常塞上几双透明丝袜,或者短衫、背心之类。香港的裁缝,原本都是上海过去的师傅,如今更加增添了国外的现代时尚,线条更加简洁潇洒了。云秋学会了不少上海话,就开始跟一些年轻姑娘搭讪起来。孟美娟是中学的老师,她的父亲是化工厂的技师,家里房子不太大,在香港也有亲戚。缝纫机很旧,经常要修,却是母亲和她经常使用的,布票越紧张,做衣服就越要精打细算。侯玉婷是书店的售货员,她家的房子非常小。仅仅是石库门房子的一间后楼。母女俩住在一起,对外没有窗户,两张床,一张桌子,箱子在床底下,除了火炉在楼下,吃喝拉撒读书写字都在这十个平米之内。云秋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狭小的住房。当她第一次从楼下走进这间后楼的时候,在黑暗中觉得几乎要晕眩过去。当昏黄的电灯开亮,看见了玉婷的母亲,突然想到大堂嫂所说的“组织上的照顾”,这才觉得的的确确是非同小可的事情。“我在上海一个人住一个房间,还有小客厅,浴室和厨房!这对于那么多市民来说,简直是不敢想像的天堂。……”另一位裴喆芳倒是本弄堂里的邻居,在市群艺馆上班。她的父亲是广播局的干部,住房跟云秋家是完全一样的,就是除了父母还多了两个兄弟。从姑娘们的住家条件来看,云秋终于体会到了上海话里那一句俗语“螺蛳壳里做道场”的真正含义。
美娟、玉婷都是喆芳在中学时的同学。现在她们四个人周末就在一起聊天。别看她们家里的天地那般局促,可是走出家庭,并肩漫步在淮海路上,每个人的服饰都不一样,花团锦簇,风姿绰约,一路都引来周围的注目之礼。关键是她们善于顾及自身的身材和容貌,显得典雅端庄。云秋很慷慨地邀请她们使用她的新缝纫机。这是姑娘们最快乐的事情。从她们的裁剪中,云秋学到了许多手艺。美娟和玉婷也把香港亲眷寄来的肉袜(透明丝袜)、小皮夹子、甚至进口的香水和凉鞋送给云秋。云秋则把自己用不完的粮票和糖票送她们,最受欢迎的则是香烟票,云秋不抽烟,烟票就成了换取好东西的最好礼品。喆芳和美娟的爸爸见了云秋就点头打招呼,因为云秋能保证他们每月多抽一半的香烟。
云秋的衣装早已把方克勤震倒了。第一天看到汤主任夫妇,站在旁边的云秋虽然也是一身军服,可是开领的军装里面是雪白的衬衫,下面的军裤也是裤缝笔挺。脚上还蹬着一双正宗上海人的蓝棠荷兰式皮鞋。头发虽然没有烫卷,却梳得微微内翘,显得好生妩媚。亡妻寅娣从小就在上海裕丰纱厂做童工,直到结婚也没有怎么像样的打扮。再看云秋走路两眼平视,步伐均匀,透露出一种见过大世面的气度。再加上一口纯正的京腔普通话,简直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威势。然后他感觉到云秋虽然对他态度和蔼,礼貌有度,可是眉宇间回荡着一股幽怨的凛然冷气。他暗暗称呼她是一位冷美人。“照顾好这样一位不错的女同志,我一定努力完成任务。不过,据说也可以跟她培养感情,如果双方成功、满意,就可以……,真的可以吗?”方克勤觉得距离太远,有些不敢想像。
如今春去秋来,云秋已经跟姑娘们一起逛街,讲上海话,打扮得越来越像上海姑娘,甚至穿上了最时髦的透明肉袜,进口的凉鞋,标准的半长式港裤。当然,上班的时间,云秋绝对注意风纪影响。穿的是军便服,一身橄榄绿,一双丁字皮鞋。解放鞋则无论如何她不肯俯就了。只有里面的白衬衫还是那么雪白耀眼。平常去看书和逛街则精心地梳妆打扮。说实话,上海人就是欢喜人家时髦漂亮。你打扮得入时得体,他们自会笑脸相迎,问长问短。有时还会主动搭讪,询问云秋是不是同济的学生(因为同济有建筑系),或者问是不是二医(第二医学院)或者上外(上海外语学院)的。市民们觉得这些院系的女生应该最懂时髦。
方克勤有时回来得晚,经常看不见云秋的身影,可是他能闻到满屋子美丽的香味。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上海人套裁绝活省布料,乡村弟探访无端遭拘留
姑娘们周末经常来踏缝纫机。上海姑娘的绝活之一就是套裁。一个人的布票十分有限,几个人的布票就有了回旋余地。可以充分利用边角布料,不浪费一寸一分。自家屋里套裁有困难,因为父母兄弟不可能穿太花太嫩的颜色,姑娘们联手,才能施展出她们的袖里乾坤。休假的时候,三个打扮入时,满脸春风的妹妹,进去出来都叫方克勤一声“阿哥”,吴侬软语,妙曼入耳,方克勤觉得好听极了。她们一同量身、划线,剪刀咔嚓咔嚓,缝纫机嗒嗒嗒嗒,与姑娘们的欢声笑语串连一气,搅扰得方克勤无法看书,却又舍不得外出离去。一旦套裁结束,缝纫合龙,衬衫、背心、连衫裙一一配套上身,她们从云秋的房间里出来,一同叫唤:“阿哥,漂亮伐?嗲伐?(上海话漂亮吗,美吗)”
关于裁剪,玉婷曾经经手为国营服装厂进口一批国外裁剪书籍。看得她当时如醉如痴。她曾经偷偷用半透明纸把图样描摹一些下来。她告诉云秋。越是布票少,就越是要套裁,越是要节省,就越是会裁到体型毕露。所以人家说这两年上海小姑娘越来越时髦,越来越“飞”了。实际上就是跟面料紧俏有关系呀!
话说那天是星期二,不用云秋上班。云秋起来吃完早点,开始化妆,淡扫蛾眉,略施粉黛,浅色唇膏点染即可。天气转凉,她添加毛衣,穿上套装,准备下楼。忽然有人轻轻敲门。好像有人轻唤“方克勤在家吗。”云秋开门一看,竟是个陌生的工人师傅。“是方克勤屋里伐?”云秋点点头问:“有啥事体伐?”他不说话,递上一张纸条,上面写的是这里的地址,方克勤收。背面写的是“我来上海望阿哥,现在关在遣送站,快来接我。方克勉。”一看这个名字,一个勤,一个勉,就知道是姓方的本家。那师傅说:“大妹妹,越快越好,再晚就送走了。”云秋也来不及想办法,此时此刻,打公用电话也没用,方克勤正在公共汽车上呢。云秋连声道谢:“谢谢侬!”那师傅说完就要走,云秋连忙问他:“那么好师傅,麻烦你告诉我,他在啥个地方。”“北新泾,北翟路,遣送站。人人全晓得的。”这师傅怕惹事,也不想留姓名,说完就走了。云秋心想万一被送走了可不好办。“我也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她回过身来,套上一件军便服,下楼就上了街。一打听,去北新泾必须先到曹家渡,再转公共汽车,那边是郊区属上海县。来到上海一年半载了,还没有逛过郊区风光。到了北新泾一看,这是一个城乡交界的市镇,北翟路在苏州河边上,果然有一个机关单位,上海市民政局收容遣送站。河边停着好几艘木船。上面押着一排排乡下人,男女皆有。还有抱着小孩的。云秋立刻想起了那次黑地里突然向她乞讨的女人。遣送站,就在这里。云秋往里面走,立刻有人出来说话,一看云秋的衣装气质不像是普通百姓,就干咳了一声:“咳,你找谁啊?”云秋回答说:“我找办公室的同志。”她想起大堂嫂说过,进入这类关押、劳教机构,千万不能低声下气,一定要拿出派头,否则就被当作监管的对象。办公室里坐着一个干部,门口那个称他主任。主任看看云秋马上堆起笑脸说:“有什么事啊?”云秋单刀直入:“你们这里是不是受收容了一个人,叫做方克勉的。”一口纯正的京腔普通话,口气坚定明确,主任觉得不同寻常,说:“我来查一查。”果然有方克勉的名字。云秋拿出第二军医大学的工作证,里面的相片是现役军人。“他是我们的亲戚,怎么被你们收容到这里来了?”主任说:“他有没有盗窃或者乞讨行为?”云秋听了火气不免就上来了。正要说话,主任翻开记录本说:“你看,他要拿布票跟人家换粮票。”云秋听了立刻辩护道:“这有什么问题,全上海每条弄堂里天天都有人在换,香烟票调工业券,我不抽香烟,你一定要我抽啊?”那主任一听,这女的小北京蛮厉害的,于是便顺水推舟:“啊,好好好,既然有亲属来认领,我们也不阻拦。那请你填写一张表格,把这两天的费用付了就回去。政府送回去,民政局还要出钞票。”一面打开了里面一间禁闭室的门,喊了一声:“方克勉,有人来领你了!”从黑暗中走出一个年轻人,眼睛几乎睁不开。云秋主动上前冲着他说:“克勉!克勤叫我来领你回去。”再回办公室里,主任对照工作证上的单位姓名填写之后,云秋说:“亲属关系是堂兄弟。”克勉立刻叫了她一声阿嫂。无锡土话听起来有点怪,云秋笑笑点点头。付完了帐单,她带着克勉走出了遣送站。河边押送苏北农民的船已经开走了。只听见那个看门的用上海话嘀咕:“嫂嫂出落得倒蛮漂亮的,阿弟弄到恁邋遢!”云秋和克勉坐上54路汽车,到了曹家渡。早市已落,午市没开,哪里都买不到吃的。只好急急往回赶。到了家里,克勉才用无锡腔的国语勉强对答云秋的问话。云秋隐约记得,汤主任说过,幼时方克勤父母病故,完全是寄居在叔叔家长大的。所以堂弟更是亲密无间。一边说话,云秋便煮饭打鸡蛋,给克勉做吃的。云秋毕竟是热心人,虽然她跟方克勤各归各,然而他不在家,堂弟来了,聊尽地主之谊还是责无旁贷的事情。克勉喝一口茶,吃一口蛋炒饭,狼吞虎咽的样子,看得出已经好久没吃过饱饭了。他说克勤阿哥每年都寄钱回来的。小时候阿哥经常带他玩。这次他来上海,到了上海北站,有人问他能不能拿布票换粮票。克勉身上没有粮票,倒是真有一点布票。刚刚说了两句话,车站纠察就过来把他们俩抓起来,拖上卡车,拉到北新泾去了。关在里面动不动就要挨打。参加劳动的时候,机修车间的师傅也是无锡人,听他说的一口无锡话,就想帮他了。克勉这才写了那张纸条,托师傅带了出来。克勉补充了一句:“还好我讲的是无锡话,如果是苏北口音,里面打得还要凶。苏北过来讨饭的实在太多了。”云秋想:“那天向我乞讨的那个妇女是不是苏北人呢?我也是北方人,如果我不是部队的机关干部,而是山西老家的农村媳妇,到了上海就要受人欺负吗?这是什么世道?”克勉讲起了家乡的事情,更是伤心。“现在无锡的日子也不好过。往年爹爹走村串巷总是有生意的。配锁锉钥匙常年不断。五八年大炼钢铁,家家人家连铜吊、夜壶都交了公,门锁也没有了。粮食紧张吃不饱,屋里没一分钱,没一粒米,啥人还要配锁置钥匙?生产队里没收成,爹爹的生意就不好,哪里吃得饱!我原来已经考进无锡县汽运公司机修班,指望两年满师就可以拿工资了。啥人晓得中央来了一股下马风,要农民替国家挑重担。农村户口考进来的一律退回农村。现在叫我做什么好呢?配钥匙,我十岁就看懂了爹爹配锁的手艺,机修班里的那些钳工活计,我早就一看就会。我师傅很喜欢我的。他说可惜没办法留我。现在爹爹自己都混不到吃饱,我再接他的班,有啥出路?……”云秋说她看过单位里的党委文件,里面讲了各地农村粮食紧张吃不饱,要用“瓜菜代”。就是吃瓜吃菜代替粮食。克勉听了叹了一口气:“哪里有瓜?哪里有菜?有瓜菜就算好的了。田头上连山芋秧、珍珠米(玉米)秆都磨成粉吃光了。河浜里田沟里连田鸡也捉光了。没有粮食,一家门老少不敢起来,起来肚皮饿得更难受,大家都睏在眠床上,一天分一碗树叶汤吃吃。我娘给我凑足路费,叫我到上海阿哥这里看看,有没有一点粮票,再没有粮食吃,一家门就要饿死了。”云秋看过这类中央文件,停止办食堂,还有什么鼓励种植小球藻什么的,看过就忘了。“没想到农村里的情况这样可怕。只是中央文件还介绍了一些办法可以充分利用粮食,食堂里就开始搞什么双蒸饭,多蒸一次,吃起来会觉得饱些。我反正难得在食堂吃一餐两餐,也没觉得更饱。首长们报告里说的大跃进持续丰收,粮食多了吃不完……如今那些粮食到哪里去了?”方克勉一身风尘,又进了一趟班房,云秋张罗他洗了个热水澡,换上方克勤的内衣,小伙子趴在桌上竟睡着了。云秋把克勉的衣服泡在水斗里,心里却想了许多。中国的农民忒难做了。没吃的还不能逃荒。逃荒被抓就要挨打。谁家不是农村出来的?我的爸妈若不是鬼子打来了逃难,也是住在农村的。毛主席和首长一直说农民翻身得解放,他们真解放了吗?一面想着,一面好好做了一餐晚饭,招待这堂弟吃好,方克勤也下班回来了。听说云秋从遣送站将堂弟“劫”回家来,而且招待得这样周到,方克勤心里那份感激简直没法表达。他连忙把堂弟让进自己房间,然后到厨房小声地向云秋道谢。云秋点头笑笑不语。方克勤回房间里,堂弟不停地说:“阿嫂人好,给我好招待!”然后就继续诉说乡间的苦情。说得克勤也忍不住眼圈发红。作为党的干部,他不断学习党中央的文件,知道彭德怀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其实,就是提出了全国大跃进得不偿失,造成人民吃不饱饭的问题。这种事情是说不得的忌讳。方克勤心里明白,叔叔是把自己养大的恩人。叔叔有难,克勤责无旁贷。“你回去的时候,我想办法给你带一部份粮票回去。叫叔叔放心,我会帮你们度过难关。”早晨起来,做完体操,方克勤刚要出门去买早点,云秋打开了房门,手上拿着一小沓粮票,放在饭桌上说:“这是我送给你叔叔婶娘的粮票,大部分都是全国通用粮票,是我从北京带来的。你不要客气。女同志吃不了那么多,刚好给你去孝敬叔叔。”方克勤觉得这位云秋看上去神态那么冷峻,想不到心肠倒这么热火。他也不再推辞,到了周末,请堂弟到淮海餐厅吃了一餐,因为月底了,按月分配的就餐券不多,只好请他吃一碗海鲜汤面。克勉却已经一饱口福。然后送上火车返回无锡去了。临走之前,云秋把自己从北京带来的一些衣服,主要是那些看来太不时髦,不适合在上海穿的衣服包做一包,全都送给克勉,叫他带回乡里,送给婶婶,或者其他亲属。
过了一周,叔叔从无锡寄来家信,大力称赞克勤娶了一个好媳妇。叔叔写道:我侄克勤如晤:勉儿已平安抵家。得知我侄新婚,侄媳俊秀和蔼,能干贤惠。便中盼寄我一方小照,以免挂念。粮票与现金均已收到,如久旱甘霖。断炊多日,老泪纵横,倘无接济,性命绝矣。……
方克勤特地把信纸拿来展示,向云秋道谢,云秋瞟了一眼,抿嘴一笑道:“你叔叔倒是文绉绉的呀!”方克勤说:“我们无锡人祖祖辈辈,除非真到了山穷水尽,总要给家里男小孩读几年书的。耕读传家,诗书继世……”云秋告诉方克勤,下月开始,每月都拿出五斤粮票,支援方家的叔叔。方克勤想想反正自己也没个家,他回到房间把所有的票证都拿出来给了云秋说:“我的粮票都给了单位食堂,其余的票证就麻烦你管着吧,剩下的粮票我寄给叔叔,布票棉花票你们女同志用得着的!”云秋坚决不收。她说:我是真心送给你,不是来跟你搞交换的。从此以后,每月给方克勤结算早餐钱和粮票时,云秋就再加五斤粮票,雷打不动。研究所里经常有各地来的出差干部,方克勤能想办法把上海粮票换成全国粮票。
第十三回 评好书化解冷心结 挥铁拳逼退小流氓
1962年春节将至,方克勤向云秋提出建议,一同在家里吃饭,喝酒,共同过一个新年。云秋笑笑,想想也没地方去,就答应了。大年三十夜,斟上两杯长白山葡萄酒,然后两个人对饮而尽。互道感谢对方的照顾。方克勤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打开来,是一沓子花花绿绿的布票,一共有一丈八尺多,跟平常的布票不同,这是那种军用布票,全国都可通用。他拿在手上递给云秋:“云秋同志,这是我送给你的新年礼物。我们试验工程经常要出海做实验。海风海水经常往身上扑。就算在基地的工厂里,也是经常在机器和设备底下摸爬滚打。我们不仅外衣破得快,内衣损耗也快。所以,组织上每年都给我们补贴。不仅是钱有补贴,现在国家困难,市民布票发得少,我们的军用布票发得还是蛮多的。刚好这半年我出海的机会不多,衣服就节省下来了。你看,我把这个送给你,你们女同志正用得着呢。”云秋接受了。说了声谢谢。但是还是那种冷峻的姿态,不动声色。方克勤看看她,穿的是新年的盛装,最时新的对襟丝绵棉袄。上海的中式新款不同于传统的棉袄,对襟而不是大襟,脱穿方便;收腰,放胸,可以展现体型。藏青色哔叽裤的裤缝笔挺,配上小方头的荷兰式棉皮鞋。头发是王丹凤式的女理发师发型。映衬出云秋白皙的脸颊和淡淡的红晕。可是她的眼睛里隐含着一丝忧愁,如一片乌云飘浮在眉宇之间,徘徊不去。饮完一杯酒,云秋说:“谢谢你,新年好!”然后转身又回房间去了。方克勤望着云秋美丽的背影,只听见外面弄堂里一阵阵鞭炮震耳欲聋。
方克勤从第一天见到云秋就对她印象很好。可是汤主任夫妇事前就说过了,事情不像以前跟寅娣结婚那么简单。双方合适的话,什么都好说,如果一方没觉得合适,那就算了。不过方克勤还是觉得挺高兴,能有这样一位笑容可掬,彬彬有礼的同屋朝夕见面。有时候可以看见她阳台上映着晨光梳头,可以看见她在煮粥时仍手不释卷就着灯光默读,那种柔和恬淡的剪影简直美得令方克勤陶醉。有时虽然看不见云秋的身影,却能闻到她留下的芬芳,或者听到她在屋内走动的脚步,那也是一种不可多得的享受。方克勤觉得人家那么年轻靓丽,而自己已有丧妻的经历,她怎么可能轻易看上自己。方克勤提醒自己,经过组织上多年的教育,入了党,分配到科研单位,作为党和部队的保密干部,不能“自由主义”地对待自己的婚姻问题。按照党政宣传上的说法,不能让小资产阶级的倾向扰乱了自己的思想。不过,将近二十个月过去了。方克勤已经习惯,每当下班回来,远远地总要抬头看看阳台上,有没有云秋晾晒的衣衫,开门进屋,总要听听厨房里有没有云秋做饭的响动。不看不听,他会觉得不太踏实。其实,跟他方克勤又有什么关系呢?于是方克勤给自己找到解释。云秋跟我一样,从小没爹没娘,我还有叔叔一家,有个照应;她是从小在部队长大的孩子。现在组织上把她交给我照顾,我必须完成好这个任务。我好比是她的大哥,要照应好这个妹子。谁能说我不是?
云秋的心依然冰冷。自从她结识了裴喆芳、孟美娟、侯玉婷,欣赏和妆扮水平已经渐入佳境。走在淮海路、南京路上,常有男男女女会回头看她一眼。有的欣赏,有的羡慕,少不得也有嫉妒的眼光。云秋只有冷淡的矜持,尤其哢塔哢塔对于任何男人,欣赏和妆扮的水平已经渐入佳境。走在淮海路、南京路上,常有男男女女会回头看她一眼。有的欣赏,有的羡慕,少不得也有嫉妒的眼光。云秋只有冷淡的矜持,尤其对任何男人,都绝不轻易搭理。
方克勤感觉到云秋的郁闷性格非同寻常。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整天打哈哈都来不及呢,怎地就这么闷闷不乐呢?我做大哥,就要给她来一个转变!
星期天的早晨,方克勤打破沉默,跟云秋一起共进早餐。他开门见山,告诉云秋:“我跟你一样也没有爹娘。我估计你在集体环境长大,所以这么落落寡合……”云秋不想谈私人的事情,没有搭理。方克勤继续唠叨:“既然组织上托我照顾你,我就想把你从孤独中摆脱出来,做一个热情、乐观的好孩子。”“我不是小孩子了。”“好战士好吧。”方克勤拿出一本书《古丽雅的道路》递给云秋:“你看看这本书。”云秋一看,回答道:“你又把我当小孩子!”方克勤反驳说:“不,这不是小孩子的书。”他又拿出一本书,是俄文书,从里面的图画看得出,它是那一本书的俄文原版书。“我读俄文的时候,我的苏联老师把这本原版书送给我了。”云秋在初中时也听说过这本书,觉得是儿童读物,就没有在意。现在拿来一翻,果然不是很简单。再看那本原版书,插图比中文版更多,其中甚至还有古丽雅青年时代的泳装照片。古丽雅不仅是一个欧洲美人型苏联姑娘,笑靥极其甜美,而且身材极棒,在照片的黑白之间显现出健美的体态。整个一页就是一幅插图,古丽雅穿着游泳衣跳跃向上。这种插图在中国书里面是不可能有的。云秋觉得有趣儿。就拿过来看。方克勤说:“我们学院的俄语老师是个很好的苏联人,玛莎·伊凡诺娃。她鼓励我除了课本之外,还要看一点课外书,当时我买了一本中文的《古丽雅的道路》她就把这本俄文的送给我了。通过对照阅读,我的进步就很大。后来跟苏联专家学习,就是她给我打的基础。”因为他仔细对照读过这本书,所以有一些特别的体会。他告诉云秋:“这是一本描写英雄的书。她后来在斯大林格勒保卫战中牺牲了。原来的名字不是《古丽雅的道路》,俄文你也认识的,Четвёртый Высок意思是第四高度。中国人听起来觉得不好理解,就改了这个名字。古丽雅给自己定了四个必须完成的高度,不断地去攀登。这确实是一本不太平常的书。我们平常看到的英雄故事,往往英勇的事迹比较多,而关于英雄本人的故事却不太多。比如刘胡兰,赵一曼,莫罗佐夫,马特洛索夫,主要了解的就是他们的英勇事迹。古丽雅这本书,全部是这个小女孩怎样成长的真实故事,非常直接,还有很多她的生活照片。可能是因为她出身在知识分子家庭有关吧,她三岁的时候就是一个小电影明星,拍过电影,所以留下了不少照片,你看看这些照片,有趣极了,胖胖的小娃娃,又天真又聪明。长大了,她就很有想法,跟妈妈吵了两句,就决定背上一个篮子,戴上一条头巾,要逃亡到西班牙去。那时候各国的志愿人员都要到西班牙去支援共和国军,白求恩也是支援者之一呢。好玩极了。而且卫国战争中她真的上前线的时候,年龄也不大,可是已经有一个儿子了。她暂时丢下孩子去参加战斗,结果在胜利的前夕不幸牺牲。实在是太可惜了。这个故事非常真实,这个女孩子天性活泼、乐观,从来不知道忧愁和苦闷。同时又很坚强,她坚持锻炼身体,你看她穿着游泳衣的照片,她说过,因为坚持了游泳,所以在危险的时候,救助了好几个伤员。云秋,你拿去看,这是一本很好的书。”云秋很高兴地拿起来,包括那本精装的俄文书。“我会好好看的。”方克勤说:“等一等,书里边还夹着一张电影票呢。云秋,我把你当作自家妹妹一样。你要像古丽雅一样,快快乐乐地生活。我给你买了票,你要去看电影,去听音乐会,做个快乐的妹妹。”“我自己会买票。”“不不不,你别误会。我只买了你的票,你一个人去看。我不陪你。我要让你改变孤独的生活方式,你明白吗?”云秋觉得方克勤做事还是蛮得体的。就说:“是什么电影吧,不要又是儿童故事片哪!”说完就笑了。方克勤说:“放心吧,你最喜欢的欧洲古典名剧《阴谋与爱情》!”“啊哈,那好极了,谢谢大哥!”回到房间里,翻开手中的两本书,云秋没开始阅读,倒是回味起方克勤对书的评价。她觉得方克勤的说法很有意思,他没有那种故作姿态的理论架势,却说出了平常人的朴素想法。他是党员干部,毕竟是搞科技业务的,没有首长圈子里的那套官腔。而且话说得到位,把平常人看书的想法几句话就点明白了。云秋真的有点庆幸,到了上海没有遇上个像汤主任那样的党委常委老把式。
云秋还是每天去上海图书馆读书。那天看得稍晚,出了阅览大楼,信步走上了南京路,来到永安公司九重天下面的华侨商店门口。那地方每天都是哄进哄出的人群。只有那些有海外关系的家庭才会得到侨汇,有了侨汇,才会有侨汇工业券,才能买到紧俏商品。华侨商店里面常有一些香港进口的商品出售,如透明丝袜,尖头皮鞋和小拎包之类,也有人买了再出来倒卖。云秋身不由己地也想凑过去看看热闹。这里蹿来蹿去的多是男人,或者是些油嘴滑舌的老阿姨,像云秋这样的青年姑娘都不大敢近前。云秋穿的是她们自裁自剪的港裤,裁得特别紧身,腰臀曲线毕现,脚下穿的又是透明丝袜,半高跟的船鞋,鞋跟嘚嘚地响。她刚一靠近,几个男人就上来搭讪:“小阿妹,侬欢喜点啥,我帮你想办法……侬只管开口,要啥有啥……”另几个年轻人打量着云秋嘀咕着说:“个只翻丝到蛮嗲格,行头也蛮喀勒格(这个脸蛋蛮漂亮,打扮也蛮地道)。”“进口的丝袜要伐?比侬格双颜色还要嗲!”云秋一听到这种油腔滑调的口气,就觉得这里很危险,赶快要离开。扭身就往电车站那边走。小跑几步,就上了电车。这时候她看到一个姑娘跟着上了电车。盯着往这边看。“什么人盯住我了?”云秋心里有点发毛。更糟的是好像那姑娘后边还有一个男人也跟了上来。电车开了几站,云秋觉得好像电影里被特务盯梢的那种感觉,趁多人下车的机会,也一起下车,然后转个弯,换乘另一路公共汽车。上车往里挤,挤到当中了,回头看看,“哎呀,那一男一女也挤上来了!”云秋下车,那个人也下车。云秋赶紧往淮海路那边走,大街人多,她也不怕。淮海路上26路电车很容易上去。但是那个姑娘也跟着上了26路。挤到云秋跟前,低声说话了:“妹妹,那天在北新泾遣送站我见过你!”云秋一惊,姑娘接着说:“你家也有人在农村。你帮我一下,甩掉那个流氓!”云秋紧张起来,但她觉得应该帮助这个姑娘。到了陕西路,云秋向她点头,一起下车就往回家的路上赶。进了弄堂,闪身进了自家的门,楼下的灶间平时是不锁的,云秋带她进了门就上楼梯。下面有声音,那个流氓也进来了,笑道:“阿妹,侬逃不脱了!”云秋听了回頭一看,那流氓在楼梯口抱住了姑娘,任她掙扎也不肯放手,一面还说:“我有钞票,我有粮票……”云秋吓得大叫:“方克勤,方克勤!”只听见咔塔一声,方克勤拉开大门,站出来一看,立刻明白了大概,他捲起袖子护住云秋,厉声喝道:“侬要做啥?”那人一看顿时改变声调,放开了姑娘说:“哎,没啥没啥。……”一面怒目圆睁骂那姑娘:“侬只野鸡,烂污屄!”方克勤转身把云秋让到一边,眼光直逼那个流氓下楼:“侬出去!再勿出去,我拖侬进派出所!”那人不走,却要来拉姑娘。姑娘立刻躲到云秋身后哭起来:“阿哥,你救救我!他是流氓!”云秋向克勤递了个眼色。克勤举起拳头喝道:“啥人敢动手,来来看!”那流氓立刻知趣,叽里咕噜地下楼去了。云秋这时候瞅了一眼,感觉到方克勤的臂膀何等的有力。云秋把姑娘让进屋里,倒茶让她压惊。一边告诉克勤:“她是跟克勉关在一起的人。”姑娘喝了一口茶,抽抽嗒嗒地说:“那天我在遣送站看到妹妹去领弟弟出来的。本来我也是上海人呀。我父亲1958年犯了错误。不是生活作风也不是小偷小摸,实际上就是对领导提了点意见。他文化不高,不够资格打右派,厂里就给他戴了坏分子帽子。我和阿爸就下放到安徽农村去了。去年他在那边饿死了。我娘早已改嫁。生产队长两夫妻对我还不错,好歹让我有吃的。他们的意思就是看重我是上海人,跟乡下女孩不一般见识,要我嫁给他们的儿子。小伙子比我小两岁。国庆节就要办喜事。我家原住在新闸路。我只有一个心思,我要回上海来看一看。看一眼也好啊……”云秋和克勤很纳闷:“看谁,看什么呢?”
“看他。他——,你们知道,我们两家原是隔壁邻居,他是我同学的阿哥。我们从小一起“办年家家”就是夫妻。虽然没有发过誓赌过咒,可是两人心里都有过默契。突然之间我跟我阿爸就被赶出上海了。我写过信给他,没有回音。我只想见他一面,了个心愿。我也就死心了。如果队长他儿子对我好,我就好好过日子,如果他待我不好,就一了百了吧。”云秋问道:“阿姐说什么话呢。你去看他了吗?”
“还没有。那天下了火车,没钱住旅馆,在候车室过夜,很快就给纠察队抓住了。把我送进遣送站。在黑屋子里我看见了你,你看不见我。遣返的路上,转火车的时候,我逃跑了,又扒车回了上海。带我一起逃的那个女人阿蓉很会混,解放前在舞厅跳过舞,后来他男人去劳改,她也从上海被送到安徽。她说她不甘心在农村饿死,反正她认识一些上海的工人,靠鬼混能混到一些钱和粮票。刚才那个流氓是大胜机器厂的钳工,他以为我跟阿蓉一样是来混钱混粮票的。整整一天盯住我不放。还好遇到妹妹,终于让妹夫救了我!”说到“妹夫”,云秋和克勤不由得互相一望,没有出声。云秋心里好生感动。命运如此多舛,却仍有如此凄美的衷情!云秋心中油然升起一番敬意。立刻端来晚饭一起吃下,然后烧水让她洗澡洗头,打了地铺让她睡个安稳好觉。早晨克勤上班之后,云秋又陪她吃些早点,再送她出门,手上塞给她二十块钱和五斤粮票。
过了两天,云秋收到一封来信。打开一看:
云秋妹妹:你好!
大恩不言谢。
我已去过了我家原址,早已物是人非。他中专毕业之后已经工作。现在正在准备成婚。我下乡落户,在上海既无户口,又无粮票,生活无着,岂能重圆旧梦!眼见为实,生活就是非常的现实。我不怪他,他也十分无奈。姐姐羡慕你,云秋妹妹!不仅羡慕你在上海有户口有工作有房子,最羡慕你有一个你爱他,他也爱你的妹夫护卫你,心疼你!
我马上要离开上海了。祝幸福美满,万事如意。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妹夫统此问候
你街头巧遇的姐姐婉芬上海北站候车室匆匆急就
九月六日
云秋把信件读了一遍又一遍。不由得悲从中来。“人家苦命如此,却还曾有过不畏艰险欲见一面的真情。情缘了断之前,还有如此冒险的断情之旅。苦命的好姐姐,你好苦命,你也好运!你曾经尝过了少女初恋的甜蜜,也曾经尝过了相思的别愁离恨。你哪里知道,妹妹是一个失去了青春的破损苦命。有一个披着革命首长外衣的坏人,夺去了妹妹的贞操。夺去了妹妹追求幸福的机会。妹妹至今仍是孤身一人。……”泪水浸湿了信纸,云秋伤心地独自饮泣。闷闷不乐持续多日。
每逢星期天,方克勤少不得也要搞搞卫生,拖拖地板。这时候嘴巴里总会哼哼歌曲,他喜欢的歌曲,最多的还是苏联歌曲。在厨房里,云秋听他哼得有板有眼的,有时候也会跟上一两句。其实两个人都经常听中央文件,都知道中苏关系不好了。甚至发生了伊犁事件。云秋终于打破了沉默,问道:“大哥还是这么喜欢苏联歌曲啊?”方克勤马上接过话茬:“是啊。不喜欢不可能啊。那是我青春时代的声音。”说得地道极了。云秋觉得他说出了自己想说而没说出来的话。这些苏联好歌也是云秋少女时代的声音。云秋补充说:“人家的音乐艺术可是有传统的。伏尔加船夫曲、三套车,历史上就很优秀。虽然现在苏联的领导有问题,我们学习的那些歌曲都是列宁斯大林革命年代的好歌嘛!”方克勤听了心里一乐,笑了。说:“哟,你的理论水平还蛮高的嘛!”云秋嗔怪起来,说:“大哥讽刺我是不是,我不敢说了。”方克勤连忙否认道:“哪里哪里,大哥真的觉得你说得不错。不过我想到的是,不仅仅是政治上的正确。而且他们的作品非常有个性。比如《列宁山》。那是苏联大学生赞颂莫斯科和莫斯科大学的青年歌曲。那旋律那节奏就是有一种年轻人的浪漫气息。你会感到纯洁、健康、奋进的力度。那时候我正在机械学院上学,也非常向往向科学进军。”说着,方克勤不由自主地哼起了俄文歌曲《列宁山》。друзья люблюя Ленинские Горы (亲爱的朋友,我们都爱列宁山!)歌声悠扬,旋律婉转,仿佛回到了大学时代。云秋兴奋地笑道:“大哥唱得不错嘛!可惜现在已经没有这样的欣赏机会了。”“我有呀,我有好多唱片呢。我的俄语老师,玛莎·伊凡诺娃教我们唱很多苏联歌。山楂树,喀秋莎,列宁山,莫斯科你早,海港之夜,快乐的人们,……”云秋替他说下去:“共青团员之歌,祖国进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两个人都笑了。方克勤从床底下拉出一台电唱机,那是他在1956年国庆节得到的奖品,他的合理化建议是设计一台探测仪,研制出来的效果很好,得到研究院的奖励,奖品就是这台电唱机。那时收入不高,买不了几张唱片。后来玛莎老师要回国了。她买了很多中国丝绸和景泰蓝,从苏联带来的唱片就背不回去了。于是全都留给了方克勤。方克勤已经很久不拿出来使用了。他和寅娣结婚以后,常常放音乐。寅娣病重了,也曾放音乐给她作安慰。可是寅娣并不太熟悉,也不太理解俄语歌曲的韵味。生病之前反而更喜欢听一些沪剧和越剧。寅娣不在了,唱片束之高阁,电唱机也就塞入床底了。这一天,一起来踏缝纫机的孟美娟和侯玉婷听说有苏联唱片,都很来劲,齐声央求说:“噢哟,阿哥,快点拿出来给阿拉听听!”方克勤也很乐意,这样正好可以把云秋的情绪转变转变……。姑娘们虽然不懂俄语,可是她们都是在五十年代长大的,多少都了解这些歌曲的中文译文,而且好多都能倒背如流,比如“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就像明媚的春光……”“夜色多么好,令人心神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有时候,方克勤忍不住还会把俄语原词背出来,解释给她们听,然后再哼一遍……。喆芳听了一次之后说:“阿哥,以后每个礼拜我们都来开星期音乐会!”每当谈论小说和音乐的时候,云秋才会感到一些快乐。至少她觉得,方克勤这样的谈吐还能令人感到真诚。
跟方克勤的交流多了,云秋的心情比较开朗起来。有一天晚上,美娟上楼来邀请云秋一起出去白相(玩)。还叮嘱云秋,愿意去的话,要打扮得“像样”一点。为什么?美娟在学校里有一位同事,裘老师,是美娟的忘年交。裘雅笙出身上海富豪家庭,父亲裘润寰在上海香港和南洋都有产业。裘雅笙不仅长得漂亮,而且热爱体育和艺术,是基督教女青年会的体育选手,暨南大学的校花。后来就成了上海庐峰中学的音乐老师。美娟分配到这所学校以后,两个人最谈得来。自从结识了云秋以后,美娟跟裘老师说起过。裘老师就让美娟邀请云秋去玩。裘老师的家就在中山公园不远,愚园路上,新式里弄石库门独门独户。因为是困难时期,一般不在晚饭时间拜访人家。所以进门的时候,已经吃过晚饭。裘老师满面笑容开门迎客,云秋仔细端详,果然温文尔雅,仪态万方。裘老师没有架子,和蔼可亲,皮肤白皙,举止优雅,浅烫的发型衬托出知识分子的特质。说她快四十岁了,却好像才三十五六岁的样子。她对美娟说:“我担心你们走错了弄堂,因为两条弄堂一色一样。”一口轻柔的上海话,然后瞅着云秋说话,却用很纯正的京腔普通话:“美娟说的没错儿,果然是个水灵的美人儿!”云秋还没听到过上海人能说这么地道的京腔:“裘老师您京腔儿说得真不含糊!”“哪儿的话。我倒是爱听言慧珠的京戏,尤其是唱腔之间的道白。从小就着迷着呢!”话匣子就这么打开了。裘雅笙穿一件白色绸衫,烫得一丝不皱,既宽松又合身,上面绣了细细的小花。一条细细的金项链不露声色地点缀在丰腴的颈项上,更衬托出皮肤的白皙和细腻。下面是深红的裙袍,直垂脚背。一双缎花的拖鞋,是西洋露趾的样式,脚趾涂了鲜红的油彩。说起上海人的时装,裘雅笙不胜感慨。她上高中和大学的时候,什么时髦都没有错过。“那个时候,上海是亚洲的时装中心,巴黎有啥,过了一两个月份,上海就流行啥了。香港要看上海的苗头,再跟上来。解放以后,上海跟巴黎跟意大利美国不搭界了。流行的是苏联布拉吉,列宁装,莫斯科春秋大衣。我们家原来定做衣裳的裁缝师傅,都失踪了。后来才知道,他们生意不好,转道去香港了。直到去年和今年,说是国家困难时期,提倡“劳逸结合”,“关心群众生活”,服装式样又讲究起来了。刚刚过去十几年,香港的式样反而比上海更时髦了。夏天港裤流行到上海,无袖衬衫、无袖旗袍风靡一时。上海人口多,身材好,一旦流行,气象万千!“上海人懂经,云秋妹妹,你懂这句噱头吗?”云秋有点糊涂了。好像这是一句街头切口哇?(懂经,上海话切口,懂得黑道规矩)。“是的,是马路上小赤佬(小鬼)的一句切口。可是小赤佬未必懂得这些话的本意。上海话里本来有很有道理的话。好比坍招势,也是一句功夫术语。招是某种动态的动作,势是某种固定的姿态,一招一势,描写的是一动一静的姿势。坍招势,原来是说动作做得不好,坍了。后来转义变成了丢脸,失了面子。经,是文言文里理论的意思。道德经,就是道德的理论;茶经,就是种茶、制茶、品茶的理论。上海人爱说生意经,生意经就是做生意、谈生意的理论或规律。懂经,实际上是懂得原理的意思。上海人懂得时尚,不仅讲究时髦穿著,更懂得时髦的理论,晓得为啥要这样打扮,啥个身份,啥个年纪,啥个季节,啥个场合,啥个气氛,怎样得体,怎样才能出彩。这才是时尚的原理:懂经!”……云秋觉得裘老师谈论女人的时尚,居然也能说得有理有据,深入浅出,太有趣了。裘老师看得出来,美娟和云秋都喜欢她说的主题,也越发有些兴奋。她说起在大学时代,选修过美学理论。学艺术的人怎能不探索美学的原理!可是美看起来那么愉悦,赏心悦目,可是美的理论却一点也不简单。抽象极了。美学理论家的任务是把抽象的理论阐释成可以理解的语言,可是对于我们普通人来说,还是诘屈聱牙,深奥难通。德国哲学家康德的分析又十分明确:美可以划分为出壮美和优美。非常简洁明暸,美的两种不同境界。而完满就是多样而同一。多样而又统一就是和谐之美。我对时尚的理解,就是在一段时间,一个地方,许多人都用多种色彩和手法表达类似的美,具有多样性却又有一种统一的倾向,这就是一种时尚,年轻人说那是一种时髦。不要以为时尚是西方国家传过来的生活方式。不是的。中国人早就有时髦的掌故了。先秦时代出现了“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的典故,两汉乐府则有“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的诗句,花木兰从战场上回来,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就是当时姑娘们的时尚打扮。唐宋元明清更多的时尚记录,不可胜数。现在我们暂时遭遇经济困难,过了这个阶段,到了马克思说的物质极大丰富的时代,中国人的时尚一定是美不胜收,花团锦簇的繁华胜景。……。大学毕业以后,我当了老师,所有的领域都学习苏联老大哥。美学理论也来自俄罗斯的车尔尼雪夫斯基。我买来阅读。啊哈,我觉得俄罗斯的理论非常明快。他的论断清爽醒目:美是生活!生活应该是那个样子,那就是美。我也很喜欢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美学理论。解放前上海有美国的《时尚》杂志,解放以后,我一直订阅莫斯科的《苏联妇女》。1960年开始,每期都在末页刊登时装照片。国家富足起来了,人民就会追求时尚。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你们说是不是?”云秋和美娟笑了。“我们哪里有裘老师那样的理论水平!”正说着,楼下响起了脚步声,是裘老师的夫婿陶诗洵回来了。美娟在来时路上已经告诉云秋,解放前夕老陶就是上海滩上著名的左倾青年,人称“红色小开”,他的父亲在上海天津广州香港都有产业。他参加学生运动,搞反饥饿、反独裁,几次被捕都被他父亲保释出来。解放以来一直在上海市工商联里当干部。老陶上来就给姑娘们打招呼,然后告诉裘老师,因为工商联机关有个招待会,他已吃过晚饭。云秋仔细看看陶诗洵的装束,真是个精心打扮的男人。头发修剪得整整齐齐,一副金丝边眼镜,胡须刮得干干净净。中山装领口微开,露出雪白的衬衫。毛哔叽的西裤笔挺,皮鞋擦得黑亮。说话男中音不疾不徐,面带微笑,尽显知识干部的沉着和冷静。云秋忽然有一个感觉:一位衣装得体的夫君,一定是妻子精心调教的结果。想到这里,云秋不由得微微一笑。
这时候,只见裘老师跟陶诗洵轻轻说了一句话,陶诗洵就上三楼去了。一会儿他拿出一摞《苏联妇女》杂志,递给云秋和美娟,并打开立灯让她们坐在沙发上慢慢翻阅。看完了苏联的时装杂志,时间不早,两个姑娘就告辞回家了。回到家里,裘老师家庭的气氛和他们夫妇的气质和仪表犹时时在云秋脑海里浮现。她甚至觉得苏联时装模特的表情多少有些呆滞和冷淡,反而远远比不上裘老师东方美人的顾盼自如,神采飞扬。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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