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权在掌控中官且来行令 人行屋檐下谁敢不低头
乘上20次快车,要开一整天。大堂嫂打开了话匣子。“云秋,你可知道,我跟这吴主任怎们认识的吗?1951年,我刚跟汤得贵结了婚。他调进了北京,我还要等他确定了级别才能调到一起。我在上海驻军的师部当卫生兵。那一天好多人把小吴,就是这个吴主任,抬进卫生室来,完全不省人事。没有伤,没有血。怎么回事?原来那一阵镇压反革命。天天枪毙人。各区的死人太多了,没法埋葬。天气眼看要热了,军管会要求各区把死人集中处理。各区调用木船把死人集中到军工路码头,然后派一艘小火轮一起拖到外海,扔进海里去。小火轮还没来,小吴是看管死人的哨兵。到了夜晚时分,突然从一艘木船死人堆里爬出一个人来,一步步靠近小吴,开口说起话来。大概是求他不要开枪。小吴完全听不懂本地方言。起先有点打瞌睡,听到声音,睁眼一看,满脸血污,唧唧哝哝地说话,当场就吓得昏了过去。对面的哨兵听到响动,又看见人影,才吆喝着把那人抓了起来。众人眼看小吴醒不过来,就把他抬来找我。我记得人受了惊吓,要掐鼻下的人中和脚心的涌泉。就给他不断地猛掐猛搓。掐了他差不多一个钟头,总算把他的神智给掐了回来。他穿了一双球鞋。那脚臭得熏天。几天几夜我的手都洗不干净。从此他就说,一辈子忘不了你大堂嫂!”云秋听了,想起首长的一句话:我们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一天一夜终于回到了北京。下了火车,竟然是汤主任亲自来接。韵秋低着头不说话,跟着大堂嫂一块儿上了吉普车,直奔中直机关汤主任的小办公室。三个人坐下来,汤主任开门见山就说话了:“大上海你也去过了。比王府井还热闹的地方都看过了。组织上也不瞒着你,就是让你去开开眼界。只要你服从组织上安排,该照顾你的,组织上都会一直照顾你。闹彆扭的和肯服从的,后来各自怎么样,你都看见了。服从组织的利益的,组织上会照顾她,照顾到底,否则的话,……不好听的说法,咱们也不说了。”说到这份上,韵秋听得出汤主任的话音,立刻抬头细看汤主任的眼神。她立刻看到汤主任的眼睛里露出一缕冷光。从这缕冷光里,韵秋好像看见了牡丹江农场里龚鹤梅苍白的脸,看见了兴凯湖分场里那些女犯人们的手臂和大衣。韵秋明白了。这些涉及首长生活问题的案件都是汤主任着手处理的。组织上,组织上,组织上是谁?就是汤主任。
“组织上照顾我吗?”“当然照顾你。从你调进中直机关,哪一天不在照顾你?刚才你大堂嫂去会计科报销了所有的差旅费,不都是在照顾你?”“可是我现在已经怀孕了!”汤主任立刻接应说:“胎儿打掉。组织上已经定了。”“我还没有决定呢……”汤主任截断她的话说:“组织上决定了,你就必须服从,如果不服从,后果你自己负责。”“我要问首长!”汤主任冷冷一笑说:“首长也要服从组织上的决定。”“他混蛋,他该死!”韵秋呜呜地抽泣起来。
汤主任非常冷静,一脸庄严地讲起大道理来了。“金韵秋同志!你也是革命烈士的后代。你要懂得天下的大事。毛主席说,天下的小道理归大道理管着。我们的组织就是党。有了党,才有天下,也就是我们这个国家。我进北京已经十年了。十年的工作经验告诉我,党就是我们的组织,我们的朝廷。我们做的任何事都要符合组织的需要。如果符合我们个人的需要,却不符合组织的需要,我们就要放弃个人的需要,服从组织的需要。你的事,不仅仅是你的事,也不是你和首长两个人的事。是组织上的事。怎么样对于组织更有利,我们就考虑怎么办。不由你说了算,损害了组织的利益,我们谁都没好处。你到北大荒也看到了闹别扭的人得到的是什么结果。在上海,你也看到了,服从组织的人,就有那么好的照顾。韵秋,你不要敬酒不吃罚酒。组织上什么都为你考虑到了。”韵秋什么话也不说。汤主任问她到底怎么想,她低着头就是不回答。
汤主任接着说:“我再讲个相反的例子给你听。我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毛主席有个最好的俄语翻译叫师哲,也是俄语学院的院长。他在苏联就入了党,是延安的老革命。可是去年他出事了。他有爱人也有孩子,却又跟他家年轻的保姆有了恋情。那年轻女人后来就提出来要这要那,要把事情闹大。老干部心里一急,就跟她打起来,谁知道,失手竟把这女人打死了。死了!”听到这里,韵秋抬头盯着汤主任。“真的死了!他一害怕,竟把尸体埋在他家后院的草地里。可是案情终归是要暴露的。他向组织上坦白交待了罪行。本来杀人偿命,是要判死刑的。可是念他参加革命早,对党有功劳,毛主席下令免了他的死罪,开除党籍,下放到西北劳改去了。”大堂嫂刚好进来听见了这一段,韵秋看着他们俩没好气地说:“哼,又是一个没良心的老干部!喜欢,就搂着抱着,不喜欢,就杀人灭口……”
汤主任不理会,接着往下说:“组织上的考虑我都告诉你们了。明天就去医院检查,准备堕胎。为了保密起见,今后韵秋改名为云秋。姓云,不再姓金。组织上掌握历史情况,对外一律保密。为了防止风言风语,云秋不应回301医院做手术,必须安排到地方医院,然后由中直机关安排到小汤山疗养院疗养。对于云秋来说,手术越早越容易做,风险也越小。如果手术完成,疗养结束后,相应的待遇提高为科级干部,工资也随级提高。还要准备调往新的工作单位。你好像挺喜欢上海,只要你愿意,尽管提出来。金韵秋,不,云秋!如果还有什么其它的问题,随时可以跟你大堂嫂说,或者跟我反映。还是那句话,只要你服从组织,组织上该照顾你的,就一直会照顾你。”
大堂嫂听了,过来摸着云秋的手说:“云秋啊,从今儿起,我就管你叫云秋了。地方医院,我都打听过了。北京市去年办起了一家大医院,积水潭医院。那儿没有部队上的熟人,我安排好了之后,咱们就去哪儿办事儿。你不用担心,我天天儿都陪着你,一直到你进小汤山疗养院。小汤山,那可是中央干部的疗养院。咱们才一个多月的小毛病,到那儿一疗养不就早过去啦?”汤主任这时候对大堂嫂使使眼色,就离开了。大堂嫂扶着云秋回到了单身宿舍。云秋只是一个劲儿的饮泣。不吃饭,也不说话。因为怕云秋有什么闪失,也怕她万一想不开去寻短见,所以大堂嫂一步也不离开。从总务科搬来一架行军床,她就睡在云秋的床边。夜晚起夜,她也扶着云秋来去。这是组织安排的任务,绝对不能有任何差池。半夜里云秋哭醒了,就骂骂咧咧:“你们就瞅着我没爹没妈,所以就欺负我这可怜的孤女。……我要是有个大哥二弟,你们谁敢拿我怎么对付?……呜呜呜……”大堂嫂知道这都是姑娘的怨愤,迟早要让她从心中吐露出来。她拿起手巾给云秋擦泪一面说:“哭完了,早早睡吧,别伤了身子,到时候抵挡不住。”云秋把她的手推开,哭道:“是我去抵挡,是我去痛,你们都站在干岸上。他是什么劳什子的首长,混帐王八蛋!啊,我的妈妈吔!你怎么那么早就撇下我走了。你怎么不来帮帮我啊!”
云秋虽然哭得呼天抢地,可是间歇下来的时候,她也反复忖度着如何是个了局。她想到,“老干部里有这么多不是东西的男人。这么多女人被他们糟践。我云秋不是什么延安干部,没有军功,我被他们捏在手里,一步也离不开他们的掌心。我要是闹腾起来,少不得又多了一个龚鹤梅。这胎里的孩子绝不是我想要的。首长跟我到底有过几天的感情?他不过是逢场作戏,在我身上抓了一把,如今巴不得我远走高飞,他好去再迎自家老婆的笑脸。我犯不着为他传宗接代。他不领情,还担心我坏了他的名声。那俄国人老托尔斯泰笔下的大少爷聂赫留道夫好歹到老儿还有个良心发现,咱们这里的这些老东西,毛主席,郭沫若、高岗、邓小平和那个大翻译师哲,只怕连良心都没有,上哪儿发现去!”
每当开饭时间,大堂嫂让云秋在宿舍里躺着,自己到西大灶食堂打饭。端回来的小菜,不论是肉丝豆腐和榨菜肉片蛋汤,还是油煎带鱼和葱烤河虾,再好的小菜,云秋一闻到味道就说:“不行,快拿走,我要吐!”只有麻油浇过的菜汤,勉强能喝一口。
那天大堂嫂拖着云秋一起去食堂。她让云秋排着队打饭。自己就走进厨房,想跟厨房师傅讨一点小磨麻油。麻油这东西,没有油票还买不了。虽然是“厨房重地闲人免进”,可大堂嫂却可以登堂入室,谁不认识她大堂嫂?大堂嫂觉得奇怪的是,几个厨师和帮工战士挤在卖饭窗口唧唧哝哝地朝外面的队伍打量。他们打量的竟是云秋!“没错儿,就是她,认得出来的。”“脸蛋儿长得真还不错!”“小妞儿个头稍微矮了点儿。”“首长个头儿就那样儿,个儿找高了,中间儿对得上,亲嘴儿可不就够不着了嘛!”接着就是嘿嘿的暗笑。大堂嫂越听越觉得邪乎,啪地一声拍了一下桌子,惊得师傅和帮工战士急忙回头。大堂嫂正颜厉色地说:“一个个不好好地干手上的活计,闲嚼什么蛆啊!党中央号召持续跃进,反右倾鼓干劲,你们在党中央眼皮子底下当战士,却在这儿耍贫嘴!还不给我各就各位,正经干活儿去!”师傅和帮工战士都知道大堂嫂是汤主任的爱人。立刻都嬉皮笑脸地都回头张罗活计去了。大堂嫂回头一看,云秋已经发现厨房有人在对她点点戳戳,议论什么,立刻转身就跑回宿舍去了。大堂嫂连忙赶回宿舍,只见云秋又扑在枕头上伤心地猛哭。大堂嫂不敢离开,也没有吃饭。
傍晚,云秋坐在窗前望着宿舍外的小树林出神。秋风扫过树梢,簌簌地响。忽然听见树丛里传出轻轻的叫声:“嘿,姑娘,你出来,跟哥们亲个嘴儿!”云秋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仔细再听,那树丛里的声音又说:“嘿,姑娘,把你那奶子露给哥们看一看!”云秋听了简直气得发昏,顺手把茶缸里的满杯的开水往树丛里一泼。只听见那人哎哟一声,开骂起来:“妈的,你个小破鞋,谁不认识你个骚屄。叫首长给踹下炕的贱货,装什么破正经!”大堂嫂站在房门外,听见声音也走了进来,隐约也听见了大概。她的心里有了决断,连忙拉着云秋的手说:“云秋,好事不出门,恶名传千里。这地方咱呆不下去了。我的意思,你好歹听从了汤主任的安排,咱们离开这个是非地儿,远走高飞。”云秋什么话都不想说,又抽泣了半夜。清晨,大堂嫂看云秋睡熟了,才赶着到传达室打电话,让汤主任安排上午上医院。大堂嫂猜得出,树丛里的那小子,一定是警卫部队当兵的。这些当兵的,挑选进京的时候个个都是“贫雇农出身,小学以上文化,思想觉悟高”。实际上好的真好,坏的坏透了。为什么不追查这个下流小子?大堂嫂心里明白,查出来岂不是更加沸沸扬扬,招首长责备?还不如假作痴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第二天,汤主任怕云秋不肯就范,特地将请在家里照顾孩子的保姆冯姨也叫来,跟大堂嫂一起搀扶云秋去积水潭医院。其实云秋并没有反抗,吉普开到医院门口,三个女人一起下车。扶云秋进了手术室,冯姨就回家了。大堂嫂记得许多年轻产妇生产的时候,经常开口乱骂自己的丈夫。她轻轻地叮嘱云秋说:“刮宫痛是痛,可是就那么一段火候儿,咬咬牙,就熬过去了。女人都是要生孩子的,为了你将来能生孩子,你千万要熬得住。痛的时候,你千万不要乱骂首长,大夫护士听见了不好听。你只管骂我,骂汤主任,或者骂混帐王八蛋,可千万不要指名道姓,你都忍到今天这份儿上了,不要到最后倒把事情搞砸了。好姑娘,算是我求你了。”云秋没有吱声。
欲知手术进展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小汤山调养生津口诛恶棍 大上海特殊女兵花落谁家
手术很顺利,云秋痛的时候双手乱抓,嗷嗷直叫,开口乱骂。起先叫得最多的是妈妈。“妈妈,妈妈你咋不来帮帮我!”后来就骂首长,直呼其名,骂邓小平。等到护士见了来陪夜的大堂嫂,就一脸严肃地问道,这病号儿是不是疯了,胡乱骂中央领导似的,什么死首长,(压低了嗓门)邓小平……?大堂嫂一听,立刻接过话茬说:“嗨,她男人小名儿叫寿章儿,学名就是郑孝平嘛,周吴郑王的郑,忠臣孝子的孝,你们听岔啦!”旁边的护士都乐了。大堂嫂暗自庆幸,幸亏昨天向汤得贵提了这一茬儿,云秋少不得会开口乱骂。汤得贵一琢磨,编了个谎,提防着,今天果然用上了。而且在事前他还叮嘱,挂号的时候不填写任何具体内容,果然是有道理的。大堂嫂心里得意地赞了一口:“得贵,真有你的!”
在病房里住了一天一夜。大堂嫂在旁边服侍了一天一夜。吉普车接了她俩,直奔北郊小汤山。大堂嫂对司机再三叮嘱,咱们不赶时间,您悠着点儿。让云秋姑娘舒服点儿,别让她颠着了。
小汤山果然名不虚传,山峦叠嶂,云蒸雾罩,热气升腾,人间天上!
元旦、春节,怕云秋寂寞生悲,大堂嫂也不敢回北京,汤主任让家里老大去奶奶家,自己带着小的到小汤山来一起过年。他每年春节都得去许多干部家庭拜年,都是出事由他出面摆平过的相关家庭。忙不过来,就把云秋也带上,说是中直机关的年轻秘书。反正谁也认不出来。转眼就到了六十年代第一春。
春节之后,眼看休养也满三个月了。云秋的脸色红润,皮肤白里透红。大堂嫂说:“这姑娘一休息,就出落得这么秀气,太可人了。”
云秋跟大堂嫂一起在疗养院花园里散步。她说:“我现在成了一个没有任何牵挂的人。连姓也改了,没有老同学,没有好朋友。”“我不是你的好朋友吗?”“你是我的领导。”
大堂嫂没法辩驳。她严肃地停下步子,拉住云秋的手说:“云秋,女人到世界上来,不就是嫁人生孩子吗?不瞒你说,这几个月,汤主任他们都在为你到处挑选合适的人选呢。”“我不要别人给我找对象。我的青春已经死了。……”
“说什么话呢!云秋,你这么老闲着休养也不是长久之计。汤主任想安排你到上海去,那边有一位干部,年纪比你大一点,……”“我不要你们给我找对象!”
“云秋,你傻不傻,汤主任为了你,几乎把所有的老关系都找遍了。这位同志非常不错,政治条件好,是党员,又是大学毕业的技术干部,你该满意吧?”云秋捂着耳朵不想听。大堂嫂拉住她说:“我不是硬要你接受。你先跟他处处试试,不合适,咱们另外再找。他脾气好,人缘好,就是没有一个爱人。海军科研单位的,保密干部。现在组织上安排你去,合得来,你们就在一起,合不来,另外再安排。你想想,你若在301,或者在中直机关,你这么年轻,那一年才能安排你拿到房子结婚哪?可是现在安排你到上海去,那么大的洋楼,你们分开各人一间房,当中还有小客厅。小厨房小卫生间,比你单身宿舍、公用厕所、单位食堂,不知道要舒服多少呢!汤主任答应了,只要你服从组织的安排,三大件儿,缝纫机、收音机和自行车,都为你准备好了。现在的年轻人不要说凑不齐这么多钱来,就是钱攒齐了,还凑不齐那三大件的票哪!”云秋问道:“他原来没有女人吗?”“原来组织上安排的爱人挺不错,可惜结婚不久就得了癌症去世了。孩子也没有一个。他原来的房子小。只要你愿意,马上就给你们安排这一套新房子。叫什么‘两室一厅’。你明白,主要就为了是照顾你。你住进新房子,各人归各人。合得来,你跟他一起过;合不来,你告诉我们,咱们走人。你去了上海,就是上海人了。这儿没一个人还认识你。你呀,爱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北方妞儿就变成上海姑娘啦。”
云秋听了不接茬,倒提出了反问:“上海那么多漂亮姑娘,他不会自己找一个去,非要等到组织上给他操办,他傻不傻啊!”大堂嫂笑了。眼睛朝着云秋一眨,说:“我刚才不是说啦,谁叫他是海军保密单位的科研人员呢!保密干部,不能随便找爱人哪!当然他也能找,不过万一找了一个漂亮能干时髦温顺的,可是八字儿不合……”“什么八字儿?如今还讲八字儿吗!”“我不是说封建迷信的皇历八字儿,咱是说政治八字儿。你没听说过吗?不怕没爹没妈,就怕被关被杀!”“大堂嫂,你都说得是啥呀,怪吓人的。”“这就是保密条件哪。比如你这样家庭的姑娘就合适给他介绍啦。如果是什么地富反坏家庭的,或者右派、资本家啦,甚至自己家庭倒没什么,却有个叔叔娘舅什么的,住在台湾或者香港、美国、日本啦。那,长得再好,感情再深,也是不准结婚的!”云秋忽然想起,过去确实也听人说过什么保密干部来着,可是自己学校和单位都是部队干部的子女,谁也没有想过政治条件会有这么严重的界限。大堂嫂接着说:“要不我怎么说,人家保准看中你呀。你这么年轻,长得又水灵。家庭成分完全符合保密条件,我要是他呀,三更梦里都笑醒呢。”云秋白了她一眼,不出声了。
大堂嫂说了半天,什么保密干部,两室一厅,几大件儿,都不能打动云秋的心思。自从被夫人赶出书记处办公室,云秋的激情之火就被冰凉的雪水浇灭了。过去她也曾经豪情万丈,憧憬过未来的理想。团支部号召大家做好人好事,总会想到自己是团员,应该响应号召。可是现在看见街头的横幅标语:“苦干加巧干,持续大跃进!”“戴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骑千里马,唱歌要唱跃进歌,听话要听党的话!”云秋立刻就会想起首长当时那张笑脸,那句“我喜欢你,不喜欢她”的表白。这些都是首长的话,原来都以为党的首长说话算话。这些豪迈无比的号召和低沉谑戏的逗弄,到底能有多少诚信的成分?原来他首长说的话毫无诚信。“喜欢和不喜欢”都是一时冲动的忘形。事后所有的照顾无非是小恩小惠的收买。我的贞洁,我的爱情,我的青春……用什么东西可以买来?前几天看见报纸上毛主席和首长坐在沙发上谈话的照片,他们哪里会想到我的委屈和辛酸。当不锈钢的铁钳伸入下体,猛力扩张的时候,当手术刀的利刃伸入子宫,猛然刮削壁膜的时候,锥心的疼痛几乎击碎了云秋所有的激情。过去对于男欢女爱充满了情不自禁的性幻想,如今已变得十二分的冷淡。唯一听得进去的是大堂嫂说的那一句话,变成上海人,没人认识。那就是说,可以重新开始,做一个全新的人。
大堂嫂向汤主任汇报,说云秋已经点头,愿意去上海跟组织上物色的对象接触。汤主任立刻继续跟海军后勤部联系。很快就基本安排就绪。对方是上海735研究所的技术干部。云秋调上海第二军医大学党委办公室,任宣传干事。因为是党委机关,所以单位要求云秋是党员。汤主任作为中直机关党委委员,马上嘱咐组织干事,把云秋调入时候的档案翻查出来,倒填入党志愿书的日期,这样云秋从调入中直机关的那一天开始就是预备党员了。一年以后,不犯错误,不跟领导顶撞,就能自然转正成正式党员。因怕云秋赌气嫌烦,所有的申请书,个人履历和家庭历史,乃至支部讨论意见,都是汤主任一手操办的。他熟门熟路,妙手天成,三下五去二,连改名的过程也写得天衣无缝。然后就让云秋签字认可。大堂嫂看她漫不经心地签字画押,就提醒她说:“姑娘你可别忘了,以后你就是党员干部啦!”云秋把那些纸张往她那边一推,看都懒得再看一遍。
春天来了。花园里春梅的枝头绽出了粉红的梅点。东风吹来,再也不像北风那样凛冽。大堂嫂告诉云秋,等到春暖花开了,就送她到上海去工作。问她还有什么想法,云秋早就想好了,她将提出一个要求,自己是烈属子女,没爹没妈。去了南方,以后就难回来了。“没人认识我吗?你们两口子认识我呀!就把你们俩写成我的直系监护人,我还可以回北京来探亲。”大堂嫂笑了。“我才比你大十几岁,当不起你的干妈呀。”“那我可不管,反正没这一条,我不干!”“行行行,就依你。让你汤主任想办法去,他总有门路给你办成了。”
汤主任果然答应了:补入的文件称,“汤得贵同志为烈士遗孤云秋的监护人”。云秋告诉汤主任:“我不可能每年都来北京,但是五年左右,我总要来北京回一趟娘家!”接下来,北京的商调公函已经发出,大家都等待着上海第二军医大学的调令。
大堂嫂带着她在北京满城溜达。要离开北京了。到所有没去过、没玩儿过的地方都去看看。在军直医护学校的时候,同学们也曾经到颐和园、北海公园过队日,过团日,还到香山春游,到八达岭看长城。那会儿似乎并没有什么感觉,如今经过了生活的变故,眼看就要离开自己上学、上班呆了十年的北京城,心里油然感到恋恋不舍。折下一枝春梅,捡起一片残叶,都感觉到一种离愁和伤感。“无言的枝叶尚且依依,何况那些曾经朝夕共处的同学、老师和同事、尊长?可是我将不能向你们告别,我将悄悄地挥手离去。因为,因为,我已经失去了我宝贵的贞操,我失去了爱情的机会,我失去了与你们关联的纽带……”云秋相信,自己的妥协只是暂时的隐忍。这屈辱和痛楚总有一天终会有个了结。
大堂嫂陪她出入所有的餐厅、饭庄,莫斯科西餐、全聚德烤鸭、东来顺火锅、月明楼小吃,全都品味品味,还把街边儿的冰糖葫芦、豆汁、驴打滚、火烧也都买来尝了一回。大堂嫂是个明白人,北京的衣服、皮鞋哪比得上上海的时髦俏丽呢,她只为云秋置办了一整套床上被褥和内衣小袄,其余的外套、行头,一样也不办。款子先报下,姑娘她到了上海,自己慢慢挑三拣四张罗去吧。
不知调令何时到达,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逢春雨上海新居落户 览群书美人理想启程
调令一来,即刻就办票,汤主任也出马陪同,三个人一起前往上海。在火车上,旁边没有一个生人。汤主任郑重其事地对云秋说了几句话。“云秋同志,马上就要到上海了。你给了组织上面子,组织上也会给你面子。以后有什么事情,你还是要护着组织的面子,组织上也会护着你的面子的。你明白啦?”
春天的上海,春雨靡靡。湿漉漉的街道,湿漉漉的弄堂。出租车开进陕西南路巨鹿路口,停在一座西式公寓楼前。三楼的一个套间,就是云秋的新家。里面是东西两间耳房完全对称,中间是一个小客厅,朝南是小巧的挑出阳台,朝北则是浴室和厨房。向外眺望,繁华的淮海中路近在咫尺,推开钢窗,绵绵细雨飘忽入户,轻柔可亲。搬场公司的三轮卡车也到了,全新的永久牌女式24吋自行车,蝴蝶牌缝纫机和美多牌收音机,一一搬进了房间。大堂嫂悄悄把云秋拉到一边说:“云秋,这是一个痰盂。我特意帮你买的。因为往后,双方合用厕所,有时候会不凑巧,女人要解手来例假,自己小房间里就要备用一个痰盂。这是上次到上海,在大三元吃饭的《支部生活》吴主任他爱人告诉我的。上海房子紧张,合用厕所的人家多了去了,女人家都要备好的。”说着拉开包在外面的报纸,里面是一个白色的搪瓷痰盂。云秋一看,立刻脸色煞白,浑身发软,大堂嫂一把将她抱住,痰盂滚落到地板上。“云秋你怎么了?”只听见云秋喃喃地说:“噢,我,我不要这个白痰盂……”云秋觉得看见这个痰盂就好像又看到了首长的脸,听见了首长喉咙里的呼哧,然后就是首长对准了白痰盂,吐痰!这个白痰盂好像跟那一天恐怖的场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云秋怎么也无法摆脱那噩梦一般的点点滴滴。“我,我不要这个痰盂,我看见这痰盂就恶心!一面说,云秋一面涕泪滂沱。大堂嫂完全愣了,简直手足无措。汤主任从小客厅走进来,他也听到了痰盂落地的声音。一面扶云秋靠在新床上,大堂嫂告诉汤主任说:“我给姑娘买了一个痰盂。因为以后她要跟男同志共用一个厕所……,姑娘怎么忽然就哭了呢?”汤主任没说话,拉开包装的报纸,看看痰盂,又看看云秋。忽然他明白了。中办的秘书和清洁工都知道。首长离不开香烟,也离不开扑克牌。桌上少不了烟灰缸,脚下离不开痰盂罐。在301医院里出事的那天,一准是旁边也有一个白色的痰盂。汤主任转身对大堂嫂说:“你怎么这么糊涂呢!买什么痰盂不好,怎么就偏偏买了个白瓷的呢!赶快去附近的百货商店,挑一个高脚的、有花有色的,多好看哪!人家年轻姑娘家家的,怎么就买了个白瓷的呢?真是!”然后向大堂嫂眨了眨眼睛。大堂嫂立刻接茬就说:“嗨,是我糊涂不是?买错了东西。这个就让我带回北京凑合使唤,咱这就给另买一个去。”汤主任看看云秋的气色稍缓了一些,就轻轻推了她一把说:“你跟她一块儿去吧,也好熟悉熟悉附近的街面。慢慢走!”……过了大半个小时,大堂嫂拎着一个彩色的高脚痰盂跟云秋一起回来了。大堂嫂不由得感叹说:“上海这淮海路就是方便哪。上街一溜达,什么东西都买回来了!”
大家忙着布置收拾,已经是中午时分。咔嗒一声门响,进来的是一位穿军便装的男人。汤主任说:“是方克勤同志吧?”握手寒暄,方克勤告诉大家,他前几天就接到通知搬进来了。汤主任介绍说:“这是我爱人,人人都叫她大堂嫂。这位就是云秋同志。组织上交给你一个任务,就是要照顾好云秋同志。”方克勤连连说:“一定一定,努力完成任务。”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三个人都笑了。
中午一起在淮海路上的餐馆里吃饭。汤主任对双方都作了介绍。无非是家庭出身、政治面貌、学历经历。原来这方克勤是无锡人,也是自幼穷苦,父母病故,由叔叔夫妇抚养,靠当地义庄资助读了初中。解放后政府给予助学金,培养上了高中,考上了上海机械学院。毕业后安排到大连跟苏联专家学习了一年,以后就分配在上海735研究所工作了。汤主任问道:“你叔叔是干什么的?”方克勤说:“他是走街串巷的铜匠师傅。其实我家祖上都是做铜匠师傅的。”“对呀,无锡的铜匠是江南有名的嘛!”然后回过头来对大堂嫂和云秋说:“他们方家可是中国最早的工人阶级呀!”今天中午方克勤是特地赶回来见面的,下午还回单位上班。而他们三人则乘车去江湾,到军医大学陪云秋去报到。所有的粮油关系、党团关系都已落实。人事处的乔处长本来就是跟汤主任一起参军的同乡,老友重逢,聊起天来,声音忽大忽小。汤主任交待清楚,新来的女同志,虽然年轻,毕竟是烈属子女,首长特别关注的照顾对象。大病初愈,可以照顾不坐班,上班时间灵活掌握。乔主任眨眨眼睛,表示知道了。然后轻轻地说了一句:“党委办又多了一个特殊的女兵。”
哪个大单位的党委办事机构里面没有几个闲人呢?二军大,正军级的单位,驻地又在上海。有门路一点的干部哪个不想跟上海有点儿沾亲带故呢?
哪个处,哪个科,里边一个普通的女干部,没准儿就是军级、师级某位领导的夫人呢。有的是四十多岁,奔五十的女人。也有些才三十七八,是解放后新娶的小知识分子夫人。还有年轻一些的,没准儿也是北京某位首长的小姨或外甥女。相比之下,云秋最年轻罢了。
送汤主任夫妇在北站上了火车,挥手之间,列车徐徐开动,大堂嫂陪同的大半年时间到此结束了。只留下一盒北京蜜饯,大堂嫂中午忘了拿给方克勤,晚上临别就让云秋带给他。车站上空荡荡的,云秋提着蜜饯盒子踏着碎步走出车站。夜幕沉沉地低垂,她看到天目路上一群群衣衫褴褛的农民急匆匆地走过。当她走到一个背阴一点的地方,忽然一个黑影站立起来,开口说话:“大姐,给点吃的吧,孩子饿坏了。”云秋吓了一大跳。黑暗中怎么会有人站起来说话。她隐约看清是一个女人,怀里兜着一个小孩,伸手乞讨。云秋慌忙中“啊”了一声,就把蜜饯盒递了过去,转身就走。可是这时候,过来了两个警察,大声一吼说:“不要给他东西!送到遣送站去……”那个女人拿住了蜜饯盒子,拼命挣扎着说:“不要送遣送站,求求你!”云秋隐约听得出,那个女人被拖走了。好一阵她自己才缓过劲来。直到上了五路电车,灯光照耀,有人上车,有人说话,云秋的思维才恢复灵敏。她想:“现在到处的餐厅里,鱼肉鸡鸭样样都市场缺货,有这没那,其他地方是不是都发生饥荒了?不是说生产跃进,年年丰收吗?这女人和小孩挨饿,民警为什么要来抓她呢?什么遣送站,讨饭的人就要送到遣送站?他们只是挨饿讨饭,没有犯法呀……。”
回到新家,所有的家具都是新的,散发出淡淡的漆香。云秋不想看什么缝纫机、收音机,心里有一种厌恶的怅恨。她觉得这么媚俗的俗物分明是用自己的无价之宝替换得来的。是世界上最不公平最岂有此理的交易。对于它们,云秋摸都不想摸,碰都不愿碰。只想离得远远的。
晚上八点多了,门锁转动,方克勤回家了。云秋起身,拉开房门,看到他站在小客厅中里,双方礼貌地点点头,然后各自休息。洗漱如厕,都先看一下,里面有没有人。大堂嫂早已把要求对方克勤说过了。先尝试着在一个屋顶下生活,互相并不干扰。如果不合适,还是分道扬镳。
如果有爸爸妈妈,或者有一个哥哥、姐姐,云秋可以向他们诉说一下刚才经受的惊吓。可是没有。方克勤人倒是还好,可是跟自己非亲非故,也难以跟他推心置腹。望着上海的夜空,云秋暗自落泪。她想到童年的岁月,依稀的母亲印象;又想到青少年沸腾的热情,乃至青年时代的友情……太短暂,太匆促了。忽然间自己已经是走过了青春的女人。好像是一场本来应该起伏跌宕的电影,忽然就看到了结局,精彩纷繁的高潮还没到来就被剪断了。
从新做人,这句劳改营墙上的口号,变成了云秋不能对人言说的座右铭。“这里没有人认识我,我从哪里开始呢?上班对于我来说纯属‘外务’。自从发现受骗以后,我再也没有为什么组织效力的热心了。我现在只是为我的心愿活着。我要从新做一个符合理想的人。什么样的人呢?我是女人。我还年轻。女人就是美。我看见上海的女人都爱美。她们心无旁鹜,执着地追求美。我喜欢她们的执着。我也来到了上海,我要学习她们的精神。她们敢为天下先,争做春风第一枝。我也有我的美丽。我应该实现自己的美丽。问题是如何来实现它?除了要不断地观察和模仿,还要自己去落实。我看不少上海姑娘的衣服可能是自己裁剪,自己缝制的。她们能,我为什么不能?我要学会时尚,还要学会上海话,跟他们沟通,做一个不掺假的上海女人。但是仅仅学这点表面的皮毛还不够,我还要学习她们的真髓。我看上海的女人不简单。她们的美都有底蕴。北京301的上海大夫小顾气质就是不一般。她的爸妈原来就是上海人,抗战时候去了延安。她的外公是上海海关的中方高级职员,她跟着外公在上海长大,说到底,她看的书多,她的言谈就不一般。所有的苏联电影,她没有不看的,所有的苏联小说,她没有不熟的。英国的、法国的、美国的,艺术、文学、舞蹈、音乐,她都喜欢。她从上海医学院分配到北京,跟我住在一起,同宿舍、上下铺那几个月,让我从生活点滴里认识了上海姑娘的气质和习俗。现在我也有时间,也有了机会,我要实现自己美的理想。我觉得美不光是涂脂抹粉、衣装时尚和穿金戴银;美需要本身的资质,那就是我们自身的气质,气质有天生的成分,可是更多的还是后天的锻炼。很重要的就是女人的书卷气,没有一个美人是没有书卷气的聪明姑娘或妇人。林黛玉的诗文太美了,我们今天读懂都不容易。李清照也因为她的诗词打动了所有人的心。……”云秋暗暗下了决心,趁现在年轻,而且工作将远不繁重,可以用自己多年来想读的书,想看的电影,把自己打造成一个有气质的人,一个成熟的人,一个从心底到外貌都美丽的人。云秋就是在这样的理想中沉入了梦乡。
在这个西洋公寓中那一个对应的房间里,方克勤半晌没有入睡。今天见到了汤主任送来的不是新娘的新娘。当他抬头自我介绍的时候,立刻看见了云秋。一瞥惊艳。想不到这次组织上安排的准爱人竟是这么漂亮、这么年轻的一位姑娘。美丽产生距离。方克勤觉得这位云秋姑娘离开自己太远,似乎有一道不可跨越的沟壑。
方克勤想起他的前妻陈寅娣。他刚刚从大连回到上海。进入了海军的保密科研单位。按照组织上的规定,自己找的对象必须通过政审,才能结婚。方克勤知道组织上已经重点培养他,跟随苏联专家进修,更加用功不止。所以他也没来得及找女朋友。于是组织上就安排了一个各方面都相当合适的爱人。寅娣是上海国棉十七厂的纺织女工,家庭出身贫农,历史简单清楚,解放后进过半年的扫盲班,居然靠自学能写简单的工作小汇报。1956年入党,担任车间小组长。虽然长得不漂亮,可是非常和气,也非常关心丈夫。除了厂里的工作以外,一心都牵记着方克勤。方克勤以为这辈子就会跟她白头偕老了。谁知寅娣竟然患有先天的病毒性疱疹,婚后发生无先兆流产,同时被怀疑可能有宫颈癌的病变。不到一年,年方二十六岁的她在弥留之际,满眼泪水地向方克勤哭诉,我对不起你,也没给你留下一男半女,没能照顾好你的生活……。方克勤又恢复了单身汉的生活。现在组织上安排了一个新的机会,但是预先声明仅仅是尝试,不能勉强。方克勤是个实诚的人,做事情从不勉强。对工作,对生活都是一样。
欲知云秋的上海生活如何开始,且听下回分解。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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