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六四小说连载】彭小明:贞洁的眼神(4)

(CND纪念天安门民主运动30周年征文启事)

(接前文)

第六回 牡丹江疯女子言行癫乱      兴凯湖劳改营景象凄凉

在韵秋睁开眼睛之前,汤主任是这样跟大堂嫂说的:“首长早已交代明白了,必须不惜任何代价,把可能干扰中央事务的疑难问题尽可能地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只要有利于化解相应的矛盾,组织上可以提供所有必要的方便。咱们要办的事情,都是有上方宝剑的。这件事就交给你了。把分寸掌握好就行!”

天一黑,汤主任就先走了。护士再来观察,发现韵秋已经醒了。大夫看了脉搏、血压、尿液和血液的化验报告,告诉大堂嫂:还好啊,病人没有中毒或尿结晶的症状,已经基本正常。如果今晚喂食再观察一下,没有其他异常,明早就可以回家了。关键还是病人的情绪和思维。务必要有人陪伴,最好能让病人摆脱思想顾虑,比如出行或探亲。至于病人已经怀孕,因为毕竟曾经大剂量服药,可能对于胎儿发生一定影响。体力恢复之后,要去妇产科检查,预防胎儿药物性中毒。……

一夜无话。早班大夫刚上班,就告诉大堂嫂,病人可以回家了。大堂嫂把干净的衣裳拿出来给韵秋穿上。一边数落起韵秋来。“你个倔丫头,差点没把你大堂嫂吓死。你这么年轻,这么水灵,就舍得自己给白瞎了?你舍得,我可舍不得。昨天你汤主任也来陪了你好几个钟头呢,你都不知道。”韵秋不出声。“急诊大夫和汤主任都想到一块儿去了。都说要让我带你出去走走看看,散散心。你呀,想明白了,就看开了。姑娘,你可得答应我一句话,再不可以出这样儿没轻没重的事儿啦,听你嫂子一句话,可听见了啊?”韵秋感觉到大堂嫂确实是真心怜悯自己,于是就点了点头。大堂嫂见她点了头,喜欢得不行,忍不住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这就对啦!”“但是我还是恨死首长和夫人那老东西!”韵秋咬牙切齿地啐一口。大堂嫂连忙收了话题:“不说啦,姑娘,不说啦!”

第二天一早,大堂嫂早已穿戴整齐,全新的军装,领章上还标明了少校军衔。又给韵秋换上全新的军服,戴的是军校生的肩章。韵秋不发一言,任凭摆布。吉普车开往北京新车站。准时搭上了北京开往三棵树的特快列车。一路闷闷的,沉默无话。韵秋一直在华北长大,没到过关外东北,火车上看看东北平原,也默默地觉得有几分新鲜。到了哈尔滨,住宿在省军区招待所。大堂嫂出具的是中直机关的介绍信,还有中央书记处的特许通行证。派车、换车都一路绿灯。吉普车载着两位女军官在北大荒疾驶。黑龙江的草原土路可比不得北京的长安街、前门的大栅栏。那份儿颠簸和辛苦,城里人简直没法想像。韵秋本来就已经恶心呕吐,茶饭不思,这土路颠簸长途劳顿,折腾得韵秋死去活来。傍黑时分,到达了鹤岗市。开进了农垦局招待所之后,韵秋有气无力地对大堂嫂说了一句:“这颠簸的活罪我受不了了。明天我再也不走了。”大堂嫂哼哼哈哈地应对了一声,让她躺倒了睡下。

夜里,大堂嫂到农垦局机关给汤主任挂了长途。汤主任在电话里斩钉截铁地说:“龚鹤梅的情况一定要让她看清楚。哪怕抬着拉着拽着,也要让她看清龚鹤梅的生活环境。不完成这个任务,你就不要回北京。”大堂嫂想了半天,决定到农垦局医务所要来了十片安眠药。第二天早晨,拿了两片搅入食堂的小米粥,再放了一点糖,然后端给韵秋去喝。她对韵秋撒了个谎,说是粥里熬上了一点补药,银耳、附子之类,有点苦口。“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喝下你就好过多了。”等到药效上来之后,大堂嫂把韵秋抱上吉普车,盖上军大衣,继续飞驰北上。终于到了黄花山农场。四面荒僻,几排砖房是一部分军垦部队的军人宿舍。条件相当艰苦。农场的连长看了介绍信,立刻打开客房招待从中央下来的干部吃饭休息。韵秋迷迷糊糊地睡了大半天,醒来时,觉得客房里一股潮气。走出客房,发现农场坐落在一片天空之下,四面都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这地方难得才有陌生的访客,韵秋和大堂嫂引得军人家属和孩子们都来围观。因为前年来过一个电影摄制组,拍摄外景,所以都传说来了个这么漂亮的姑娘,准是又要来拍电影了。但是他们发现,客人关心的是农场后面关着的那个疯女人。连长介绍说,离开场部不太远的那座老屋,当年本是日伪满洲国的什么关卡,现在里面住着母女俩。年轻女人三十七八岁,穿一件皮大衣,面色白净,举止有点怪诞,经常嚎哭不止,有时会高声笑骂。老太太六十多岁,是她的母亲,从不多话,有时到场部供销社来买些东西。

大堂嫂和韵秋站在丛林的背后,望见那楼房平台上的母女俩默默地晒着太阳。走得越近,隔着树枝越能看得清楚,年轻的女人原来应该相当漂亮。皮肤雪白,可是体型已经发胖,显然是卫校老师所说的精神病药物冬眠灵持续服用的后遗症,乳房肥大,原本匀称的身体和脸蛋都发胖了。大堂嫂告诉韵秋:“这个穿皮大衣的女人就是十年前高岗的相好龚鹤梅。当时高岗是党中央副主席,东北局第一书记,东北人甚至暗中称他是东北王。那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毛主席的拜把兄弟啊。高岗这人从陕甘宁边区开始就喜欢拈花惹草,她自己的媳妇,正经的知识干部李力群,正怀着他的孩子呢,他却还是积习难改。”韵秋鼻子里哼了一声。大堂嫂看看韵秋接着说:“可是他福缘太浅。1954年就成了反党分子,毛主席本想挽救他的,他撑不住,自杀死了。不瞒你说,汤主任告诉我,重要的问题还是咱们的首长邓小平揭发告的密呢。龚鹤梅闹事的时候,高岗还红得发紫。高岗夫人李力群也是三八式老干部,当年高岗离掉小脚的元配老婆杨芝芳,跟十七岁的李力群结婚是毛主席和党中央做的媒。李力群怎么会放手呢?事情闹大了,一定会影响党的声誉,于是中央决定把龚鹤梅调离东北局。龚鹤梅出身中东铁路的高级职员家庭,自己是黑龙江医大的毕业生,出事前原是哈尔滨医院的儿科大夫。她能说日文俄文和英文,跳舞交际,无所不能,离开组织机关后,更要闹到社会上去,特别是她狂妄地要把事情捅到《东北日报》和《人民日报》去。领导上不得不采取紧急措施,限制她的行动。结果她在软禁中精神失常。那么漂亮的一个姑娘就这么疯了。汤主任也参与了处理,他当时也觉得实在太可惜。高岗自杀以后,龚鹤梅的事情更加没了指望。龚鹤梅她爹实际上也是为她的事郁郁而终。组织上把龚鹤梅圈在这里,让她的母亲照顾她活下去。”韵秋彻底明白了。中秋度假,让我辛苦跋涉,原来就是要展示这个历史上悲剧的案例。韵秋轻轻地问道:“她当时怀孕了吗?”“我记不得了。我只记得,高岗自杀的时候,夫人李力群正怀着他的孩子。其实,怀孕不怀孕,结果又有什么不同呢?”忽然她俩听见那个楼台上龚鹤梅张开臂膀对着晌午的太阳大声嚷嚷,听不懂是什么意思。好像是说外语,声调高昂时又好像是唱歌。长长的拖音,随风而去。原野上除了晚秋的风,什么别的声音也没有,韵秋感觉到一种极度的凄凉,压向她的心胸深处。

回程的路上,北风更紧了。颠簸似乎反而少了一些。根据汤主任的安排,吉普特地开到鹤岗地区的汤原农场停留下来。大堂嫂拖着韵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村落。农场领导看了介绍信,对于外人关心他们农场的右派分子丁玲的事情十分厌烦。因为这类对“大右派”的关心反衬出他们几位领导实际上倒是小人物。所以他们根本不愿意陪同大堂嫂、韵秋来查看丁玲的养鸡小院。“你们看到总路线的大标语,就到了。里面四合院就是养鸡的小院。”这些领导连提到丁玲夫妇的名字都觉得厌烦。……远远地就看见了差不多一人高的大字标语“总路线是照耀我们各项工作的灯塔”。红砖砌成的瓦房,拐弯就是丁玲养鸡的小院。大堂嫂和韵秋差不多在附近转悠了一个小时,小院里没有任何动静。眼看天色不早,她俩只好往回走。虽然没有看到丁玲喂鸡干活的样子。但是那破落的砖房,杂乱的院落,满地的鸡屎,也可以想见丁玲的生活情况了。韵秋没有读过丁玲的书。等她懂得读课外书籍的时候,丁玲的书已经受批判,图书馆不让借了。只是隐约地听说过丁玲提倡过什么“一本书主义”。大堂嫂坐上吉普,就开始开导韵秋:“丁玲当初可是从上海走进延安的大作家。在华北搞土改我们跟她一起开过会。她参加革命早,丈夫是烈士。她的书还得了斯大林文学奖。她本当是北京高层的大干部,可是不听从组织的要求,少不得就说错了话,写错了文章。到头来落得这么个下场。韵秋姑娘,比经历,比成绩,咱哪一样也比不过她。连她都这样儿了。咱还能不明白吗?不过咱们还年轻,只是不能忘了这活生生的教训哪!”

韵秋年轻,不太知道反右斗争的事情。大堂嫂特别地低声告诉她说:“你汤主任跟我说过,这反右运动是毛主席他发动的,不过咱们首长可是反右运动的急先锋哪。中央反右工作组组长就是他呀!反右运动中毛主席特别赏识咱首长立场坚定,他点名的右派,没有一个跑得了的。你知道不知道啊?”

韵秋当然明白大堂嫂在这里停下一站的用意。兀自低头不语。夜里大堂嫂没多说话,只是让韵秋自己掂量。早晨吉普送他们去车站,开往鸡西县,然后搭乘运送劳改犯棉衣的卡车进入兴凯湖农场。兴凯湖农场是北京市办在东北的劳改大营。下属九个分场中有一个女分场。大堂嫂就是带着韵秋冲这个女分场来的。

走进了劳改农场的女监,大堂嫂没有出示介绍信,说是带着年轻的同事一起到东北出差,路过牡丹江,顺道来看望这里的场长的。这里的女场长当年跟大堂嫂一起参加革命,不仅是老战友,而且还是她跟汤主任结婚时闹新房的小司仪呢。

隔着劳改营的铁丝网,韵秋看见解放军押解着女犯们从湖边的野地里回来。寒风中无精打采的样子,令韵秋心里无比添堵。趁着天色未晚,女犯有的开始洗头,有的则搓洗内衣。女看守对付这些犯人态度非常凶狠,好像一个女犯争辩了一句,女看守立刻狠命推了她一把,差点没倒下。……旁边洗衣服的人都不敢作声,外面是铁丝网团团围住。女人的细皮嫩肉跟铁门的黑硬冰冷形成了强烈的对照。韵秋看到几个女犯的大衣虽然破旧,但是显然当年都是相当考究的面料,款式也十分清雅。大堂嫂告诉韵秋:“这些劳改犯人多半都是右派分子。都是有头有脸的文化人。至少是教师,还有演员、医生、作家和有级别的干部。右派都没有杀人放火,只是不听从组织的吩咐,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写了什么不该写的。去年就送来劳改了。”

晚饭跟场长和监管干部一起聚餐。大白鱼是兴凯湖的特产。鱼很肥美,可是做得不怎么好吃。倒是那些鲜嫩的大白菜十分爽口。韵秋扮演的是大堂嫂的年轻同事,什么话都不宜插嘴,女场长则不断回忆当年年轻小女兵们的趣事,一口一个“达妹子”,说着说着就大笑不止。韵秋觉得这些干部整年生活在监管犯人的农场禁地,对于肃杀的气氛已经麻木,他们还能在这样的环境里有说有笑,觉得他们的心理多少有些扭曲。她猛然想到:“可是他们又能怎样呢?如果当年我不是进入医护学校,而是分配到公安学校呢?不是跟他们一样吗?”

聚餐散会以后,场长告诉大堂嫂一句悄悄话:“这边犯人的囚粮指标入冬以后减少了。国家粮食可能很紧张。”看着窗外女囚们在冷风中吃窝头喝玉米粥,吃完了的女人还把碗底拿来舔。明显就是没吃饱的样子。场长说:“她们以后的吃食还要少。这里密山县我认识一些熟人,我给你买些大豆带回北京去。再说,给你家汤主任带几根东北野山参补补身子!”

入夜,躺在场长家里的小炕上,韵秋辗转反侧。时时想到自己肚子里已经种下了一个生命的不速之客。“我该怎样接纳这个生命?小说里说,孩子是爱情的结晶。我还没有体尝爱情的滋味,怎么这个生命就已经降临?我扪心自问,对首长并没有爱情。我为他擦身洗脚,是我的工作,我对他只有敬畏和尊崇。说实话,我为他挠痒除痱,是把他当作我的父辈。我从小没有父亲,我觉得所有的革命老首长都像是我的父亲。可是有父亲这样对待女儿的吗?

“卓夫人骂我拿野狗杂种赖到首长身上。她应该明白自己是在胡说八道,故意要糟蹋我这个黄花姑娘。但是她的意思是明白的。就是不接受这个血缘关系,要翦除这个唯一的血缘纽带以绝后患。首长已经顺从了她的淫威。我若违逆她的意旨,首长会不会把我像右派一样地打下去呢?……”

回京的路上,大堂嫂因为看到农村缺粮的情况已经相当严重,所以一路上考虑家里应该有些储备,心不在焉话不多。回到中直机关,汤主任听完了汇报,告诉韵秋说:“任务完成得还可以,现在你们不用再去偏僻的地方,而是去上海,那可是全国最繁华最发达的地方。韵秋没去过上海吧?回来我会好好跟你谈。”

韵秋没去过上海。多少农村出身的姑娘一辈子的理想就是能到北京王府井百货大楼挑一套嫁妆衣裤,多少城镇出身的姑娘一辈子的理想就是能到上海去买一件时髦婚纱。可是此时此刻,韵秋的青春和爱情受到了致命的伤害,任何繁华与美艳又有什么价值,又有什么值得去欣羡?

回到宿舍梳洗休整了一天,两人又踏上了行程。

第七回 大厦内楼高人远存怨诉      别墅中声静影疏满凄情

21次快车,一天一夜就到达上海。除了住宿证明以外,大堂嫂这次没有带特别的介绍信。到了上海就开始了参观旅行。她去找过去的老战友,上海市委《支部生活》杂志编辑部的吴主任,被安排在市委交际处住宿。老战友相见,吴主任带着爱人一起到南京路上的大三元酒家吃了一顿饭,韵秋也作为“出差的年轻同事”敬陪末座。席间吴主任一再搛菜给大堂嫂,叫她恩人大嫂。第二天,执行计划。大堂嫂带上韵秋开始了“革命传统教育。”第一当然是一大会址,兴业路上的石库门房子,进门就是几张革命先辈照片,然后就是八仙桌,几条长板凳。韵秋虽没来过,历史课本上的图片多少还是记得的。第二则是龙华烈士陵园。乘车来到龙华寺外,风景倒是很好。古色古香,塔影依依。进了烈士陵园,念一遍烈士诗篇:“龙华千古仰高风,壮士身亡志未终,墙外桃花墙里血,一般鲜艳一般红”。就走出了陵园。初冬的寒风已经十分凛冽,不由得急着去赶返回市区的公交车。参观这类革命传统教育景点,自然想到自己的事。韵秋的心里不断打出问号:青年时代坚持革命的前辈,一定是道德完美的好人吗?

外地人喜欢的项目是浦江夜游。看得见南京路上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可惜美中不足的是墨绿和乳白相间的公共汽车头顶上都背负着一个个晃晃悠悠的灰黑色煤气包,社会经济困窘的体态不免令人担忧。大堂嫂虽然当兵时曾经在这里驻扎,但也没有在上海尽情地游览,一饱眼福。这次陪同韵秋,算是名正言顺,干脆好好享受享受。她们听从上海老战友的建议,到国际饭店的十七楼品尝一回正宗的上海西餐,然后再到上海杂技场看一场马戏。出门之后,已经是星期五的晚上。人潮涌动,熙来攘往。上海人不论男女,都很注意衣装发型。跟北京街头到底有些不同。上海人,特别是上海女人,不仅打扮入时,而且相互默契观照,共同营造出一种上海人的时髦韵味。韵秋觉得自己有一种喜欢这种人群的冲动。星期六一整天,大堂嫂完全做回了她一个女人的姿态,一踏进南京路上的中百一店和第一时装商店,就忘了往外走。然后是淮海中路,妇女用品商店和琳琅满目的各种时装商店,以及纺织品衣料商店。经过平安电影院的时候,远远地,韵秋看见了一家皮鞋店,蓝蓝的霓虹灯显示出蓝棠两个字。她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哦,原来它就在这里,门面不大,倒是声名远播。”她们胡乱在旁边的小吃店里吃了些炒面和馄饨。走得两条腿几乎拖不动了,才回到交际处招待所。放下大包小裹倒头便睡。

星期日的上午,起身的时候已近晌午。大堂嫂请服务台叫了一辆出租车,开往市中心。刚下外白渡桥,大堂嫂就吩咐下车,让司机在一边儿等着。她带着韵秋开始沿着桥堍向第一人民医院走。快到医院的时候,又折返回来,步步上桥。旁边的铁栅栏里,就是矗立在花园中的上海大厦。大厦高耸入云,街上车水马龙,花园里面寂静无人。旁边黑墨一般的苏州河里还不时散发出微微的臭味。

如此来回走了好几遭,大堂嫂一边走,还不断地朝大厦里面远望。韵秋终于发问了:“大堂嫂,你这是看什么呀?”“你看到这栋大厦了吗?记住它叫什么了吗?”韵秋莫名其妙,心里不免有些厌烦。大堂嫂吩咐她说:“走吧,上车!”她们又上了出租车。韵秋想起了在北大荒的那几天,军车颠簸不停,头脑发晕,呕吐不止。忍不住说了一句:“这上海的出租车真是平稳哪。我一点都没吐。”

不一会儿,司机告诉说:“溧阳路到了。”大堂嫂立刻叫韵秋下了车,让司机停在路口。然后开始察看门牌号码。从五百多号开始,一直走到一千多号。再走过去,远远地传来阵阵有轨电车叮叮当当的铃声。那是上海的有轨电车,电影里的上海景象就在眼前。刚才不远的地方竟是虹口公园。那是鲁迅墓和鲁迅纪念馆的所在地。街边多半都是西式的精美建筑,有的是花园建筑,有的则是近街的别墅。虽然电车的铃铛和轰鸣近在咫尺,给人一种闹中取静的实然感觉。韵秋感到一种生命与文化和谐之美。“哦,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上海。”

她们走到了溧阳路1267号门前。就是这里了。一座颇有年轮的老式西洋建筑。院门紧锁,院墙刚好遮住了行人的视线。退到对面的马路,可以望见院内的林木。里面不像是什么繁华胜景,也绝不是衰微破败。微微让人感觉缺乏生气,跟大跃进、大炼钢铁的气氛不那么协调而已。徘徊了几个来回,大堂嫂挽着韵秋又走回路口,上了出租车。吩咐司机开往衡山路十号,704研究所职工宿舍。一听衡山路十号,司机就打开了话匣子:“解放军同志你们去704家属楼啊,我们老上海都知道,那栋大楼很有名气的。老早是美国工程师设计的美童公学。美国侨民的小朋友在这里读书,做礼拜的。现在是704研究所的家属楼,里厢都是科研知识分子。……”大堂嫂笑嘻嘻地对他说:“同志您说得对!”车到了衡山路上,大堂嫂领着韵秋直闯704家属楼,因为他俩都穿着军装,也没人阻拦,她们走走看看,虽不进屋,却能感到每个家庭都很温馨,有的家庭还传出小提琴练习曲的乐音,还有唱机里播放的《蓝色多瑙河》或者《天鹅湖》。星期日的夜晚,科技知识分子的家属楼充满了情趣。出了704研究所家属楼,她们来到一家中等的小餐厅。上海话听不懂,点了好几个菜,都说没有。想问为什么,又怕听不懂。菜单上写的凤尾鱼,说出来竟是“烤子嗯”。总算来了个会说普通话的服务员,说是上海凤尾鱼、稻香村鸭肫肝……这些都已市场缺货,没法供应。末尾还添了一句,说是“送到你们北京照顾中央首长了……”说多了,双方都不太懂,懒得罗嗦,胡乱点下两个小菜一碗汤,将就着吃起来。味道还居然挺不错。

大堂嫂一边吃,一边说:“今天我给你打的哑谜,这会儿该给你揭谜底了。”韵秋没好气地说:“有本事你憋着咱回到北京再说话。”“不不不,我可是憋不住了。这都是你汤主任给我安排的特殊任务。先说第一个吧。上海大厦。又高又大,安静、辉煌、豪华、宏伟,我从来都没进去过。你看见了。这里除了招待外国贵宾和高级首长,还有一位名人的夫人,就是郭沫若的前妻日本老太太安娜。她是郭沫若当年在日本的女人。后来郭沫若回国了,又娶了中国爱人于立群。郭沫若跟于立群一起过,安娜不好安排,就住在了上海大厦,有时候还会去大连跟儿子一起住。于立群和她两个夫人都各自生了五个孩子。党和政府照顾安娜,安娜免费住在这里。再说溧阳路的那一幢老式洋房。那是什么人住的地方?贺子珍。你不知道吧?(她压低了声调)这个人是毛主席的老爱人!毛主席的老爱人不是杨开慧烈士吗?杨开慧住在长沙没上井冈山。毛主席在根据地就娶了贺子珍。后来杨开慧被军阀反动派杀害了。贺子珍则跟着毛主席长征到了陕北。可是贺子珍后来生了病,去苏联养病,毛主席就另娶了现在的江青同志。韵秋听了,嘴里“哼”了一声。大堂嫂只当没听见,接着介绍。解放以后,贺子珍不好安排,就住进了那栋溧阳路1267号老洋房。环境很幽雅啊。”“幽雅不幽雅,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所以呀,再让你看看上海普通干部家庭的生活水平。衡山路十号,那是上海科研人员的家属楼。你看看人家上海人多会过日子!”

回到招待所,大堂嫂把衣料、服装、皮鞋分装到皮箱里,再让韵秋腾出箱子空间,也放进她的箱子里帮着带回北京。两个人躺在床头歇脚。大堂嫂告诉韵秋:“明天就要回北京了。这一段时间咱们去了趟北大荒,又逛了趟上海。东北那些苦地方我们可以去,因为那些人都是倒运的人。”说到上海的情况,大堂嫂怕犯忌讳,故意不提贺子珍。只说郭沫若夫人。“安娜虽然得不到首长的亲热,毕竟还有福运未了。我们只能在外面看看她的住处,不方便去打扰了她的太平。她一把年纪独守空房,也有好多说不出的苦衷啊。”韵秋冷不丁冒出了一句恶狠狠的话:“我这才知道,连毛主席也一样的喜新厌旧!”大堂嫂听了连忙正色道:“呸,呸!快不要再说这句话了!我大堂嫂可是没听见。主席是咱当今的大皇上,多少人就是说了一句什么失敬的话茬就去了劳改劳教。你这么年轻轻的一朵鲜花,我可舍不得把你往火坑里糟践!”韵秋明白大堂嫂说的确实不假,但心里的气恨却不吐不快。“……管他怎么着,我也要说,这些高干特没良心!”眼泪从她的眼眶里奔涌而出。大堂嫂早已预料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也不觉得奇怪,只是接过话茬说:“不错啦。那溧阳路上的洋房那么幽静。上海大厦,那么高的楼房,比北京建国饭店还要高级。汤主任说了,安娜的套房并不是最大的,倒是最小的。一天的租金就要十块钱。你一个月的工资才四十来块。她这不都是组织上负担着吗?韵秋你也是个明白人。只要对组织上服从,组织上总是会考虑周到的。”组织上,组织上,韵秋天天听见大堂嫂说的是组织上。韵秋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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