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六四小说连载】彭小明:贞洁的眼神(3)

(CND纪念天安门民主运动30周年征文启事)

(接前文)

第四回 首长践诺韵秋上班书记处      晴天惊雷卓琳哭闹办公楼

石膏一拆,首长立刻就被接回了中南海。

韵秋每天都在期待,首长答应的话会不会兑现呢?她的心里乱作一团。她失悔应该在拆解石膏之前就问明首长住在什么地方。或者干脆要让首长立下一个字据。如今人去楼空,我一个病房小护士,能去找谁呀?首长他是不是住在总参大院?要不就是住在新华门?……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韵秋茶饭不思,眠不安枕,形容憔悴,意兴阑珊。护士长已经觉察到了,那天忽然问她:“小金子,你是不是搞上对象了,整天魂不守舍的样子!”韵秋低声推说是感冒了。

星期天的早晨,下了夜班回到宿舍,韵秋忽然想起,这个月的例假应该差不多到了。怎么还没来呢?她忽然感到心里头一阵颤抖。莫非真是怀孕了?韵秋不敢再往下想。一直等到宿舍里的人都走了。她才扑在被窝上伤心伤意地哭了一场。她轻轻地呼唤妈妈。在集体生活中长大的韵秋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怨恨命运对自己的安排。过去团支部总是说烈士子女有党妈妈的照顾。可是今天我需要妈妈的时候,谁来照顾我,告诉我该怎么办?“妈妈,你怎么那么早就撇下我走了!妈妈,你要是在天有灵,托个梦给我个指点吧!”

星期一休息,她躺在床上整整一天,不吃不喝,头脑里一片空白。星期二上班,护士长说:“小金子,人事处来电话啦,说你的调令下来了,要调进中直机关。”韵秋点点头说:“知道了。”同事们都看看她,从来没听说韵秋要调动工作,进大衙门。忽然间说走就要走了。护士长随后告诉大家,小金调动的事,院长办公室早就内定了。只是没有宣布而已。听护士长这么一说,大家也就没再议论。下午,通知说准备收拾好东西,有车来接。先到单位,又到宿舍,然后汽车就开进了西皇城根北长街中央直属机关事务管理局。韵秋心里踏实了不少:“好歹首长说话还是算数的!”

进了中直机关,韵秋下车的时候,不免觉得心里怅怅的遗憾。是舍不得学习工作五年的301医院吗?那么多同学和同事。是的。但是好像又不是。啊,想明白了。韵秋心里隐约牵记着一个名字。他是谁?是奚铁根。或许他会写信寄来。寄到哪里,301医院。“可是,可是我走了。我已经不是小伙子们心中的五朵金花了。”想到这里,韵秋的心里就堵得厉害。

调入中直机关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填表格、写简历、转户口、粮油关系、团组织关系,都由一位姓汤的主任带着她走来走去,她就好像是一个木头人。前后几乎跑了一个星期。

一切都办妥了之后,汤主任把韵秋带到一间小办公室里。

“金韵秋同志!”这一声同志叫得韵秋浑身难受。她忽然明白了,她跟首长的事情已经完全败露在这个汤主任的面前。这些人再也不会把她当作一个情窦未开的姑娘来呵护,而是要把她当作一个问题来处理了。

韵秋忽然冒出一句话来:“我要见首长!”

汤主任一点也不吃惊。“金韵秋同志,你不要激动。组织上就是全权委托我代表首长来跟你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的。首长和组织上都很关心你。你看,这么快我们就办好了所有的手续,把你调进中直机关管理局。平常的情况这可能吗?你的材料我都看过了。你也是烈属子女。应该说是革命队伍的孩子。党是怎么教导我们的?你是共青团员,也向往将来加入党组织,对不对?团员是什么?是党的助手。首长很爱护你呀,组织也很关心你呀。你也要爱护首长,爱护党,爱护组织。听明白了没有?……”韵秋不说话。

汤主任继续说下去:“现在组织上安排你到书记处办公室当秘书。”韵秋说她根本没学过当秘书。

“不会可以学嘛。革命的青年就是要学习嘛。从明天起,你就跟一位老同志学习文书知识,包括保密纪律。”“我要见首长!”

汤主任不动声色地说:“你学完了文书课程和保密知识,就在首长的办公室上班。早一天学好了,就早一天见到首长。”

韵秋又放下心来。只等明天开始学习。

教韵秋学习文书工作的是军委的老秘书老赵。老赵和蔼、耐心而又厚道。“发文件,要注意主送、抄送的单位,不忘记录文件名称、日期和密级”;收文件必须填写“日期,甚至时刻及来文单位”;保密的规定竟然是一本书!秘密,机密和绝密的区别和处理的方式,凡不应该知道的就不要打听。秘书工作比高干护理复杂多了。……

有趣的是,学习之馀,老赵也跟韵秋聊天。

“过去你听说过汤主任吗?没有吧?他这个人可不简单。1949年五月,解放军打进大上海,天上下雨呢。当兵的都露宿在马路上。外国记者报道之后,海外反应太好了。可是你知道,那是对外宣传,内外有别,你懂吗?实际上也有出了问题的,问题还不小哪。五月天半夜下雨,一些干部就想找一栋房子安排指挥部。谁知他们敲门进去的那一栋花园洋房不是别人,刚好就是孙中山夫人宋庆龄的别墅。当兵的哪里知道孙夫人哪。花园这么漂亮,房子这么干净,肯定是大资产阶级。部队要进去,看门的不让进。于是就吵起来。孙夫人的电话打到了党中央毛主席那里。中央立刻指示不准打扰孙夫人,立刻赔礼道歉,退让出门。陈毅军长手下去处理这事情的,不是别人,正是汤主任,汤得贵。那会儿他还不到三十岁,一副沉着稳重的样子,口传陈毅军长的命令,把吵吵嚷嚷的战士全镇住了。这件事刚刚了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毛主席早就说了,不要让胜利冲昏了头脑。部队听说打下了大上海,三野住下就不走了。一部分团级、师级的干部马上看中了那些国民党丢下的花园洋房,好多人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洋楼。有的地方两方的人马都说同一栋房子是“老子拿下的”,双方相持不下,甚至拿出手枪要拼命呢!陈老总一听就火了。部队除了执行任务不准进入居民区,敌伪房产由上海市军管会委托房管局验收分配。陈老总派去处理这些纠纷的不是别人,又是汤得贵。他左手拿着陈毅市长的手令,右手提着盒子炮,宣布谁敢违背命令,立刻查办,按军法处置。事情马上平息了下来。三野受到了中央的表扬。表扬的不仅是他平息得迅速,有党纪军纪,军令如山倒,正气不怕压不住邪气。关键是这两件事情他处理得利索,压根儿没走漏风声。那时节,上海和香港的小报记者,还有外国的报纸,都等着看共产党的笑话。汤得贵三下五去二,息事宁人,我军官兵刚刚进城不知深浅,得饶人处且饶人。话说得厉害,但他没有抓人,也没有杀人,更没有张扬。中央后来一打听,觉得他有头脑,处理得不错,就把他调进了咱中直机关。汤得贵参军前读过几年私塾,是个明白人。在中直机关,他没别的职务,就是专门处理内部事务的一个主任。”“什么是内部事务哇?”“嗨,那就多啦。你看,刚解放不久,任弼时同志去世了。他的夫人有情绪啊,要有人去探望她吧?当年高岗还是副主席的时候,他有多少个相好的女人哪!惹出是非来了,组织上总要有个对付的办法吧?张澜老先生去世了。他的夫人是个小脚老太太呢,很多事情要安排吧?再说你可知道,毛主席还有个以前的夫人吧?都是需要耐心处理的事。谁有能耐办这些个不容易办的事啊?汤得贵。”

韵秋听到这会儿,终于听明白了。原来汤主任就是专门处理首长们的麻烦事的专家。首长有了麻烦,所以汤主任就出现了。可是韵秋心里只想着学完指定的内容,早日上班见到首长,再去医院检查。

直到九月五日,韵秋才被允许上班了。汤主任说好了,一大清早,上班前半小时,秘书还没来到之前,就进办公室。清晨,韵秋来到首长办公室,推门一看。首长已经坐在那里。其实首长的腿并没有好利索,就是来看韵秋上班的。打扫卫生的走了,上班的人都还没来。韵秋什么也顾不上了,扑倒在首长怀里,就猛哭起来,一面用拳头敲打首长的肩膀。首长不断抚摸她的背脊:“小声点,小声点,有话赶快说吧!”韵秋告诉首长,这个月的例假没有来,好像是有问题了。首长立刻回答道:“我会让汤得贵陪你去医院检查。”

等到秘书和警卫战士来上班了。首长向秘书介绍说这是新调来的文书小金同志。韵秋就坐在门口的办公桌前办公了。

然后是汤主任开好了机关介绍信,到西城区妇婴保健医院去检查。韵秋心想:“汤主任果然是个明白人,他没有照例开车到解放军总院301妇产科去检查,因为那里都是我的老同事。在地方医院检查方便多了。”

检验报告下来了。汤主任告诉韵秋:“姑娘,你有喜了。”韵秋的脸一下子白了,瘫坐在椅子上起不来。好容易才把韵秋送回单身宿舍。韵秋刚一知道自己怀上了,很快就开始恶心想吐。这时候,敲门进来了一位妇女干部。两手提拉着大包小裹,开口就叫:“韵秋姑娘!我就猜着了,想吐不是?来来来,这是新买的红瓷花痰盂。”一面说,一面打开包裹,拿出红糖、鸡蛋、上海麦乳精罐头和苹果。她搀扶起韵秋,让她对着痰盂,一只手为她拍背。“我是你汤主任的爱人,机关里大人小孩子都管我叫大堂嫂。其实我姓达,叫达棠少。刚才汤主任把情况都跟我说了。女人家家的,有了身孕,就得小心着点儿,千万别动了胎气。你这里单身宿舍,我已经把燕窝乳鸽汤煨上了,一会儿端来给你喝下,跟大堂嫂就不必见外啊!”

整个夜晚,不要说喝不下燕窝乳鸽汤,韵秋连隔夜的饭食都呕吐干净了。

早晨起床,只想早点到办公室向首长诉诉苦,发泄发泄。不料推门进去,发现首长不在。转身一看,进来的不是秘书,竟是夫人卓琳。卓琳脸色铁青,怒气冲天,指着韵秋就开口大骂:“哪来的狐媚子妖精妖怪!缠上我们首长撒泼啊!姓金的是前世的孽债,当初一个不够,如今还要再来一个?哪个晓得是哪来的野狗杂种,竟想往首长的身上赖?我跟首长生下了两男三女,今天坐在首长的位子上,哪一个狐媚子敢来撒泼,我叫她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一把裁纸刀在桌子上被拍得山响。韵秋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骂架的场面。一肚子的委屈不知怎样才能倾倒出来。眼泪如同开闸的洪水喷涌而出,忽然又一阵恶心,呕出一大口又苦又涩的胆汁来。只见大堂嫂奔跑进来,二话不说,抱起韵秋就直往外奔。马上就有人叫了吉普车,把大唐嫂和晕倒在她怀里的韵秋送回机关宿舍。

原来清晨汤主任已经接了首长的电话,知道昨晚夫人几乎闹了半夜,首长根本没法镇住夫人的醋劲。汤主任一早就把大堂嫂打发过来,随时接应。虽然是一闹一哭,竟没有闹出什么太大的动静。单身宿舍里,大堂嫂整天陪着韵秋寸步不离。大堂嫂知道,年轻少妇在这种困境里,很容易想不开走上绝路。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汤主任的不是?所以大堂嫂陪伴着韵秋,直到她停止了抽泣,昏然睡去,才敢离开半个时辰。然后急忙回来,端茶倒水。

欲知大堂嫂如何开导韵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请客火锅城堂嫂好言相劝      惊收明信片姑娘痛心疾首

却说韵秋姑娘惨遭辱骂,昏天黑地哭倒在中央书记处殿前。几天几夜就像死了一回。大堂嫂寸步不离,怕出意外。首长和汤主任原本也是将韵秋先调入中直机关,然后再试探夫人卓琳的容忍程度。却不料卓琳一听立刻怒火万丈,夤夜叫骂不止,首长根本没有插话的余地。大清早卓琳大闹书记处,汤主任当即替首长下定决心,继续维持现状,不考虑新人插入了。再说这也是首长原先设定的第二预案。

大堂嫂照拂韵秋慢慢起来,对她说:“姑娘,外面正热闹呢,十七号是中秋节,完了就是国庆十周年。你好生打扮起来,大堂嫂陪你出门看看热闹,报纸上天天说,首都十大建筑,你一个到北京学习工作上十年的孩子不去看看也不对呀!”

一辆小吉普接上她俩,就往长安街那边开。人民大会堂,军事博物馆,邮电大楼,民族文化宫,……嚯,这么气派!“午饭不上食堂打饭了。咱们下一回馆子吧。全聚德烤鸭,还是东来顺火锅,都依着你,爱吃什么?……不说话?去东来顺,要不鸿运楼?”

吉普来到东来顺饭庄,大堂嫂要了一个小包间。韵秋看着对面而坐的大堂嫂,心里不禁产生感激之情。她自幼失去了亲人,懂事以来都是接受的集体教育,还没有一个像妈妈一样的女人如此周到地嘘寒问暖。韵秋虽然仍旧不想开口说话,可是大堂嫂要她出门,下馆子,她都一一顺从。大堂嫂叫服务员把窗户关了,免得大喇叭里的歌曲《社会主义好》和《戴花要戴大红花》闹得耳朵受不了。小包间里清静下来,大堂嫂就说话了:“姑娘,你汤主任也不是没为你着想。要不也不会巴巴儿地把你所有的关系都转到咱中直机关来呀!大堂嫂不瞒你说,首长跟首长还不一样。有的首长出了一点子事儿,那元配的也知道自己年老色衰,比不上年轻貌美的。能护着自己的名份儿和孩子,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可是我当时就担心卓主任恐怕不一样。结果果然如此。”一口小火锅端了上来,大堂嫂把羊肉和香菜涮了涮,往韵秋的碗里搛。“这儿的汤鲜着呢。首长请客,东来顺总是第一首选。……”好歹看韵秋吃下了一些饭菜,她又说话了:“韵秋姑娘,大堂嫂劝你一句,人到屋檐下,谁敢不低头呢。你不是不知道,首长是当今中央的总书记,是毛主席的左臂右膀,首长他若是镇得住夫人的,那咱们好说,你就能跟着首长过日子了。可首长是个镇不住夫人的男人,在外听党的话,在家得听夫人的话。咱们可就不好说啦。韵秋,我劝你好好想一想,把怀里的胎儿打掉了,给你介绍个好干部,结婚吧。……”韵秋一听要让她堕胎,立刻想到了在军直医护学校实习的时候,在妇产科实习的情景。那孕妇的鲜血如洪水一般地从手术台上往地上倾泻,一声声杀猪似的惨叫,吓得实习的女孩子们个个往外逃。她“哇”地一声又呕吐起来,把刚才吃下的一点美味佳肴全都吐在了火锅旁的菜盘和酱汁里。一边吐,一边呜呜地又哭晕了过去。

大堂嫂把司机叫来,一高一低才把韵秋抬上了车。汽车开进机关宿舍,传达室门卫检查了证件,然后问说:有一张明信片是不是这位女同志的?大堂嫂立刻接了过去。

回到韵秋的宿舍,大堂嫂让她躺在床上,拿出邮件给她看。韵秋接过来一看,不由得悲从中来。明信片是从南京寄来的。落款是奚铁根。信中写道:金韵秋同学:你好!旁边是俄文Здравствуй(你好)。我已经在药学院报到。大学的一切都很有趣。祝你中秋和国庆节日快乐!我的通讯地址:江苏南京药学院5902班(奚铁根收)铁根9月30日。信件原是寄到301医院的。医院同事退给邮局,托请转寄到中直机关来了。

韵秋读完,心里立刻明白,这是小伙子投石问路的前期试探行为,如果给他回音,爱情的星火就可能悄然点亮。“可是,可是,……”韵秋想到自己已经失去了贞操,失去了娇艳的青春。“我的青春,我的爱情都已化成了一滩惨不忍睹的血水。”想到这里,明信片从她的手中落下。泪水从眼中奔涌而出。她的心好像碎裂一般地疼痛。韵秋越想越恨。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更是受到了欺骗。好像做了一场噩梦,陷入了一场无端的灾祸。可是,若真是一场噩梦醒来,自身依然应该是清白的。然而这是一场远比噩梦更加恐怖的无妄之灾。灾后的晦气和厄运将永远纠缠盘桓,徘徊不去!首长的强暴刺毁了姑娘的贞洁,却远没有摧毁姑娘的贞洁观念。这才是韵秋最深的痛苦。

大堂嫂过来替她擦泪洗脸。韵秋忽然推开她的手巾,坐了起来:“不,我要去告他!我要去找聂荣臻司令员。”韵秋小时候在晋察冀军区司令部后院长大,经常看见聂司令员进进出出。可是军区司令员还会记得这个在卫生队里长大的小女娃吗?聂司令员是元帅,可是总书记和元帅相比,到底谁比谁更有权力?韵秋心里也完全没底。虽然如此,她还是要大声地这样喊起来,骂出来。要出一出这口恶气。大堂嫂听了,立刻紧张起来。她撂下毛巾和脸盆,去传达室打电话向汤主任汇报。

虽然已经是傍晚时分,汤主任却还是赶来了。他说话的口气非常严肃,但又显得是很关切:“韵秋同志,你不要激动。你不是党员,至少是个团员。你要有组织观念。再说,你也是从小在部队里长大的。凡事都要服从组织的需要。”韵秋听了没好气地说:“我有组织观念,所以我要找组织去告他!”汤主任突然“嘿”了一声,“你找哪个组织?”“我找党组织,我找党中央。”汤主任笑了。“韵秋啊,你不要糊涂,首长不就是党中央吗?党中央的事情哪一样不汇总到中央书记处?”汤主任不让韵秋接腔:“你要是把事情闹大了,影响了党中央的事情,可没你的好处!这样吧,国庆节中秋节,你也没得个空闲。明天起给你一个休假,让你大堂嫂陪着你到北方南方都去走走看看,开阔了眼界,你就能想开了。”

韵秋听到“没你的好处”,心里就想到了死。下面的话她压根儿没听进去。她想起过去听人说过,吃安眠药可以死,割破血管可以死,喝杀虫剂可以死……“我该怎么去想办法死呢?”医护学校的药理课上讲过,西药都有一定的副作用,如果剂量过大,都会造成生命的危险。现在大堂嫂整天看守在侧,买不了药,也买不了刀。怎么办?忽然她想起,搬进宿舍的那天,看见抽屉最深处有两个药瓶。等到大堂嫂去厕所方便的时候,韵秋拉开抽屉一看,原来是以前住在这里的什么人扔下的过期药品,一瓶是十粒磺胺噻唑,另一瓶竟是满满的大半瓶盐酸苯海拉明,没有一百粒,至少应有八九十粒……

有了药片,韵秋觉得自己的死期到了。她想起了早年在八路军卫生队里做饭的妈妈,想起了托儿所旁边的八路军医院里那些护士阿姨和伤病员,还有八路军司令部的那些领导和警卫员,八路军子弟学校和工农速中的同学们。军直医护学校上课的日子,还有毕业典礼后,校长拿起苏联照相机给大家拍摄军装照和白衣照的场景。再就是医院里的实习和工作,俄语班的课程。好像是一张张彩色纷呈的照片。“如果我离开了这个世界,这一切也都将湮灭于无形。”韵秋的心里紧紧地抽搐起来,不由得哭出声来,那声音竟是那样的凄厉,那是对人间生活的匆匆回望,是对美好生活的匆匆告别。

大堂嫂进屋来,听见她的哭声转入绝望的凄楚,也忍不住淌下了眼泪。“姑娘,你不要太伤心了,当心哭伤了身子!”可是大堂嫂哪里能懂得这生离死别的凄凉!韵秋一直哭到自己声嘶力竭,迷迷糊糊地晕厥过去。大堂嫂去食堂打来了饭菜。韵秋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大堂嫂大概自己胡乱吃了晚饭,守着韵秋,一时困乏,靠着墙边竟也瞌睡起来。韵秋揉揉眼睛一看,床边的桌上一小碗白菜豆腐肉片,两个小白馒头,再加一小碗青豆胡萝卜清汤。韵秋觉得时机到了。她拿起小馒头,勉强吃了几口,再吃了一点小菜。觉得心里堵得难受。于是她旋开了两个药瓶盖子,把所有的药片全部倒在手心,就着那一碗青豆胡萝卜清汤,把药片全部吞了下去。瓶子和盖子掉落在地上,她也顾不得了。只觉得腹中热火蒸腾,倒海翻江。本来就是妊娠反应,吃不下饭食,动不动呕吐,这十片磺胺噻唑和几乎一瓶子的苯海拉明哪里是韵秋的肠胃能够消受的东西。胸腹腔的肌肉猛一抽搐,豆汤饭菜和药片竟冲口而出,泼洒得一床一地,韵秋自己也因肠胃的痉挛而扑倒在地。红瓷花痰盂也当啷一声泼翻。突然的声音把大堂嫂从梦中惊醒,她睁眼一看,吓得魂飞魄散。再定睛细看,但见许多药片混在呕吐物中,心中已经明白了大半。她立刻跑步去办公室,给汤主任打了个电话,又叫了吉普车司机,然后回屋,趁其他人还没过来,给昏迷的韵秋洗把脸,收拾了地上的两个药瓶,让司机一起将韵秋抬上车,开往东直门医院。汤主任接着就赶到了。大堂嫂向值班大夫讲述了韵秋可能是自杀,并出示了药瓶。大夫立刻开始洗胃、输液。然后护士将活动病床推入观察室。

汤主任和大堂嫂坐在床边静候。韵秋服下的药片的确很多。可是两种药物在胃部逗留的时间太短,几乎没有发生伤害。倒是整日的嚎哭和抽泣,令韵秋的身心无比疲劳,所以韵秋仅有些疲劳后的虚弱,睡过一阵很快就恢复了意识,但她却不想睁开眼睛。凭她多年医院工作的经验,空气中弥漫的消毒剂的气味,又听得见医生护士的话音,她意识到自己已经被送进了医院,并没有离开人间。“嗨,人哪,想死还真不容易呀!”忽然她听见了汤主任的声音。观察室里没有别的病人。只有汤主任和大堂嫂在悄悄地说话。他们在感觉上以为韵秋昏迷得比较深,所以就没了顾忌。汤主任说:“这个金韵秋是在中直机关内部的麻烦女孩子,又直接涉及书记处的首长。比在中南海以外单位的麻烦女人还要麻烦一点。你今天没有大事张扬,处理得不错。”“我还不是你的徒弟嘛!”韵秋听出了他们夫妻之间的默契。因为是直接说及自己的事,韵秋屏住了呼吸,完全不露声色。汤主任接着说:“首长的意思,——也是中央的意思,凡是这类麻烦的女子,能够听话,服从组织安排的,就给予多方照顾。如果不听话,不服从安排的,处理要干脆利落。走极端的,处理更要尽量不留痕迹,不要给党添麻烦!”声音虽轻,听得出来,非常坚决。大堂嫂听出其中的涵义,忍不住回敬他一句:“你们这些男人当官的,心也太狠了。这么花骨朵一样的小丫头,也忍心就往死里踹去?我是不忍心的……”“我不是也来救她了吗?但是不给党添麻烦是最大的原则。你必须明白!”……

韵秋听得十分真切。她的心里忽然涌现出一种强烈的生命冲动。“我不死!我不能死!首长巴不得我轻易了断,香消玉殒。不,我不死。我要活着给他们看看。他们不在乎一条人命,在乎的是党的利益,是首长。我偏不死,早晚我就要留点痕迹下来。韵秋不知道应该留下什么痕迹,痕迹是什么,但是她就是觉得早晚有那么一天,给首长添点麻烦!给党添点麻烦!”韵秋深深地呼吸,不动声色。她决定等到护士来量体温,她就提出要求进食。

欲知汤主任如何处置韵秋,且听下回分解。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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