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四清运动”的回忆
第六章 一、半山腰上的村庄
一九六五年秋日,北京市的大专院校师生在中央的指令下,纷纷停课,下农村去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即“四清”运动。此运动要清理农村的“四不清”干部,强化中国农村的社会主义体制,是中国农村一场大规模的政治整顿运动。
人生真象是在演戏,一九六四年的秋日,也就是整一年前,我还在清华大学里受着批判,大会小会的批判我的“反动言论”。一年后的今天,我摇身一变,成了清理农村干部队伍的“四清”工作组成员了,一些农村几十年党龄的老党员要向我“汇报工作”。我真惊叹中国社会层出不穷的政治运动,眼看着一批人斗争着另一批人,今天号召广大“左派”开展“反右”斗争,揪出几十万“右派分子”去劳改。明天,揪“右派”的“左派”又被打倒了,揪出来也去劳改了,于是“右派”与“左派”异途同归,共同劳改。我等百姓都是政治戏台上的走卒,导演在幕后指挥着呢!我等走卒今天演正派人物,明天成反派人物。然而这戏是人间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真戏!它系联着千千万万户家庭的命运,决定着几千万人的政治生命和生活着落,有的还是生命攸关。定性为“敌我矛盾”的人或劳改流放,或狱中坐牢,或全家迁边去农场劳役,多少孩子因为其父亲的几句话而终身受苦着,有的孩子考大学也不准考,多少亲友莫明其妙地受到了牵连,封建社会里“诛连九族”的行为意识,到了二十世纪,在极左政治横行的中国社会里,一样变相的在摧残着人民。
“四清”运动时,当局让我当了一年的正派人物,我成了“四清”工作队的队员,但几年后我也去劳役流放了。我“四清”时进驻的村庄是北京市北部延庆县花盆人民公社的S 生产队。此是半山腰中的一个村庄。
S 村座落在黑河边上,我住在山上一位李大爷家中。一条崎岖的山路从黑河边上直插村里,这路只能人和驴行走,架子车是拉不上去的,因为太窄太陡。花盆公社地处北京郊区延庆县的最北部,越过大山就到了张家口地区了,再往北就到了内蒙古的正兰旗了。S 村周围群山环绕,我们住在山上,走的尽是山路,抬头看的是山,进屋落座窗边还是山。倒处有杂树野花,茅草青藤,时有巨石危崖,山脚下的黑河水流湍急。
山区空气清凉新鲜,我常站在山坡上深深地吸气又大口地吐气,吐吐在校的浊气。到山区来搞“四清”,可以对农民有零距离的接触,对国家在农村所推行的路线政策有第一手的了解,对农业战线的成败得失有最直接的体验,无疑,这将是一堂生动的社会实践课。
第六章 二、房东李大爷
“四清”工作组分配我去住的这户人家主人叫李大爷,六十多岁,一米八十大个子,红臉堂,好身板。李大爷家是三代贫农,他本人是土地改革时的“护地队队长”。“四清”工作队成员必须住到贫下中农家里,这是有规定的。李大爷家是前后两个院子,前院是李大爷和二儿子一家,后院是他大儿子一家。二儿子家是三间瓦房,东房有我和李大爷两人住,西房是他儿媳妇和一个十八岁的女儿住,二儿子是个复员军人。这一家人都高头大马,我来到他家后,他大儿子来拜访我这个“四清”工作队队员,一进房,他脑袋差点顶着门框,他有一米九十以上身高。李大爷正与我在炕桌边上坐着聊天,他指着这一米九十以上大个子的儿子对我讲:
“你猜猜,这么大个子的儿子我是几岁把他生出来的?”
我说生儿子总要二十多岁吧?李大爷听了哈哈大笑说:
“不瞒你说,我十四岁生下的他!我十四岁时已能挑一百多斤担子了。”
我呆了,我看着这一家人的身材,莫不惊叹!他们都一米八、九十的身材,虎背熊腰,手骨粗如玻璃杯,十八岁的闺女也有一米七十以上的个子。李大爷指着儿子对我说:
“这小子背一百斤粮走二十里山路臉不改色。”又指着他儿女对我说:
“这丫头出一天工,队里给她记十分,人家妇女都记七分工,比摔跤,二十几岁的小伙子败在她手下。”
刚进李大爷家门,我被这优秀的人种所惊呆,按现在科学的说法,是基因的优秀,可是李大爷是这么说的:
“我们山里人从小吃苦长大,七岁就打柴干活,天天在山里爬坡落坡,身体都长结实了,体弱的人在大山里是活不下去的。”
这是有道理的,“适者生存”是大自然仍至人类社会的一个普遍原则。在我们聊天的时候,李大爷女儿悄悄去挑水了,这会儿已挑水回来了,她挑水是手不扶扁担的,两手袖在小花祅的袖筒里,穿一条打了补丁的黑裤子,挑一担水轻松的似挑两捆棉花,臉不红,气不喘,从山腰泉眼处挑水上山,至少要爬四十米高程,山里的女孩就是这么能干。国家体育部门完全可到山区来挑人材。
晚上睡觉了,我和李大爷挨着睡,睡前铺被子,李大爷吃力地将一只又大又长的口袋抱到炕上来当枕头,我问大爷:
“干吗要用这么大这么沉的枕头呀?”
李大爷说:“这是一袋二百五十斤的口粮,我天天要枕着它睡,头挨不着它我夜里就睡不着了。”
通过六零年、六一年的大饥荒,人们都饿怕了,虽然一九六五年情况已大为改善,但农民还是惊魂未定,农民将口粮视作为生命。李大爷看我一铺一盖,露出羡慕的目光,他只有一床盖的被子,下面直接睡在炕席上。大爷摸摸我厚厚的被子,乐哈哈地对我说:
“要是在解放前呀,你背着这条棉被在山区里走就把你的一条命给送掉了!”
我大吃一惊,一条棉被怎么与一条人命要联系在一起?我问大爷:
“这被子怎么会送掉我的命呢?”
李大爷说:“你不知道,这山区特别的穷,老百姓都少衣少被的,冬天难过。日本人把这里当过‘无人区’,解放前这山区里有不少土匪,杀人劫财是小事一件,你背着这么厚的一条被子在山里走,不出十里地,准把你杀了,把被子抢走了。大冬天,这被子可救命呢!”
房东李大爷的一席话,对我了解延庆最北部的山区是上了生动的第一课。
第六章 三、初蹲茅房
“四清”时第一次蹲茅房至今还印象犹在,想起来还有点心惊肉跳。
住李大爷家的第二天一早,我想上茅房,我问李大爷:
“厕所在哪儿?”
大爷指一指房屋外面的屋角里。我跑去一看,一没有坑,二没有桶,三没有门,连屎也不见一块,只闻到一股尿臊味儿。这只是一块比较隐蔽的房屋角落地,这是厕所吗?是不是大爷指错了地方?我又跑去问了一下,李大爷神秘地笑了笑说:
“没错的,这屋角里就是茅房,你拉过第一泡屎就会明白了!”
我虽然莫明其妙,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蹲下就“作业”。谁知第一条屎还没着地,一阵“泼喇喇”声音骤起,一条黄毛大狗直冲而来,由于来势凶猛,我赶紧拉裤跳了起来,谁知这狗虽然飞速而来,牠到我一米远处猛地收蹄了,乘乘地在我前面趴下,伸着大舌头直喘气,看牠样子是没有敌意的,可是牠与我面对面的伏着不走,是嫌我的“产品”还不夠呢,还是牠还有什么打算?我提着裤子战战兢兢,实在内急,没有办法,在大黄狗鲜红的大舌头摇晃下我又蹲了下去“继续作业”。我很担心牠会一口咬我的屁股,我真佩服这狗的鼻子,据说狗鼻灵敏度是人的一千倍!从我刚“出货”到牠赶到只有短短十秒钟左右。我正虎视眈眈与黄狗对峙着,一边“作业”一边百倍提防着,谁知又是一阵杂乱的跑动声还带着“嚎嚎”的叫声冲我而来!原来是两只中等个儿的黑猪赶来了,黄狗一见顿时大怒,呲牙瞪眼对猪一阵狂吠,猪很懂规矩,老老实实排在狗的后面,不敢再越前一步。紧接着,一阵“咪呀”叫声,一只花猫也来了,两只猪发出低沉的嚎声,猫也老实地排在猪的后面。忽然感到头顶也有动静,抬头一望,好傢伙!十几只鸡站成一排,停在我头顶后侧土墙上,随时准备俯冲而下。在这立体的包围中,这泡屎拉的我冷汗直冒!我在想,这几条屎哪夠牠们分呢?这条大黄狗会否嫌我“产量太低”,一时兴起咬我屁股?于是我决定:提裤要猛,逃走要快!谁知我裤还没有拉到位,黄狗、黑猪,花猫全冲了进来!一群鸡也从天而降,该死的黑猪还蹭了我一裤腿臭泥,我是实实在在的“落荒而逃”四个字!不到三十秒,一堆屎已一抢而空,连屎臭味儿都快没有了,一群鸡还在寻找零星残余。我这才明白了,李大爷为什么说,“第一泡屎拉过就会明白了。”怪不得厕所里坑也不用挖,桶也不用放,都“乘热吃了。”
茅房初蹲,感触多多!失败的农业政策,不仅使终年素面朝天,耕耘不息的农民兄弟们吃不饱饭,连猪、狗、鸡、猫都饿的乱抢屎吃。猫历来是高贵的动物,童年时代老家的猫,没有鱼跟本不吃饭,延庆的猫,连屎都要抢。一叶知秋,苦难的农村!饥饿的人民!如果让推行极左路线的高官们都到延庆山区的农村来拉一泡屎的话,他们桌面上的政策也许就会好得多。但是要当心噢,怨恨的狗、猪、猫们会咬他们的肥屁股!
第六章 四、谁家的闺女穿裤衩啦?
初听这篇的题目会令人吃惊,有这么说话的吗?然而这是真事,是房东李大爷说的话。
山区的天黑的快,到下午六点左右天已灰蒙蒙快黑了。农村是一点业余生活都没有的,那个年代,别说电视,连个收音机都还没有,农民们吃好晚饭,下午六、七点钟已上炕睡下了。那天刚巧是个月亮明明的傍晚,七点左右,我和李大爷还没躺下,正坐在炕桌边喝茶聊天呢。农家的土炕对外都是格子窗,格子窗是用窗纸糊起来的,下方装一块玻璃,约有八十公分长,四十公分高,坐在炕上可以看到自家院子里进来谁了。我正坐在玻璃窗边上的炕桌旁,突然发现月光下二个上下一丝不掛的赤裸裸的女人朝屋后厕所走去,我仔细一看,是李大爷的闺女和二儿媳妇,这白乎乎赤条条的两个女人使我惊讶得张嘴结舌!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的全裸女人,还是活的女人!过去只在画册上见过裸女。也许她们早已躺下了,再起来去上个厕所。也许她们觉得已是夜里了,自己家院子里上个厕所怕什么,她们没想到月亮是那么的亮,也没想到大爷房里的炕桌边上还坐着个陌生的年轻人。我对大爷喊:
“喂!李大爷,你快来瞧瞧,你媳妇和闺女上厕所去是全身光着的,连条裤衩都没有穿呀!”
李大爷对我的惊讶无动于衷,他回答我一句想不到的话:
“谁家的闺女穿裤衩啦?”
这句话成了这篇的题目,我被他说的莫明其妙,问大爷:
“怎么啦?山区的女人连裤衩都不穿的?”
李大爷说:“晚上睡觉都是脱光睡的,我们山里穷,大都有了盖的被子,铺的褥子都没有了,下面就是炕席了,穿裤衩睡在炕席上裤都磨破了,爹娘生的肉屁股是磨不破的,这不是我家闺女不穿裤衩,不信你今天夜里去揭开全村姑娘的被子,看看谁家的闺女穿裤衩啦?”
“那男人穿不穿裤衩呀?”我又问大爷。
“男人的屁股更不值钱了,女人都捨不得穿裤衩,男人还穿什么呢?”
大爷的一席话我听的目瞪口呆,仔细观察李大爷,他的确也是“光溜溜”睡觉的,也的确只有盖的没有铺的。
裤衩事小,反映的事大。我对“政治方程式”的解题方法很简单:屁股都包不住了,其它还说啥?
农村墙头上常刷的一条标语是:
“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金桥。”
我们说,走在人民公社“金桥”上的农民闺女的裤衩先要给她们穿上是不是?男人的屁股不值钱,不管男人的裤衩也就算了。
从一九四九年解放,到一九六五年我到延庆县搞“四清”,历史的车轮滚过了十六个春秋,农村的赤贫一览无余。解放以来,中国农村推行的是一条极左路线,以集约式生产构架为基础的人民公社体制完全扼杀了几亿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如果将人民公社称之为“金桥”的话,它通向的不是天堂,通向的是几亿中国农民普遍的贫困和饥饿!
我们去看看农民吃的是什么?一天吃多少?铺的穿的是什么?从农民的光屁股来看农村经济体制正确与否可能会醒悟一点。三面红旗也罢、共产主义金桥也罢,问题要看实效,中囯古诗人屈原在《楚辞. 九章》中有一句名言:
“善不由外来兮,名不可虚作。”
中国经历了几十年的贫穷,邓小平终于说出一句惊世的话:
“不改革开放,死路一条!”
敢用“死路”两个字,意义深刻,老爷子这句名言震惊全党、全国和全世界!这句话打破了虚幻的神话,打开了国家和中国人民的发展前途。这句话老爷子说了是真理,早些时候老百姓说了,是要被“文革”当政者流放和劳改的!
第六章 五、差点闯下天大的祸!
在山区农村住一、二个月后,我被山区农民的善良、质朴和勤劳所感动,也为解放十六年后中国农村尚如此贫困感到震惊。我从心眼里想为村里的老乡们办点好事,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我常在心里思量着。
一件事使我有了主意,房东李大爷的闺女常常深夜三、四点钟起来去挑水,挑来水后再睡觉。我问她,干吗要深夜去挑水?夜里踩到蛇怎么办?深更半夜走山路,一个女孩子太不安全了。她说:
“这泉水只有筷子那点粗,下面一个存水的石凹坑里只能积两挑水,深夜去挑水不用排队,全村只有这个水源。我十二岁开始就在夜里挑水了,没有害怕过。”
我到水眼处去看了,一股细细的涓涓泉水从一块山岩缝里流出来,泉水流入到下面一块天然的石凹坑里,南边村里的三十多户人家都从这个凹坑里用瓢去掏水,常常水坑边等着五、六户人家。怪不得李大爷的闺女要深夜来挑水。这股水就这么不急不慢,年年月月的日夜流着,石凹坑里水满了就溢出流走了。小村子的人祖祖辈辈,一代又一代的人喝着它长大,据李大爷讲,他爷爷十岁就到这泉眼处来挑水了。我实地考察后决定为村里做一件好事:将这个天然的浅浅的石凹坑炸掉,在泉水下方用砖砌一个大的水池子,让这股泉水一滴不浪费的全流进池子里去,村里人来挑水再也不用排队了。
我为自己的主意沾沾自喜,赶紧叫村里的书记和生产队长、会计一起来商量,在“四清”岁月里,“四清”工作队权力很大,村干部都人人自危,对我的提议竟全票同意。很快,他们准备好了施工材料,砖也拉来了,炸药也带来了,先在水凹坑处打炮眼,准备炸掉凹坑后修水池。
记得是下午两点左右,“轰”地一声巨响,这个凹坑被炸成几块碎石,可以搬走了。谁知,随着一声巨响,凹坑上方岩石里的泉水竟一滴水也不流了!顿时干活的几个村干部和我都吓的脸色蒼白,特别是我。这股水如果没有了,这山上三十多户人家就活不下去了!这意味着祖祖辈辈生活了多少岁月的这块土地他们再也没法生存了!这是多大的事故,我闯下了天大的祸!判我无期徒刑也认了,这几十户人家没法活下去怎么办?
“泉水给工作队炸的没有了!”这消息很快传遍了全村,这给人们的震惊程度无与伦比,全村人都恐惧了,全村老幼都来了,一拐一拐支着拐杖的老人,六、七岁的小孩、大爷大伯、小伙子、小媳妇一大堆人全来到了泉眼旁,个个臉色灰沉,默然无声,问题严重到了连责怪的话都不想讲了。大家在思索着“怎么活下去”的大问题。我和几个村干部都冷汗直流,两眼发直。这时,放羊的老羊倌出了一个救命的主意,他说:
“看这山势,水应该朝这儿流,这一炸把石缝给挤紧了,把这股水给挤跑了,但这股水还是在的,我们到石岩背后去点一炮,说不定这儿的石缝又震开了,这水又回来了。”
老羊倌的主意很有道理,很快被接受了,队长领了一个农民去打炮眼,老羊倌凭他一辈子在山上爬的经验和直觉,他选定了炮眼的位置,而且提出只用半支炸药,要“轻炸”,都听他的。
大家都不肯离去,连狗都感到问题严重,不叫不跑,静静地趴着。放炮前大家临时避了一下。点炮了,“轰”地一声巨响,大家飞也似地冲到泉眼边,“来水了!来水了!”大家笑呀,跳呀,这股水真的给炸回来了,只是出水口处挪了三十来公分,水的大小比原来的还大了一些。我喃喃地语无伦次地说:
“还好…还好…多谢老羊馆…还好…”
我仿佛从阴间又回到了人间!再也不敢异想天开修什么水池子了,把几块炸裂的石头用水泥又拼成了原来存水的石凹坑,村里人又恢愎了排队接水的局面,李大爷的闺女还是半夜四点钟去挑不用排队的水,听说有几位老者在山上还对老天爷点香叩了响头。
第六章 六、相媳妇
房东李大爷的闺女已十八岁了,长的一米七十以上的个子,在农家姑娘中是姣姣者,远近有不少小伙子都在动她的脑筋。有的托人来说媒的,有的要求“相相亲”,即“见见面”的,在农村,女孩一过十八岁,就忙活开了。这与农村的经济水平有关,早结婚,早生子,早得劳力,免得在上一代丧失劳动能力之前,下一代还接不上力。
一天早上,李大爷跟我说,上午有一个小伙子来看他闺女,叫我坐在边上帮他一起瞧瞧,看看这小伙子行不行?我说,我那懂这个事呀?叫丫头自己看呀,丫头看得上就行啦!大爷不依,非叫我一起瞧,叫我一边坐着写字忙工作,悄悄观察就行了。
快到中午时分,小伙子和他爹一起来了,小伙子家是牦牛沟的。这山区没有一条可骑自行车的道,都是上坡下坡、翻山越岭的小路,爷儿俩走了二十多里山路赶来的。李大爷向来相亲的父子俩介绍我:
“这是‘四清’工作队的小傅同志,公社里安排住在我家里,他在炕桌上写字,我们说我们的,不碍事。”
大爷不让我走是一举两得,一是叫我一起看看这小伙子行不行,二是向对方表明,他家在政治上是“十分可靠”的,上边将“四清”工作队都安排住在他家里了,政治上肯定没问题。我悄悄瞧了一下这小伙子,人长的还算英俊,身板挺壮实的,个头比丫头还矮一点,不善言语,臉羞的红红的,两只手不知放哪里好,不住的拉自己衣服角。
小伙子父子俩和李大爷三人就这么围着炕桌坐着,一杯一杯喝茶,巴搭巴搭抽烟袋锅烟,这闺女就是躲在西屋里不出来,眼看快到中午吃饭时分了,这饭是断然不敢吃的。小伙子爹开始往腰里掏东西,他拿出一个布包来,打开布包,里面有伍角的、贰角的、壹角的钱,小伙子他爹数了一叠钱往炕桌上放下,将钱推到李大爷跟前,说:
“这一点钱请您买点烟酒,下次再补礼。”小伙子也接上说:
“今冬我上山多打点硬柴,下次来多带点钱来孝敬您。”
李大爷拿起这一叠钱毫不客气地数了起来,並利落地塞进了自己的口袋,这就下炕穿鞋,到西房去叫闺女过来。
丫头红着臉进屋来了,她眼睛悄悄地打量了一下小伙子,一声不吭地拿起茶壶给父子俩茶杯里倒满了水,就默默地站在炕沿边。小伙子与他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李丫头,可能在心里惦量着娶回去可以一天挣几分工,可以生几个娃。这样双方打量了约五分钟,李丫头说话了:
“爹,我挑水去了。”
对父子俩招呼也不打,丫头挑起空水桶就走了。父子俩赶紧站起来,说要回去了,一次农家的相亲就这样结束了。
他们走后我问大爷:
“给了你多少钱?”
“二元肆角,还都是角票,最大的是伍角票子。”李大爷似乎不太满意。
我问他:
“不给钱,你还不让这父子俩见到你闺女,是不是?”
“那当然,见面礼见面礼嘛,见面是要礼钱的呀,咱女儿又不是店里商品,哪能随便看的?”李大爷理直气壮的说。
“到你闺女婚姻定下,一般男方要给多少钱才肯同意结婚呢?”我很想了解农村婚姻的“底价”。
大爷说了:“咱这块地方是一百伍十元到贰佰元。”
“那你要给闺女化多少钱呢?”我又问。
“给她一套新衣服,疼她的话再加一床被子。”大爷说。
“那你还挣一百多元?”我开玩笑地问大爷。
“那怎么啦?猪娃喂大还卖钱哩,我把闺女养这么大,出嫁还不挣点儿?”大爷把闺女和猪娃相比较,我也无话可讲了。
这是那个年代我见到的北方山区农村的一次相亲。后来听说李丫头与那个小伙子並没有谈成。
第六章 七、‘三朝元老’交待了
“四清”时,邻村有一个老会计,当地人称他为“三朝元老”,这老头在日本人时、在国民党时、在共产党时都任会计,所以被称之为“三朝元老”。他算盘熟练,帐目记的清清楚楚,写得一笔工整小楷。家中有瓦房五大间,窗明几净,儿子娶媳,女儿出嫁都红红火火,是当地的一个富人。“四清”工作组进村后,不少群众反映这会计个人财产来历不明,可能是贪污所得,就是没有确切证据。“四清”工作队进村后,老会计笑眯眯地将全部帐本抱到工作组处,还颇有风度的对工作组人员讲:
“请多多指教,多多指教,我当了一辈子会计,只守着一个理,就是财务必须清廉两字,守着这个理,我记了一辈子帐,没有犯过错。如果‘四清’工作组查出我有贪污行为,我愿意坐牢戴铐去受刑,拆屋卖房去赔偿。”
老会计照例坐在院子里抽烟喝茶,晚上还喝口小酒,上街时常春风满面。工作组几次找他谈话,老头滴水不漏。帐本单据翻个遍,也找不出证据来。
有一天,戏剧性的事情发生了,老会计突然交待了贪污事实,而且将贪污经过,假帐的所在部位一一坦白指明,且数目巨大,几乎贪污走了全村三分之一的收入。老奸巨滑的他怎么一下子肯坦白交待了?这源于下面的一件戏剧性的事情。
北京解放军艺术学院是与我们清华大学一起搞“四清”的兄弟单位,一次解放军艺术学院派了一支摄影队来“四清”第一线拍新闻片,准备在军内报导一下军队艺术院校师生搞“四清”的情况。在公社院子里找了一间房,佈置了一个“军艺学生与‘四不清’人员谈话”的现场,老会计的问题虽然没有落实,但他的模样和言谈是典型的“四不清”农村干部,于是让老会计来当活道具,为了演得象,就来个假戏真做。一天上午,公社打电话到老会计村里,叫他们通知老会计到公社来作“最后一次谈话”。
老会计来到公社的这间房,心里就谎了,桌前整齐地坐着四名軍艺的“四清”工作队员,房门外还站着不少人,今天的气氛非同小可,老会计头上开始冒汗。一个军人说话了:
“老会计,今天是你最后的一次机会了,多次找你谈话,叫你走从宽处理的路,就是不听,顽抗就要从严处理,你看,今天上级单位都来人了,今天再不交待,一切后果自己负责了。如果不想放弃这最后的机会,解放前的事可以暂不谈,从当生产队会计以来,有哪些贪污?哪些多吃多占?一一交待清楚,争取从宽处理。”
正说着,摄影队打开了强光灯,摄影机开始拍摄,随着“嘶、嘶”的机器转动声,强大光弧的照射,老会计慌了神了,一辈子在大山沟里呆着,没有经过这般场合,这台对着他臉的摄影机真把他吓着了,老会计汗流满面,心慌臉红,感到今天是“验明正身、锒铛入狱”的日子。军艺的人看他这样子,有门!又进一步的施压,诱导,讲政策。终于老会计开口了:
“我愿意坦白交待,希望走从宽的路,我上有老娘,下有儿女,希望政府从宽发落…”。
老会计从一条牛说起,队里卖了一条牛,他将牛从“固定资产”项目中转出,三转二转,这条牛款转进了自己口袋里,帐上还作的平平,一般人都看不出来整整一条牛给他贪污走了。还交待了其它好多“四清”工作队不了解的经济问题,这个“三朝元老”贪污走了全村三分之一的收入!
摄影队没有想到,弄假会成真,大家也没有想到,摄影机会把他吓成这样!他们拍到了真正的“四不清”干部交待问题的真实镜头。在那个年代,大山里的人根本没有见过聚光灯和摄影机,何况,这些傢伙还对着自己!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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