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文摘】萧谦:慈航普度访谈(下)

接(上)

“文革”初期的混乱结束以后,我们就把女儿接回来了,我再也不想生孩子。一直到“九大”前后,“文革”已经闹得没有什么事情干了,大家整天都是玩耍,课也上不起来,老师们在家里带孩子,自己做饭。于是,我们学校就有很多人开始生第二胎,可我还是不想生。但孩子她爸爸还想再要个孩子,后来他再三请求,我也觉得现在好像是太平世界了,就又生了一个,是儿子。结果儿子比他姐姐惨得多!他还在吸奶, 赶上“九·一三”林彪爆炸,又让我们去批林,集中进“学习班”学习——我把它叫“集中营”。我只能把孩子放在保姆家,这个保姆不是原来那个郑妈,是一个姓陈的保姆。她没有把我的孩子当人,当然我也可以理解,她也很苦,每天要忙着去挣工分。大热天我的孩子就放在地上,连狗都不如,满地爬,什么脏东西都捡来吃。保姆家也很穷,就是一间最多十平方米的土房,只有一张大床,还有一个窄窄的用泥块搭的床。晚上我儿子就和这个保姆、保姆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挤在一间屋子里边,等于当他们的避蚊器,蚊子专门咬奶娃!他全身都是红点点,热毒进了他的血液,皮下青紫。当时去医院看,医生就说是紫癜,这个病不好治,牙龈会流血,还可能死亡。我着急得不行!这个病还没好,突然又发现他的腹股沟里长了一个很大的包块,就又把他送到医院。医生说是败血症,把我和他爸爸吓了个半死!医生说要送到更好的医院去治疗,我们就抱着孩子到车站去等车。当时从乡镇到市区的车很少,而且人很多,能把人等死,我们就说算了吧,就找这个乡村医院想办法吧!还好,遇到一个好医生,我们跟他保证:医好了我们感谢你,医不好我们也不责怪你。他说,好吧,我们试一试。他用了一些激素之类的药,具体我不记得了。孩子疼得叫:“爸爸呀!妈妈呀!姐姐呀!”叫得我心疼!还好,上帝保佑,用了药以后,就看到他的包慢慢缩小。住了好几天医院,他那个红包才消失了。

但是他的皮下出血、紫癜还是没好。当时我二姐在常州,她是中国人民海军第一批医务人员;我姐夫是个海军军官。我姐夫当时患胆结石,正在请一个老中医给他治病。我就把我儿子的情况告诉我姐姐,我姐姐就告诉那个医生,医生就开了处方,里面有白茅根这类清热的中草药。我到医院去把药抓回来,让孩子连服了很长一段时间,紫癜才消失。所以我最痛恨“文化大革命”,我们大人受罪,父母受罪,连婴儿都受罪,奶都吃不上,还差点儿死掉!

所以说,“文革”该不该批判呢?显然是该批判。我认为,有人想隐瞒历史,甚至给这段历史涂脂抹粉,这种人是罪人,他们应该跟老百姓赔礼道歉。这是我经历的“文革”。

后来我调到市里的学校,当时叫17中,仍然教语文,高中、初中都教。后来这个学校改成了职业高中,我又教档案学,教写作课,上面叫我干嘛我就干嘛,能干的干,不能干的也得干。我们这样一个中学,第一把手竟然是一个中师生,不学无术,是个“左左派”——左得要命。他重视的人,后来证明,草包居多,没有一个有真才实学。到了1983、1984年,学校开始分重点、非重点,我们学校划成非重点,因此我们的生源不好,只能收所谓成绩不好的学生,我教成绩不好的班。但是我想,学生现在成绩不好,不等于他将来也不好,我还是应该认真地教,我就不相信教不出好学生来。我们当时的教导主任叫倪正容(音),人挺好,他也说,我们要搞出一番成绩来。他直接抓我们的教学。大家很努力,很认真,结果这些学生在全市统考中名列前茅,尤其是我教的语文,名列第一。我们学校得了奖,还专门聚餐庆祝。学校奖励了我一套茶具,有一个茶盘,一个茶壶,四个茶杯。

这下我们学校打响了!很多人都想到我们学校来读书,尤其是想读我教语文的那个班。但是很不幸,快出成绩的时候,我患了胆结石,做手术,胆管里还有小的颗粒,要做引流,做了很长时间。因为我生病,好多学生就转走了,不在那里读书了。所以同事开玩笑说:“你是挂牌老师!”所谓“挂牌”,是从医院里学来的,医院里的好医生叫“挂牌”。我们学校虽然没有挂牌,但是人有口碑,所以说我是“挂牌老师”。我当然也感到很高兴,感到自豪,我有能力做出成绩来。

我现在老了,才知道我这个人一生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当年我们学校评职称的时候,我就不懂,不教课的,评成了“高级教师”;教体育、教拍拍球的,评成了“高级教师”;教音乐却不上音乐课的也评上了;学生考试成绩不及格的也评上了。我是我们语文组学生考试水平最高的,我的教学有成绩,学生考试有成绩,怎么就没有我呢?学校一个领导,也是我的学生,来找我谈,跟我说:“一个原因是名额太少;还有一个原因,是你太清高了。”我说:“对对对,你说得很好,我自己都没觉得自己清高。”但其实我是不愿意摧眉折腰事权贵啊!我从小就背李白的诗:“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李白的影响太深了,我没有李白的才,但是有李白的傲骨,我就是我!这是领导不欣赏我的原因。

最近我又在写一篇小说,写着写着,我突然悟到,你要想得到什么好处,必须跟领导搞好关系:你对领导疏远,他认为你看不起他;你不给他送礼,他觉得你对他不尊敬。所以,我的结果是我自己造成的,就是我老伴说的,是性格的悲剧。当时也有人给我出点子,让我去找某某某,我说我不好意思,觉得自己那样太下贱了。所以我从来不搞那些事情,我认为那是歪门邪道。

我1992年退休后,写了一篇散文,叫《绿色情歌》,发表在《蜀南文学》上。我的教学经验《作文教学思维训练五步法》,发表在四川省《语文辅导》上。我还和自贡师专一位姓丁的副教授(他是主编),还有其他几个同行,合编了一本书,叫《新编古代散文虚词用法通释》。

然后我就写自己的小说了。第一篇就是《阴晴圆缺都是泪》。然后我写了一篇小说反映改革开放,写一个知青的儿子怎么奋斗,怎么发财,结婚又离婚,然后再奋斗,叫《稀奇古怪寻常事》。我还写了我一个同事,她的老公当包工头,利用当时在公司里当经理的机会,拉一批人出去赚钱,发财以后我的同事就不工作了,后来两口子离婚——这是一个富婆的悲剧,叫《暴发户家的阔太太》。我还写了一个年轻人大学毕业以后到单位工作,被领导欺压、逼走,然后出来奋斗,打出了天下,叫《帅哥之路》。三个都是短篇。《稀奇古怪寻常事》是以第一人称写的,“我们家”从古到今从来没人离婚,但到了这个知青的儿子,竟然离婚了。这件事对“我”来说稀奇古怪,但当时在中国,离婚成风,以离婚为荣,成了寻常事。

我还写了解放初期一些女兵参加抗美援朝,然后有些自愿、有些不自愿地跟老干部结婚,反映一种变相的包办婚姻,写了一些女兵的遭遇。我还写了一个思想很解放的女子,追求解放,同情婚姻包办的男人,支持他离婚,跟他结婚,结果造成了悲剧——好多事情,说的是一个样,后来做的又是一个样:当时赞扬你,说你好,后来又说你是“第三者”,破坏别人的婚姻。我们中国解放后所谓的自由婚姻,花样多,悲喜剧不少。

我退休以后,基本上是靠看书、写文来养老,不追求稿费,也不追求名声。我女儿说,你这些作品要是早几年写,早就发表了!我说那时候我还在工作呢,没有时间写;再说认识还没有这么深,觉悟还没有这么高,还写不出来呢。要有生活的积累,学识的积累,还要有自己的悟性,还要有写作能力,这是一个长期积累的过程!我是认真的,不像有些人编些东西出来卖钱,大家都不看!现在的电视,99.9%我都不看。不止是我,年轻人都不看。都是些假的、无聊的东西,谁看呢?文史是一家,文里有史,史里有文,不能撒谎,必须真实!文学要引导人认识生活,让人考虑应该怎样活着,要教人做人,要影响人的灵魂!一个人没有美丽的灵魂,就没有任何的美丽。我们现在说美女、美人、美篇,美美美,看了半天,一点也不美。当然我这些话在有些人看来是反动的。

说老实话,我很爱我的国家,我特别爱我们中国那美丽的山河。只要有机会、有时间、有精力,我就要出去旅游,看祖国的大好河山。我有一篇散文《故乡五通桥》,写的就是我的家乡,写我记忆中家乡的美。五通桥解放以前很著名,是一个很美的地方,叫做“小西湖”。很多人看过说,我想去你家乡玩!我说希望你去。有的人看了说,简直是一首美丽的散文诗。我说你不要夸我了,我不好意思。他说真的,我都收藏了。那时候我的家乡就有这么美。现在呢?我去年回去过,美倒是还美,人工打扮了;天然的美也还在,但是空气严重污染,很多人不愿住在那里,都往成都或更远的地方转移。

去年我去贵州安顺避暑。那里有一个很大的虹山湖,最近出事了,公交车司机把车开进了湖里。那个湖挺美的,湖的一边是高楼大厦、宽敞的马路、公园、干休花园、露天花坛,什么都有;一边是过去的老贵州,破破烂烂的房子、挑菜卖菜的农民、城内的苦人。他们的菜特别便宜。有一次我看到一个老太婆在卖扁豆,只有很少一点。我看她很可怜,白发苍苍,起码有八十好几了。我把她的扁豆全买了,她只要几毛钱。我真不好意思,给了她两块钱。看来,并不是什么全民小康;有富人,也还有大量的穷人。我们的总理不是说了,有的人工资才一千块。他说的数字是他所知道的;而我所知道的,在我们四川,在我们自贡,有的乡村教师退休了,才几百块钱,五六百块。他们也要过日子啊!

关于贫困,我写了《鼠年的一则日记》。我们赶走贫困了吗?我想起上初中的时候读过一篇文章《我们赶走了贫困》。我想我们现在若是全民小康,应该是赶走贫困了吧?我就有意地问了一些我所认识的人,他们的回答都是:NO!我问一个在大别山区的侄女:“你们拿到扶贫款没有?”她说:“我们这个鸡都不拉屎的穷地方,我没看到有谁拿到了扶贫款。”要是说那些扶贫款谁都一点没拿到,我想还是拿了,可是很少,稍微点一点;让每个人都拿到,那可能不会。很多时候是落到了负责搞扶贫的人自己的腰包里,或是给了他的亲朋好友、关系户。

我退休以后,第一帮女儿养大了她的儿子,这个孩子很有出息,这是我的一个成绩;还发表了些文章;还参加编写了一本书,里面有我好几篇。另外就是我写了这么多的小说,记载了这么多的历史,我觉得我的退休生活过得很有意义,没有虚度。总的来说,我算是没有虚度我八十多岁的人生吧。可能我把自己看得太高了。

我不像有些老年人,一个人就觉得很孤独、难过。我的同学劝我跟儿女住在一起,我说不,我习惯了,我一个人很自由,我去他们那里,他们受拘束,我也受拘束。女儿退休那天跟我说:“妈妈,你以后每天就到我家来吃饭,不要自己做饭了。”我说:“我才不来呢!”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川师的一个好朋友,她说:“去吧,你应该去!”她的意思是你应该去享受。我说我不需要那种服务。我妈妈说过,自己能动才是福。我现在能自己出去买菜、自己做饭,我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不做,家里什么设备都有,煤气灶、电炉、电锅。不想做我就去买,我就上馆子,还可以网购。她说:“你不简单嘞,你还会网购!”我说:“学吧。”有的年轻亲戚说:“你不简单哟!你给我发微信,一会儿这个图像出来喽!一会儿那个图像出来喽!一会儿又是咋子咋子啊,网购,坐在家里收呢!”我说:“幸好我学了!女儿说给我网购,我说不用,自己能做是最大的幸福。”所以我感到很幸福。女儿、儿子、女婿、儿媳都很喜欢我,但是如果没有必须要找他们的重大事情,我绝不找他们。女儿离我很近,坐公交车二十多分钟就到了;就是堵车,半个多钟头也就到了。而且她有车,可以接送我。儿子那边远,开车要一个半钟头。所以我在自己家里很方便,我想看书就看书,想睡觉就睡觉,想写文章就写文章,想到外面玩就去玩,想出去旅游就去旅游。除了写稿子以外,我还自己跟自己下跳棋呢,下三方(就是自己与自己搏杀),锻炼自己的脑袋!

我也喜欢看医书,很多小病,我根本不理它。前几天我看外面很多人都不再戴口罩,我也不想戴,就把口罩取下来了。后来不知怎么一下开始流清鼻涕,感觉有点伤风感冒。我说,糟了,感染新冠病毒了!不过仔细想想,不是。他们说过,感染新冠病毒不流鼻涕,也不流眼泪,也不打喷嚏,肯定是伤风!我不管它,我洗个热水澡。结果就大大地好转了。我喜欢看医学书,中西医我都看。要是我看的书不能解决问题,我就在网上查。所以我这几年没有上过医院。医院给我体检,说你胃里有什么杆菌,可能是胃癌!我不管它。原来有点反胃酸,我就饮食调整,现在早都不反酸了。去医院体检,检查小便,送去应该马上检验才准确。他叫你放在厕所门口,什么时候他想拿了才检验去,然后说我尿酸高。我说我敢肯定不高,他的检验我不相信。

所以我觉得学习很重要,医生也是学的嘛。知识分子就是要有知识,在有些问题上,没有知识,就容易受骗上当。至少应该有一般的常识,医学上的常识,生理上的常识。我上初中的时候学过生理卫生,那时候的生理卫生讲得很好,让我搞清楚了我的什么器官在什么地方;不像现在所谓的性教育,教些坏东西,把人都教坏了!我真感到现在教育的悲哀。我觉得五十年代我们的初中、高中,至少在“反右”以前,还是比较系统的。这么多年的改革开放,我们经济上取得的成就很明显;但是精神文明如何呢?该打一个大大的问号。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博士对我们几十年改革开放的评价是:经济文明进步,精神文明倒退。我觉得这个人确实是一个博士!看问题很深刻,评价很正确。

(2020年7月19日)

作者投稿

华夏文摘第一七五二期(cm1124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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