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文摘】萧谦:慈航普度访谈(上)

【本文受访者慈航普度,生于四川乐山,1960年毕业于四川师范学院中文系,长期在自贡担任中学语文教师,业余时间创作中短篇小说,多以“反右” “文革”为背景,带有很强的自传性。老人1992年退休,现定居上海。慈航普度在这篇访谈中,回顾了自己一生的主要经历。】

我是四川乐山五通桥人,从小喜欢文学、绘画、音乐,年轻的时候就喜欢写作。

1956年,我考进四川师范学院中文系。那时候国家号召向科学文化进军,文化大发展,雨后春笋一般建了很多新学校。四川师院那时刚建立,我们是第一批学生。学校建在成都狮子山上,只有男女生宿舍和一个图书馆,其他设备都没有,赶上下雨就阴雨绵绵。那时年轻,心怀所谓“远大理想”,想象中大学一定是高楼大厦,有很多文质彬彬的大教授。但进去一看,不是这么回事,就那么孤零零的几栋房子,也没有名教授,而且很多教师就是从中学里抽上来的,或者就是大学刚毕业的学生。

我们没有教学楼,就在草棚里上课。有时候老师在草棚里面讲,有时候就用大喇叭,我们看不见老师。老师讲党史,我不怎么感兴趣,很失望。上课的时候,外面经常有呜呜呜的机器声,吵得不得了。当时我想,上大学到底学什么?上这样的大学还不如回家,以后另考。但我不敢回去,因为如果不服从分配,以后就不会给你再考大学的机会了。我不得已,就读下去了。

后来学校不断兴建,草棚变成了教学大楼,有教室了,还比较好。我们班上的同学年龄、程度都很不齐,我们这些最小的才十八九岁,最大的调干生将近三十岁;还有志愿军复员军人,有从机关单位来的,有点像我当时想象中的延安抗大的味道。

那时川师的每个系都是这样,而且据我所知,像重大、川大也有这种情况。因为当时一哄而上,教育大发展,高中应届毕业生不够,于是就动员一些干部和转业军人来读大学。

四川师院从原来的南充师院拨了一部分教师过来,理科就是数理化,文科有中文、历史,还有外语系,比较齐全;但是没有教育系,没有心理学系。我们那一期中文系四个班,一个班四十多人,我是一班的。其他系的学生人数也差不多。

刚进大学的时候,还经常放香港电影,像《家》《春》《秋》;还有一些三十年代的电影,比如《一江春水向东流》《夜半歌声》。那时候大家的思想、言论还比较自由,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很宽松。后来突然就开始整风了。我只喜欢看书、学习,不大关心整风,就没有参加鸣放,只跟一些相好的同学一起去图书馆看书,去玩。开始整风的时候,同学们还很积极。当时历史系有一个叫范通才(音)的学生,他父亲解放前是成都华阳县的县长,解放初被镇压了。他整天在学校的大喇叭里广播,说他爸爸不该被镇压,用革命的语言说,就是他想为他父亲翻案、喊冤。后来他被打成了大“右派”。这个人我没有见过。

还有一个人,是我的同班同学,叫赵尧生(音)。他父亲是红军长征经过冕宁、彝海、西昌那个时候的地下党,给共产党搞地下工作。那时从别处转来的材料里说,他父亲是叛徒,他不服。据赵同学后来告诉我,他父亲解放以后在西昌政府里当一个管理财务的科长,后来好像是因为打天下的和地下党之间有矛盾,在“三反”“五反”、“反贪污”的时候,有人借了几分钱几毛钱,他爸爸忘了上账,就把他爸爸打成了“贪污分子”。赵同学在西昌工作的时候跟别人谈起过这件事,后来有人揭发他,说他为父亲鸣冤叫屈。材料转到川师来,他也成了“右派”。

这两个人后来都平反了,是打倒“四人帮”以后,1979年左右,过了二十多年。他们俩后来都当了中学教师,但都已经去世了。“右派”那一辈人都死得差不多了。

当时我还不到二十岁,糊糊涂涂的。有人说我跟某个人相好,比较谈得来,就让我揭发他。我不懂什么叫揭发,更不知道如果我揭发他,我就会成为“左派”。说老实话,我对他们还有点同情,觉得他们也没有做什么坏事,特别是那个赵同学,跟我同班,我们俩很谈得来,让我揭发他?!我没法揭发!

这个我就不详细谈了。我写了一篇小说,叫《阴晴圆缺都是泪》,发表的时候用了网名“慈航普度”,基本上写的就是“反右”时我的经历,所见所闻。那篇小说十二年前在美国《黄花岗》网站上发过。当时编辑接到我的小说以后,马上就发了稿,而且加了编者按,说这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写的一部中篇小说,看了会让人心碎流泪。《黄花岗》刊登以后,《天涯社区》《文学城》都转载过,甚至还有人剽窃。十年以前,这篇小说在网上都能看见,现在不行了。

我还有一篇小说,叫《看不懂的资本家父亲》,里面的原型基本上就是我父亲,我家是资本家。还有一篇《夕阳无限终断肠》,也是反映“反右”“文革”等等。我觉得我经历了这些事,应该把它实事求是地写下来,留给后人,让他们了解历史。如果一个民族不了解自己的历史,不知道自己过去干过什么好事和坏事,就不可能汲取经验教训,让我们的国家往前行,让我们保持清醒的头脑,让我们的下一代变得聪明。所以我才写,但是我这些东西在国内是不能发表的,比如我的《粉笔风云》,连网上都不能发。我曾把它寄到国际文化出版社,编辑看了评价挺高,说可以想办法拿到香港出版。我想,我就是写着玩,也不想要稿费,也不想出名,能保我一家人平安就行了;如果我是一个人,没有子女,没有儿孙,我可以让他[去香港]出版;但我要顾及子孙的安全,所以我宁愿让我的作品死掉,也不发表!最近那位编辑又跟我联系,我说我要等到一百年、一千年甚至一万年以后再说。他也懂我的意思,也理解我,一个挺好的年轻人。

《粉笔风云》有七八万字,是中篇;《阴晴圆缺都是泪》也是中篇;《看不懂的资本家父亲》和《夕阳无限终断肠》是短篇。另外还有一些,在海外还挺受欢迎的。在国内,我发给了一些好朋友,当时还可以发出去。我们单位的一些同事看了,有人说:“看得流泪啊!你写的就是我啊!”有人说:“你写的‘文革’跟别人写的不同啊!”反正评论很多。

我在川师上学的时候,写过一个民间故事,叫《幺姑沱》,寄到当时国内的一个刊物,就叫《民间故事》,他们还采纳了。在我家乡,我家门前有小河流过,也有岷江流过。岷江上有一个险滩——就是水流湍急的地方,船行到那里最容易打弯——叫幺姑沱,大水淹了,很容易撞船。我写的这个故事里,有一个叫幺姑的姑娘,她上庙时被和尚玩弄,跑出来跳进了岷江,在那里发泄她的愤怒,所以那个地方最容易翻船。这是一个纯洁少女反抗和尚对她的侮辱、投水而亡的故事。

我读大学的时候,还写了一些反映“大跃进”的诗,内容我不记得了。当时川师在总结“反右”成绩的时候,还引用过我的一首民歌:“天上雁鹅排成行,地上社员熏肥忙。雁鹅一只不离群,公社是咱大家庭。” “反右”以后,1958年,我们到华阳县的上游公社去劳动——这在《粉笔风云》里有反映。我们一天到晚帮农民翻土。那时候要提高土地的肥力,天然人肥、猪肥、动物肥不够,就叫我们在良田上挖地,挖成一个很大的坑,起码一两米深,把下面的土翻上来;再把很好的树砍了,然后把树枝架在坑上面点火。树枝是刚砍的,只有枯叶能烧着,主要是冒烟;然后把翻上来的生土搭在上面,形成一个包块,说是为了熏肥。这样耽误了很长时间,农民和我们都打夜战,付出了很多劳动。很快就到了春耕的时候,要把那些没有燃过的树桩清理干净,把土刨平,然后再播种。这样耽搁了农时,土也反而不肥了,因为真正肥沃的土被埋在了下面,上面都是生土。我想这就是后来造成减产的原因之一。

我那次去农村时,和一个女同学一起住在公社附近一个农家的院子里,有时候看见社长、书记下来转圈,所谓关心农事。成都是平原,他们蹬自行车很方便,在田埂上也可以骑。1958年,本来农民的生活还好,但当时不让他们住自己的房子,都要一起住在规定的地方,甚至于家人都得分开,男人住一边,女人住一边。大家每天一起出工,一起收工,然后到公共食堂吃饭。我和我的同学也到那儿去吃饭。食堂里的蒸笼都是木头做的,像一个个小宝塔,四层重叠,近两米高,但不是尖的。蒸笼里蒸的是红薯干饭,菜很多。大家都使劲地吃,反正吃饭不要钱。有的人吃得太多了,出去干活都走不动;有的人甚至吃得上吐下泻,就吃到了这种程度!干活的时候,队长经常骂他们:“你们只晓得吃!干得打青桩!”所谓“打青桩”就是站着不干活,这是成都话。

白天干了一天活,晚上还要开社员大会,就在一间黑乎乎的屋子里,点一盏油灯,听队长讲:“要进入共产主义!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下面农民都睡着了,传来一阵阵的呼噜声。只有我、我的同学和其他极少数人还在那里听,我也没听进去多少,只记得天天都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

我们劳动了一两个月才回校,看到学校里到处都是土高炉。原来,留在学校的同学在大炼钢铁!我们系二班的同学还到江油山上去大炼钢铁。我们笑说:“这就是‘我的大学’!”——这个大学我们读得很好。然后又叫我们搞科研,我们课都没有上,汉语只上了一两节,就让我们自己搞科研,搞现代汉语的科研!大家坐下来,由班长指定的同学当组长,写了些什么,我都不记得了。科研成果拿没拿出来,我也不知道;就是拿出来,也是荒唐的,错误百出的!就拿我们组长来说,他对现代汉语可以说一窍不通,比我这个受过中学系统教育的差得多。因为他没受过系统教育,是个转业军人。

然后就是“教改”,给老师写大字报,批判他们的“错误思想”,揭露他们在教学中怎样“放毒”。我一张大字报都没写,我搞不清楚,我没有这么高的觉悟!我看到大字报上有一幅漫画,画的是我们的教授雷履平(音),漫画把他画成一个古人,在作揖,在顶礼膜拜,意思是他宣传的都是古代腐朽的东西。其实他教课教得最好,讲得最生动。他给我们讲《孔雀东南飞》,大家都听得很入神,觉得他讲得很形象,内容也很深刻。那时,学生喜欢的、教得好的教授都遭批判;相反,那些空喊政治口号的人就吃香!哪知道类似的“教改”,后来我当教师以后在“文革”中也遇到。这就是“我的大学”,没有学到一点知识的大学!

这样一混,到了1959年,让我们去实习。我去的是新都师范学校,就在成都附近。那里有个著名的风景区——桂湖,全是桂花。可是教学法我没学过,所以根本不知道怎么教书,更不知道学生的心理,肚子里空空然。讲不出来,讲不好,弄得我很苦恼。后来正式工作以后,经过自学努力,我才慢慢地学会教书,把书教好。

1960年秋天毕业,我分配到四川省自贡市的自贡师范学校,教了两年语文。在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大家都饿饭。1962年很多学校下马,不下马的学校也减员,学生整班的回家;教师也有出于各种原因被辞退的,现在叫“炒鱿鱼”。当时的师范学校包伙食,学生不交伙食费。那时包不了那么多了,就让一些学生退学。那些学生后来可能都再没有上学的机会。我大姐当时在泸州化工学校,那里也是把学生整班整班地压缩掉。一时间,教育从“大跃进”变成了大倒退。

两年以后,我被调到一所普通中学去教书,离开了师范,但还在自贡,就是现在的14中。那个学校在自贡市的沿滩镇,当时叫沿滩中学。我们师范学校的一些年轻同事,语文组两个,还有数学组的,都一起调到了沿滩中学。那所学校是新办的,建在镇上,说是“为了方便贫下中农子弟自带口粮上学”,就是说,让农民的孩子自带口粮来读书。其实有什么口粮!有的学生带一两个红薯到学校来,学校免费用一个土罐给他们蒸好,到时候他们取出来吃,挺可怜的!我们老师也是这样,供应我们红薯,吃两三个就是一餐。在这个学校的工作,我在《粉笔风云》里有比较详细的描写。

我在那里干了十年,我的两个孩子都是在那里出生的。那段遭遇里最使我心痛的,还不是“文革”的几张大字报——这个倒不可怕,最多“烧”了我一下,只是当时我没有斗争经历,不懂政治,就吓得不得了。后来转到整“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时,群众就轻松了。但百分之百烧群众的时候,我的女儿才可怜呐!她被送到农民家里去寄养,我给保姆钱。我女儿还算福气好,遇到的保姆很善良,我们叫她“郑妈”,叫她丈夫“郑大爷”。他们觉得我是个好人,对我说:“你的孩子放在我这里,你尽管放心。”他们对我女儿好,孩子受的苦就少一点,但她也得顶着太阳跟着农民下地,脑袋上长满了“地瓜疮”,就是一个一个鼓起来的、鸽子蛋那么大的包,肿得通红,流脓。我们在市区,整个自贡市的老师都关在“牛棚”里学习,上所谓“学习班”,不准我回家看孩子!偶尔请假回来,我看女儿真可怜,就带她上医院,当时她才三岁。

(未完)

作者投稿

华夏文摘第一七五二期(cm1124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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