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听报告重逢老大姐感伤落泪 接通知奉命毕业生受宠若惊
云秋上班进了校门,遇到党委的同事,说是今天先到礼堂听报告。听报告最好了。不用费神,不用记录,可以闭目养神。报告人是中央军委下令邀请的著名现代牧马人曲啸同志。
云秋虽然闭目养神,觉得曲啸的讲演滔滔不绝,口才便给。大概因为在各大军区和各省市,乃至各重点院校反复巡回,他不用讲稿已滚瓜烂熟,倒背如流。他不是过去那些文盲半文盲当中挑选出来的先进模范,而是大学毕业后才被打成右派的老“运动员”,所以文彩丰富,口占成诗。
心底无私天地宽,原是文革中去世的陶铸留下的诗句,被曲啸借取过来做了他的讲演题目。曲啸的讲演结束了。掌声过后,主持会议的政委接过话筒说:“刚才中宣部调研员曲啸同志的讲话太精彩了。曲啸同志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尤其是那些在文革中遭受冲击和不公正待遇的同志,应该以曲啸同志为楷模,治疗身心的创伤,重新振作起来,跟着我们的党中央,继续长征。……下面还有一位来自北京军区的古慕瑾同志为我们讲演,大家欢迎!”云秋闭目听出是一位中年妇女的口音,并没有在意她姓甚名谁。只觉得“嗨!好亲切的北京口音!”她说她是北京和平解放时候的解放战士。当时充满理想主义,热爱共产党,向往新中国。可是参加革命以后,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自己虽然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却一直被审查、关押、批判。从1949年到1979年,三十年半辈子的生活,倒有十四年是在监狱、劳改农场和隔离审查的牛棚里度过的。一直到粉碎四人帮,拨乱反正改革开放,组织上才给她落实政策,获得了彻底平反。讲演中提到她是北京军区被服厂的会计,还说她有两个男孩……云秋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睁开眼睛细看主席台上,距离太远,讲演人的面目看不太清,可是那口音和身世忽然令云秋想起一个人来。是她?她是古大姐?古……对了,古慕瑾。原来是大姐她来上海了。下面正讲到她的小儿子二宝因为“家庭出身”是历史反革命,经常在胡同里遭街坊邻居的孩子们毒打,有时抓住他的脑袋往墙上推撞。终于因为严重脑震荡未加及时治疗落下了后遗症,原本聪明伶俐的二宝变成了痴呆的二傻。说到伤心之处,古大姐忍不住在台上失声痛哭。台下一些青年妇女也忍不住唏嘘落泪。经过几分钟静默,讲演才继续下去。下面无非是感谢党终于落实了政策,决心把被四人帮耽误的时间夺回来,跟着党中央继续新的长征。掌声之后,报告会结束。云秋忍不住起身,逆着人流,走进礼堂的后台。看见古慕瑾大姐一手攥着手绢,跟着领导出门去小食堂吃饭。
云秋急步上前走到她的后面,叫了一声“古大姐!”古慕瑾回头一看,愣了好几秒钟,忽然醒悟道:“云妹子!对呀,你是二军大的人嘛!”两人寒暄几句,云秋问道:“晚上有空,去我家坐坐?”“下午空军学校还有一场。晚上我可以过去。”云秋急忙留下地址、电话和乘车路线,又叮嘱一句:“我家有电话!”
晚上古慕瑾终于找到了云秋的家。进屋来,看到了云秋、阿福和正要告别的沪媛。云秋介绍说:“这是我儿子,这是他的同学。”古慕瑾上下打量沪媛,柳眉凤眼,明眸皓齿,不由得笑着说:“你家小伙子艳福不浅,女朋友漂亮极了!”说得沪媛满脸绯红,阿福喃喃地说:“不是不是。”云秋说:“他们小时候一块儿长大,大学却一个在北京,一个在上海。”沪媛说一声,“阿姨,我要赶电车,再见!”便告辞下楼而去。阿福回房里看书。古慕瑾拉着云秋的手坐下就仔细端详。云秋妹子你还是那么漂亮。”云秋指着柜子上方的方克勤遗像说:“他已经因公牺牲了。”“哪一年的事儿?”“快三年了。”云秋的眼圈又红了。她把事情原委告诉了大姐。愤愤然痛说军队经商的恶政。古慕瑾告诉云秋:“我们那口子也曾跟我离了婚。”“我也确实没看见他来探望过你呀!”“不。离婚是我提出来的。我希望离了婚,咱家大宝的出身就可以不是黑五类了。谁知道离了也没用。工宣队说了,阶级烙印靠离婚是离不掉的……离婚这事,我也不能怪宝他爸。凭良心,他爸从来也没有背弃我。”说着古大姐也禁不住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谁知道,他跟我离了,组织上转身就安排一个工伤事故中死了丈夫的媳妇跟他结婚。这个女人倒是没有历史问题,可是没文化没教养,完全不讲道理。对我们老大非常狠。嫌我们大宝吃得多,穿坏了鞋袜。大宝忍无可忍,又回到我身边,死也不肯跟他爸回去。我说,你跟着妈妈就是黑五类狗崽子,将来没出息。大宝说,我就是黑五类狗崽子,也不要跟着后妈去过窝囊日子。为了我们老大的抚养费,他们两口子打架,打得他爸差一点寻了短见。改革开放我刚一平反,他爸就撂下那个媳妇,跟我复了婚。”云秋听了,为大姐欣喜,又反衬出自己命运多舛,不由得悲从中来。“大姐,你们是苦尽甘来,破镜重圆哪!晚来的幸福比天人永隔强一万倍呀!”“哎呀,妹子你看上去还这么年少白俊,或者再找一个合适的?”“不。没有一个人还能比得上他。”“啊,你始终都眷念他,说明你还是幸福的!”古慕瑾告诉云秋,他爸老管着她。跟大宝一起反对她到处讲演。“我现在申请入党,已经送上去审批了。大宝嘲笑我说,你入的那个党,都是些什么货色嘛?我的心情他们不理解。云秋你不知道。1948年我见过地下党的年轻干部傅冬菊。她是傅作义的女儿。看上去一点也没有国民党高官家小姐的娇气。十分朴素,却又有新闻记者特有的风度。后来我就听说,她是鼓动父亲起义的地下党干部。收编我们司令部的解放军干部还有几位是大学生。既文质彬彬,又雄辩滔滔。我非常羡慕这些共产党的青年干部。我从心底里希望做一个共产党员。可是解放后,我却跟许多起义干部一样,不断遭受冲击。根本没有资格表达我们入党的愿望。说出来甚至被干部群众耻笑。现在终于给我彻底平反了。我就是想实现我的理想,也就提出了争取入党的请求。我告诉大宝的时候,他先是大吃一惊,瞪着眼看我,然后是哈哈大笑,笑得几乎岔了气。他爸来吃饭,听说我提了申请,也笑我是神经病。还说我跟着曲啸作报告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丢人现眼。妹子,你倒是说说,明不明白我的真诚的理想?”说完抬头看着云秋的眼睛。云秋面无表情地表态说:“你的美好理想我当然能听明白。不过大姐也要看看今天的这个党到底是些什么人渣在办事儿。北京军区的人我不知道,就我身边儿的人来说,没几个是秉公办事的主儿,多半都是依仗出身红五类,冲着入党有好处呢。就说那年来抓我的廖根宝,监管我们的秦旦强,一个个都是党员干部,这种混混儿的斤两,姐姐还掂量不出吗?怕只怕这帮子人渣跟姐姐的理想相差得太远啦。多少高官首长表面上高谈阔论,背地里男盗女娼啊!”古慕瑾笑起来说:“那秦旦强后来又来向我借钱,实际上就是索贿。好歹我叨念他为我们开门的放生之恩,就送了他五块钱。”云秋没好气地说道:“大姐你不知道,秦旦强后来开车把我拉到养马场,死死抱住我想占便宜,叫我狠狠甩了他一耳光。然后我施了个调虎离山计,拼命叫饿,让他去买吃的。我才冒着寒风逃出了养马场。”时钟打了十下。时间不早了。云秋怕天黑再加上大姐不懂上海话,干脆就打电话叫了一辆计程车,下楼送大姐到街口上等车。计程车还没来,古慕瑾问道:“韵秋你说我到底该不该参加演讲团?”“你让我说真话还是说假话?”“当然是真话。”“那我不客气就说啦。你呀,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你不想想你家二宝都这样了,不知要拖累到哪一年,你还……”古慕瑾“哇”地一声哭起来。云秋用手绢为她擦泪说:“你冷静下来,姐姐,车来了!上车吧!”然后用上海话对司机说:“江湾,空军政治学院!”
每个星期六,沪媛总是回来跟云秋阿姨一起过周末。先给爸爸妈妈打电话,再跟云秋阿姨说学校里课内课外有趣的事情。有时候还有学校的同学一起来玩。云秋做饭、煮茶,听她们唱流行歌曲,看他们跳迪斯科舞。沪媛硬拉着她一起跳。等孩子们走了,云秋对着穿衣镜练习迪斯科舞步,腰肢一扭一扭,抬头看看,竟觉得自己好像当年的电影明星王晓棠在《英雄虎胆》里扮演的那个美丽的女特务。身手居然还相当的矫健,哪里像是五十岁的人哪。
因为婉芬夫妇经常来沪看望沪媛,还带来鱼肉蔬菜。身边又有沪媛来访来电,云秋的心情比以前好了不少。转眼阿福就要毕业了。最后的学期完成毕业实习,论文答辩,就面临分配。上海公安系统缺的就是有学历、有技能的年轻人,分配回上海基本上已经是可以确定的。
四月中旬了,北京的天气开始回暖。
因为毕业论文已经上缴,基本没别的事情。擒拿格斗教研组的欧阳老师总是喜欢邀请方海雄跟校队的同学一起出访比赛。因为方海雄长得帅,健美型体格又特别耀眼,在表演赛中不断赢得观众的掌声。可是这一天的中午,欧阳老师在学生食堂找到他说:“方海雄,今天的表演赛取消了。”原来几乎绝大多数的学生都被天安门的消息吸引住了。大家都想到天安门去看看。跟别的大学同学们一串联,才知道天安门已经闹腾好多天了。胡耀邦下台以后才两年就生病去世了。人们传说他是被气死的。到了天安门广场,气氛果然不同。人民英雄纪念碑的台阶上,竖立着胡耀邦的大幅画像。黑色边框的右边是四个醒目的大字:何处招魂?阿福从胡耀邦那凝重的眼神里仿佛看到了一丝不忍离去,心犹未甘的情绪。
回到学校里,看到了校团委下达的通知。三四年级的同学随时准备按战备情况听候命令进北京城里执勤。校团委特地给班级团支部传达了党委的指示,党团员一定要在社会上发生波动的时刻坚定地站稳立场,保卫党和国家的利益。保卫党,保卫祖国,这些话年年讲,处处讲,年轻人谁真的听得进去嘛。可是下午保卫处干部耿水根来到宿舍里,把班里三个烈属子弟同学都叫到保卫处去了。一个是新党员团支书萧伯高,一个是团委宣传委员米中义,再就是阿福方海雄。一坐下,耿老师就说:“你们三个都是烈属子弟,把你们招进公安大学,就是要重用你们的。现在党要交给你们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到城里收集一些材料。什么材料?照片或者录音。你们主要是拍照。空旷条件下录音的效果比较差。凡是看到可疑的人,可疑的标语口号,马上照下来。最好要把讲演的、游行领头的人照下来。录音不一定有效。你们学习了四年公安、政法的理论和技术,——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就看你们能不能为党和政府做出成绩了!”方海雄问耿老师:“万一有的人不愿意我们拍照,跟我们吵起来怎么办呢?”“你们尽可能不要暴露身份。就说是喜欢照相而已。你们从考进公安大学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是党的公安战士了。”他接着说:“保守党的机密,还需要你们随机应变。”平时的这些业务课程他们只是觉得总是以后的事情,却不料忽然间任务已经落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了。三个人都有点紧张。耿老师继续说:“关于保密原则和相关的纪律,课堂上都讲过多次了。你们考试都及格的。对不对?”三个人都点头。方海雄还是有点疑问:“平时我们照相,都觉得胶卷比较贵。冲洗也不便宜。我们现在照相,有时候不知道该不该照,照得多了,少了,会不会有问题?”“方海雄,你问的问题很地道嘛。你们大胆地照吧。现在国产的保定胶卷早已过关了。公安工作需要,就不要考虑那么多。只要不是故意浪费就行!有人来吆喝你们去游行,你们就跟着去!”
海雄领来了工作相机、胶卷和微型录音机。他可以到城里任何地方去走动,到各大学校园去串联。凡是看到有情况了,就拿相机照下来。每张照片的下方,日期都很精确,精确到几分几秒。从技术供应科出来,耿老师跟海雄同路。平时海雄跟他不熟悉。大家认识耿老师都是上一回宪法基础知识课上,年轻的海归讲师岳成望发下来一本他本人翻译打印的宪法学教材。因为国内没有现成的教材,岳老师就用翻译本现炒现卖。其中有一句话说是军队必须国家化,警察也应国家化。党委知道了,就要求把教材收回。耿老师负责回收,并说“他是来消毒的。”消毒就是告诉大家,军警国家化是资产阶级法学观点。军警是国家机器的一部分,必须绝对服从党的领导。岳老师的课讲得很有趣,英文也很棒。但是他被调到研究所搞研究去了。后来宪法课就是耿老师接着上的。没有什么趣味。很快结束了。耿老师很关切地对海雄说:“壮小伙子,我跟你爸爸是老战友呢!”“您在部队上也是搞海军潜艇技术的?”“那倒不是。不过我也是东海舰队的。转业才进了公安大学。”他接着说:“我瞭解过了,你爸因公牺牲了。你妈也是五十年代的党员。你不能光有健美的身材,没有健美的身份哪。”“海雄一愣,说:“身份还有健美的吗?”“就是党员身份哪!”“噢,您说的是入党啊。”“方海雄,你想不想入党吧?”海雄听了还真没接上话茬:“我,我,当然想……”海雄嘴里不好说,可是心里觉得,总不能说不想。要不岂不是思想落后不靠拢组织吗?可是平时妈妈和阿姨们从来都不谈什么入党不入党。甚至于凡是说到什么人是党员,妈妈就好像没听见似的。拿到大学通知那天,妈妈就叮嘱说,上大学不可以参加政治活动,连人民代表都不可以参选,只能投票。再说沪媛和婉芬阿姨也都对入党不入党从来不关心。像萧伯高那样为了快点入党,经常给组织写汇报的人,在同学中口碑也不好。人家背后都撂开他的大名儿萧伯高不叫,管他叫“小报告”呢!耿水根却只管接着说:“你想入党就好啊。不要怕条件不够,你的条件够好的啦。你的父母两边都是根正苗红的出身。只要你努力表现,领导是看得见的。你要知道,社会上越是出现风吹草动,就越是党考验我们的时候。”海雄直白白地说了一句:“交毕业论文的时候,有人就说过。是党员,就容易分到好单位,公派出国也优先。”“同学有这样的议论吗?”“好像是米中义说的。”“呃……,最好不要直接这样说嘛,不过实际上也确实是这样。”说到这儿,来到教工楼和学生楼的岔道口了。耿水根拍拍海雄的肩膀,说:“壮小伙子,好好干!”就分手了。说完拜拜,海雄的心里却并没有接受革命任务的光荣感。他忽然觉得英雄纪念碑前的那幅胡耀邦画像好像用眼睛盯着他发问。“各大专院校的同学都是在悼念胡耀邦啊……,我去拍照算是为党做什么事呢?既然领导交代了任务,而且把我当作依靠对象。我不拍是不行的。拍吧。摄影又不是排戏,我拍的都是真情实景,没有歪曲造假,应该不会给悼念胡耀邦的同学带来什么不好的结果。”
第三十九回 天安门学子示威惊天地 中南海军头戒严逞威风
早晨六点半,海雄就被广播喇叭闹醒了。……北京市人民政府通告:目前在天安门发生的许多活动,已经不是正常的悼念活动。希望大家不要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
可是吃过早饭,同学们还是随着人流走向天安门广场。一路上看见北京科技大和北师大的游行队伍走向广场。标语写的是:耀邦不死!打倒独裁!打倒专制!
人民书记人民爱,人民书记爱人民!
发扬五四传统,民主科学万岁!
海雄把这些标语都照下来。
有人在讲演,主要是说胡耀邦是被迫辞职的。听的人很多。
下午,海雄又到天安门广场去。中央戏剧学院送来了七个大型的氢气球,七个大字赫然升空在广场上空漂浮:胡耀邦精神不死。在镜头里看看也十分庄严。镜头下方是日期:1989,4,19 PM10:12
各种传单在人群中散发:《告全国人民书》,《知识分子宣言》,《我们的目的与口号》,
有的有署名,有的没有署名。
第二天,海雄觉得太累,就在宿舍休息。听说中央决定,四月22日举行胡耀邦追悼会。还听说香港记者采访了科大教授方励之。方励之的说法是,学生有权举行游行。他们有他们的观点和诉求,无需我去参与学生们的活动。
还有传闻说,北大成立了全国学生团结联合会筹委会。领头的是历史系的王丹。他的讲话强调非暴力的联合行动。晚上海雄去广场看看,广场上又聚集了五六万人。还有三百多人在新华门跟警察对峙。
四月21日。人民日报评论员文章《我们怎样纪念胡耀邦同志?》其中宣布:对党政机关进行冲砸抢烧的人将成为历史的罪人。海雄看了立刻感到已经剑拔弩张,估计会发生什么冲突事件。政法大学宣布罢课,北大也要罢课了。
有同学说,师大有个新疆来的学生领袖叫做吾尔开希,他宣布废除原有学生会的权力,参加高校学联,22日罢课停考,晚上十点在北师大召开誓师大会。
下午海雄上街,看到了北岛、苏晓康等47名作家联名签署的《致中共中央、国务院、人大常委的公开信》和陈鼓应等一百多名教授致人大、政协的《教师紧急呼吁三宽:宽容、宽厚、宽松》,海雄同时也拍下了北京市政府的《通告》:22日将实行交通管制。
结果,各大学紧急行动,统一游行,提前进入天安门广场。海雄在大街上来回走动,看到了从来没有见过的壮观景象。沿途数万市民群众向学生鼓掌。学生高呼:人民万岁!理解万岁!然后齐声自问自答:我们干什么?我们讲真话!
海雄看着看着,心里不由得十分激动。他们说得太好了!这些照片虽然不能记录下他们的声音,但是记录了市民百姓对学生的支持。海雄一张接一张地拍了下来。“我要让领导看到这些动人的场面。”海雄暗自为自己的拍摄找到了强大的动力。
他还看到,学生队伍比较警惕,不让任何可能的外人挤进游行队伍中制造事端,所以外围的学生互相手拉着手,不论男生还是女生。
学生比交通管制时间提前到达了广场,半夜零点四十分,学生队伍的先头部队已经进入广场,到一点半两点的时候,陆续全部到达。广场上人头攒动,一片旗海。有人估计有二十万人,有人则说,全市高校学生和外地来京学生,一共可能有三四十万人。
因为是半夜,光线不足,拍摄效果不会太好。反正气氛是可以看得出来的。
等到天亮了,学生们疲惫地等待胡耀邦的灵车从天安门前的长安街驶过。北大的标语是用黑纱和白花装饰的横幅:“耀邦,北大同学怀念您!”可是,灵车没有出现在天安门前,避开学生队伍,向八宝山公墓行驶。海雄看到,中南海新华门到西单一带,每隔二十几步,就有一名军人或武警。
学生队伍中传来消息,说灵车已经绕道驶向八宝山,于是人群开始移动,涌向人民大会堂东门。海雄随着人群一起,慢慢向前挤。中午时分,远远地看见,有三名学生在大会堂的台阶上,双手高举一卷请愿书,跪地请愿,竟迟迟没有任何官员和军人搭理。台阶下,军警和群众推来挤去。这样苦苦跪求,竟没人理会,看得海雄伤心不已。
他扭头挤出人群,向外围走去。人群散开以后,他看到一群政法大学的同学抬着两块大看板,从英雄纪念碑一侧走过。一块是文字看板,上面大字抄录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条文:第35条: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有言论、出版、结社、游行和示威的自由。
第37条: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的人身自由不受侵犯……
另一块看板是胡耀邦的画像,两边的文字是中国政法大学全体师生敬挽,下方四个大字是耀邦千古。海雄把看板拍摄了下来。
电视台播送了胡耀邦追悼会的场景。
回到宿舍,海雄疲惫万分,倒头便睡。
几天来,海雄又一再上街。看到卖报亭里的报纸,《科技日报》的标题特别有意思。“风一程,雨一程,壮歌送君行”。内容描写的是全北京各大学学生的悼念活动。这份报纸有胆量,竟然用这样的语调描写学生的运动,真好!咔嚓。拍下来。
他到各大学都去走马观花。中关村的街头大字标语写着:北大、清华、人大、师大共三十八所高校联合罢课!
北大人真的敢说话呀。大字报又简单,又明确:《北大新五条》保障基本人权,释放政治犯,反对党权至上,三权分立制衡,制定民主宪法。
政法大学教师给党中央的信说:避免压服,协商对话!
25日的晚饭之后,新闻联播节目开始了。人民日报社论:《必须旗帜鲜明地反对动乱》。节目之后,学校就开始骚动起来,半夜就听说要举行抗议游行。因为学生的行动被人民日报说成是动乱。明明是反官很多学生队伍都是冲破警察的警戒线进入市区的。沿途停留观看的市民不断地为学生鼓掌。一些高楼上也有人爬上了屋顶。很多居民送来了面包和汽水。直接分发给游行学生。
海雄拍下了这些镜头。还有各种标语:
依法治国,反对特权!人民不可蒙蔽!
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官倒富,农民苦。
妈妈,我们没有错!
游行我们挨打,落后国家挨打!
与青年对话,就是与未来对话!
旗帜鲜明地否定426社论!
海雄天天上街,天天拍照。他觉得很多标语和口号说出了学生和百姓的心里话,全部是民间真情。拍下来让领导看看,恐怕只会有好处,不会有坏处。
党和政府始终不肯回应学生的要求。
海雄中午接到了一封妈妈的来信。信中说,沪媛即将到北京开会。上海财经大学和北京的几所院校共同接纳一批国外的学者代表团,前来考察和瞭解中国改革开放的经济实情。实地考察之后,一同聚集北京,展开讨论和问询。各大学挑选了一批英语出色、专业基础扎实的同学陪同外国学者教授考察,然后到京聚会。沪媛被遴选入围,作为陪同翻译。不日即将到达。沪媛没有到过北京,机会难得,妈妈嘱托阿福,好好带她在北京瞻仰观光。
海雄好生高兴。以前处处都是沪媛做小老师,指导阿福,该记住什么,该背诵什么。今天总算有了机会,我阿福也当一回老师,指点给妹妹看看,哪里才是美景的妙处,哪里还有景中的故事!
连日来新闻界也开始闻风而动。海雄拍到了一组新闻界游行的照片。他们打出的标语写道:
新闻公开有利于安定团结!
我们有笔想写文章不能写,我们有口想说真话不能说!
海雄一面望着他们的队伍缓缓走过,一面产生了一种感觉。自己琢磨了几分钟,才想明白。这几句简单的话,从来没有在我们的新闻报刊上读到,今天在游行队伍里亮出来了!
天天都到处跑,不是到大学,就是在天安门广场转悠。
随时会拍摄到一些动人的镜头。
五月十日:
自行车游行队伍,浩浩荡荡,如轻骑兵呼啸而过。
知名作家的队伍。郑义、苏晓康、柯云路、王若水每人胸前都斜披一道白布,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他们出面游行,表示对学生的支持。
晚霞映照之下,一位大叔捧了一大筐新炸的油果子,递给队伍中的同学:“嗨,饿了,吃一点再走!还有一位个体商户端着一笼屉的热包子,站在街边上,让同学们拿了去吃。
十二日的下午,听说北京高校自治联合会宣布将进行绝食抗争。绝食是一种无声而震撼人心的抗议。谁都明白,学生运动已经把党政高层逼到了进退维谷的地步。党政高层不敢跟学生对话,不对话又无法给全国人民一个合理的交代。
北京城乡到处都秩序井然,明显看得出来,市民都期待学生的诉求能得到回应,反官倒、反腐败,要民主,要自由的要求能得到答复。可是也有人开始传说,北京可能实行军管。
回到宿舍,海雄终于收到了一封沪媛寄来的明信片。她已经到达北京。每天都安排开会,陪同外国专家翻译和讲解改革开放的政策和方针。但是沪媛又增添了几句话:“所有的老师和同学们都被北京的学生游行活动感染了。除了按照原定的会议节目,跟外国专家学者开会交流以外,大家都倾心关注广场上的示威和绝食的消息,会议间歇所有的人都在议论天安门广场。”沪媛还写道:我们的国际交流会议到六月二日星期五结束。下午开欢送会,老外陆续离境。六月三号我就没事了。到时会到公安大学来。一起上广场去看看。……她住在举行国际会议的怀柔县招待所。从怀柔到天安门大约五六十公里。海雄算了算,沪媛一早出发到北京城里就要大半天。到了六月三号,就在宿舍里等她就是。
想到沪媛妹妹即将来学校找他,海雄打心眼儿里高兴。每当他想起沪媛,脑海里就会浮现沪媛考上大学一家人来上海时,自己去火车站迎接的场景。沪媛忽然间变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已经再也不是亳州一中高中部的小妞,竟出落得那样楚楚动人。青春的美艳简直让海雄醺醺然醉倒。此后海雄的脑海里常常出现沪媛的倩影。他相信这是因为自己是沪媛最亲近的上海阿哥。但是他又常常无端地自惭形秽,觉得自己各方面都不及沪媛那么优秀,恨自己跟妹妹怎么相差得那么遥远。
时间还有十几天,应该继续拍照,一门心思完成组织上的任务。想到天安门的学生运动,海雄也真的放心不下。昨天他赶到北大校园,拍下了《绝食宣言》:我宣誓,为了促进祖国的民主化进程,为了祖国的繁荣,我自愿绝食,坚决服从绝食团纪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宣誓人————
他拍下照片的时候,听见了广播中一名女生朗读的《绝食书》:
在这阳光灿烂的五月里,我们绝食了。在这最美好的青春时刻,
我们却不得不将一切生之美好绝然地留在身后。
但是,我们是多么的不情愿,多么的不心甘啊!
然而,国家已经到了这样的时刻:
物价飞涨、官倒横流、强权高悬、官僚腐败、
大批仁人志士流落海外、社会治安日趋混乱。
在这民族存亡的生存关头,
同胞们,一切有良知的同胞们,请听一听我们的呼声吧!
国家是我们的国家,人民是我们的人民,政府是我们的政府。
我们不喊,谁喊?
我们不干,谁干?
尽管我们的肩膀还很稚嫩,尽管死亡对我们来说,还显得过于沉重,但是,
我们去了,我们却不得不去了,历史这样要求我们。
我们最真诚的爱国感情,我们最优秀的赤子心灵,
却被说成是“动乱”说成是“别有用心”,
说成是“受一小撮人的利用”。
我们真诚请求所有正直的中国公民,请求每一个工人、农民、士兵、市民、
知识分子、社会名流、政府官员、警察和那些给我们炮制罪名的人,
把你(们)的手,举在你(们)的心口上,
问一问你(们)的良心,我们有甚么罪?
我们是动乱吗?
我们罢课、我们游行、我们绝食、我们献身,到底是为了什么?
可是,我们的感情一再被玩弄,我们忍着饥饿追求真理,却遭到军警毒打,
几十万民族精英跪求民主,却被视而不见,
平等对话的要求经一再拖延,学生领袖身处危难……
我们怎么办?
民主是人生最崇高的生存情感,自由是与生俱来的天赋人权,
但这些却需要我们这么年轻的生命去换取,
这难道是中华民族的自豪吗?
绝食乃不得已而为之,且不得不为之。
我们以死的气慨,为了生而战!
而我们还是孩子,我们还是孩子啊!
中国母亲,请认真看一看你的儿女吧,
当饥饿无情地摧残着他们的青春时,
当死亡正向他们靠近时,你们难道无动于衷吗?
我们不想死,我们想好好地活着,
因为我们正是人生最美好的年龄;我们不想死,
我们想好好地学习,祖国还是这样的贫穷,
我们似乎没有权利撇下祖国就这样去死──死亡绝不是我们的追求!
但是,如果一个人的死,或一些人的死,能够使更多的人活得更好,
能够使祖国繁荣昌盛,我们就没有权利去偷生!
当我们挨着饿时,爸爸妈妈你们不要悲哀;
当我们告别生命时,叔叔阿姨们,请不要伤心。
我们只有一个希望,那就是让你们能更好地活着;
我们只有一个请求──请你们不要忘记,我们追求的绝不是死亡!
因为民主不是几个人的事情,民主事业也绝不是一代人能够完成的。
死亡在期待着最广泛而永久的回声!
在生与死之间,我们想看看,政府的面孔── 是答覆、不理睬、还是镇压?
在生与死之间,我们想看看,人民的表情──我们想拍一拍民族的良心。
人将去矣,其言也善;
鸟将去矣,其鸣也哀。
别了,同仁,保重!死者和生者一样的忠诚。
别了,爱人,保重!舍不下你,也不得不别离。
别了,父母!请原谅,孩儿不能忠孝两全。
别了,人民!请允许我们以这样不得已的方式报效。
祖国,母亲!在这个自然的、妩媚的五月,我们去绝食了。我们……永远…
我们用生命写成的誓言,必将晴朗共和国的天空。
海雄听了,觉得非常震撼。绝食本身就是痛苦的行为,再加上一位女同学诵读出这样震感人心的话语!那声音柔弱而又激昂,打动了所有在场的师生。第二天,海雄在大街上得到一份传单,是农大的同学翻印的《绝食书》,朗诵的女孩名叫柴玲。海雄立刻把它保存了起来。
广场上风传苏共总书记戈尔巴乔夫即将访问北京的消息。严家琪、包遵信、钱理群、王鲁湘等人上街游行了,他们打出的横幅代表“中国知识界”。
十六号那天,北京的机关、科研、新闻、文艺、医务、企业的各界人士都组成声援队伍,上街游行了。海雄站在长安街上,标语口号目不暇接。
政府你打算让学生饿多久?
惜我学生,悲我政府!
声援学生有理,抗议政府无情!
学生有好歹,人民不答应!
……
整个北京在躁动,整个中国被震撼!连最听从中共中央指挥的党校、八大民主党派,以及佛教协会和基督教协会也都加入了声援学生的行列。绝食的消息传遍了京城内外,广场四周不断进出的救护车,往返救护绝食团晕厥的男女同学。游行队伍的人数,估计超过了一百二十万人次。
一边是绝食团高挂的绝食大旗,旗下公布了绝食团绝食学生的人数3504人,其中32人生命危殆。
另一边北大广播台发布了消息说,中共中央、国务院和北京市党政军干部大会通报,实行军事戒严。有人已经呼吁大学生到广场和街道阻拦军队。
海雄早晨前往广场,老远就看到上海同济大学和上海财经大学声援团缓缓进入广场中央。海雄感到无比的兴奋和骄傲:“上海的学生队伍,沪媛妹妹的同学来了。”他们的横幅写道:
我们不要白痴总理!
垂帘听政何时休?
不仅是上海学生,天津、武汉、广州、兰州、西安……全国各地的大专院校都开始声援北京同学了。广场上早已飘扬起各地学校的旗帜,贴满了各地学生的声援口号。海雄把这些画面都拍入了镜头。他注意到还有香港同胞也开始活跃在广场上。那些港版的繁体字报纸,报道了法国、美国、德国和日本等各地的中国留学生也都在举行示威,声援北京同学,已经发动捐款,并希望跟广场的绝食团取得联系。全国的学生运动,乃至世界各地的中国学生都行动起来了。
五月十九号中共中央总书记赵紫阳来到广场,登上绝食车看望学生。听说他含着眼泪对同学说:我们老了,无所谓了,……因为连日来也有闫明复等人来到广场与学生见面,大家并没有感到赵紫阳特别亲切。根本没有想到中央内部也有分歧,更没想到赵紫阳是站在学生一边,支持改革,支持抗争的。
海雄在校园里遇到耿老师,耿老师脸色很难看,但是当面不说什么话,只是以眼神提醒海雄。海雄明白他的意思,无非就是“好好干,时局动荡正是你们表现的好机会”之类的套话罢。可是校园里的同学们都在议论,戒严部队被老百姓堵在城外,怎么也开不进来……
城乡结合部的道路上军车被阻拦。老百姓挡住军车,跟干部士兵对话说理。孩子们是为了反腐败,搞民主,为什么要军队来戒严?
铁路交通依然畅通无阻,外地学生继续源源不断进入北京,进入广场。北京市区的游行队伍更加声势浩大,超过百万,甚至两百万。马路上到处看得见,人民送水送饭,捐款捐物的动人场景。海雄不断强忍住眼泪,拍下这些感人的场面。他的心里只希望自己拍下的这些镜头多少也能打动相关的公安部领导,让他们知道,人民是多么支持我们的学运,人民多么支持反腐败,反官倒。
海雄看到天安门城楼的毛主席画像被人污染。据说是有一些外地的来京人员扔上了臭鸡蛋。市政府的天安门管理部门立刻派人派车来搞遮挡,准备连夜替换新的毛主席画像。听说肇事的人已经被学生扭送公安局了。其实扔的不是臭鸡蛋,而是混合颜料。
绝食团改绝食为静坐。广场上数以万计的人群主要都是新近来京的学生。
中央音乐学院学生和《五月天》摇滚乐团到广场演出。广场上上万人同声齐唱《国际歌》、《我的祖国》、《血染的风采》、《跟着感觉走》和《烽烟滚滚唱英雄》……
人大委员长万里从加拿大回国,却没有返回北京,降落上海。
台湾演艺界的名人侯德健也来了。他也宣布绝食。
海雄还看到一份传单,不由得猛然一惊。传单的题目是《告便衣警察书》。
信中写道:
“负责特殊使命的警察们,你们辛苦了!
在你们当中,许多人或是年纪与我们相若,或是我们的老大哥。有些还刚走出校门不久。十多年前,你们中的一些人在四五运动中大打出手,有些人十分后悔。相信你们是不会忘记这个历史教训的…… ”
海雄读了,不免思虑万千。自从考入公安大学,自己的未来就基本定了。将来就是一名国家的警察。入学以后,接触了更多的法律学和犯罪学的知识,眼界宽阔了,过去那种崇拜国家权力,羡慕军警威力的小男孩综合心理逐渐淡化,代之以比较冷静的成人思考。特别是讲授法学基础课的岳老师所提倡的“法学冷峻思维”,引起了海雄的兴趣。看到传单上的这些文字,海雄不能不有自己的一些想法。岳老师透露过一点关于军警国家化和非党化的说法。但是很快就受到限制,耿水根老师来消过“毒”。不断强化的说法仍然是公安工作绝对服从党的领导。“今天我还是公安大学的学生,可是我已经在从事一些警察的工作了。虽然我没有大打出手,但是毕竟是秘密的活动。四五运动完全是党内的斗争,我们的前任警察们应不应该介入这些事务呢?海雄很害怕自己深入地分析,生怕得出什么反党的错误结论。但是海雄可以安慰自己的是,毕竟自己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同学的事情,也绝对没有要想伤害那位好人胡耀邦的意思。不仅没有打过人,而且所拍的照片也都是真实的纪录,而且从心底里希望看到照片的人能够被自己生动真实的纪录所打动所感化。
绝食开始以后,每天的广场气氛都十分紧张。可是21日傍晚,海雄却无意中看到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婚礼。广场指挥部里忽然走出一群男男女女。他们高声祝贺李禄和新娘,在广场上举行公开的婚礼。是总指挥柴玲引领着新娘新郎绕行英雄纪念碑一周,所有在场的年轻人们都为这一对新人发出由衷的祝贺。谁都知道中学语文课本上有一篇共产党人陈铁军和周文雍的《刑场上的婚礼》。如今广场上的婚礼,伴随着绝食和抗议,别具一番意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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