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京城探亲物是人非辞旧地 夫妇和谐月圆花好喜添丁
毕竟时髦衣衫总是待字闺中的姑娘们的事情。云秋还有自己的心事。时光飞逝,一转眼301高干病房的事情已经过去快五年了。元旦伊始,人人都希望新的一年国家能够更快恢复正常,市场更加繁荣一点。一月24日就是春节。云秋曾经要求汤主任答应五年让她回一次北京。云秋跟方克勤说了一声,该去北京探望一次汤主任和大堂嫂了。方克勤的印象里,汤主任夫妇就是云秋的监护人。那不就是小丈人一般吗?春节回去探望问安,那是责无旁贷的事啊。
云秋春节连休三天,再加周末和云秋不上班的日子足够一个星期。方克勤张罗买票,准备礼物。给汤主任买了羊毛围巾,给大堂嫂买了朋街的羊皮手套。再加上给小孩的大白兔糖。云秋舍不得让方克勤一个人过年三十,所以挑了年初一中午的火车票。让方克勤好好跟自己过一个除夕,然后初一上午送到北站。20次快车空空如也。春运回乡高峰过去,家家都在团圆过节,只有少数人仍在旅途。方克勤趁车上没人,窗外也没人,连连亲吻云秋,告诫路上小心。云秋向站台上的方克勤频频招手,“好好看戏,看电影!我很快就回来了!”为了不让方克勤寂寞无聊,从初一到初四,每天晚上云秋都为他买了戏票和电影票。
每天看南京路的橱窗。现在到处都是雷锋的宣传画。橱窗里面也尽是雷锋。云秋特地看了一下,首长他也有对雷锋的题词。喇叭里的歌曲也都是颂扬雷锋的歌。云秋觉得雷锋的宣传越多,其他文学艺术的节目就给挤掉的也越多。中央台和上海台的广播剧、诗歌朗诵,阅读与欣赏都压缩了时段,让位给学雷锋之类的忆苦思甜,斗争教育。
到达北京站。云秋又回到北京了。一切是那么熟悉,又显得有点久违的陌生。行李不多,她信步走出大厅,然后就跳上一路公共汽车,随便开到哪里。售票员口里的路名,那么熟悉,那么悦耳,六部口,复兴门,禄米仓、菜市口……她胡乱下车,走进一家小吃店,叫了一碗牛肉汤面。胡乱吃完了,似乎觉得比上海的更多一点北方味儿。然后拐进一条小街,看见一家客栈。拿出工作证就办了住宿手续。小客房里,听得见隔壁商场里人们的招呼和吆喝,北京人的京腔儿韵味把云秋送入了梦乡。
大堂嫂留下的电话号码,一打就通。值班的人很快就去叫了。一接电话,大堂嫂立刻就听出来了。“云秋啊,我的宝贝大妹子!你也不捎个信儿先说一声儿,也好给你备点儿吃的。”“不用!我来北京就是来探亲来啦。有空出来一下吗?当年全是人家请我的客。今儿个我请大堂嫂的客来啦。这回你得成全我!”“是有好消息吧,我当然成全你啦。先说上哪儿见面吧。”“小上海酒楼,知道那地方吗?东单三条胡同,进去没多远就到。”
入座,点菜,大堂嫂揭下云秋的军帽,说“让我好好看看,丫头出落得更漂亮了。从上海回北京,也不打扮得洋气一点儿,探亲也还是这么一身国防绿,干什么呀!”云秋任凭她上下打量。一面拿出了结婚照。“怎么样,到底跟你们小方相上了吧?汤主任物色的,错不了。”“方克勤待人挺好的。人也爽快。谢谢你和汤主任了。”“嗨,那是我们应该做的事嘛。姑娘有了归宿,我们也就放心啦。怎么,就没有下文了?是不是已经怀上宝贝了?”“没哪。我打算,明年以后吧。”“嫂子就等你的好消息。”云秋却加了一句:“但是我绝不会忘了首长那老混帐!那个卓夫人不是咒我吗?我就要活得比她还滋润,气死她!”“云秋哇,你可千万不要动这个气呀。人家是堂堂的首长,……”服务员上菜,大堂嫂停顿下来,上完饭菜,她接着说:“我给你说个真实的故事吧。刚解放你还是小孩子,开国大典在天安门城楼上,有一个白胡子老先生,名叫林伯渠,他是中央人民政府秘书长。开国大典就是他主持的。他也是个老革命,江西老区参加长征。他过去有过老婆的。分的分了,离的离了。1944年他又娶了个年轻的新夫人,名字叫朱明。这可是个漂亮人物儿。不仅年轻,而且有学问,原是安徽大地主家庭出身的大学生。参加革命到延安,然后嫁给了林伯渠。解放后,到北京,到莫斯科,懂文学,懂艺术,也是党的文化高干。老夫少妻很幸福。可是好景不长啊。1960年,你当时在小汤山,林老去世了。她一个人很寂寞。可是她对毛主席的爱人江青同志有意见,1953年写过一封匿名信。起先没人知道是谁写的。查不出来呀。1961年,她自己又写信给党中央,谈处理林老遗物的一些事。党中央的干部突然想起来,这笔迹好生面熟啊。跟1953年的笔迹一对,完全一样!调查组问她,她立刻承认了。组织上还没有进一步处分她,她就自杀了。年纪不大,才四十二岁。汤主任说了,虽然她是老革命,可是写匿名信,谴责毛主席的夫人,性质上就是反革命。”云秋没出声,心里想:“人都死了,老革命,反革命,还不是一回事。”云秋不想接话茬,就拿出给汤主任和大堂嫂的礼物来,说些个女人家的话题。说到如今已看不到苏联花布和布拉吉了。大堂嫂又兴奋起来,告诉云秋:“现在首长更加吃得开了。毛主席可看重首长的才能啦。因为现在首长负责重要的反修任务,你看去年首长从莫斯科回来,中央那么多领导都去机场迎接。……”云秋在党委办听过这类反修文件,都是关于中苏两党的意识形态争论。什么议会道路和暴力革命,和平共处和世界革命,国际分工和自力更生,跟中国的百姓生活有什么关系?中国人好几年连一口饭都吃不饱,衣服都没得穿,这些中央领导们却在那里跟外国人争这些个不着边儿的事情。云秋对这些话题不感兴趣,大堂嫂也不觉得奇怪,年轻女子有几个真的对政治大事能说三道四的呢。
吃完饭,云秋跟大堂嫂分手。买了一枚口罩,往口鼻上一蒙,整了整军帽,然后就上车,去301医院。到了站下车,跟着门诊的病人、家属们往院里走。医院还是那个样子,有的地方装修过了,花园里的大小树木还覆盖着一点残雪。医院的天空阴云密布,人们来去匆匆,谁也不搭理谁。云秋不愿意被同事撞见辨认出来。她只想看看,这个她度过青春的地方,这个经常午夜梦回的地方。可是当她身历其境,却又觉得这里早已完全无法重新亲近。让她急切地意欲逃离。她不由自主地走出了医院。远望那高干病房601,602,更加无法接近。那一段历史,已经属于死神!
走出沙窝桥,一路乱走,泪如泉涌。泪水湿透了口罩,眼窝下口罩是热的,下端变得冰凉。
云秋觉得北京已经十分陌生,上海却十分亲近。那里有日夜呵护自己的方克勤,还有如花似玉的姑娘们。上海的风更柔顺,上海的雨更亲昵。21次快车,你飞奔吧,早一点回到上海。方克勤接到电报到车站来接她。一下车,方克勤就问:“怎么你提前一天就回来了?”云秋迟疑了一下,说:“我觉得身子有点冷,就急忙签了票,早点回来。怎么啦,早回来你不高兴啦?”方克勤立刻说:“没没没,你早回来,我高兴都来不及,谢天谢地,你总算回来了。”
回到上海的云秋心里只有一个想法,生个孩子。云秋有了决定,就不会迟疑。每到星期六晚上,云秋就准备了红烧肉或者霉干菜扣肉,星期天早晨,一杯麦乳精叫方克勤热呼呼地喝下。午饭一定是鸡腿或者排骨,让方克勤吃得舒服,心里高兴。晚上先自己烧水、铺床,洗澡抹香。然后逼着方克勤脱衣洗澡,云秋先回房里躺下。方克勤进屋时,云秋一声不响,眯上眼睛,静候温存。等方克勤上床之后,云秋偎依在方克勤身边,极尽温存亲近之能事。不仅让方克勤观赏她的美白、纤巧和曲线,更让方克勤放松,兴奋、快活,自如,最大限度地体尝触觉的盛宴。
方克勤的经验并不丰富,云秋却是一天都没有懈怠。劳动节的前夕,她确切地觉得自己的经期不正常。到医院检查,妊娠反应阳性。“好了。我云秋要生孩子了!”
方克勤喜欢得合不拢嘴。每天问云秋想吃点什么。只要云秋开口,他立刻答应晚上经过南京路采购回来。肉松、鱼丸、桃酥、薄脆、盐金枣、拷煸橄榄、柿饼、金桔……方克勤都给云秋采办到家。说也奇怪,这一次怀胎,云秋的反应并不很大,她该上班还是上班,该上图书馆还是上图书馆。不过看的书不再是文学名著了,而是分娩和育儿常识,学习做一个好妈妈。
橱窗越来越没有看头。到处都是学雷锋,工农兵高大形象。戏剧舞台都是什么“大写十三年”的作品,华东现代戏调演。没有爱情和人性的缠绵,只有政策和路线的冲突。剧场戏院门可罗雀。电影《早春二月》和《舞台姐妹》还没来得及赢得观众的呵护,却已变成了大毒草,跟《不夜城》一起安排给“革命群众”批判声讨。原先广播电台的每周一歌节目总是一首首抒情歌曲,可是现在都变成了政治教育歌曲。起先还是《我把党来比母亲》,好歹还是朱践耳作曲的独唱歌曲,再往下变成了《三八作风是传家宝》这类部队的队列歌曲。老百姓的生活也要变得军事化吗?
云秋的肚子越来越大了。原来的女式军服上衣穿不下了,只好拿方克勤的上衣穿了去上班。云秋还有一个心愿,就是要去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云秋怀上方克勤的孩子了。星期三的早晨,天朗气清。云秋穿着方克勤的工作服,把白衬衫的领子翻出来,脚背有点孕妇浮肿,靸上一双方口布鞋。26路乘到徐家汇,再换45路到龙华。云秋也不进庙门,远远地望着龙华古塔,心中默默地祝祷,母亲大人保佑女儿和外孙幸福。“云秋来给您老人家祷告了。医生说我已经怀上宝宝了。预产期是明年三月。愿您保佑我们平安幸福!……”坐车返回巨鹿路,云秋的脸上充满了倔强的笑容。“卓夫人不是要咒我吗?我偏要活得好好的!”
侯玉婷出嫁了。孟美娟也跟男朋友出去疯玩。云秋挺着个肚子,简直是百无聊赖。于是方克勤周末绝不出门,一心一意陪伴云秋。唱片听过了,苏联故事也讲过了。其他的中外古今小说,云秋这几年看得比他更多,更耳熟能详。方克勤搜索枯肠,找不到有趣的话题。忽然他想起,刚刚解放的时候,还看过一篇报道,以后再也没人讲过这类故事。“云秋,施剑翘的故事你没听过吧?”“什么施剑翘?”“那是一位女中豪杰的故事。你肯定没听说过。五十年代初,有些旧杂志我们还看得到。我记得当时看得我惊心动魄。”“女中豪杰?”“对呀。施剑翘的父亲施从滨是山东省的一个军长。1925年准备解甲归田的时候,发生了战事,军阀孙传芳的部队跟施从滨的部队开战,施从滨被俘。孙传芳没有优待俘虏,竟把施从滨杀死,还枭首示众,非常残忍。施剑翘作为施从滨的大女儿,她认为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决心复仇,为父雪耻。起先她把希望寄托在堂兄的身上,还让上司把堂兄送往日本留学,作为抚恤的一部分。谁知这位堂兄得到了求学升官的机会,却背弃了为家族复仇的誓言。施剑翘断绝了跟堂兄的联系,又结识了一位发誓要为施家报仇的年轻人施今吾。这个人是阎锡山手下的青年军官,施剑翘跟他海誓山盟,以身相许,结为夫妻,日后伺机报仇雪恨。他们婚后迁居到了太原,还生下了两个儿子。不料这个年轻人依然没有践诺的勇气。施剑翘明白之后,决定带了两个儿子离家而去,返回天津。这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九年。她决定依靠自己的力量去杀死孙传芳。”
云秋听得出了神,深深叹息着说:“中国历史上还真有这样传奇的女人!”克勤说:“别说你们觉得惊奇,我们看了也觉得钦佩。一个小脚女人,行动不便,还要打探消息,说来也是凑巧,刚好施剑翘的弟弟有个同学在南京买了手枪,连同子弹寄放在她的家里,施剑翘就用上了这把手枪。她自己到处打听,仇人孙传芳住在哪里。也是孙传芳命里该绝,施剑翘的孩子跟孙传芳的孩子一度同学,有保姆和车子送这个小孩上学,通过这条线索,找到了仇人的行踪。施剑翘在庙里烧香,也得到消息说孙传芳当上了天津佛教居士林的理事长,经常来佛堂讲经。于是施剑翘准备了可以藏枪的大衣,又买了油印机印刷了报仇杀人的传单《告国人书》。一切准备就绪,就经常到居士林听讲。等待时机。云秋,皇天不负有心人。果然给她等到了。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恰好十年,施剑翘等到了机会,孙传芳就坐在佛堂信众的前排,施剑翘发现仇人之后,立刻回家拿好手枪、传单,出门掉头而去,连孩子叫唤妈妈都不顾。她坐在仇人的后边,突然掏出手枪,连发三枪,孙传芳当场毙命,脑浆迸流。施剑翘散发传单,向听见枪声赶来的警察自首。当时的法庭,首判十年,上诉后改判七年,继续上诉,当时引动各界名人都来为这位侠义女子鸣冤申诉,大概一年多以后,她竟获得最高法院的赦免!……怎么样,这个故事没听说过吧?”再看云秋,云秋竟陷入了沉思。
方克勤陪云秋买了新布,给云秋缝制娃娃衣裤。玉婷和喆芳的妈妈都送来破衣旧裤,拆开来好做婴儿尿布。一切都在等待降生的小生命。
1965年三月,一个大胖儿子出生了。小名就叫阿福,学名方海雄。产假结束以后,云秋周一周四要上班,就请玉婷的妈妈来照看。
第十八回 文革浪潮席卷千家万户 斗争批判火烧贵胄达官
单位里每天都在讲革命、革命,什么批判《海瑞罢官》,什么反对合二而一,电台的节目全部变成了革命、革命,淮海路上整天是宣传大喇叭高音播放《我为祖国献石油》、《大海航行靠舵手》。上街想买一本哄阿福睡觉的摇篮曲也买不到。只好接受老掉牙的“弟弟疲倦了,要睡觉,要睡觉,妈妈坐在摇篮边,把摇篮摇……”。云秋一路回家,一路自我解嘲:革命的首长们天天想着革命,把天下的小宝宝都忘了!好容易阿福一周岁了,三个人一起去照了个全家福。
六月一号,中央台广播说,北京大学贴出了一张什么马列主义的大字报。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党委里的人纷纷传说,连毛主席都写了一张大字报。还有什么红卫兵要到上海来了。八月份的上海天气热了。可是革命化的气氛很厉害,穿裙子的人都很少。20号晚上,许多资本家的家里都来了抄家的队伍,翻箱倒柜,淮海路、巨鹿路资本家和资方代理人的家庭比较多,好多家庭都突然被抄。云秋抱着阿福出去兜风,一路上看见北京一些穿军装的学生戴着红卫兵袖章在淮海路上抓住一些女青年剪小裤脚管,把进口皮鞋的尖头凿破。吓得那女孩子脸都白了。有的姑娘皮鞋被脱下来,只好穿着袜子走回家。穿着时髦的人都躲回去了,红卫兵就把一些高档时装店的木制时装模特拿出来猛打。晚上方克勤回来,告诉云秋说:“今天晚上到处都是垃圾千金。”淮海路上各弄堂的垃圾桶里都有口红、玻璃丝袜、旧照片、老画报、凡是可能被说成是四旧(旧风俗旧习惯旧文化旧思想)的解放前的东西,都被扔进垃圾桶,这些从旧上海生活过来的家庭都在担心,明天后天就会有人来抄家。这里曾经是旧上海最富裕的地区。这里的家庭几乎都陷入了惊恐之中。四类分子家庭不用说,早已首当其冲地被抄家了。右派分子照例难逃厄运,资本家和资方代理人也是在劫难逃。还有许多教师、工程师、会计师、演员、作家、编辑,他们也都心里好像揣着一个兔子,也许因为出身不好,也许因为有海外关系,也许因为曾经言语不慎,都有可能在运动中遭受冲击;还有不少干部家庭,他们也很担心,也许因为执行政策不力,理解中央精神偏差,突然被宣布为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分子。大家都依然按时上班,嘴上不说,心里的不安大家都心照不宣。各单位都组织了“出身好,觉悟高”的青年队伍,晚上出发去抄本单位有问题人物的家。一路还要带着锣鼓家什敲敲打打。这些问题家庭的孩子们已经入睡,而成年人每当听到锣鼓声音敲打接近的时候,不断提醒自己,如果队伍进来抄家,必须冷静自持……。如果锣鼓声音渐渐远去,则自我安慰,哦,这一队不是我们单位的锣鼓,谢天谢地……。
玉婷的妈妈来抱阿福的时候,低声央求云秋说:“云秋,谢谢你帮我一个小忙。”云秋看着她老人家。她接着说:“我身边没有什么东西了,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这些就留给玉婷。”她从怀里掏出一个手绢包,打开来,是三个小金戒指,一根金项链。还坠着一颗小钻石。“你要是答应的话,帮我藏一藏,免得万一有人来抄家,那就没有了。”云秋把阿福交给她说:“阿婆抱!”然后接过首饰说:“侬放心!我有烈属证明,谁也不敢来我们家里寻事体。”说着当面把首饰锁进了写字台抽屉。
玉婷妈继续说:“美娟倒霉了。学校里红卫兵说美娟穿着打扮是资产阶级。把她的小裤脚管剪了,这倒也算了,这些伤天害理的小赤佬把她的头发也剪了。剪得一面长一面短,叫做阴阳头。她妈妈半夜里带一条头巾去包好头把她接回来,她要寻死觅活。现在坐在家里戴顶帽子,不能出门。”云秋说:“下班我去看她。”
下午云秋没回家,直接到了美娟家里,美娟的长发全部剪去,左右两边差不多长,不男不女的样子,眼睛哭得浮肿发红,再加上神情沮丧,简直像换了一个人。她正在翻箱倒柜,看有什么老式的衬衫和长裤,可以拿出来,等过几天头发稍长一点,可以穿着出门。美娟告诉云秋,单位的同事来看望过了。报告了一个不好的消息,跟她一起被批斗、被剪阴阳头的裘雅笙老师服毒自杀了。“什么?裘老师她……”她的裤脚并不太小,红卫兵故意剪她的裤脚,就是要打击她。因为她太漂亮了。剪破几件衣服,对她来说也不是很大的损失。可是红卫兵抄家,翻出了几十本《苏联妇女》,另外还翻出了好几本解放前的美国的《时尚》杂志和《生活》周刊。那一次我们去拜访的时候,他先生就没有拿出来给我们看,只拿出了苏联杂志,怕美国杂志惹是生非。这次抄家就由不得他了。红卫兵贴的大字报说她收藏封资修的书籍,暗藏苏修美帝的黄色刊物。云秋觉得大字报说什么,也并不那么锥心。最难忍受的恐怕还是红卫兵剪了她的头发,并且不允许有这样的发型。记得那次拜访过裘雅笙家庭之后,又在淮海路理发厅见过裘老师一面。等她做完头发,出来一起聊天,裘老师说,女人的发型好比是一张彩色的报名照。咱们待人接物,对方的第一个印象就是女人的发型。看见了发型,身份、学识、风度、审美趣味,差不多尽在不言中。说得极其简明扼要。爱美是她的权利,创造美更是她生活的使命。她的天地就是美,音乐和造型,……这样爱美的女人,你把她的发型剪成“阴阳头”,等于是判了她的死刑,害了她的性命!一面听美娟诉说,云秋一面抹眼泪。多么好的老师,多么好的人品,怎么我们的国家、社会就容不得她们生存活命呢?“陶诗洵为什么没有将她拦住呢?”“他自己自顾不暇呀。北京红卫兵南下,扬言解散民主党派,还说,就是陈毅市长的儿子下的命令。他们还要解散工商联。一口咬定老陶是红色资本家,是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隔离审查不准回家。等他回来,一切都晚了……”
天色全黑了。云秋对美娟的爸妈说了一些安慰宽心的话,然后赶回家去抱阿福。一路上她默默地想,这是什么革命啊!难道女人爱一点打扮也要打倒吗?替父从军的花木兰都要对镜贴花黄,何况我们今天的女人。难道真的都要不爱红妆爱武装吗?每个女人都穿上交通民警的大头鞋或执勤战士的解放鞋吗?那男人和女人还有什么不同呢?再说,服装的式样是变化的。能有什么固定的评价标准吗?说小裤脚管不好,那大裤脚管就好吗?大裤脚管是三五十年前的式样,那不是满清、国民党时代的式样吗?
党委传达了刘少奇邓小平关于派工作组的错误。刘少奇说是“至于怎么进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你们不大清楚,不大知道,就问我们:‘革命怎么革?’我老实回答你们,诚心地回答你们:‘我也不晓得。’我想党中央其他许多的工作人员也是不知道……”邓小平说:“有的同志说,老革命碰到新问题,的确是这样。”电台广播里播音员就是这么报的。云秋着实吃了一惊。首长不是一向都跟得很紧的吗?大跃进、打右派、反修,都跟得紧,怎么这一回竟没跟上呢?
淮海路靠近国泰电影院的一排广告牌本来都是商业广告,现在全部都变成大字报了。
起先大字报都是批判三家村黑店和北京市委的。后来逐渐跟上海联系起来了。批判名作家名演员名编辑,巴金成了黑老K,赵丹、孙道临、王丹凤、上官云珠都成了批判对象。
克勤白天干活开会,高呼口号要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回家来却一门心思用各种废旧金属和木料自制童车,云秋可以推着童车带阿福上街。如果云秋不上班,下午阿福睡觉醒来,她就推着阿福出门,顺便看看大字报。天气寒冷起来,元旦时节,“打倒刘少奇,打倒邓小平”的标语布满了街头。刘少奇的名字在大字报上变成了刘少狗,“奇”上面的“大”变成了反犬旁,下面的“可”变成了“句”拼合起来竟然就是“狗”!
天气太冷,不敢抱着阿福出去。可是买菜上街经常可以拿到红卫兵的小报。小报反复刊登的都是:“看,刘少奇的丑恶灵魂!”,旁边画的是刘少奇的大鼻子漫画,旁边是穿着旗袍露着大腿的王光美。云秋拿来一读,不觉倒抽一口冷气。
题目:《看,刘少奇的丑恶灵魂》。再看落款,竟是刘少奇的女儿刘涛和儿子刘允真。
最高指示:“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
看,刘少奇的丑恶灵魂!
前几天,我作了一个初步的检查,同学们一方面热情地鼓励我,另一方面严肃地向我指出,绝不能舍后妈、保亲爹。江青同志跟我谈话时也指出,必须和家庭划清界线,真正跟毛主席干革命。我认真地考虑了这个问题,并学习了毛主席著作。对敌人的怜悯,就是对人民的残忍。我逐步认识到,尽管在揭发刘少奇的问题上有一定客观上的困难,但更主要的是自己对刘少奇的本质认不清,对他存有幻想,立场还没有真正站到毛主席这边来。这样是不行的。我决心按毛主席的指示办事,不辜负江青同志的希望,虚心接受同志们的批评,与自己的反动老子彻底决裂,坚决跟着毛主席干革命。
在六七年元旦,我和弟弟刘允真一起去看我们的亲生母亲──王前同志,她揭发了刘少奇不少问题,现在我们把它整理公布出来,让这些肮脏的东西见见太阳,大家一起来批判。
一九三九年七月,刘少奇在延安马列学院讲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中不宣传毛泽东思想,不去树立毛主席的绝对威信。林彪同志在六○年就号召全军要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刘少奇身为国家主席,党的副主席不号召我们用毛泽东思想指导自己的立场,却要我们按孔子、墨子封建的唯心论的修养方式来修行。我们要问:“刘少奇你居心何在?!”
我们的妈妈文化程度低,她就学习《新民主主义论》,这就既学习了毛泽东思想也可以学文化。可刘少奇却要她去背什么曹禺的剧本,《老残游记》!由此可见,刘对毛主席的著作无视到何种地步!
刘少奇无耻到极点,竟然贪污!他把白区工作党的事业经费(包括党员的党费和党的外围组织的捐款)打成一个金皮带圈和一个金鞋拔子。同志们,大家可以想想,他仅仅是贪污了经费吗?不,他是吞食了党和人民的血汗!后来离婚时,刘又把这个金皮带圈送给了妈妈,可他又反咬一口,背地里对邓颖超和康克清同志说是我妈妈偷的,来陷害妈妈。这件事妈妈当时还是为了党的利益忍受了二十年,直到这次我们去看她,才和我们说的。这个金皮带圈我们要上交给中央文革小组,作为他贪污的见证。刘少奇,把你贪污的金鞋拔子交出来!毛主席说:“有许多党员,在组织上入了党,思想上并没有完全入党,头脑里还装着许多剥削阶级的脏东西,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资产阶级思想,什么是共产主义,什么是党……有些人就是一辈子也没有共产党员的气味,只有离开党完事。”刘少奇确实就像毛主席指的这种人,没有一点共产党员的气味。
刘处处为自己打算,自私自利到极点,但在同志们面前却又装作很廉洁。刘少奇是个地地道道的伪君子。他曾对我母亲谈过:“你看人家刘瑛(洛甫的老婆)多聪明,穿的不好,吃的可好呐!吃在肚里谁也不见,穿在外边大家不都看见了吗。”从这一件小事就可以看出刘少奇的小算盘打的有多精。还有一次给战士缝衣服,妈妈让阿姨去了,自己带孩子。刘知道了就指责妈妈说:“你真愚蠢,在家带孩子多累,去缝衣服又轻快,又是群众场合,大家都能看到……。这就是他那个“吃小亏占大便宜”的商人哲学的典型表现。他现在对我们也是进行的这种修正主义教育,他说:你们不要怕吃小亏。长征时,你只要下个决心和别人同甘共苦,大家也不会亏待你,不但饿不着,还有马骑。他让我们去上半工(农)半读的学校,半工半读(也是他提的那套半工半读)培养出来的是第一代共产主义新人,将来就大有发展前途……。原来我对他的这套商人哲学并无认识,后来对照了毛主席著作,才看出这是有本质的区别的。毛主席教导我们的是毫无自私自利之心,是“完全”、“彻底”地为人民服务,刘少奇却要我们多吃小亏,占大便宜,归根到底还是为个人。1941年在前线时,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中,别人吃的是玉米渣,刘每天可要吃一只老母鸡,让副官到处给他买活鸡、活鱼,还要吃桔子。象他这样的人,不和群众同甘苦,他到底干的是什么革命呀!
刘少奇极端的个人主义严重地体现在他对妻子的态度上。他对妈妈极不人道。他为了娶妈妈,竟然欺骗妈妈,隐瞒自己的年龄,少说十一岁(当时他是四十三岁,说是三十二岁),而我妈妈当时还只有十六岁。妈妈一直到1945年才知道刘少奇比她大二十六、七岁。他就是这样卑鄙,无道德到极点。这是他极端个人主义的大暴露。他对妻子,不是看成革命同志,根本看不起,骂她是“小党员”。对她政治上毫不关心,他不让妈妈看报、读政治书,说“毛主席著作又不是文化书,是政治书,你看不懂。”却只要她伺侯。还说伺侯好他就是为党工作,就是为人民服务,别人就不会有意见了。他认为别人伺候他那是理所应当。
更加残忍的是,妈妈与他离婚后,堂堂的国家主席竟然不顾党纪国法,就是不许她和我们见面。1947年底,妈妈写信给刘,说非常想见我们,刘却恶狠狠地回信道:“等孩子死了,你再见吧!”1955年,她写信给我,想通信,刘一句一句地教我给她回信,大骂了一通。妈妈经过组织关系,说想见见我们,他不仅不让见,还亲笔写信给妈妈工作的地方,说她如何如何不好,造成妈妈所在单位的组织给她施加压力。平时他也对我们说妈妈如何如何坏,目的就是让我们对亲生的母亲没好印象,不去见她。要不是这次文化大革命,确实是这一辈子也别想见到妈妈了。他为什么对妈妈这样狠毒,恨不得把她置于死地而后快?就是因为他有把柄在妈妈手中,怕她揭发。
充当刘少奇政治帮凶的王光美是个什么东西呢?据说在辅仁上学时她和那些上层人物、神父打得火热(她出国访问时,又把她年轻时的一套搬出来了,简直令人作呕,给我们国家,给我们党和人民丢尽了脸!)1946年,北京国共谈判执行小组撤退时(王光美是英文翻译),她是去美国留学,还是去延安都没有定,两条道路还没选定,后来叶剑英同志给她作了工作后她才去延安。现在看来,她去延安,也是有她的个人野心的。但就是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资产阶级臭小姐却得到了刘某人的宠爱,这难道是奇遇吗?不,这是臭味相投!
今天,毛主席亲自发动和领导的这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把刘少奇揪了出来,挖掉了毛主席身边的一颗定时炸弹,真是大快人心!
刘少奇确实就是中国的赫鲁晓夫,他从来都是无视毛主席,无视毛泽东思想,搞自己资产阶级修正主义的一套。毛主席说“否定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则,否定马克思的普遍真理,这就是修正主义。修正主义是一种资产阶级思想。修正主义者抹杀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区别。他们所主张的,在实际上并不是社会主义路线,而是资本主义路线”。刘少奇走的不是社会主义道路,而是资本主义道路。他根本就不是无产阶级革命家,而是地地道道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者。在他灵魂深处,是个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王国,是那样卑鄙、肮脏。
刘少奇,我们正告你,必须老老实实向党和人民低头认罪,若还是顽固地坚持自己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不认识错误,不回到毛主席这边来,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我们是刘少奇的子女,今天我们从妈妈揭发的事实中更加看清了刘的本质,我们一定要继续努力学习毛泽东思想,彻底造反动老子的反,与他划清界线,真正跟着毛主席干革命。
(清华大学井冈山报第八期,1967年1月7日)
云秋读了,不由得心潮起伏。“原来一个党中央的副主席、国家主席,在革命时期私下里也这么小心眼儿算计,吃小亏,占大便宜。王前是一个文化不高的女人,才十六岁就被刘少奇瞒了年龄搞到手里。怎么这些老干部都是差不多的德行。十六岁,比我那年还小五岁!简直是个小女娃。……我听到所有的人读完这类揭发的反应,似乎都并不同情王前和刘涛,反而更加取笑王前。王前和刘涛好像是两块上海牌泡泡糖,刚吃起来似乎很香很甜,还能吹起一个大泡泡,可是越是咀嚼,味道就越淡,最后令人觉得寡淡无味,就连同口水一起吐进垃圾堆或者痰盂罐。这是一个重要的教训”。一面忖度,云秋一面把这张小报剪了下来。折成方块,留在工作手册小本子里,做个警醒。
说来奇怪,刘少奇、邓小平都是毛主席要打倒的最大走资派,可是刘少奇的大字报明显地多,而首长的大字报却相对少。云秋其实最关注的还是首长的信息。有一份小报说,邓小平曾经在广西百色领导红七军打仗,出师不利,临阵脱逃,跑回上海,但是具体情况语焉不详。另外的大字报披露说,邓小平有过三次婚姻,其中第二任妻子名叫金维映。云秋忽然恍然大悟:“啊哈,今天终于明白了。怪不得那天卓琳拍桌子大声嚷嚷,说什么一个姓金的还不够,还要再来一个?原来是这么回事。”那个姓金的在邓小平受处分的时候,要求跟他离婚,后来嫁给了另一个老干部李维汉。云秋也把这张小报剪下来,夹在本子里。云秋发誓要把首长的经历和丑闻都记下来,不可有一点遗漏。
安亭事件闹到中央去了。上海街头到处都是红色工人造反队的人群。他们绝大部分都是街道里弄的生产组工人,工资低,没有劳保。可是女工们说,她们做的工作跟国营厂里的工作没什么两样。如果有什么两样,就是生产有毒的产品时,没有营养汤和牛奶喝,而国营厂里有。红色工人造反派是合同工、外包工和街道里弄工人的团体,听说合同工外包工临时工和里弄集体都是刘少奇的主张,他们现在闹到北京去了。据说江青非常同情红色工人造反派。还有一些小报描写说,江青听了红色工人的血泪控诉,当场掉下了眼泪。可是听人事处的乔主任的议论,好像这样要求增加工资,改善劳保待遇的闹事肯定维持不了多久。乔主任曾经到地方工厂担任过公方经理。他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口气里却听得出一丝一缕瞧不起江青的意思。“听到一点哭诉,就掉眼泪,是办不了党国大事的。”
过了没几天,果然从中央来了贺电,祝贺上海市革命委员会成立,支持工总司反对经济主义的措施。云秋不得不佩服,“这乔主任真的跟汤主任一样,问题看得很透。可是他们都是铁石心肠,红色女工们的眼泪是撼动不了他们的心肠的。”
一月革命就是夺权。每天外滩都是人潮如海,大喇叭广播。到处都是发传单的人。各单位揪斗当权派的行动开始了。大厂小厂的党委书记厂长,甚至科长都有,被押上大卡车或者三轮卡车,带上一顶纸糊的帽子,写上名字、走资派、阶级异己分子之类的罪名,匆匆驶过。云秋回家的路上,又接到一张传单。除了报道北京和各地的消息之外,忽然看到一段消息:邓小平在庐山会议期间因为腿伤没有参加会议,住在北京某部医院,竟然跟护士发生关系把肚子搞大了。夫人卓琳坚持堕胎,……
云秋觉得浑身有一股热气蒸腾而来,直冲脑门。她恨不得立刻把这张传单撕得粉碎,让碎片飘落到黄浦江里。可是她马上又清醒过来,传单有一千张,一万张,发给路人人手一张,我哪里撕得过来?而且这样的消息还将贴在全国街头的大字报栏,我哪有神仙的大手可以一手遮天?云秋不知道怎么彳亍急行回到了家里,胡乱抓起奶瓶给阿福喂奶。她心里有一种莫名的预感。好像一种危险的命运可能会向她袭来。克勤回来,吃完饭就写明天批判大会的发言稿。云秋从来没有把首长的事情对他说破。克勤也担心勾起云秋的伤心往事,也从来没有追问过云秋的堕胎原委。汤主任和大堂嫂只是说过:姑娘绝对是个好姑娘,人品心眼都没得说,过去曾经打过一次胎,大堂嫂补充强调说:而且不是她的错。……
云秋把儿子拥在怀里,哄他入睡。嘴里唱着:弟弟疲倦了,要睡觉,眼睛小,要睡觉,妈妈坐在摇篮边,把摇篮摇。我摇我的小宝宝,今天睡得早,明天起来早,花园里边采葡萄。心里却想到,“首长现在会不会跟刘少奇主席一样要倒台了。如果是这样,会不会也有人像找刘少奇的女人王前一样,过来找我,要我揭发首长的丑事呢?我们办公室的男男女女,说起刘少奇的男女关系,没有一个人是同情王前的。揭发首长的隐私,老百姓都愿意看热闹。可是受害人呢?实际上一点儿好处都没有,白白给千万人议论!我可不愿意做一块泡泡糖,给人家嚼了半天,味道淡了的时候,连口水一起吐了!”
云秋担心的事情真的要来了。北京中直机关成立了革命造反派联络站。廖根宝是中央办公厅机要局交通处的驾驶员。各地各单位都有了造反派,中直机关因为是党中央直接领导的机构,造反夺权的行动比其他单位慢了一拍。廖根宝串联了机要局、档案馆的几个哥们,决定起来造反,打出了造反派联络站的旗号。“打倒刘少奇、打倒邓小平”的标语上了长安街以后,清华大学开始搜集刘少奇的各种材料,包括刘少奇前妻的揭发和控诉。刘少奇的女儿刘涛接受了江青的指导,跟自己的生母王前会面,写出了控诉刘少奇的大字报,传遍了全国各地。中南海内的电话三十九局里的工人造反队已经到刘少奇的家里去贴了大标语:打倒刘少奇。然后造反队的人到处炫耀。廖根宝觉得自己参加造反派,只是呼呼口号,组织了几次单位内部的批判会,没有任何影响。应该做一点有重大影响的事情,才能在政治上显示力量。他利用交通处造反派的名义召集所有中办的驾驶员一起开会,提出要进一步深挖刘邓的反革命修正主义罪行。有人回忆说,好几年前听说过,邓小平的夫人卓琳在办公室大发雷霆,打发一个小秘书滚蛋。据说那个小秘书跟邓小平有一腿子。后来叫大堂嫂一手接过去,给送走了。大堂嫂是什么人?大堂嫂就是中办那个汤主任的老婆嘛。
廖根宝带了几个造反派战士,就去找大堂嫂。大堂嫂在中直机关内外,能说会道,上下圆通,很少有人不认识她的。文革爆发以后,凡是有点级别的干部心里都有点儿七上八下。因为中央关于文化大革命的决议十六条说了,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文革以前干部当权,运动频仍,打不打右派,戴不戴帽子,常常就是领导干部一句话,一个眼神儿。三年饥荒哪家不是缺粮缺钱的,给不给照顾,发不发补助,也常常是领导一句话。粥少僧多,难免照顾了张三,得罪了李四。这次运动的重点竟然不是打击地富反坏右,倒是打击当权派的。有人找茬说你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反党反社会主义,谁能说得清楚?刘少奇、邓小平,起草了那么多文件,前十条后十条,都是要打击资本主义的。到头来,他俩竟然是党内最大的走资派。汤主任好歹也是个领导,虽然嘴上什么也不说,可心里总免不了担心。大堂嫂看在眼里,总是替他担待着。廖根宝一伙人戴着造反联络站的红袖标拦住了去西大灶食堂吃饭的大堂嫂。一个年轻人指认说:“她就是大堂嫂。”回头又介绍说:“他是我们造反团的一号勤务员(第一把手)。”大堂嫂一脸镇定,上下打量着廖根宝说:“找我有事啊?”廖根宝告诉她:“我们是机关造反联络站的。现在要揭发刘邓的修正主义罪行,你要站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这一边哪!”“这不是天天都在揭发批判吗?”“好。我们请你协助我们调查一件事。”他们把大堂嫂让进交通处的一间小房,然后开始说起来。“大堂嫂,邓小平的罪行是严重的。我们现在掌握了一个案子,就是好几年前,邓小平跟一个女青年发生过不正当男女关系。这件事是你和汤主任处理的。你要把这个案子的情况全部告诉造反派,我们将组织调查和批判。”大堂嫂心里咯噔一下,便开始试探造反派的虚实:“哎呀,这种问题,差不多年年都有,我们哪里记得清楚。”“大堂嫂,你是多明白的人哪。这件事如果你说清楚了,跟你和汤主任压根儿没关系。如果你吞吞吐吐,还护着党内第二号最大的走资派,那我们把这个案子先挂在汤主任的名下,汤主任就是包庇邓小平严重罪行的罪魁祸首,是党内最大走资派的保皇派。到了那个时候,苦头也吃了,该说的还是得说出来。”大堂嫂一嘀咕,觉得犯不着为了一个云秋小女人,把汤得贵搭进走资派的火坑里去。但是她又觉得还没有到毫无退路的时候,没必要冒然向造反派低头。“这都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我吃了饭先回家想想,然后再向造反派同志们汇报。”廖根宝听了也没有话说。“那我们很快还会来找你。”他一面放了大堂嫂,暗地里嘱咐手下,下班跟踪查明大堂嫂的家里住址,然后可以采取进一步行动。一月六日,清华大学井冈山兵团的学生谎称刘少奇的女儿刘平平车祸伤了腿,跟医院的医生一起串通,打电话说刘平平要开刀,需要家长签字,活活地把王光美骗出了中南海,拉到清华园开斗争大会。北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廖根宝只恨自己没本事搞点花样出来。
大堂嫂回到家里,把情况跟汤得贵说了。汤主任毕竟是汤主任。他摇摇头说:“政治上的变化不可轻举妄动。我听了一个内部消息,中南海外面不是很多红卫兵要求揪斗刘少奇邓小平和陶铸吗?可是周总理接见的时候说了,只能背靠背地批,背靠背地斗。他们刘邓陶还是政治局的常委。总理还说:“我不同意你们的做法。”你想想,说不定哪天首长又回来重登大位,我们还要不要再见首长?你千万不能乱说什么,造反派都是些小爬虫,你应付应付他们,千万少罗嗦。”
一连三天大堂嫂都没再理会造反派。廖根宝急了。他直接打电话到办公室,问大堂嫂想好了没有。大堂嫂不紧不慢地说:“廖勤务员,组织上处理很多问题都把任务交给我们。特别是一些干部家属的事情,来来去去,上上下下,多了去了。处理过了,就完成了党的任务。怎么可能都一一记在心里呢。实在是记不清楚了。”廖根宝气不打一处来。他下令立刻跟踪大堂嫂,把她扣起来追问,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傍晚跟踪的人打来电话,大堂嫂出门在菜市场买菜呢。廖根宝立即带人出车,直奔东单菜市场。吉普刚刚停下,看见大堂嫂正和另一个女人提着篮子走出菜市场。他们一拥而上,不由分说,把大堂嫂推上汽车。廖根宝问那个女人:“你是谁?”“我是他们家的阿姨!”原来她是大堂嫂家里请的保姆冯姨。为了不让她回去报信,他们就把冯姨也带上了。大堂嫂心里明白,但是也不想跟造反派闹僵,只是拼命地说:“廖勤务员,我真的想不起来了。你们这样也没用的嘛!”他们把车开到了中直机关肉菜特供基地香山农场。中办的机关干部经常陪同中央领导下来参加劳动,所以都认识大堂嫂。廖根宝把大堂嫂押进一间小屋里,对她说:“什么时候想起来了,我们就放你回家。”然后把门关上,拉着冯姨说:“你歇一会儿,我们回城把你放回去,你去报告你们汤主任。”冯姨一直都不敢说话,这会儿就央求起来了。一口河南腔普通话:“我说您哪,廖首长,”这文化大革命时兴的勤务员头衔她还说不顺嘴,还是称他为首长方便一点儿,“您这么年轻就当上了领导,真出息哪。今儿您也听我说一句,俺们汤主任和他爱人都是好人哪。8341警卫战士谁都知道他俩心眼儿好,爱帮助人。你们要追查什么人,先放大堂嫂回家思量思量,关在郊外农场,也不是个事。家里还有孩子。”廖根宝忽然想起,不是说大堂嫂一手接过去,把人送走了。是不是接到他们家去过?也让这冯姨回忆回忆!“你知不知道,那一年有一个年轻的女秘书,没结婚肚子搞大了,后来送走了?”冯姨一听,眼睛一亮,“有啊。”“你快告诉我们!”“那你得答应我,马上把大堂嫂放了!”“有了线索我们当然能放了她呀。你说吧,说完就放人!”“那是哪一年呢?是她家小弟上小学的那一年,对了1959年十年大庆那会儿。大堂嫂怕姑娘寻死觅活,又怕挣扎出什么意外,所以临时把我也叫去了。我们几个人陪她坐吉普上了医院。”“你没记错?”“哪能呢!廖首长,我在汤主任家都七八年了。汤主任一直总夸我买菜、结帐都实事求是,清清白白。还说我说话要是藏头露尾颠三倒四,对他们家孩子教育也不好。”“是哪家医院你还记得吗?”“哟,吉普开得老快,还真记不住是哪条街,叫什么医院了。反正不是301医院。”“那女的叫什么名字,你记得吗?”“记不得记不得。她一进手术室,大堂嫂在椅子上等着。吉普就把我送回来了。”“后来这女的到哪里去了?”“那个,俺可不敢问。汤主任说过,在他们家做阿姨工作的,不该问的事情,千万不要问。做饭、搞卫生,管好孩子,是本份。”“你一点儿都没听说?”“没有。不过,俺们这里警卫战士多,来的时候,都是经过挑选的。出身一定要好,贫下中农,以前只要小学毕业,现在要初中文化。可是来了之后,也有犯错误的,有跟首长顶撞的,有说话没遮拦的,还有小偷小摸的,凡是犯了错误的,都由组织上送回老家了。哎呀,我见得多了。那个姑娘,二十岁出头,个头不高,面色白净,犯了生活错误,只怕也是送回老家去了。”再谈下去,冯姨说不出什么新的道道来了。廖根宝很高兴,意外地从冯姨身上打开了一个缺口。他立刻叫人把大堂嫂放了,开车送回城里。后来,红卫兵的小报上就刊登了相关的消息。廖根宝仔细一琢磨,大堂嫂一口咬定名字想不起来,你也拿她没辙。不如不要得罪汤主任夫妇,绕开他们,从人事部门摸出线索。不是知道是1959年十月吗?就从这里面突破。不过据那些老秘书介绍,共产党的结构,任何运动、波折,组织人事部门从来没有放松过。一月夺权,大乱特乱,可各级机关的组织和人事部门都没有怎么乱。都有人看着管着。现在没名没姓的,根本无法到人事处去查询。不过,这女人进了中办又出去了,她不是警卫战士,是机关干部,不会简单地送回原籍,也不可能不留痕迹,至少在干部调动上会有简单的记录。对了。中直机关造反联络站已经夺了机关党委的印把子,廖根宝提出要追查走资派的修正主义罪行,需要调看1959年前后两年的干部调动记录。廖根宝参军不久就入了党,所以才能调进中央机关来开车。现在又是造反派的头儿,凭着机关党委的介绍信,也就让他查询了调动记录。有了。年龄在三十岁以下,女性。对了,这一个:姓名云秋。性别女,共青团员,预备党员,1959年八月从301医院调入,1960年四月调离,前往上海第二军医大学,……
第十九回 广场遭批斗身心剧痛 马房拒性侵死里逃生
吃晚饭的时候,汤主任听说了大堂嫂被关押又获释放的过程,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简直是胡闹”。把大堂嫂和冯姨吓了一跳。“冯姨马上送回原籍。”冯姨当场就掉下了眼泪。“我也是为了让大堂嫂早点回家。”汤主任说:“从你第一天来这里,我就告诉你了。在我家做阿姨,不该问的绝不要问,不该说的绝不要说。你忘记了吗?”“我错了。”两个孩子听说要送冯姨回乡,都不愿意,又怕惹爸爸生气,只瞅着大堂嫂。大堂嫂说:“要不让她回乡探个亲,过阵子再回来?”汤主任说:“不行。打从解放上海,陈老总调我处理军内事务以来,还没有出过这样的纰漏。马上送她回乡。现在是中旬,就算她做到了月底,把工钱算好,收拾东西,你们姐弟俩送冯姨去火车站买票,不送她上火车就不要回来!”汤主任想到,云秋的事情绝没有了结。万一造反派穷追不舍,势必再来找冯姨对质或指认。早晚会扯出首长的蛛丝马迹,首长倒了,则罢;如果不倒,继续是高干,我们岂不是给自己找了麻烦!决不能为了一个冯姨,毁了多年的辛苦业绩。
廖根宝没有怠慢。立刻带上两名建工学院新八一战斗团女红卫兵孙肃美和焦碧红,开了中直机关造反联络站的介绍信,就上了特别快车赶赴上海。一天一夜到了上海北站,打听到第二军医大学不在城里,而在东郊江湾。廖根宝穿着军装,两个女生只有红卫兵袖章。出示介绍信才进了大门。找人事处的领导,找不到。问领导在哪里,说是在牛棚里。什么?乔主任被造反派红色造反纵队打倒了,关在牛棚里呢。他们过去一看,有问题的干部都在红卫兵看管下蹲在草地上拔草,接受劳动改造。廖根宝上前跟看守的红卫兵打了个招呼,出示了介绍信,终于可以跟乔主任说话了。红卫兵上去拉了乔主任一把,“姓乔的,有人找你问事儿。”乔主任歪了两歪,站稳了脚跟,一脸的不高兴。他看完了介绍信说:“二军大这么大,多少个科系、科室,我哪里都记得住。再说现在我必须接受革命小将的批判,你们要查什么情况,必须经过造反派批准。”廖根宝问:“造反派领导是谁呀?”“陶斯亮、钱信莎!”
放下乔主任,他们只好来到党委办公室。政委谢仁安早已逃离了军医大学,谁也不知道是躲到外地去了,还是让总后勤部领导保护起来了。刚好是云秋的邻座张沪琴还在。她说:你们找红纵,不应该到这儿来。要上造反楼那边。不过现在那里也找不到人了。陶斯亮前一阵是挺出风头的。可是这两个多礼拜她已经不见了。她爸爸倒了。……哎,你们从北京来,不知道吗?陶铸就是陶斯亮她爸爸呀!”廖根宝对着两个女红卫兵面面相觑。“那,这个钱信莎在什么地方呢?”“她呀,她也经常在北京。”廖根宝把介绍信给张沪琴看了。张沪琴说:“嗨,你们不早说,云秋啊。特殊女兵嘛。她就是这里的人哪。”“你说她是特殊女兵?什么意思?”“领导没正式说过。可是看来头,她一直得到上面的照顾,所以背后都说她是特殊兵种。又是女兵,所以……”“对呀。他跟邓小平有关系嘛!”张沪琴有点吃惊,她是邓小平的亲戚?”廖根宝冷冷地一笑,“有特殊的关系吧。你不是说她是特殊女兵吗?”廖根宝不敢说得太露骨。他怕事情刚有点眉目,闲言碎语一传,特殊女兵寻死觅活,反坏了大事。张沪琴也是一位师级干部的小姨子,这样的情况在二军大多得不可胜数,所以听说有任何高层关系也不会太过惊异。她不费功夫就写下了云秋的地址。
下午,廖根宝三人到大学食堂吃了点饭,立刻直闯巨鹿路云秋的家。云秋抱着阿福正和玉婷妈说话呢。听见敲门,就开了门。“你就是云秋吗?”“是。你们……”“我们是中直机关的造反派代表。现在要求你站稳立场,揭发刘邓陶的修正主义罪行。”云秋听到刘邓陶的邓字儿就觉得一阵血涌。“你们要干什么?”“你跟我们走一趟!”玉婷妈是经过风浪的人。她一看就知道是政治运动冲击到家庭的势头,立刻把阿福抱了过来,说:“阿福姆妈,侬有事体,我抱抱囝囝去白相相。等一歇再来吃奶糕。”说完就出门了。云秋说:“我哪儿都不去!”“你敢对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你试试看!”“我就不去!”“你跟邓小平干的丑事已经暴露啦!”云秋听了这话,眼前一黑。强忍着怒气反问说:“你说什么?”“你自己心里明白!”“你血口喷人!”孙肃梅和焦碧红在一旁拉扯,“不要吵,不要吵嘛!”廖根宝冷静下来一字一句地说:“我们告诉你,你必须跟我们走。如果你不走,我们马上拿来大字报和大标语,把你的丑事贴满你们这胡同巷子,贴到你们单位门口去!”小孙和小焦又来劝说:“你先别急,让她好好想想。”云秋立刻怔住了。大字报铺天盖地,大标语从弄堂口一直贴到淮海路。这样的情况是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好多好多个家庭都遇到的情况。大字报上乱写一通,什么话难听,就怎么写。我还要不要做人,我们阿福还要不要在这条街上长大?焦碧红说:“大姐,你只要到了北京认个错儿,对个质,只怕也就没你的事儿了。何必吃这个眼前亏呢!”廖根宝一跺脚高声叫道:“你们少跟她罗嗦!我们马上行动,把大标语给她贴出去,她早晚还得跟着我们回北京!”说完转身就要出门。云秋急了。她站起来喊道:“慢着,我跟你们走。你们早点放我回来。我的儿子刚断奶……”说着,哇地一声哭起来。两个姑娘立刻把她架起来,就往外走。廖根宝立刻就在弄堂口打了公用电话,来了一辆出租车。十多分钟以后,他们已经到达北火车站了。可是一时没有去北京的快车。必须在候车室里等车。云秋心里七上八下,一时晕乎乎的竟忘了换下便鞋,穿上皮鞋。身上也少了一件外套大衣。这点衣服到北方去是受不了的。她立刻向两个女孩央求回去拿衣服换鞋。廖根宝死也不答应。云秋泪流满面。周围的旅客都不敢问。红八月以来,经常有红卫兵押送人犯下乡。被押解的人往往又老又疲惫。人们觉得奇怪的是他们押送的女人这样年轻美麗。
五点半刚过,云秋忽然听见了克勤的声音。她猛然站起来,把三个人吓了一跳。云秋看见方克勤正冲着廖根宝急步上前,廖根宝回过身来,双手抹袖。方克勤问道:“你们为什么要把云秋带走?你们凭什么随便抓人?”“你是云秋的爱人吧?我们是中央直属机关的造反派代表。现在要审查刘邓陶的反革命修正主义问题。我们希望你们积极配合组织的需要。”“她这么年轻,她有什么问题啊。你们不要……”“她的问题大了。你莫非不知道吧。”廖根宝的脸上闪过一丝阴笑,令方克勤猛吃一惊。云秋大声哭喊起来,向廖根宝冲撞过去,被小孙和小焦死死拉住。方克勤上前紧紧地抱住云秋,安慰她说:“我不会听他们胡说的。”廖根宝继续威胁说:“你们不要糊涂。对抗文化大革命,告到你们双方单位,吃不了兜着走!”云秋冷静地对方克勤说:“克勤,你让我跟他们走吧。我知道怎么办。你带好阿福,玉婷妈会帮你的。”方克勤也是有了思想准备的。下班后他刚回到家里,玉婷妈就告诉他家里出事了。现在人已经去了北站。而且衣裳皮鞋都没有换上。方克勤有的是出差的老经验。他知道下午这一段时间没有去北方的快车。所以他立刻把大衣和皮鞋塞进提包,也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火车站。下车果然找到了云秋。这时他回过身来,打开提包,把大衣给云秋披上,再给她换上她最喜欢的兰棠高帮棉皮鞋。
云秋穿鞋的时候,他不说普通话,轻声用上海话告诉云秋:“皮鞋鞋垫下面有点钞票和粮票。”进站时间到了。云秋站起来,泪眼婆娑地向克勤告别。
方克勤远远望着他们进站消失在人群中。刚才他从家里匆匆奔出后,坐在出租车里,掏出了身上仅有的三张十元钞票和几斤全国粮票,塞在皮鞋的鞋垫下。“会不会太少?”可是说什么也来不及了。他的思绪又转到刚才跟那个造反派头头的对话。“她的问题大了?揭发刘邓陶的修正主义问题?刘少奇的婚姻史已经传得满城风雨。陶铸是南霸天,一直是南方高干,调进北京才半年就倒了。莫非是邓小平?……”方克勤不再胡思乱想。他觉得自己对云秋有一种基本的判断。出现了问题,愿意跟云秋一起去面对。因为他接纳过两任妻子。云秋的脾气更加急切,情绪更易激动。寅娣的爱情经历绝对没有任何波折。但是在爱抚和忠贞方面,两任妻子的眼神都是同样的诚实和透明的,他有这个直觉和自信。
回到家里,克勤没办法静下来多想。要烘烤尿布,要上街买奶粉,要哄阿福睡觉。他觉得寅娣病故的时候,完全使他解脱了压力;而云秋的离家好像让他挑起了一份重担。他决定把阿福完全交给玉婷妈照料,只做烤尿布、买奶粉的“外勤”帮助,每天晚上下班来抱抱亲亲而已。
廖根宝把云秋押上了火车。一路就在考虑怎样处置的问题。一个年轻的妇女,又不能让她乱跑,要逼她写出揭发邓小平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交代材料。怎么办?这件事情又不能公开,最好不要让其他造反派组织知道。等我们拿出揭发材料,才能一鸣惊人。所以现在必须严格保密。哪个地方又能够秘密关押一个女人呢?
孙肃梅和焦碧红早已瞌睡得不行。云秋坐在她俩当中,却感觉万分的失落。已经几乎一年,每天跟宝贝儿子阿福睡在一张床上。阿福刚哭一声,她就惊醒起来喂奶。轻手轻脚,生怕让阿福多哭了一声,更怕影响了克勤的睡眠,免得他上班犯睏。可是今天突然被押上了火车,车外是漆黑一团,偶尔晃过一束灯光。夜色之下,云秋觉得一边失去了方克勤的护持,另一边失去了阿福的娇憨,好像自己忽然被魔鬼摄取了灵魂。前往北京?为了去澄清什么首长的修正主义生活方式。“什么叫修正主义?谁弄得明白!首长是什么东西,我明白。他是衣冠禽兽。可是要我去揭发,到头来像王前一样,我必将变成毫无代价的牺牲。就像古代祭祀时那只皮毛剥得精光的羊。卓琳撒泼骂街的时候,我调离中办的时候,那些秘书们的眼神,如同冰凉的刀刃,早已刺透了我的心。我若揭发什么,一定是同样引来嘲讽和鄙弃的恶评。……至少我首先一概不承认。首长和姓卓的也会抵赖的。临到上海前夕,汤主任不是在火车上还答应过吗,只要我护着组织上的面子,组织上也会护着我的面子。汤主任和大堂嫂不会背信弃义吧?”云秋衡量过了,留在上海跟造反派哭闹抗争,吃亏的总是自己;方克勤虽然会疼惜她,可是那件事情一时难说清楚;去北京,好歹还有汤主任夫妇早先的承诺,他们总不应背弃君子协定吧……”
到达北京站。廖根宝嘱咐小孙和小焦绝对保密。如有泄密,以后将不再合作。现在暂时先让云秋跟她们回建工学院宿舍。他联系好关押地点,立刻派车来接。廖根宝到处打听,终于打听到北京军区在石景山有个营院管理处。那里关押着一个女犯人。廖根宝联系完毕,派车到建工学院把云秋接出来,押到了石景山古城街,军区营院管理处。房子不错,三楼有一间房里关押着一个妇女。看守的战士说她是历史反革命。
押解到此,天色已晚。在建工学院想阿福,抹眼泪,吃不下饭。到了晚上真的饿了,却没吃的。廖根宝临走时撂下一件棉大衣,一床棉被。棉被脏兮兮的,一股臭脚的气味。房里两张大办公桌,把玻璃板墨水瓶拿开,就可以躺下睡觉。电灯整夜开着,不让熄灭。两人沉默了半个时辰,外面声音沉寂了。那个女反革命首先打破了沉默。“大妹子,你这么年轻,怎么就遭上罪了?”云秋感觉上就感到她不是个危险的人。可是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眼泪就扑簌簌地往下掉。“姑娘,你别害怕。我姓古,古老的古。名字叫慕瑾。羡慕的慕,秋瑾的瑾。秋瑾你知道不知道?”云秋微微点了一下头。“好,来了个有知识的姑娘。我不是什么历史反革命。1948年,我才十七八岁,高中毕业。我爹死了。我本来想考大学,家里供不起,只好托人找事做。我远房的叔叔是国民党的军人,他介绍我进了当时的国民党的军队,当秘书。傅作义你知道不?”云秋好像听说过,但暸解不太多,就抬头看了看她。她解释说:“傅作义是当年驻守北京的国民党将领。我们当时都是他的部下。原来以为进了军队吃上了军饷皇粮,谁知道国共两党打起来了。国民党一败涂地。傅作义的女儿傅冬菊参加了地下党,傅冬菊搞策反,傅作义在北京宣布起义,投奔共产党了。我们这些部下也都跟着变成了起义部队。当时的共产党干部告诉我,起义以后就是革命军人,就是为人民服务了。可是谁知道过了几年,收编进解放军部队以后,有些起义军官被抓起来枪毙了,有些人被送去判刑劳改了。我当时还没满二十岁,也没个一官半职,就被下放到部队下属的单位当出纳员。1955年把我关了半年,后来又说我属于一般历史问题,释放了。我想考财经学院,又说我政治有问题。搞四清,又要我交代历史。我都交代一百遍了。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我又成了单位的历史反革命。每次运动来了都找我。我真纳闷,傅作义他当政协委员,报纸上还时常露个面什么的,为什么不帮我们说几句话呢?……我们当时都是支持他起义的。若是大家都不听他的,他光杆儿司令,也换不来全国政协委员什么的呀!”云秋听她这么娓娓道来,倒觉得放松了许多。古慕瑾接着就告诉她,当着别人的面,叫她的名字,私下里可以叫她古姐。古姐还介绍了不少被整肃的经验。她说自己已经是老运动员,每次政治运动都在劫难逃。她告诉云秋,四清时期的《二十三条》已经规定,两个人说话万一被对方揭发,没有第三个人作证,就不能定案。凡是你知道没有证据的事情,就一定不可以屈打成招。坦白从宽之类的话都是诱供的花招,一旦你被套进圈套,反而会害了自己。云秋听了,觉得很有道理。
半夜里,云秋不脱衣服,把棉大衣穿在身上,再把脏被子盖在上面。早晨起来,古姐把梳子和小镜子拿来给云秋梳头,还有一小盒雪花膏,可以匀脸。古姐说:“这都是我准备好的隔离审查用品。运动一来,我就放进提包。他们要审查我,我拿起来就走。”门口响起开锁的声音,进来的是一个二十八九岁的男人。穿一身军服,手里端着两个盘子。这是她俩的早饭。每人两个小馒头加一碗小米粥。把早饭递给云秋,他还故意低头上瞅,嘿嘿一笑:“嚯,上海来的女子真的漂亮啊!”古姐厉声呵斥他说:“你少贫嘴!这位上海大妹子也没个垫褥子,天寒地冻的,你们要把人家冻死不成?”“哎,这个好说,我帮你们去找找。”说着转身锁上门走了。古姐告诉云秋:“此人是玉泉山农场的留守战士,叫秦旦强。派来做临时看守的。警卫团早就要打发他走了,他的复员期快到了,到期就送回老家。这人说是贫农出身,实际上是个典型的二流子。”
秦旦强第二次来开门,真的抱来一条棉垫子。后面进来的是廖根宝和孙肃梅。廖根宝把云秋带到一个小办公室,喝令她务必老实交代与第二号最大走资派的关系,还要一五一十地写下来。……话还没说完,一群红卫兵冲了进来,问道:“哪一个是邓小平的小姘头?”他们一把抓住云秋就往外拉。廖根宝大声阻止:“住手!你们要干什么?”红卫兵不理他,立刻就把云秋拖上了三轮卡车。学生们把已经写好的硬纸牌关在云秋的胸前,上面写着:走资派邓小平的小姘头云秋。
邓小平三个字上面都打了红色大叉。廖根宝气急败坏地大骂焦碧红:“你怎么这么口没遮拦,把消息透露出去了?”“你自己当时是怎么跟我们兵团的勤务组说的?你自己事前就走漏消息,现在来怪我,来得及吗?”原来出发前,廖根宝怕自己一个人去抓一个妇女不方便,就到“揪刘邓陶火线指挥部”所在的建工学院,说明原委,借调两位女同学。这样孙肃梅和焦碧红就跟着他一起去了上海。现在他们从上海回来了,还真带了一个女人回来。再说1967年元月北京到处都是批斗走资派的大小卡车,呼啸喧腾,招摇过市。最引人注目的是北京市环境卫生局的造反派押着全国劳动模范时传祥在全市游街。胸前挂的牌子是大工贼,大粪霸时传祥。听说是江青同志说的,时传祥是大工贼,是大粪霸。建工学院的红卫兵早就急不可耐了。他们没有机会像清华学生那样批斗王光美,恨不得立马找一个扯得上什么名气的斗争对象拉出去游个街,开个会。一听说抓来了一个邓小平的小姘头,马上就集合过来抢人了。廖根宝挡不住红卫兵的冲击,只好退到一边,他忙著嘱咐孙肃梅:“你也上车照看着,别出什么大事儿。”秦旦强听见了说:“老廖,有我呢。我去,看着他们一点儿。”廖根宝说:“好,好极了!”
转眼三轮卡就开动了。秦旦强从车斗的后边挤到前沿,把棉大衣给云秋披上。开到复兴路,行人多了,没法加速。因为批斗的卡车太多,谁也不会注意到车上批斗的是什么人。靠得近的过路人才会好奇地细看,牌子上写的是张三李四。倒是不少人看到车上押着的是青年妇女,不觉吃了一惊,慢慢跟着走。车过六部口,人越来越多,开不动了。很多人吆喝说:“看哪,还有年轻小娘们挨批斗呢!”车边围上来好多人。云秋被红卫兵揪着臂膀不能动弹。只听见下面好多外地口音在嚷嚷。这几天刚好都是红色工人造反总部的各省临时工合同工代表在北京城里到处转悠。他们是来自各地的临时工、外包工,他们的工资最低,劳保待遇最低。所以造反最积极。他们坐火车、搭卡车,甚至连续步行来到北京,要求改善工资待遇。“他妈的,刘少奇、邓小平这些王八蛋,吃香的喝辣的,还有年轻姑娘做姘头,咱们红色工人要不要造反?”周围呼应:“要!”“打她个婊子养的,好不好?”“好!”一下子上来好几个劳动大妈式的红色工人,伸手就打,云秋一连挨了三四个耳光,两个红卫兵也傻眼了。秦旦强一看立刻跳下车去阻挡,下面还是骂声不断,“破鞋!”“骚货!”“跟走资派搞皮跘(武汉话通奸)!”几个支边青年大声喊道:“当官的把我们送去边疆吃苦,他们在城里玩女人!”还有些人脱下鞋子往云秋脑袋上搧。云秋一路上又哭又犟,早已把力气用完了。只听见秦旦强挡在前面阻止人们动手。“我就不让你们打她。什么?……对呀,领导就是让我来保护她的。要文斗,不要武斗嘛。”“你他妈是走资派的走狗!”“你是不是也是他的相好?”“哈哈哈哈!”一个外地人真的从挎包里拽出一双又脏又破的烂球鞋,把鞋带一扎,挂上了云秋的颈项,还不准秦旦强去摘下来。两人拉扯推搡了老半天。孙肃梅觉得这样游街太危险了,如果再打下去,会闹出人命来。她猛敲驾驶室的窗户,对开车的说:“快开回去,不能再停留!”云秋早已脸色煞白,浑身瘫软,坐倒在地。孙肃梅立刻把她抱住,不让她随车滚动。车上的红卫兵也都觉得不似想像中的那么有趣。纷纷跳下汽车,到市中心转悠去了。最后只剩下孙肃梅、焦碧红和少数几个人,秦旦强收拾了硬纸牌子撕烂了扔出车外,说:“要不是老子挡得快,姑娘早被他们打坏了。”
汽车终于开回了石景山营院管理处。秦旦强人高马大,像抱孩子一样把云秋抱回三楼。打开门,让云秋躺在办公桌上。云秋两颊浮肿,双眼紧闭。古慕瑾立刻过来察看,她吩咐秦旦强:“还不快倒半杯开水过来!”
廖根宝听说云秋游街挨打,心里也急了,连忙开车过来看顾。孙肃梅告诉廖根宝:“要不是那个秦旦强挡着,恐怕伤得更厉害了。古姐喂云秋喝了几口开水,又昏迷过去。直到第二天下午才略微醒来。古姐一直坐在身边。云秋的眼睛肿得只能睁开一条细缝。她看见了古姐,眼泪从眼角流下,古姐拿手巾帮她抹干。“妹子,可不要老哭,当心把眼睛哭坏了。游街的滋味我也尝过。你想开一点,你的家不在北京,你男人孩子都在上海?”云秋略微点头。“你怕什么。这里没一个人认识你,游街又怎么着?只要回家男人心疼你,自己有孩子,就不怕别人折腾。”云秋听了她的话,想到玉婷被剪了阴阳头,照样还要活下去,可是裘雅笙却寻了短见。她的家人该有多么痛苦!云秋的心头更加痛恨万恶的首长。心里骂道:“是首长害了我一辈子,让我经受如此的奇耻大辱。我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没有享受爱情和婚姻的幸福,竟遭如此公开的唾骂和作践。我是无辜无告的平民,首长是万恶的罪魁,可是他却站在干岸上,毫发无伤,而我……”眼泪又从眼角扑簌而下。古姐帮她拭泪,帮她洗脸。然后说:“我不来劝你,只给你讲讲我的遭遇,或许反而让你觉得你受过的委屈比别人小多了。……那年傅作义带领北平绥远的部队起义了。我们这些年轻人很喜欢地下党的干部,他们带领我们学习《新民主主义论》《蒋宋孔陈四大家族》,开国大典以后,我们分配到革大(华北革命大学)去学习,然后参加工作。读了毛主席的书以后,真的觉得共产党很有理想,很伟大,我也很年轻,我愿意为国家为理想做一点事情。可是思想改造运动来了,要我填表,交代历史。以后我申请入团,别人很快就批准了,我的申请很久也不批准。1955年肃反运动开始了。忽然把我关押起来,说我是历史反革命。我是起义人员,怎么成了反革命?真的关在监狱里呀。妹子,你不知道半步桥监狱,据说旁边原有一座桥,当年犯人戴着脚镣行走,半步一挪,所以俗称半步桥。忽然来了吉普车把我铐起来,关进监狱。街坊邻居都懵了。那时候我也才二十五六岁,跟你今天差不多,刚结婚没多久,爱打扮,爱看苏联电影。关在监狱里,吃牢饭,晚上蚊子臭虫咬得不能睡。历史就那么多,我都交代完了。怀疑在军部有什么秘密。我不知道任何秘密。半年又把我放了。说是一般历史问题。可是没有完。四清又审查我,问我为什么加入国民党。我才十八岁,没有提出过申请,那是集体加入的,由党部忽然来宣布,说你入党了。问我为什么加入反动军队,我家里穷,爹死得早,为了帮我妈拉扯我弟妹。我一没杀人,二没偷盗抢劫,真的没犯过罪。你参加反动军队就是犯罪。可是我起义啦?那你也有历史问题。大妹子,你不要觉得你一个人冤枉,天下冤屈的人多着呢。你千万想开些。你古姐就是个想得开的人。我原来也有理想,有朝气。可是考大学,不允许;申请入团入不了。我想通了,反正我好好工作,完成任务。我觉得,党和国家应该放宽心,我这样的人没有反骨,没有异心。为什么不肯信任我让我多发挥工作能力呢?我看连队里干部战士文化低的人实在不少。却偏偏让我这样的人老是充当被监督有问题的角色。这样对国家对革命有好处吗?……妹子,你只当一个耳朵进去,一个耳朵出来,听过算数。
另外,现在的说法更加离谱了。我本来想我马上进四十岁了。也没了更多的指望,只盼不给我丈夫添麻烦,把两个儿子拉扯大。可是文化大革命来了,我被隔离审查,学校里就骂我儿子是狗崽子。这是干什么?孩子七岁,刚上一年级,在胡同里他经常挨打。我那小儿子现在才四岁,将来怎么过下去?还让不让人活下去?……”云秋躺着听着,觉得古姐说的都非常实诚。想不到听起来吓人的历史反革命,其实压根儿没有任何说得出的罪行。自己虽然跟她情况不一样,可是憋屈、不平还是相通的。“这古姐当年是时运不济,家里穷,走错了路。可是我招谁惹谁了?为什么让我摊上了这样的首长病人?明明是他首长犯了罪,却要我小民百姓给他担罪名,让天下那么多老百姓心里记恨……?
一天,两天,云秋的浮肿已经慢慢褪去,肌肤又逐渐恢复了血色。古姐写的历史交代又给秦旦强拿去交给单位领导了。秦旦强每顿饭都送来,早晨还带来一点白糖,给云秋拌在小米粥里。中午时刻,秦旦强送来午饭,云秋睡着了。古姐说:“小秦,你放下吧。一会儿她醒了,我用开水泡饭给她吃。”古姐低头吃饭,没理会秦旦强。忽然间只听见云秋猛叫一声“哎呀!你要死啊……”坐了起来,蜷缩成一团。原来是秦旦强趁云秋熟睡,竟然伸手到被窝里去摸云秋的脚。云秋惊醒立刻大叫。秦旦强立刻陪笑:“你别叫别叫,我马上就走。一面又说:“上海媳妇的脚窝哪这么软这么润呢……”古姐听了火冒三丈,厉声吼道:“秦旦强,闭上你的狗嘴,少说这种疯话!邪门透了。你滚出去!”秦旦强转身开门往外退,一面说:“嘿嘿,这可是党内第二大走资派摸过的脚啊!……”古姐愤怒地喝斥说:“滚出去!你这个臭流氓!”秦旦强对着门缝大声嚷嚷:“要不是我左遮右挡,姑娘的脑袋瓜那天肯定给打得稀巴烂了。”然后把门锁上走了。
廖根宝也来探望云秋。然后说:“嗯,好多了,好看多了。能吃饭,尽量多吃,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云秋看看他,给他一个白眼。“揭发走资派的修正主义罪行,也是革命造反嘛。”他拿出两张白纸和圆珠笔,放在云秋枕边。“你简单地写下来,时间地点当事人姓名,最好有证人。简单介绍就行了。对组织要忠诚,文化大革命对于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次灵魂深处爆发革命。”“我没什么好写的。”“你对抗文化大革命?”“我没有做过的事情,我不能写。”“那你总是打过胎吧?”“放屁!你血口喷人!”廖根宝一脸阴笑地哼了一声:“我会找那个保姆阿姨来跟你对质的。”云秋清楚地记得汤主任在火车接近上海时承诺的神情。她又依稀想起,去积水潭医院做人工流产,确实有一位阿姨来帮过忙。但是她相信,汤主任绝不会轻易让一个保姆出面来作证。
廖根宝找了几次大堂嫂,要找冯姨。大堂嫂一口就回绝说:“不行。人家冯姨回河南老家了。等她来北京再说吧。”廖根宝派人跟踪大堂嫂和她家孩子,发现冯姨的确不在北京了。正在廖根宝为云秋的事情着急的时候,三军驻京机关的冲击派跟中直机关造反派闹起矛盾来了。双方吵得不可开交。中直机关为了保持跟三军机关冲击派搞好关系,决定罢免廖根宝的勤务员职务。突然的罢免一宣布,廖根宝立刻就变成了一只断线的风筝晃晃悠悠直往下掉。印刷宣传材料,决定大会程序,外出串联沟通,都没人来找他了。根据廖根宝跟军区营院管理处的协议,共同拘押审查对象,军区出地方,中直机关造反派负责两个审查对象的伙食费,两清。第一个星期的伙食饭票是由廖根宝从造反总部开支垫付的。秦旦强身边的饭票用完了。廖根宝没有继续支付钱和粮票,秦旦强当兵津贴才那么几个钱,可养不起两个女犯人。他到处找廖根宝,找不到。到了晚上九点,他开门进来。古姐开口大骂:“你们隔离审查也就罢了,连饭也不给吃,要我们饿死不成?”秦旦强笑着说:“我这不是来了嘛。”“廖根宝好像出事儿了。我找一天都找不到他。好像两个单位的造反派打起来了。我一个人的饭票也养不起你们两张嘴。古姐你看着办吧,反正你们家离这儿也不远,你先回家吧,我这儿还剩下一块火烧,给上海媳妇先吃一口。”云秋接过火烧饼子,掰下半个给古姐,古姐吃了一口,差一点没噎住。然后他对秦旦强说:“小秦,我看你呀,赶紧积点儿德,往后才能取上好媳妇。今天赶紧就把云秋送到火车站,让她想办法回上海吧。”秦旦强笑了。“这兵荒马乱的,我只怕她又哭又闹,我也拦不住她。”古姐从怀里掏出两块钱来,放在秦旦强手里,“古姐拜托你了。”秦旦强拿了钱,笑了:“古慕瑾,你放心,我会把这个上海媳妇送到火车站的。”
古慕瑾收拾一下,就告辞了。她的心里牵挂着丈夫和孩子,多少天隔离审查,又没个说法。纯粹是折腾和折磨。现在头儿们打架,天地人三不管,咱先回家看男人看孩子是正经。
外面天寒地冻。秦旦强把那床棉被也放在卡车上,等云秋穿上棉大衣,上了驾驶室,秦旦强跳上车来,就发动了。开了十分钟,外面越来越黑了。云秋觉得不对。火车站是市中心繁华地段,怎么会这么黑暗。而且感觉卡车上坡,爬山路呢。云秋说:“不对呀,你开哪儿去?”秦旦强把车开进一个弯道,停了下来。到了里边,进了一个门洞,把炉子捅开,然后来接云秋。他说:“下来,里边暖和。咱们下来暖暖身子。”云秋害怕,秦旦强一把抓住云秋就拽下车来。秦旦强说:“前边是玉泉山农场,原来这里是骑兵中队。后来撤销了,东西还没搬走。领导派我来看着。”原来这是一间马房小屋,周围都是农场的菜田,没一户人家。马房里到处都是一种马粪的气味。炉火烧得很旺,秦旦强脱了大衣,也帮着云秋脱下大衣。小屋里灯光昏暗,炉火却照射出云秋纤俏的身影。羊毛衫紧贴着她的身段,让秦旦强觉得神魂颠倒,他竟开始动手动脚,先摸了摸云秋的脸,又想来摸胸口。云秋步步退让,秦旦突然把云秋抱在怀里,一脸傻笑,把云秋抵到墙边,伸手去摸云秋的乳房。云秋觉得万分危急。她趁秦旦强两手乱摸的时刻,甩手打了他一个嘴巴,厉声正色道:“秦旦强!你干什么,我都一天没吃饭了。半个火烧能打发一天一夜吗?你赶快去弄吃的来!”秦旦强一怔,摸摸脸蛋又笑了:“说得对呀。两块钱刚好可以到老乡家切半斤羊肉,买几个火烧,咱们吃羊肉泡馍!你等着……”他松了手,穿上大衣,准备出门,可是回头又想了一想,他怕云秋跑了。于是顺手把云秋穿的棉大衣和上海外套都拿起来,撂进了驾驶室。说了一句,“一刻钟我就回来。”汽车轰鸣,急速下山而去。云秋立刻行动起来,她想一定要离开这个魔鬼二流子。可是秦旦强把棉大衣和自己的外套都拿走了。他知道没有大衣云秋一定走不远。云秋满屋子搜寻,没有可以御寒的衣服。只有门背后挂着四件饲养员穿的工作服大褂。都是单衣。可是总比没有强啊。云秋拿下来,穿在身上,然后就出了门。好冷的风啊。玉泉山腰的公路旁边,又黑又冷。云秋躲在树丛中,远远的来了一辆卡车。云秋走出来挥手,车停了,是一个解放军小伙子。是部队的车。“解放军同志,我也是部队单位的,301医院你知道吧。”小伙子点头。“我们今天在这个农场做实验,可是我爹病了,打电话叫我回去。领导说,现在没车了,你要是能拦上车,你就试试吧。同志你能带我一段吗?”“我有任务,不能送你。不过可以带你一段。我们上门头沟。”云秋一听门头沟,觉得熟悉,就说:“行啊,走吧!”解放军带上云秋直奔门头沟。秦旦强已经没法找到云秋了。
门头沟一会儿就到了。在新桥路南大街街口,解放军把云秋放下来,说一声再见就开走了。驾驶室里还暖和,下了车,云秋的四件单大衣,哪里挡得住数九寒天的严寒哪。云秋想起护士长说过的一句老古话:“千层纱万层纱,抵不过一层花”。没有棉衣真是冻死人哪。现在怎么办呢。天色这么晚,去市内的公交车也都没有了。抬头一看那不是北京矿务局大楼吗?云秋抬腿就往里面走。传达室里值班的人也打瞌睡了。矿井安全指挥部办公室有人值班,灯火通明,暖气也开得热火。云秋不敢走近办公室,于是就溜进了女厕所。矿务局女职员本来就少,半夜里更加没有女人上班。所以她就在女厕所里坐在自来水斗边上打瞌睡。倒是并不不太冷。夜深人静。云秋想起方克勤临行前的悄悄话,她脱下皮鞋,里外翻看,终于发现在右脚的内垫下,两张十元币;左脚的内垫下十元币还卷着几张全国粮票。云秋的心里觉得一阵安宁。仅仅吃了半块火烧,熬了一天一夜,饥肠辘辘,十分难受,到了后半夜,睏乏硬把云秋送入了梦乡。直到清晨,五更的清寒方才把她冻醒,揉眼一看,都快七点了,估计会有女职员来上班。她洗一把脸,拢拢头髮,然后不动声色地走出了大楼。外面冰天雪地。云秋找到一家早餐店。上班的职工来喝豆浆,吃火烧。“两碗糖的,一碗咸的,好嘞——”北京人的京腔绕梁三匝。喝下豆浆,云秋才感到一股热流注入体内,可是北方清晨的寒气还是逼得云秋浑身阵阵颤栗。不行,她计算时间,在早餐店里混上两个时辰,然后打听到百货大楼八点半开门。看准时间,云秋疾步赶着小跑进了百货大楼。直奔冬衣柜台,张嘴说话的时候,牙齿冻得直打架,云秋看中一件小花袄,才十块钱,可是要凭布票和棉花票;只有两件羊毛衫,不要票,虽然乡气得要命,可是比较厚,九块五一件;立刻买下来穿上;再买一条围脖,两块五。拿来就戴上。然后套上饲养员大褂,这才暖和过来一点儿。走出百货大楼,云秋觉得自己已经逃出生天。她找到公用电话,背出大堂嫂的电话号码。通了。她怕公用电话小店的老太婆听出破绽,强忍住眼泪,告诉大堂嫂,被强拉到北京来,至于怎么遭罪,就不说了。“我要见你,帮帮我,让我回上海吧!”从门头沟搭车,进入市区,到了东单三条。来到上海小饭店。大堂嫂惊奇地看着云秋不敢相信。又瘦又苍白,浑身一股马尿腥臊。两人随便吃点便餐,她把云秋接回了家。洗澡洗头换衣服,内衣太脏来不及洗,就先穿了汤家女儿的。云秋一面梳洗一面哭诉,“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被首长糟害了,还要继续受罪,要到什么时候才是个了局啊?”大堂嫂赶紧制止她说:“快别瞎说,汤主任前儿说了,周总理接见学生代表时说的,现在刘邓都还是政治局常委。这话的意思明摆着嘛,毛主席还没把话说死呢。你被关在石景山的事,我听说了。冯姨张嘴乱嚼蛆,汤主任气得不行,桌子一拍,叫她回老家去了。其实孩子们倒是舍不得她呢!”然后说起宝贝阿福,会不会叫人,断奶以后胖不胖,一下子又揪起了云秋的心事,一时更加热泪涟涟。
晚上有车去上海。大堂嫂拿出五十块钱给云秋,让她买票回家。云秋说到了上海就汇款回来。两人客气半天。大堂嫂拿一件旧军大衣给云秋穿上,一边说:“你我都太惹眼,我不方便送你,你戴个口罩,出门乘电车,到北京站自己买票去吧。路上小心。一路平安!”
第二天云秋到达上海,乘上电车,近乡情怯,恨不能一步就赶到淮海路巨鹿路。回到家里,云秋抱住孩子猛烈亲吻,玉婷妈不断给云秋擦去泪花。克勤回到家里,一看云秋回来了,欣喜不已。“云秋,你回来了!”云秋坐在藤椅上伤心万分地痛哭起来。玉婷妈喂阿福吃完奶糕,就回去了。吃过晚饭,阿福入睡,夜阑人静,云秋冷静地坐在方克勤的面前,向他陈述了1959年的悲剧。方克勤如梦初醒。
云秋毫不留情地哭诉:“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是刻骨铭心的仇恨。如果首长他是老百姓,会按法律处死。可是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干,竟然就逍遥法外。我们这些受害人倒反过来担惊受怕。世事难料竟然到了荒唐的地步,不仅施暴者逍遥法外,反倒要受害人挨打受辱去替犯罪人遮丑圆谎。历史上的小说,描写了世上的不公,却还没有看到一本小说,揭露当今的不公。封建时代的《窦娥冤》和《杨乃武与小白菜》都能把他们的冤情大白于天下,今天号称人民当家作主的国家却没有一个人敢说敢当,写出人民的痛苦来?小时候卫生队的张姨爱唱京戏,我们只觉得她唱的婉转哀怨、恻人心扉。我上卫校以后,又在卫生部大院遇到过张姨。她拉着我回家吃饭。我心血来潮,请她再把我小时候听过的窦娥冤戏文说给我听听。这才明白了这出老戏的冤情和真义。小时候她是唱曲子哄我们睡觉。后来想起来,才真正感到刻骨铭心。天地也,作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作天!我幻想,将来总有一天,要让一位有良心的作家把我们的不幸故事写出来。我就不信,首长的形象就能在报纸上银幕上道貌岸然于永远。……方克勤抚慰云秋的话并不多。他只是说,起先也很震惊,但是信任云秋的为人,所以处变不惊,泰然应对。说实在的,看到汤主任这样中央单位的人陪同下来,心里多少也猜出了一二分。党的高干就是这样的一个群体,其中人格卑鄙的也绝非个别,然而悲剧竟发生在自己身边,确实还是觉得突如其来,惊骇不已。但是方克勤告诉云秋:“我心里十分明白,我相信你的人品和气质。你知道吗?贞操在眼睛里是看得出来的!”听了这句话,云秋一怔,忽然间眼泪一下子奔涌而来。她扑到在克勤的怀里,尽情地号啕。克勤为她擦去泪花,让她平静下来。继续说:“你知道吗?我仍很佩服你的冷静和担当。如果你当时不是敢于面对,就在家里跟造反派哭闹反抗,很可能被胡乱贴出大字报,惨遭公众羞辱,将来连孩子长大都不容易抬起头来。你把造反派推出上海,到了北京虽然吃苦,毕竟将羞辱终止于源头,为自己保住了尊严。”
说起干部群体,云秋告诉克勤,自己早已看透干部的双重人格。所以对什么党员、干部,还有什么理论之类,一概不感兴趣,不过是逢场作戏,当差应卯而已。
说完这些,云秋提醒克勤,二月九日就是新年了,别忘了给叔叔汇款。
团聚的感觉真是太好了。夜色朦胧。云秋把襁褓中的儿子拥在怀里,听着丈夫均匀的呼吸,那是一种无法替代的幸福和安宁。克勤的话音在耳边时时回荡:“贞操在眼神里是看得出来的!”这句话让云秋觉得万分踏实。理解,爱情和信任……尽在不言中。
早晨走进薄雾笼罩的菜场,仍然感觉到一种传统的节日气氛。虽然多少个家庭在夏天经历了抄家的惊骇,多少个家庭有人因运动而自杀,还有无数的知识分子和干部接受审查,问题悬而未决,还有不少人虽然没有受到公开的冲击,却整日价提心吊胆。然而日子仍旧要过,妇女们、老人家们盘算着如何花较少的钱,买回各种票证所标识的副食品。让孩子们高兴,让焦头烂额的男人们暂且宽一宽心。虽然在卡车上两肩被拉扯之后依然疼痛,但是新做的头髮,簇新的皮鞋和花呢大衣,有谁看得出,云秋十几天前被抓去游街,挨打,辱骂的脏话不堪入耳?
春节的爆竹噼里啪啦,很多红色工人都骂骂咧咧愤恨不公平的工资待遇依旧没有改变,抢房子的住户,不得不在《紧急通告》的压力下退回原址。年初一的清晨,马路上没有什么车辆,只有一辆小摩托车在街心中不断转圈。骑车人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工人造反派,一面喝酒,一面笑着打转。认识他的人说,夺权以后,他当上工人造反总司令部的本厂小头头了。春风得意,醉酒忘形。
转眼阿福满周岁了。方克勤忙着给孩子拍周岁照。云秋还学着《红楼梦》里的规矩,给阿福在桌上乱抓东西,谁知阿福抓住了妈妈的自行车钥匙就往嘴里塞。大家猜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配钥匙,做钳工,像爸爸一样做技术员?骑自行车,跑运输?敢咬金属硬物,将来要攻克科学堡垒?云秋不再多想,只盼阿福幸福成长,做个快乐的男孩子。
早晨,云秋上班,离开党委办公室去收取文件。猛然间听见“砰、砰、砰……”清脆的枪响。或许近日来都听说各地发生武斗,甚至开枪伤人,所以很多人都立刻弯下腰,找墙根躲避,有的人甚至立刻趴倒在地上。云秋从小是跟着部队长大的,又在卫校受过救护训练。在病房值班的时候,接触死亡的病例已经司空见惯。她面对枪声并不惊慌,甚至敏感地听到了在枪声之后有人体扑倒的声音。当所有路旁的行人都躲着不敢动弹的时候,云秋站起来,四面环顾,然后立刻往长海医院向阳楼那边跑过去,果然有人躺在地上,一滩血迹。云秋掏出手绢,先试脉搏,再看瞳孔。然后大声呼叫:“赶快报告领导,枪伤死人啦!”大家看到有人在呼喊,立刻都行动起来,传达室已经打电话给警卫班和校办公室,接着,急诊部的担架车也来了。……
从下午开始,接连两三天,本校保卫科,宝山县公安局和上海市公安局的干部都不断来找云秋做笔录。惊得张沪琴和同事们不由得不对云秋刮目相看。这一下,“特殊女兵”的绰号更加不胫而走,传遍了第二军医大学。市公安局的人觉得军医大学是部队单位,所以说话比较放开,他们坦率地说,这是文革以来,上海地区第一宗开枪致死的血案。但是根据中央军委的的指示,不准公布这次事故的详情。
那天回到家里,正想跟克勤说一说开枪死伤的新闻。可是克勤却先拿出了一张红卫兵小报。“云秋,你看看这个!”打开一看,《新北大》。通栏标题赫然竟是:
彻底清算邓小平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的滔天罪行
邓小平的女儿鄧榕(北京师大女附中 文革委员会和红卫兵负责人)揭发批判稿
邓小平一手操纵了我校的文化大革命,他通过我给工作组一些黑指示,并控制了我的思想,使我犯了严重的错误。
6月1日,毛主席亲自指示发表了第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报,我校的运动就轰轰烈烈地起来了,那时,群众都起来了,形势大好。这时,我们因为对运动中 一些问题不知怎么办,就去找邓小平,当时,我们要求派工作队,邓小平告诉我们,工作队不久就要派下去了,并让卓琳打电话给李雪峰,让他们商量一下怎么办。不久,邓小平派的中学第一个工作组进驻我校,工作组到了我校后,把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镇压了下去。
运动开始不久,邓小平特地把我叫回家,对我说:“你们一定要相信工作组,一定要听工作队的话,现在你们和工作队的意见一致,你们当然听,以后你们的意见和工作组的意见不一致的时候,你们也要听。”我们当时对邓小平是非常信任的,我把这些黑指示告诉了革委会的同学,使得他们也在这种思想控制下,死保工作组。后来当一些革命同学起来造工作组的反时,我们就本着“一定要相信工作组”这一黑指示,打击群众,把反工作组的人说成是野心家……。以后,运动的大方向变了,矛头转向了革命群众,在学校里不仅把反工作组的同学斗了,而且把一些出身不好的同学也拉出来斗争。邓小平通过我们之手,实现了他镇压群众保护牛鬼蛇神的恶毒计划。我是邓小平的女儿,所以对他的指示更是积极执行,由于非常听他们的话,所以对同学斗同学更加积极。毛主席说:“……如果把同志当成敌人来对待,就是使自己站在敌人的立场上去了。”我正是这样,我做这些事的根本原因就是因为我的立场错了,我不是站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一边,而是站在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一边,站在邓小平一边。
邓小平积极支持我校的同学斗同学,因为他是党内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所以他害怕革命群众起来夺他的权,他为了更好地推行其反动路线,借口要了解情况,解剖一只麻雀为名,把我校当成了他的试验田。他原想叫秘书来搞一次,后来大概又觉得自己找工作组更好些,所以他亲自找了一次工作组,这样更便于他控制工作组,控制运动。在谈话中,他大力支持学生斗学生,他也曾对我说过开两次辩论会不算转移目标,不算学生斗学生。邓的黑指示起了关键性的作用,他坚定了工作组斗同学的决心,也控制了群众。那次谈话后的一切行动都是围绕斗群众。有一天晚上,胡启立把革委会的人都找了去,发了许多黑指示,并确定了斗同学计划:暂停斗同学,转向斗黑帮,肯定革命群众还会贴工作组的大字报,那就有借口再转回矛头斗同学了。胡启立的理由是:“我们斗黑帮,你们他妈的在后面开黑枪!”因此,后来连开几次斗争会。(这也是邓小平批准的)
邓小平多次和我说:要不断地分类排队,划分左中右等等,目的就是要“选准打击目标。”这个目标就是革命群众,这成了我的指导思想。在我做大队工作的时候,忠实地执行了这些指示。在初一、初二各班中,让各班辅导员首先分类排队,划分左中右,实际上就是排“黑名单”,找出依靠对象和打击对象。有的班共分七、八类之多,开几次辅导员会也都说各班谁是左派,谁是右派……。当时,一些班里的领导小组成员出身不怎么好,由于受反动血统论之毒害,我极端地唯出身论,满脑子想得都是“夺权”,在排黑名单之后,就大搞夺权斗争,想把各班都换上我们信任的人,热衷于调查家庭问题,今天你是领导小组的,明天一调查出你家有问题,就换掉。为了开一个改选会,商量半天,估计各种情况。恶毒地是先把一些同学在班上搞臭,激起民愤,然后再改选、换掉,完全是运动群众。这样做了一个时期,基本上各班都换上了我们信任的人,大大打击了广大革命群众的革命积极性,被打击的群众抬不起头,丧失进步的信心,觉得没出路,由于沉重的精神枷锁,广大群众只好俯首听令,奴隶主义十分严重。我们这一阵夺权活动,扼杀了革命群众的革命积极性,我们是在为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大夺权,为更深一步推行刘邓路线提供了良好的条件,以及给后来的对联辩论提供了思想基础。这同一时期,高年级的学生斗学生也是由于忠实执行了邓小平的黑指示的原因。在这里我向反动路线的受害者赔礼道歉。很多事情不能怪各班辅导员,责任主要应由我负。在斗学生的同时,邓还多次指示要做教师工作,其目的是把矛头对向教师,这和斗同学是同一性质同一目的。
运动以来,工作组在邓小平的控制下,把许多人打成了反革命、个人野心家,为了贯彻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给这些人平反是完全必要的。要做到真正平反,必须依靠群众自己解放自己,打人民战争。现在还有许多同学由于受反动路线的迫害,不敢说话,我希望这些同学起来,造我的反,造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反,我在前一阶段犯了严重的错误,但我相信我能在同志们的帮助下得到改正。对我的错误,我的认识是非常不够的,希望同志们给我提出严厉的批评,我一定跟毛主席干一辈子革命。
邓榕 ——“新北大”公社02621支队 1967年第四期
读完这份发言,云秋和克勤都说不出话来。毛主席要收拾刘少奇和邓小平。刘邓两个人就想拼命打击老百姓,表现自己“革命”,想缓冲毛主席对他们的打击。可是毫无作用,两个人都先后停职了。
毛主席是铁了心要打倒刘少奇。报纸上天天骂党内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只是没点名,老百姓尽人皆知,说的就是刘少奇。如今大报小报这么鼓捣批判邓小平,是不是也要全面打击邓小平?云秋和克勤不用说都明白,运动就是整人。毛刘邓的德性都差不多。刘少奇好一点儿,彭德怀讲了三年饥荒的事,刘少奇也挺身说了三分天灾七分人祸的老实话。邓小平则始终油嘴滑舌,模棱两可。云秋问克勤道:“你还记得叔叔那年讲的忠臣奸臣吗?”克勤苦苦地一笑。克勤说:“以前是战友,现在往死里打。连北师大女附中的小孩子都搞排队。排队就是排左中右,十几岁就打成右派,那一辈子都完了。这种运动也太狠了。邓小平搞这种排队的资反路线实在是伤天害理。批评批评嘛,打人家一辈子……”云秋把小报折叠起来,放在搜集的邓小平材料中,保存起来。
端午节快到了。阿福会说的话越来越多了。整天唧唧喳喳。抱他去送爸爸上班,他一路不停地问话。“爸爸上哪儿去?”“爸爸去上班。”“我怎么不上班?”“阿福长大了也要上班。”阿福看见红绿灯来回变化,问:“那是什么?”“那是红绿灯。”“红绿灯?妈妈拿给我玩好吗?”“太高了,妈妈够不着。”“妈妈长大了够得着吗?”阿福的话逗得妈妈笑得开心极了。到了办公室里想起阿福的问话就打心眼里高兴。
中午,云秋从办公室出来去食堂吃饭。旁边岔道上过来一对年轻夫妇。那男同志的身影面貌好生熟悉。“啊哈,奚铁根!”云秋上前打招呼。“你是奚铁根吧?”对方一愣,仔细一端详,忽然笑起来:“啊,小金花!五朵金花!”“你好啊!转眼都快十年了!”“可不是嘛。这是我爱人,跟我一个单位,在南京药学院。我们是到这里药学系进修的。”云秋发现奚铁根的右臂膀竟是一个空袖子,不由得一怔。“啊哈,南京武斗的时候,我受伤了。大难不死,已属万幸啦。”说话间已经到了食堂。云秋进去多端了两个菜,有小排骨和鱼香肉丝,还有清蒸鱼。“今天我请客,聊尽地主之谊。……”坐下来,边吃边聊。云秋才知道,奚铁根毕业后留在南京药学院当了教师。文化大革命南京的武斗很激烈。“教师队伍里出身好的人不多嘛。凡是出头的事情都要我出马。武斗爆发了,死伤惨重,还没有完全停火,我带着医疗队到现场救助伤员。不知是什么人开枪,把我撂倒了。”他爱人插上来说:“到现在也查不出凶手是哪一个。”“当时我们结婚还不满一年。肩头粉碎性断裂,当时医院太乱,所有设备都跟不上。胳臂就这么废了。还好捡回一条小命。现在我左手写字,左手吃饭,左手抱孩子……”云秋告诉他们,上海也发生过枪击致死的案件,就发生在第二军医大学的校门附近。可是比起南京的刀枪厮杀,那就完全微不足道了。双方互相问询孩子的事情。奚铁根特别说起:“我给301的人写过信的。后来我到北京实习的时候,他们告诉我,你调走了。原来你到上海来了。”当着他爱人的面,不便进一步说通信的往事。而且又勾起了云秋的锥心之痛。云秋仅仅点头就遮掩过去了。分手时,他们夫妇留下了地址:“下次路过南京,只管到下关来找我们!”云秋看着他们两口子的恩爱并没有因重伤断臂而受挫,真为奚铁根庆幸。她忽然想起,还有一次,团支部让奚铁根教唱俄文歌曲《共青团员之歌》。所有的俄语生词,集合、征途、军装、告别都注上了中文解释,唯一就是поцелуй没有注明。云秋去问他,他的脸一下子臊得通红,轻轻地说:“是接吻。”云秋起先没听清楚,再看他一脸通红,忍不住笑了。歌词里有一句是说:亲爱的妈妈,请你吻别你的儿子吧,再见吧,妈妈!……从此奚铁根给云秋留下了较深的印象。觉得他学习好,又很腼腆。不经意也记住了поцеловать这个单词。
下班回家的路上,云秋忍不住设想,如果没有发生首长的强暴,自己真的给奚铁根回覆一封含情脉脉的书简,说不定一场爱情长跑就跨越了起跑线。或许四年之后,奚铁根就分回到北京,或许……人生没有或许,首长的暴行毁了我的初恋,毁了我的清純,毁了我生命的宁静,还不知会给我带来什么苦难!这苦难和屈辱什么时候才是尽头?什么时候才能讨还公道?人家一个没学过革命理论的施剑翘,尚能勇报父仇,我四肢健全,识文断字,竟比不上一个小脚女子?
(未完待续)
作者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