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八、土匪李泰
一天队长告诉我,明天派饭轮到李泰家,叫我去李泰家吃一天饭。这怎么行?我问队长,不是说李泰当过土匪吗?怎么能到土匪家里去吃饭?队长说,土改时李泰成份评的是贫农,这当土匪的事是抗战前民国军阀年代的事了,上面规定“四清”工作队员不能在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家中派饭,其他人家一户吃一天的轮流,明天轮到李泰家,不去派饭,会把他当成五类分子,还是去吧!我只好遵命。
李泰住的是一幢不显眼的三间平房,土坯墙,瓦屋顶。李泰已七十多岁了,房里只有老俩口,据说有一个漂亮的独生女儿前几年生病死了。李泰一米六十的个子,两只眼睛还贼精神,留一小摄山羊胡须,人看上去没有明显的土匪气,但一上山就看出他的功夫了,他走山路如行平地,气不喘、眼不花,疾步如飞,村里小伙子跟不上他。我亲眼看见李泰打柴下山,这背柴火足有一百多斤重。李泰还有一个本事,他会上山套鸟,用几根麻绳,在山上伏着,一天下来,可套住好几只鸟回来,大的鸟有斤把重。这本事在粮食困难的年代是非常有用的,可以弄到宝贵的肉食品。可这土匪李泰很狡猾,这本事他只教女儿一个人,其他人谁也别想从他手中学会套鸟的本事。有人对李泰讲,这么大的山有多少鸟呀,教别人也抓几只嘛,也有人对他讲,你把本事传给大家,运动来了大家也会少麻烦你。任凭怎么讲,他宁可挨斗受批,套鸟的本事李泰绝不传人。
去李泰家吃饭那天,他把院子扫的干干净净的,真是“蓬径为客扫”。老俩口恭恭敬敬在门口立迎,“四清”工作队员在他家吃派饭的消息李泰碰到人就讲,言下之意是这次“四清”运动,他是没事的。我在炕桌边坐下,他老婆端出三个菜来,一碗炒白菜,一碗炒土豆丝,还有一碗是两只烧好的大鸟,这鸟比鸽子大的多。我对李泰讲:
“四清工作队有纪律规定,吃派饭不准吃鱼、肉、蛋、不准吃细粮。”
李泰讲:“工作队不准吃的肉是指猪肉,山鸟和蘑菇一样,都是山里人吃的普通东西,不違反规定。”
李泰老婆说:“他不让我把鸟切开,要我整只炖,他要显摆这鸟大。为套到大的鸟,他山上转了几大圈了。”
吃饭时李泰向我谈了他当土匪的大致经过:
“那是抗日战争前的年代,中国軍阀混战,家中穷的活不下去,我爹说了,与其活活饿死,还不如去抢富人。我就去当了土匪了,专抢去口外做生意的商人。我们村好多户人家都干这种事。平时是农民,看准了行情就成了土匪,家乡周围没有生意了,就去内蒙古抢了几年。你们小说里看到的土匪都是几百人队伍,摇旗呐喊,占山为王。这样成大队伍的土匪也是有的,但总是少数,他们往往洗劫一个村寨或抢一条街,也往往成为政府剿匪的目标。我不入伙这种土匪帮,进去了没有自由,还要当炮灰。我们是三个人,三支枪,平时当农民,有财时当土匪。老大手里是支汉阳造好枪,我和老二都是鸟枪,我们把枪卷在铺盖里假装行人,有行情了拿出枪来就抢,有时在山中埋伏守等,抢到手就回家去,家中好几口人等着养活呢。”
“你杀过人吗?当土匪几年哪能没有人命?”我问李泰。
“我真的没有人命案,我们是看准了才下手,对方有武装我们不抢,凡是我们敢于下手的大都是十拿九稳的。”李泰说。
我又问:“听说有条人命查了你们十几年?”
“那是老大干的,有一年冬天,可能是一九三一年吧?快过大年了,中午大白天,我们等到了一辆大车,拉的是布和粮,那真是好货。而且车上只有两个人,我们拦住就抢,货主跪地求饶,说货别拿了,交不了货他就没命了,他给钱,假装上车掏钱袋,谁知两人一使眼色,猛一甩鞭子,与车把式两人飞似地赶车下坡逃走了,老大一看这情景,拿起汉阳造步枪,一枪就把货主打下了车,车把式扔下大车就跳山坡逃命走了。到车前一看,货主胸口中弹,已死了。谁知车把式是这山沟里人,认识我们,就把我们告发了,那时候国民党也抓我们,我们就逃到内蒙古去了。解放了,政府也查这条人命,开枪的老大在土地改革镇压反革命时已枪毙掉了,老二还有别的案子,现在还坐在牢里,老二证明这一枪不是我打的,我只有鸟枪,打在人胸口上是穿不了单孔洞的,车把式还活着,他看不清是谁开的枪,这条人命公安部门不知找过我几次了,那真是老大开的枪。”李泰如是说。
这其实是件刑事案,属政法部门管,不属于“四清”工作组管。两个活着的土匪一口咬定是一个已死了的土匪干的,唯一的一个当事人车把式还看不清楚,时间又隔了三十多年,从法律角度讲,不好定性了。
几个月后,“四清”工作队内部发下文件,规定凡是属于抗日战争之前的一切案例,“四清”运动中不作清理,也不受理,並通知有关的人。一天,李泰知道了这个规定,老俩口竟在院子里对天双双跪下磕响头不止,嘴里喃喃地说:“这就好了,这就好了。”
这是我“四清”中遇到过的一个真土匪,眼前的李泰象个老实的农民,谁知他三十多年前竟干着劫人越货的勾当。
第六章 九、大队长的‘下楼会’
晚上是大队长刘祥的下楼会,我以“四清”工作队员的身份参加会议,並记录大队长的自我检查和群众的意见。所谓‘下楼会’,就是“四清”运动中农村干部向群众交待自己有哪些问题,群众也在这个会上向干部提意见,如果这个干部把自己问题都讲清楚了,群众也没有意见了,就算这个干部‘下楼’了,可以官复原职,继续当队长或当书记。
大队长‘下楼会’参加的人还真不少,除了本村外,其它生产队都派代表来了。几十根旱烟枪抽的会场烟雾腾腾。“四清”工作队队长作了开场白,接着是大队长自我发言:
“政治路线上我一直是跟党走,听毛主席话的,上面有什么政策,搞什么运动,我百分之一百执行。从阶级成份上讲,我家三代是贫农,旧社会吃过的苦跟谁家都可以比比。经济上我当大队长不经手钱财,帐都由会计算,钱都由出纳管,那笔帐有问题,查帐的可以提出来,谁认为我有多吃多占事,或认为我有贪污事,可以提出来,只要证据确实,上级怎么处置都行。前年我提前分了四张羊皮,那是因为我当大队长,要到各个生产队去转,冬天这山风实在冻的厉害,没有一件羊皮大掛出不了门,如果大家不同意,我家十年内就不分羊皮了,算我提前分了。别的我也检查不出什么来,如果大家看我不顺眼,把我撤了,我乐得回家抱抱孩子,坐坐热炕,大家有什么意见就提吧!”
说毕,大队长把羊皮大掛一裹,在房角一坐,看这架势,刘祥是抱着“下台可以,检查免谈”的态度来的。
有群众发言了:
“刘祥当了三年大队长,我们的工分越来越不值钱了,前年一工还有伍角陆分,去年只有肆角捌分,今年会计说,只有叁角多,大家都是袋里没有钱,缸里没有粮,都说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我们都是公社社员哩,都走在这座通往共产主义的桥上呢,照这样一年不如一年下去,共产主义哪天能到啊?”
不少群众发言是同样的内容,都埋怨工分越来越不值钱,埋怨分的口粮不夠吃,过年分的羊肉包不了一顿饺子…
刘祥清一清喉咙说了:
“队里穷不能怪我,大家看看我们队都是些什么地吧!一小块一小块尽是些靠天吃饭的山坡田,下种时靠挑水,长庄稼时靠下雨,真正的河套地才那么几亩,再看看大家是怎么干活的吧,上工懒懒走,少一个人不到都坐着等,宁可抽烟闲聊不干活。下工象逃命,跑的比兔子还快。等到庄稼熟了收割时,至少百分之二十已偷走了,谁偷我们的?自己偷的!派人去守夜防贼吧,派去的人比贼还偷的多!上级政策又把农村给卡死了,多养些鸡兔牛羊,换些钱吧,上面又不准,天天开会,要“以粮为纲”,要“割资本主义尾巴”,就说这羊肉吧,全村一年宰十只羊,几百口子人,分到每户只几斤肉,我们住的是山区,山上有的是草,每户养四、五只羊是没有问题的,过年一户可以杀两只羊。可是上级不让养啊!就说这口粮吧,都说吃不饱,守着这一大片山,还能吃不饱?山凹杂地可点种土豆,红薯,林地可改为果林,木耳可用杂木种,可这又是搞资本主义啦,再说谁去干呀?人的积极性在哪里呀?我从小山区长大,知道怎么来靠山吃山。都埋怨工分不值钱,人没有积极性,养点鸡羊又不行,种点杂谷也不让,硬是“以粮为纲”,工分就是上不去。那天可以自己依着性子种地了,可以什么挣钱种什么了,一工分它肆元钱都没有问题的,我这么说是不想当大队长啦,其实我不是推卸责任,上面有路线政策,下面有几百张要吃饭的口,我这队长难当呀!”
接着群众发言中又对盖屋木料的分配,对院子划地的意见,对队里毛驴使用的扣分,对没子女的孤寡老人口粮和柴火的安排等提出不少意见。其中河北面村子里的一个老农提出一条意见引起众人大笑,他说:
“都说刘祥花着呢,相好有好几个,以检查工作为名到各村去乱转,转着转着就找女人,你这不是跟鬼子进村没有区别嘛!这是不是利用职务占女人便宜呀?”
说毕,会场一阵哄笑。刘祥红着臉说:
“每次干这事我都给了钱的,一次给贰角伍分,长的特别俊的还给伍角呢,没有利用职务。”
又是一片笑声。我心里想,咱也不懂山区农村的文化,这样的问题也敢问?还敢回答?还能说每次给多少钱?两个小时后,‘下楼会’结束了,工作队队长说,下次再开。
极左路线的政策制订者们如果能亲身参加这样的“下楼会”一定会收益不小的,种种的‘主义研究学院’,种种的‘政策研究办公室’,翻破了理论书有什么用呢?强大的专政机器开动者,几千万的“阶级敌人”被专政着,几十万的右派分子被劳改着,各类“言论罪”者、“走资派”者被揪出着,被尊作“共和国主人”的几亿中国农民还是吃不饱肚子,这是为什么喏?寺庙里的和尚是不敢怀疑他每天念的“金刚经”有问题的,偶而冒出一个象我这样不识事务的“小和尚”,敢于说出“金刚经是有问题的”,(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国策是错误的,农业体制是错误的),我这个“小和尚”立即受到两年劳役、十年陕北流放的处置,谁敢说“金刚经”有问题?
农民怎么才能不挨饿呢?农村怎么才能富起来呢?一些形而上学的高官们还不如大字不识几个的一个农村大队长来的明白。他说了一句应引起高官们注意的话:“那天可以依着自己性子种地了,一工分它肆元钱都没有问题。”(工分值增十倍)言下之意是,当农民可以充分发挥生产积极性了,一切问题都解决了。那么是什么在压制着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呢?是什么体制造成了农民上工慢慢磨,下工跑的象兔子呢?明眼人还能看不清楚吗?咱们不仿叫小和尚来说说。
第六章 十、深夜救人
在农村搞“四清”运动时,我深夜救过两次人,事情经过折射出我们农村极度缺乏医疗保障的困况。
一次,一个秋冬的深夜,正在沉睡之中,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惊醒,一个妇女在叫我:
“小傅,小傅,快去我家看看,我男人快不行了,血快流完了!”我打开门一看,这是沟口刘洪家的媳妇,这户人家住在山脚下村庄入口处,孤零零的独户人家。那年代,只有公社有个卫生院,二、三个村有一个卫生员,深更半夜有急病时无人可救,农民就先找“四清”工作队。
我打着手电,一脚高一脚低的跟着她下山到了刘洪家里,家中一贫如洗,一个五、六岁的女儿知道爸病重了,吓的倦缩在炕角落里。刘洪躺在炕上,臉如灰纸,抱着一只猫在发抖。她媳妇拉开被子让我看,我大吃一惊!原来他下身生殖器处因长个瘤子开了刀,刀口约有五公分长,现在刀口裂开了,血正一滴一滴的从刀口处往外流,炕上被子上都是血,后来他媳妇用一只大水瓢在阴茎处接血,己经接了半瓢多血了,从份量看,他至少已流掉四、五斤血了!人体总共才十几斤血,他这样下去很快要死了!他媳妇已语无伦次了,我说找三个农民来,赶紧抬到公社卫生院去。他媳妇说去公社有十多里山路,这一路折腾,一路流血、人可能就死了,再说抬到卫生院,深更半夜卫生院里也没有医生。我听这话也有道理,看这滴血的速度,再滴不了一个小时人就死了。我仔细检查了伤口,发现流血部位在阴茎的中部位置,我赶紧叫他媳妇给我剪一条纳鞋底的麻绳来,我在他阴茎根部用绳扎紧了,又将他下身抬高,在屁股处填上被子。叫他媳妇赶紧调一碗热盐水给刘洪灌下去,又叫她点起一只火盆在他身边烤火,又赶紧烧热炕,增加人体热量,把我知道的一点医学常识全用上了。这一系列措施果然有效,血止住不再流了,绑在阴茎根部的这条绳子救了一条命!这碗热盐水对大量失血的人体也大有益处。刘洪人不再发抖了,臉色也有点回过来,天一亮赶紧派人送医院,医生将他伤口重新缝合了。病好了后,这夫妻俩倒处说我好话,说那天夜里,没有工作队的小傅相救,这条命就丢了。
一次,春节过了没几天,是一个寒风凛冽的深夜,一位老太在猛敲我窗户,我赶紧出门去扶她,老太不肯进屋,她说:
“小傅,快去我家看看我女儿吧,又犯病啦,比哪一次都厉害,今夜可能要出人命了!”
这是村西边李荣才老汉家的李老太,家里只有两位老人与一个有病的女儿,三口之家日子相当艰难,平日如不发病,他女儿也能下地干点活,挣点工分。老汉已没有劳动能力了。我们迎着寒风来到李老太家中,只见他女儿双目紧闭,牙关咬紧,双手握紧拳,在急促的喘。炕上有断了的筷子,李老汉想给她灌药,筷子撬断了,牙关都弄不开。我问老汉,你女儿得的是什么病?老汉说,有医生说是羊癫疯,有医生说是神经性气喘,发病时一口气喘不过来,人就昏迷过去。有什么药可以救呢?我问老汉,他从桌上拿给我一只空药瓶,说,打这个针,这针公社卫生院有。老汉又说,只有一个办法还有救,一人去公社卫生院拿药,一人去河对面找会打针的卫生员来。我看老汉自己也喘的厉害,这大风寒夜,去公社要走十几里地的山路,老汉根本去不了,去河对面三里地山路,他也够呛。我说,这么办吧,我去公社拿药,李老太去叫卫生员,大爷守住病人,我们兵分两路,救人要紧。大爷听说我愿意在这严冬寒夜走十几里山路为他女儿去拿药,他抖抖索索下炕来,人伏倒在我的脚下地上,原来他要给我下跪!这可使不得,我赶紧把他扶了起来,迎着寒风我消失在黑夜中。
这山路连自行车都不能骑的,架子车更拉不了。不断的上坡下坡,满山是杂树野草和乱石,独自深夜走这十几里山路,山下还是湍急的黑河,平生还是第一次。手电筒直往前扫,常能照到一座座坟墓。鬼我是不怕的,我对鬼的观点是:有本事在我眼前显个形让我看看。都说有鬼,可是没有一个人见过鬼,说明这世上本来就没有鬼这回事。至于动物野兽,在非洲土地上,人是属于猛兽的,地位排在獅子下面,排在豹子前面。一般动物看到“猛兽”人,那是要拼命逃跑的。这北方山区,獅子老虎是没有的,冬天也没有蛇,人可以算是排在第一位的“猛兽”了,其它动物,看到一个“猛兽”人过来,害怕的是牠们,而不是我。所以虽然黑夜走山路,我心中並不害怕,更重要的是,为救一条人命,何惧其它!
我深夜找到了公社卫生院管药品的人,当我取回药来时,卫生员已来了,把针打下去后,情况有所缓解。我深夜赶山路到公社取药救人一事在公社也传开了,“四清”工作队领导“片长”黄报青还表扬了我。
两次深夜救人,深感农民兄弟缺医少药的困况,也深感农村缺少应急救护系统的困难。不知多少宝贵的生命本来不应该失去,因救助的困难和急救设施的缺少而白白的失去了生命!共和国政权要尽快建立和完善农民的医疗急救系统,一些偏僻的山区更为急需。
第六章 十一、把爹背死了
大年三十除夕夜,是中国人合家团聚吃年夜饭的重要日子,在农村更是热闹,农民们将平日一把草,一勺泔水喂大的猪杀了,将平日积下来的一点点白面包了饺子,蒸了馒头。门上贴了门神,院子里贴上了对联,时而有鞭炮响起,家家户户都沉浸在欢乐和团圆的祥和气氛中。已是除夕晚上九点多钟了,河对面村里的书记和几个农民急匆匆来找我,这么晚了,还来了五、六个人要找“四清”工作队,肯定有大事了。
原来河对面村中李家两兄弟为瞻养父亲的事,在大年三十大吵大闹,他们爹在三十夜里还死了!此事惊动了全村,要“四清”工作队去处理。村书记向我介绍事情经过,他说:
“人才死下一个小时,我叫他们别动尸体,我去找‘四清’工作队来。李家兄弟三人,经过协商,由老大负责养他们妈,老二和老三负责照管瘫在床上的爹,兄弟俩一年一轮流。大年三十下午,住在半山腰的老三将爹背到住在山脚下的老二家中,对他哥说:‘我把爹给你背来了,明年由你养了。’老二媳妇正在蒸馒头,忙得很,本来对老三就有意见,扔过去一句话:
‘大年三十把人给背来了?急成这个样子干什么?这不是来添乱嘛!’老三一听,话那么剌人,也不客气地回复她:
‘按协议办事有什么错呀?初一开始不是由你们养老爹嘛,不肯养了可以去找政府提出来。’老二媳妇一听,猛地将盘子往桌子上一摔,说:‘初一开始由我家养,这没错,那三十这天还是你家管呀!你捨不得老爹今晚这顿饭可以说嘛,我们给你带上去老爹这顿饭!’老三将爹在炕上一放,气呼呼地一摔门就走了。这老二媳妇和老三拌嘴,老汉都听见了,虽然人不会动,嘴不能说话,但耳朵和眼睛还行着。老二媳妇在村里是个厉害人,见老三将爹一放就摔门走人,还说不想养了去找政府,这口气嚥不下去,就对老二吼道:
‘你给我背上去!今天是老三家的。’老二说:‘这么冷天,就算了吧,我家就多管一顿饭吧!’老二媳妇一听,火直往脑门冲,一下子跳到老二前面说:
‘你就这么怕老三?我告诉你,你立刻把老爹给我背上去!你不背,我这年就不过了,我现在就回娘家去!’老二素来怕老婆,大年三十老婆回娘家去,这不成了全村笑话?老二把老爹背上,冒着寒风往山上爬,到了老三家中,把老爹往炕上一放,对老三说:‘家里闹翻天了,你明天再背下来吧!’这一下不得了,老三媳妇冲过来,不等老二把爹放下,一把将老爹抢过来背在肩上往外冲,她大声嚷嚷:
‘我叫全村来评评理,我叫工作队来评评理,今天不把老爹放到你家炕上,我上吊给你看!’
老三媳妇在村里妇女中力气大是有名的,她背着老爹飞快下山来,没有等到老二赶回家,她一脚将老二家的门踢开,将老爹放到老二家炕上,指着老二媳妇就骂开了。这下可热闹了,大年三十晚上,老二老三媳妇互相骂的全村都听得见。等老二赶回家,老二媳妇立逼他将爹背上去,否则她也要上吊了。有人叫老大出来劝劝架,大年三十别吵了。老大说:‘管不了,管不好两人将老爹往我家一放怎么办?’老二被逼的没法,又在寒风中将老爹背到山上老三家中去。这三十夜还真冷,北风呼啸,寒气袭人,这风烛残年的全瘫老人,两次背下山,又两次背上山,老人活活的冻死加气死,背到老三家中,竟发现老人已断了气了!这下都吓坏了,再也不敢吵了,这才找我书记,找‘四清’工作队。”
听了书记说的事情经过,知道已出了人命了,我们赶到老三家中,我一摸老人鼻子,已没有了呼吸,心脏也已停止跳动。嘴唇紧闭,臉有悲愤状,老人在无声地向人间控诉他的愤慨和悲怨。一只大手静静地垂在炕沿下,手骨粗如杯子,手皮肤如同苍老的树皮,就是这双手,岁岁月月的砍柴割草,爬山攀树。这厚厚的肩背,负过多少重担?钻过多少荆棘?辛苦拉扯大的儿子,不容易娶来的儿媳妇竟如此待他!我仿佛听到了老汉仰天长叹的悲号,他在向苍天泣问人间良心何在?人间道义何在?
众人围着我,等我说话。我指着老二、老三和他们的两个老婆,又指着伏在地上的一只黄狗,对他们说:
“你们这几个儿子和儿媳连这条狗都不如!”我又对书记和几个村干部讲:
“我立即向公社汇报,由公安部门来审核和定性这件事,保护好现场,人不准下葬,公安部门来人后,开列死亡证明书后才可以办理后事。”
大年三十忙了整整一个夜里,后来公安部门定性,这件事不属于故意杀人,也不属于过失杀人,对兄弟俩和他们老婆只是在大会小会批判了事,没有其它处分。但这是一件道德杀人事件!在这寒风严冻的夜里,不这样将老汉两次背上山,两次背下山,老汉是不会死的。农村的老人赡养是个重大的社会问题,这个问题交织着道德、伦理、经济水平、文化素养和社会制度性缺失等多种内容,但如何使辛劳了一生的农民老有所养,老有所靠,这是共和国政权应当着力解决的一个民生大计。目前中国的城市里,同样存在老人晚年的扶养问题,少数没有道德的子女,对自己垂垂老年的父母,躲之不及,撒手不管,有的还义务不尽,巧舌如簧。如何法律化、制度化的解决此问题,是民生之重任。如何从伦理上、素养上提高人的基本素质和道德也是民生教育的重任。
第六章 十二、剪窗花
过春节了,北国正是严冬,呼啸的寒风卷着雪花,大雪将群山盖的严严实实。人们都猫在家里的暖炕上,野外的农活,上山砍柴等都不能劳作了。我作为春节留守工作队员,与老乡一起过大年。
一天午后,我正在看书,房东闺女给我拿来一张红纸,问我能否为她剪一个双喜红字,她的一个小姐妹要出嫁了,她要送一个双喜红字表示祝贺。我说没问题,她拿来剪刀,不到十分钟,我就给她剪好了一个很大的双喜红字,我这个中学墙报负责人,干这些美工小活还不在话下。还剩下一块红纸,我给她剪了一只站在树下的毛驴,她不知道我还有这一手,这丫头高兴得不得了,赶紧把毛驴贴到白窗纸上,顿时房间里增加了不少春节的气氛,房东大爷也高兴的乐呵呵的。在这穷僻的大山里、没有报纸,没有收音机,没有电影,没有图书,那个年代,还不知道电视是什么玩意儿。人们的文化氛围几乎是零,一只小小的剪纸毛驴居然会给他们带来这么多的喜悦,这是我所没有想到的。
到了下午,可不得了,我的房间里挤满了人,一只剪纸小毛驴居然会“轰动”全村,老乡们都带着红纸来叫我给他们剪窗花。我又没有带图案集,脑子里这点素材快用完了,好在老乡很容易满足,没有人物动物,光是用花草构成的窗花他们也满意了。有些老大爷老大娘来,我给他们剪一个大寿字他们就满意了。剪一个古代对称寿字,不到五分钟就可以完成。在这大雪封山的春节里,我给老乡剪些水牛、荷花、拱桥、公鸡、毛驴、小鸟…他们能这么高兴,眼光中放着光彩。都忙着将这些剪纸贴到自己房间的窗户上,增加节日的气氛。助人为乐,自己为乐,在这寂寞的大雪封山的春节里,我还过的挺忙,挺乐。
一天,来了两个不认识的姑娘,她们是邻村的,也拿着红纸踏着大雪叫我来剪窗花,消息竟传到了那边村里。大山里的邻村,至少有五、六里路以上。我给她们剪了幅“鱼游荷花”和“鹊雀梅花”,告诉她们,贴在窗上,明年可以年年有余(鱼),可以喜(鹊)上眉(梅)稍。两个女孩高兴的不得了。
剪窗花时有一件事令我深思。一天,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拿来红纸要我剪窗花,这两个孩子都有十二、三岁的样子。一边剪一边就聊天,我问他们一个问题:
“如果有一只宝葫芦,你求它,它就会给你想要的两件东西,你们都要什么东西?”
男孩说:
“我要一件羊皮袄,还要一大马驮白馒头。”这马驮是柳条编的跨在马背上的两只大筐,一马驮玉米在三百斤以上。你呢?我问女孩。
女孩说:
“我也要一件羊皮袄,还要一条厚厚的花棉被。”
农村孩子的愿望是那么简单又那么实在,它紧密地联系着“温”与“饱”两个字。紧缺的粮食,单薄的衣和被,寒冷与饥饿在赤裸裸地侵损着他们。第一想要的东西竟都是羊皮袄,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这羊皮袄的御寒功力我是有深刻体会的,那时在雁北农场,寒夜值班,气温在零下二十几度,一般棉衣根本御不了剌骨寒风,穿上羊皮大掛,风再也吹不进来了。孩子冬天上学,羊皮袄是最好的宝贝。可是我搞“四清”的生产队,一年才杀十只羊,四张羊皮才能做一件皮袄,四十多户人家轮流排队分这羊皮,从娘把他生下来开始等,二十多年后等到他结婚,还分不到作皮袄的羊皮。
守着连绵的大山,守着丰硕的野草,就不准农民个体养羊,谁养就割谁的“资本主义尾巴”,将羊没收后再大会批斗。过雪山草地时,知道羊皮袄的救命功能,住上暖气盈盈的大厦时就忘了普天下的北方农民梦中都在想有件羊皮袄!守着大山,不准百姓“靠山吃山”,宁可山草“一年一枯荣”,也不准将草喂羊,给农民谋点羊肉和羊皮。极左政策的制订者们,他们没有学学中国春秋战国时《晏子春秋》中的一句名言:
“意莫高于爱民,行莫厚于乐民。”
其意思是说,没有比爱护人民更高的意愿了,没有比让人民快乐更厚道的行为了。
中国农村处在政策性的贫困和饥饿之中,如果马克思还活着,看看这些梦中都在想羊皮袄和白馒头的农民孩子们,马克思都想对孩子们鞠躬致歉说句“对不起!”因为极左当政者是盗用了他的名义在干着损害人民的事情。
第六章 十三、坐在门槛上的小女孩
“四清”工作队员吃饭是吃‘派饭’,就是一户人家‘派’一天饭。这当地的‘派’字有轮流和分配的双重含意在里面。除‘五类分子’和‘四不清’干部家中不能派饭外,其他农户一天一户轮流下去。每吃一天饭,交一斤粮票加三角伍分钱。
一天我经过一户农民家门口,门槛上坐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她的两条小辮象牛角一样朝两边伸着,双眼乌黑有神,眉目清秀的象个小明星,还穿一件中式小花袄,真是人见人爱的小宝贝!她看到我就弯着头笑,还娇滴滴地说:
“明天小傅到我家吃饭。”
我一想,可不是,明天就轮到她家吃饭了!我摸摸她的双辮说:
“你这么一点儿大的小丫头也敢叫我小傅?”
她弯着头笑着说:“小傅就是你的名字呀!”
我开玩笑的问她:“明天你家里给我吃什么好吃的?”
小丫头认真的告诉我:
“我妈妈说了,明天小傅来吃饭,咸菜要捞缸下面最好的咸菜。”
我又问:“除了缸下面的好咸菜,还有什么呀?”
小女孩说:“没有啦,我们家的菜就是咸萝卜呗,我天天吃的就是咸萝卜。”
我摸摸小女孩的头对她说:
“我明天送给你一支新铅笔。吃饭时候带来。”
小丫头听了高兴地跑了进去,一边银铃般的在给她妈喊:
“妈妈,小傅明天送我新铅笔!”我心想,这支铅笔可千万别忘记了。
我默默走在山间小道上,诚劳朴实的山区农民,多么可爱的小女孩!他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一年四季,吃的都是咸菜,来了客人,“好菜”与“坏菜”的区别只是缸下面捞还是缸上面捞的区别。由于缸下面的咸菜没有接触到空气,一般比较新鲜。小女孩的妈妈早早惦记着要给小傅捞“缸下面的咸菜”,这是多么朴素善良之心呵!她实在没有别的可以招待我,但这份善意已叫人感动不已!
第二天去小女孩家中吃饭,进门先给女孩一支铅笔,菜果然只是一盆咸菜,但这缸底捞上来的咸菜又好吃又色泽鲜亮。小女孩还走着碎步,小心翼翼的给我端来一碗饭,饭是小米和高梁米合做的二米饭。
人生已几十年过去了,这位小女孩家中缸底捞出来的咸菜的香味仿佛还在,这走着碎步给我端饭的可爱小女孩的模样还历历在目,这份忠厚善良的农家心意还暖在心间!
在农村搞了一年“四清”,更进一步加深了我对国策民生的了解和思索,一个山区的小村庄映射着中华大地上中国农业政策的方方面面,一九六五年的岁月,中国当政者给中国农村选择的是一条带给广大农民兄弟们富余幸福的大道吗?我得出的结论是否定的。以阶级斗争为纲、以人民公社为构架的集约式农村经济带给广大农民的是贫困和饥饿!一九六六年夏,北京“文革”运动开始了,我们结束了“四清”,返回到了清华大学,进入到更为动荡的政治漩渦中去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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