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培程:云卷云舒一一清华笔记(十八)

(接前文)

第四章 三十七、土法炼油

小说家张贤亮先生向人们介绍过那个年代人们吃油的状况,一种鱼肝油瓶子,盖子是只奶嘴状的带吸管的橡皮袋,一按可以吸上几滴油来。张贤亮先生向记者介绍,这是他当年盛食用油的瓶子。我何等熟悉!我就是用这种鱼肝油瓶的吸管为儿子粥里放油的,别以为是香油,那是从上海家里带来的半斤豆油。这半斤油是我家中全部的食用油,只给儿子拌粥用,我们炒菜是不放油只放水的。

一个夏日的傍晚,风雨大作,狂雨倾盆而下,陕北很少下这样大的雨。窑洞在这种狂雨中是很危险的,黄土一碰到水,强度全消失了,成了一堆泥浆,在狂风暴雨中,时有发生窑洞倒塌,全家压死的事故。我与妻子抱着儿子紧张地坐在窑洞门口处,在狂雨中双眼紧盯着窑洞顶部,一旦出现开裂的缝,我们将抱起儿子飞速冲出去!外面虽是狂雨,但总不会有灭顶之灾。

傍晚七点左右,一阵吱吱格格的声音响起,我抱紧儿子,随时准备夺门而逃。外面还是狂雨倾盆,突然“轰”地一声巨响,我窑洞门前自建的厨房倒塌了!墙体倒下,厨房屋顶塌下,厨房里的瓶瓶罐罐全砸碎了,连洗衣服的铝盆和烧菜的锅也全砸烂了。在一片狼籍中,我突然发现家中仅有的装了半斤油的油瓶也打碎了,那是从上海带来给儿子吃的,油飘浮在一滩积水中,其它都不足惜,唯有这半瓶油我心疼不已,那是儿子拌粥要用的呀!平日连炒菜都舍不得滴几滴。

我叫妻子快拿脸盆来,我一勺一勺的将飘着油的泥脏水全掏到了盆里,掏满两脸盆。妻子吃惊地问我:

“要这脏水干什么呀?”我说:

“我们可以土法炼油,把这飘走的半斤油再找回来,油比水轻,我们将飘着油的水用锅烧,水蒸发干了后油就回来了。”

妻子听我这一说似乎觉的也有道理,帮我一起收拾这两盆带着浮油的泥水,我们想让泥水再沉淀一下,再把上层带浮油的水掏出来然后进行“土法炼油”。两人正忙着,突然我妻子“妈呀”一声叫,原来她发现沉淀物里面有好几块鸡粪!这样带着鸡屎的脏水怎么再炼油呢?实在是干不下手也吃不下肚呀!无可奈何,我们只能将两盆脏水全倒了,心疼地看着油花儿飘走,明天开始,咱儿子粥里一滴油也没有了。

正在心疼着,突然后窗又一声巨响,我抱起儿子正准备冲出去逃命,我妻子看见了,是一块大土块从后山上崩塌下来砸在我家后窗上,土块有一米六、七高,约有两顿多重,挡住了半个窗户,幸好窑洞还没有出现要塌下来的裂缝。

我与妻子穿着雨衣,我紧紧地抱着儿子,在狂风暴雨中在窑洞口坐了一夜,人生有多少春去秋来?有多少雨暴风狂?把飘着油花混着鸡屎的脏水一勺勺收集起来,想“土法炼油”,狂风暴雨中看着倒塌的厨房,看着砸下来堆有半窗高的大土块,我紧抱着儿子,默然望天,无言面对风雨的肆虐,历人生之艰难,叹人生之无奈!

第四章 三十八、人人是木匠

大山沟里开门见山,没有电视,没有电影,更谈不上音乐体育的享受。职工业余时间干什么?人人是木匠,大家用做木工活来排遗寂寞,来改善基本生活条件。

厂里对双职工家庭的配置是每家两块床板,我们吃饭只能卷起铺盖在床板上吃,写字只能伏在床上写,要改变这个局面的办法只能自己当木工。当地的木工我们是用不起的,木工工资是二元一天,我自己工资一天才一元肆角。木工要吃细粮,我们没有细粮,他差的木料不干,我们都是些零星木材,所以生活逼着你当木匠。我置了一把斧子,一只刨子,一把锯,一只凿子,开始当起了木匠。

木匠首先要有木料,木料的主要来源是到农民家里去找,看到合适的木材就与他们讲价,农民家的木材有的还是他们上代留下来的,很干,很好用,其它来源是上山打柴时留心那些木料可以制傢俱。我用自己的双手,做出了吃饭圆桌,两把椅子,一张双人床,一只箱子,一张写字台。做这些傢俱,手上留下了五、六道伤口,最深的一道伤口在左大姆指上,深可见骨。虽然也是苦活,但创造的成果令人愉快。从趴在床板上吃饭到坐着在桌子上吃饭,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

我精心制作的一件木活是儿子的一辆座车,坐下后胸前可以放下一块木板,这木板又是儿子的桌子,又可以防止他翻出去。这辆车子油漆了,还画上了美丽的花草,小车漂亮的叫电厂职工都瞪目相看。邻居赵师傅感叹:

“我真佩服小傅有这样的耐心和这样的美术水平,把你儿子的小车画成了公主的花桥!”

我说:

“唐诗中有句‘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我这是‘慈父手中笔,儿子鞍上马。’我要让他‘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儿子坐在车上,常常用手在自己的桌板上乱拍,有时常“噢!噢!”的叫,乐的直笑,我对妻子讲:

“小老虎在叫哪!”

我最小的妹妹结婚,我做了一只箱子送给她当婚礼,她高兴的很。在困难的岁月里,我的木工活还解决了不少问题。我做了一张一米五长的大写字台,做好那一天颇有感慨。阳光穿过窑洞上方的格窗洒到我新做成的写字台桌面上,带来一种书卷味儿,我仿佛忘记了多年的奔波和苦役,又回到了做学问的年代。我坐在刚作成的案前,心里下了决心,我要在这张桌上写下我苦难的人生,写下我对这块古老土地的所见、所闻、所感、所受。可惜,桌子不知换了多少张,我都没能动笔。人生终在动荡和忙碌中,人生终在不断的奔波中,等我终于可以有闲写几笔时,身与心都已相当的疲倦了,已是体衰才尽了,叹江水不尽流,人生实有限。一天看电视,也忘了是那部片子?一首结尾曲令我感慨!隐约地记得是这样的歌词:

春去秋来,叹世事沧桑,人生成败相当。登高远望,看山水迷茫,情通天下一路奔放。几番起落,几番雨暴风狂,转眼间鬓己成霜。留住所爱,留住所想,留住一梦相伴日月长…

第四章 三十九、命不该绝

当地政府用摊派的办法,分给我单位一块造田的任务,理由是“吃了当地的粮,喝了当地的水,就要为当地开荒造田。”

这造田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要将山坡削平,将山上的土用车推下来,填到沟里去。当地政府分摊给我们造田的山沟地势相当崎峭,根本用不了推土机,厂里弄来二十几辆架子车,在山坡上开出一条很陡的车道,从山上取土,用架子车将土运到沟底,这沟有十几米深,要将沟填平,从上到下造成一坡梯田。

我拉其中一辆架子车,一天下午,我这架车子土装的特别满,估计重量会超过七百斤。装土的人是出于革命积极性呢还是不清楚这么陡的路会发生危险?我拉这车土感到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我起动时感到相当吃力,谁知一下坡竟然刹不住车了,我连车带土猛往下冲,眼看着我将随这车土一起摔下沟去!

“危险!快逃命!”几个北京娃在边上对我猛吼。

人在突发事件中有一种求生的本能,我猛地一抬车把,人一个侧翻滾,这辆装满土的架子车从我身侧飞向了沟底!“咣”地一声重响,这辆车摔的粉碎!如果把我人一起卷下去的话,加上土的重量,十几米深沟,我必死无疑!周围的人都为我出了一把冷汗。书记来了,他一臉怒气,鼻子“哼”了一声,责问我:

“公家的车就这么扔掉?这么摔烂?”

我也没好气回答他:

“不扔掉车,我命就扔掉了!”

大家都为我说好话,有的说,这山路修的实在太陡了,会刹不住车的。有的说,土装的太满了,谁拉都会出危险。见众人都为我说话,他也只能不了了之,不再追究我摔烂这辆架子车的责任了。我心里说,你穿的干干净净,你来拉一车试试?其实另一个重要原因是我没有力气,由于长期营养严重不良,我一米八十的身高,骨瘦如柴。面对这七百多斤重的一车土,我是压它不住了,才发生这样的危险。

到陕北后劫后余生已有三次了。一次是初进陕北第一天,乘坐的长途汽车在黄陵下山时车前轴断裂,一只车轮滚下山去了,车竟没有翻下山去,事后其他司机说,这样的事故,十辆车里九辆都摔下去了。

一次是在牛武山沟里,得克山病心肌炎,发高烧,单位用一头毛驴拉一辆架子车双脚拖地的把我送到了公社卫生院,高烧三天二夜,没有喝一口水,没进一粒米,竟会活了下来。本来已躺在卫生院太平间里了,我醒来时,卫生院里人连呼:

“他活着!他活着!”他们以为我是必死无疑的。

这次拉土,差一点又连车带人摔到沟里死亡。

几次都死里逃生,我命不该绝。对我这个流放者来讲,那是“逝者如斯夫,活着再受苦!”

吟它几句不叫诗的玩意儿,自叹自吟:
日光随意落,
河水东流去。
劫后又余生,
此命不肯休。
苍茫陕北山,
独坐临寒风。
那日云开时,
泪落雨纷纷。

第四章 四十、牛武电厂

一九七零年,在陕北富县东面的牛武山沟里,建了一座小型火力发电厂,其名为牛武电厂。这个电厂是计划经济生下的一个怪胎,化费了国家大笔的资金,工厂终于建好了,可是发出来的电没有人用,最后只好关闭电厂,机器拆走,留下一个混凝土厂房抛在偏僻的山沟里。老乡把这个厂房用来关毛驴,谁知毛驴也不想住,因为厂房太大太冷了,到处是坚硬的混凝土柱子,毛驴牙齿痒痒也没处可以啃,后来这些毛驴都造反跑回村里去了。

决策者认为牛武有个煤矿,有煤就可以发电。但这煤矿的煤层只有六十厘米厚度,工人挖煤时都光着屁股躺在一块木板上挖的,人根本坐不起来,裤衩也穿不起,因为躺着挖煤,一天一条裤衩就破了,干脆都光屁股挖煤。决策者们原计划在这条山沟里还要建水泥厂,化肥厂,机械厂之类,由于资金和原材料缺乏,都是纸上谈兵,不了了之。

电厂虽小,但五脏俱全,一样需要锅炉、汽包、上煤棧桥、烟筒,要汽轮机,发电机,主控室,要冷却池,循环泵,给水泵…又从各地调来几十名熟练工人,又招了几百名普通工人。辛苦建厂四年多,终于发电了,于是召开盛大的开业典礼,挂灯结彩,锣鼓齐呜,小车排队,领导讲话。热闹过了后,问题立刻显露出来了,谁用电呢?方圆五十公里范围内没有一个象样的工厂,至于居民用电,五十公里半径内找不到一台电冰箱。于是电厂成了吃煤机器,每天几辆卡车穿梭一样给电厂喂煤。机器隆隆,炉火熔熔,一看电表,厂用电大于供出电!

从发电的第一天起就开始亏损,月月亏,年年亏,发电也亏,不发电也亏,因为机器要生銹,工人要发工资。勉强撑了几年,终于关厂停机,将设备拆走了之。留下一排连毛驴都不住的厂房,人民的几亿财产就这样抛在了陕北的荒山沟里,时隔三十多年,这些废弃的混凝土厂房柱子现在都还在。在整个大西北,类似象牛武电厂这类因决策失误而浪费国家巨额资金的工程不知还有多少!

在极左的年代,官员没有问责制,从来没有听说因决策错误或浪费多少资金而撤职查办的。只要扛着红旗,政治口号喊响了,什么蠢事干了都没事,至于巨额浪费嘛,没有人去考虑,也无人去追究。

一些有识之士早已看出来了,这个电厂建成后也是要关门的,这条山沟里规划中的其它工厂不是没有原材料就是缺乏上下游产业的支持。水泥厂,烧水泥的石灰石在哪里?化肥厂,小化肥都是赔钱的,谁来喂它?至于传说中的纺织厂,延安又不产棉花。机械厂,加工什么?延安连个手扶拖拉机都生产不了。所以都是纸上谈兵,美其名曰“支援老区建设”,实质上是把国家财产打水漂儿,换得个“在努力建设老区”的政治赞美。将大批职工放到饮用水严重砷化物超标的山沟里,就是一种极不负责任的行为。牛武电厂的失败,是那个年代国民经济缺乏规划、缺乏论证、缺乏问责的典型事例。不论那项工程,只要红旗高举了,不同意见全销声匿迹,浪费也罢,失败也罢,无人敢多一言。

中国古人在“贞观政要”中说:

“每一食,便念稼穑之艰难,每一衣,则思纺绩之辛苦。”

在春秋战囯年代里,古人们已提出:

“俭财用,禁侈泰,为国之急也。”

俭财惜力自古以来是当政者的重任,可是极左年代的决策者们从不想一衣一食来之不易,一砖一瓦全是民血,他们就这样随意乱决策,将上亿元的人民血汗钱白白的抛在了荒山里。三十多年过去了,这一根根高大的混凝土柱子至今仍孤独地竖立在陕北的荒山沟里,任凭风雨摧刷,任凭岁月流逝,它们默默的在哭泣?在愤怒?在悲叹?在诉说着那个年代?那个岁月?

第四章 四十一、陕北小见闻

几则陕北小见闻,记忆尤深。

一、八分钱一工

一次我在延河大桥边闲走,桥下急匆匆走来一位四十来岁的陕北农妇,她头戴白羊肚毛巾,背着小山一样的一大捆短笤帚,这种短笤帚是扫炕、扫窗户灰用的。她一步闪失,单腿跪在了地上,竟怎么也站不起来了。这一大捆笤帚象小山一样压在她头顶。我紧忙跑过去帮她,移开笤帚使她站了起来,她连声的谢我,我就与她闲聊起来:

“这么多笤帚都是你自己编扎的?”我问她。
“是我和我妈一起扎的。”她回答。
“从哪里来呀?”我又问。
“安塞。”她说。
“从这么远路来卖这几把笤帚不值呀!”我说。安塞县离延安有四、五十里地。
“没办法,农村没有钱,孩子上学买铅笔本子钱都没有哩!”她一臉的无奈。
我又问她:“村里一个工能分少钱呀?”
“八分钱。”她回答。
“什么?八分钱一工?”我感到惊奇,怕自己耳朵听错了。
“是呀,那是男人的一个工。”她又补充了一句。
“八分钱?一张邮票钱的八分?一工指一天的劳动?”我怀疑地又追问了她。
“就是一张邮票钱的八分,一工是指一个男劳动力一整天的工作,咱妇女一天只能挣六分钱。”她说。

我茫然了,我怀着深切的同情扶着她,一直送她到延河大桥下面的集市里。在公元一九七六年这样的年月里,延安人民已解放四十年了,解放四十年后的陕北安塞县一个男劳力,辛苦劳作一天的报酬是八分钱人民币,合美元一分二厘钱。

二、连碗带盐一块装

一次我在延安东门一家饭店里吃饭,叫了一碗豆腐,一碗小米饭。陕北的豆腐是救苦救难之物,别的蛋白质很难弄到,然而豆腐去排排队,或上饭店点个菜,还能吃的到。但这只限于延安市区,出了市区就困难了。

我的邻桌是位赶车的把式,约为四十多岁的男子,穿一件光板老羊皮袄,他满是皱纹的古铜色的臉膛显示着饱经风霜的生活,头上的白羊肚毛巾已成了灰黑色。他大口地喝着面汤,喝干了面汤用大手抹了一下短鬍,站起来走了。突然他抓起桌上盛盐的碗,拉开自己羊皮袄的前襟,连盐带碗往衣服里一摔扬长而去!我简直看的目瞪口呆,这位车把式的动作是这样的利落,速度快的才二、三妙钟!这盐也要,这装盐的碗也要,回到家里一抖羊皮祅,腌咸菜的盐有了,装咸菜的碗也有了。

我茫然地看着他的背影,没有一丝责怪他的心情。这样一位西北汉子,站起来是高高大大的,壮壮实实的,他是这样的需要这半碗盐,不是生活的逼迫,他能这样干吗?

过了一会儿服务员发现了就嚷起来了:
“一碗盐又偷走啦!”
我问她:“拿盐干什么?”
服务员讲:“家里没钱买盐哩。”
我又问她:“要碗干什么?”
服务员说:“连碗一起倒,这样动作快,还可以多拿一只碗,我们一个月要丢几十只盐碗呢!”
“为什么桌上要放盐碗呢?”我又问。
“不放盐碗,顾客说面太淡了,放瓶酱油,都不点菜了,用酱油在饭上一倒就行了,我们饭店挣什么钱呀?”服务员一席话让我默然了。

三,虱子排队捉

电厂属于延安地区直属单位,地区经常要召开一些全区的物资供应会议和全区的计划会议等,咱厂的供应科科长是五十开外的老陕北,也弄不清楚电厂材料的规格名称,常派我去替他开会。

参加这样的会有三大苦,第一苦是旅途。从电厂所在地牛武山沟到延安有一百八十多里路,为派人去开会,厂里常派出一辆解放牌卡车。卡车驾驶室里除司机之外还有两个座位,这两个位是司机的特权,常被司机的熟人和司机喜欢的女人给占了。说是为开会派的车,我常被扔在露天车箱里,一路狂风,上坡下坡,又冻又颠,我每次都要大吐,受罪大了。

一次又派我去开会,驾驶室里又坐好了两个司机熟悉的女人,我一气之下去找刘头,说不给驾驶室座我就不去开会了,刘头急了,他赶到车前把司机一顿训骂,把两个女人全赶了下来,让我进了驾驶室。谁知这一路上我受的罪可大了,司机不断的指桑骂槐,臉拉的驴长。由于陕北交通困难,司机又吃香又霸道,当地一句俗话是:“方向盘一转,给个县长都不换”。

第二苦是吃饭,十人一桌,一桌四个大盆菜,一人两个二面馒,这风卷残云的速度令人瞠目!半个馒还没下去,菜已一扫而空了,几乎顿顿用开水就馒吃。

第三苦是住宿。开这样物资会议一般都住在延安第三招待所里,三招在延河边上的半山坡上,进去一张大炕,一炕可睡十几个人。一次年终物资计划会议,来的都是各直属单位的供应科科长。吃毕晚饭,也没处可去,街上商店早已关门了,大家往炕上一躺,抽烟聊天是最大的乐趣。睡觉前我发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大炕上一溜十几个科长,个个都坐在被窝里把上衣脱下来,光着上身在捉虱子呢!还边捉边聊天,悠闲自得,其乐无穷。他们坐的那么齐,捉虱捉的那么认真,猛一看,那是“虱子排队捉”,那还都是科级干部们,老乡的虱子那就更多了。

四、两元钱,四十里路

一天,厂里一个女徒工来敲我家的门,我开门后,她怯生生地说要找我爱人,我爱人不在,她走了。过了半小时,这位女徒工又来了,把我爱人叫了出去,原来是为了向我们借两元钱。

这两元钱的背后有一段令人叹息的故事:这位女徒工是富县本地人,上午,她弟弟走了二十多里路来找她,说是妈叫他来找姐姐要两元钱,家里一缸咸菜快坏了,要赶紧买盐加进去。谁知这位女徒工这月工资已买了饭菜票,所以要开口来借钱。一个徒工一个月才十八元工资。

为了两元钱,小男孩竟走了二十多里路来找姐,来去是四十多里路。一缸咸菜是农民家的主要食品,天天用咸菜下饭哩!咸菜盐不夠就要臭,所以她母亲急的不得了,叫儿子来跟姐要两元钱。女徒工还说,她有了工作,在村里可神气了,妈不能丢脸再去跟别人借盐钱了。女儿懂的母亲的心。

两元钱,四十里路,我默然了。陕北农村的贫困可见一斑。

五、大娘说实话

建厂初期没有房住,在村里借了老乡一孔窑洞,主人姓白,我与老白一家关系融洽。老白的母亲快七十岁了,特别疼她宝贝孙子。家中粮食实在不夠吃,孙子才六岁,光是喝稀粥不愿意,常常为拿块干馒被姐姐打,老祖母看在眼里又是心疼又是叹息。孙女也没有错,她认为干馒的应留给下地干活的爹吃。一家人常为缺粮而愁眉苦臉。一次我问大娘:

“在红军年代你还年轻吧?那时候你做些什么事?”

“我那时候才三十出头,可有力气了,拉大锯剖木板比男人还能干!”大娘眼神中露出了自豪。

“红军年代农民家中有粮吗?你们能吃饱饭?”我问大娘。

“那个年代能吃饱饭,常吃干的,大年过后家中还存下两大缸小米,比现在强多了。”大娘实话实说。

大娘的大实话令人感叹不已,红军年代能吃饱饭,解放四十年后反而吃不饱饭了,被称之为革命圣地的延安人民对共产党的忠诚是不用怀疑的,当政者总不能用“反党、反社会主义”、“攻击三面红旗”等大帽子去扣这位陕北老大娘吧?大娘的大实话应使从延安土窑洞里出去的当权者们对当前的政治方针和经济格局作出严肃的思考,应该对当前的基本国策和基本民生作出认真的求实的评审。

第四章 四十二、延河畔的沉思

延河,这是一条极为普通的黄土高原上的小河,但是,中国共产党人是没有一个不知道它的,因为这条河流从北往南流经革命圣地延安,又往东拐向黄河。不知有多少电影拍过它,又有多少诗歌歌颂过它。其实这条河只有雨季才有大水,一般日子里连条小溪都算不上,我常常穿着布鞋、踩着石块过的延河。我常去延河大桥一带转,因为桥东有一个农贸市场,可以买到一些陕北农民带出来的土特产。有时我也坐在延河边上,沉思连绵,心潮起伏,不少共产党人离开延河之畔去当了大官,我这个清华学子,流放来到延河之畔,延河送走的和迎来的是两种命运完全不同的人。还好,我是流放,还可以在延河畔走动,而不是让我去坐陕北南泥湾的监狱。被称之谓“陕北的好江南”的南泥湾是有座监狱的。

陕北,这块孵育了中国革命的土地,被称之谓“革命圣地”。多少共产党人从陕北走向了全国,多少共产党的高级干部住过延安的土窑洞,陕北的小米滋养了共产党人,革命圣地的人民对共产党的忠诚是不用置疑的,对执行中央路线政策是毫不动摇的。可是孵育了共产党人走向全国胜利的陕北人民,在革命成功了四十年后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仍处于极端贫困之中,大部份陕北农民过着吃不饱饭的日子。

这块红色土地的极端贫困对执政者来说是一个重要的讯号,它无疑是一个须重点关注的施政实体,它现实地说明了以阶级斗争为纲、以人民公社集约式构架为生产体制的农业路线是一条结构性错误的路线!这条错误的路线在陕北这块红色革命根据地都成功不了,更不用期望它在中国的其它省份会成功。

事实确也是如此,我中学年代在浙江农村,大学年代在北京郊区延庆县农村搞过“四清”,以后的人生之路又走过了河北、山西的雁北地区,又在陕北生活了十年,凡我所接触过的农民,走过的农村,普遍存在着终日劳作在田间、素面朝天的农民兄弟姐妹们吃不饱饭的问题,四海无闲田,神农氏的子息们犹在挨饿!

“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理论”为指导的中国政局,从城市到农村的各个层面的工作重心是“以阶级斗争为纲”,中国政治格局和农村现状如何呢?建国后,戴有地主、富农五类分子帽子的几千万“阶级敌人”在被专政着,几十万的“右派分子”在劳动改造着,以“思想言论罪”治罪的人大批被流放着,中央指令的“红头文件”一叠叠下达着,数以千计的会议和各种运动年复一年的在进行着,各类的“四不清干部”、“走资派”,不断被揪出着,各种报刊、广播、电视、电台天天宣传着“阶级斗争”,红旗插遍了五洲四海,这一切效果怎么样呢?中华大地的大多数农民仍在挨饿和贫困中,城市供应贫乏,粮、油、肉、糖、蛋、布等基本生活必须品都要凭票供应,居住、教育、医疗、交通、口粮…等重要民生指标都属于世界上贫困国家。以至于后来邓小平有句结论性名言:“不改革开放,死路一条。”

解放初,农村进行了土地改革,三亿多农民分到了七亿亩土地,农民拥有了自己的生产资料,实现了农民梦幻以求的“耕者有其地”的理想,顿时农村就爆发出空前的生产积极性,家乡有的农民清晨四点半就到“自已地里”干活了,解放初,中国农村是充滿活力的。但隨后农村开始实现了一系列集体化、公社化的体制性改革,农民生产积极性一年差如一年,农村的贫困一览无余。

是错误理论错误国策指导下一条极左路线在损害着国计民生?还是由于党内“走资派”和一小撮“阶级敌人”在兴风作浪、祸国殃民?我在延河之畔常沉思着这个问题。

纵观几千年的中国封建社会历史,几十个朝代,几百名皇帝,哪个“圣主”救了中国?哪个“圣主”给人民带来了富余和幸福?皇权都伴随着专横和杀戳,中国历史上种种的文字罪、言论罪屠杀了流放了多少百姓?中国几千年的封建社会对人民灌输的是什么呢?这正如十八世纪法国知名思想家、欧州系统研究东方社会的大学者孟德斯鸠在“论法的精神”中说:

“专制政体的教育是要降低人的心智,专制统治最核心的精神是惩罚和服从。”

社会的进步不是靠某一个皇上的“英明”,靠的是人民的合力!从世界各国发展史和人类文明发展史可以看出,人类社会的进步实质上是皇权向人权的转化,是人治到法治的演变。中国只有不断改善政治生态环境,努力建立社会公德的价值标准,加速人权与法治的转化和建设,中国社会才会有大进步,宪法条款才会真正实施,人民才会有真正的人权和尊严,才会产生巨大的社会合力,社会的物质层面才会有巨变性的发展,城市供应会大有改善,广大农民才不会挨饿,这是我在延河之畔思索的又一个问题。

延河有水时也波涛滚滚,一路向东,直奔黄河。延河的波浪带走着老区人民的艰难和期盼,也带走着延河之畔政治流放者的沉思和对未来中国的期望。

第四章 四十三、水灾

延安地处黄土高原,千万年来的雨水冲刷、烈日暴晒、自然风化,形成了无数的沟沟壑壑的地貌。中共长征以后选中这块土地落脚是有道理的,旁边一条山沟里藏着一万人马,这条山沟里人也别想知道。机械化兵种在这种沟壑交错的地形下毫无作为。这样的土地基本上是靠天吃饭,除了沟底有点小水沟之外,没有可以用作农田灌溉的河流和湖泊,缺水是黄土高原的普遍现象。然而,大自然是千变万化的,就是这样缺水的土地上也竟会发生大水灾!差一点夺去我妻子和女儿的生命!

那是一九七七年七月七日的清晨五点左右时光,我正在煮面条准备送到人民医院去,我妻子刚刚于七月四日生下了我们的女儿,人还在产房里躺着呢。只见下面一片人声:“发大水啦!发大水啦!”我出门一看,大吃一惊!门口的洪水已齐胸高了,昔日的延安南关马路已成了一条大河,水流湍急,从南往北汹涌奔腾而去!我呆了,怎么会有这情况?仿佛人在梦中。这时边上有人讲,延河大桥一带好多房子全冲掉了!我顿时大惊,妻子和女儿还在人民医院里,医院就在延河边上!她俩生命受到严重威胁!我立即脱掉长裤和上衣,一跃跳进了洪水中向人民医院方向游去。来自江南水乡的我,游泳是从小练成的本事,我可以连续仰游二个小时不上岸。谁知!这夏日的洪水竟冷的剌骨,我游出三百多米后左腿就抽筋了,不一会儿双腿都抽筋,竟伸不开腿了,只能双手拉住马路边上的大树树枝自己保命。只见洪水滚滚从我身边涌向延河,洪水中有桌子、椅子、陶缸、门窗等杂物,还有人的尸体、牛、猪、羊、狗的尸体…全从我身边汹涌地飞速往北流去,我一手拉住树枝,一手挡水中杂物别碰伤我身体。此洪水混浊不堪,全是黄泥汤,天上还狂雨不止,我紧紧抱住大树,一松手会倾刻被洪水卷走。这样滔滔的湍急黄水奔腾了约一个小时,水就渐渐小了起来,从没顶之高降到胸口高,又降到膝盖,下到小腿高,一会儿就露出了一片泥浆狼籍的路面。我成了一个泥人,穿着短裤光着上身往医院跑去。一个小时的洪水,毛主席纪念堂前的四车道宽水泥大桥竟会冲掉,一幢延河边上的省五建五层楼高的宿舍楼齐根部起被整幢卷走了,延河边上不少单位的建筑物给卷走了,毛主席纪念堂的职工宿舍给卷走了,死了好几名职工。延河边上一台十来顿重的红旗推土机竟被洪水冲到下流十几公里处,可见洪水威力之大!

我跑到人民医院,竟不见一个人影,医院已冲的不成样子了。路上碰到一个熟人,说我妻子在半山腰的轻工业局仓库里。我赶紧到山上去找,终于找到了妻子和刚出生三天的女儿。妻子告诉我,清晨五点不到,护士冲进产房大声喊叫:

“大家快逃命!洪水来啦!各人带上自己孩子往山上跑,医院只能背重病号和手术病人,产妇要自己逃命,快快逃命呀!”

顿时产房里的产妇们全冲向婴儿室,每个婴儿手臂上有一块写着母亲名字的牌子,灯光也不亮,大家都慌作一团,乱翻乱找,我妻子从三层婴儿堆下发现了一只有自己名字牌子的小手臂,这是我们女儿的手臂!她猛地把女儿从三层下婴儿堆中抽了出来,随手拉了一条床单把女儿一包就冲出房去逃命了!天上狂雨不止,地上水已到了膝盖处,清晨的天才蒙蒙亮,人群都疯了一般往西边山上跑去。在逃命途中,一个人看到我妻子怀抱孩子,孩子裹着红十字的床单,知道这是医院里逃出来的产妇,赶紧上来扶住我妻子,携护着往山上跑。山上有一处轻工业局的库房,一位守库房老工人收留了我妻子和女儿,赶紧让她们烤火取暖,给热水喝,妻子打开湿透了的床单看看女儿,这丫头竟还睡的挺香,还不知道差一点洪水就夺去了她和妈妈的生命!

我对这位老工人一再致谢,扶着妻子下了山,找到一辆架子车,将妻子女儿拉回到家里来。刚刚在床沿上坐下,突然外面汽车喇叭狂鸣,人群乱喊:

“王瑤水库决口了!王瑤水库决口了!”单位里一职工冲进我房间喊:

“快逃命!王瑶水库决口这里水有二十米高,快逃!”

我猛地将儿子骑上我脖子,一手抱住女儿一手扶起妻子逃命,我妻子讲:

“我实在走不动了,你带着儿女逃命吧,我认天命了。”

我一声吼:“走不动也要走!只要我活着,四条人命一条不能丢!”

在我放下儿子拉他妈时,三岁儿子把他自己的一件毛衣拉出来抱在怀里了,他已懂得逃命时要带走点值钱的东西。我让儿子骑上自己脖子,拉着妻子抱着女儿冲出屋去!连拉带跑往对面山上逃去,路上人群狂奔,汽车也乱逃,喇叭还狂响,这真象古罗马帝国大地震末日来临的景象!人群连泥带水的往地势高的山坡上爬去,刚刚跑到半山腰,人群里喊声又起了:

“王瑶水库没有决口!是坏人在造谣,王瑶水库没有决口!”

这一阵喊叫,我妻子象泥一样瘫在了地上,说:

“我再也动不了,下身热乎乎的可能在流血了。”那时刻,已没法找医院了,医生也不知在哪里逃命呢?我找到半山腰的一户农家,将妻子安顿下,给她喝了些热水,在炕上躺下,将女儿放在她头边,夜里要喂奶水呢,我混身上下泥人一般,抱着儿子下山来了。第二天又上山去接妻子和女儿回来,买了两斤点心谢谢这户好心肠的农户。

这场水灾,夺去了几百条人命,房屋、田地、家畜、桥梁、庄稼…损失惨重。我的妻子和女儿还算命大,迟一步也给洪水卷走了。如此干旱的黄土高原,竟会有这样凶猛的洪水!不身历其境,谁也不会相信。

大自然是千变万化的,往往在平静中藏着风暴,在安然中藏着灾害,中国古代哲人们早已有了这方面的智慧和先觉,古人在《左传》中说:

“川泽纳污,山薮藏疾,瑾瑜匿瑕。”

其意思是说:河流清澈也会流进污泥浊水,山林秀美也会暗藏毒虫猛兽,美玉晶莹也会有瑕疵。

陕北的大水灾正是印证了这个道理。

人生几度风暴雨狂?世事多少沧桑变幻?我与妻子带着一对儿女,在陕北的黄土高原上渡着一个又一个的春去秋来。

世事在变幻着,历史在前行着,一天我从人民广播电台听到了一个震惊世界的消息:“四人帮”被抓了!一年后又从报刊上看到,“二个凡是”被推翻了,我知道,中国的命运,乃至我个人的命运,都会有重大的变化!我透过陕北连绵重叠的群山,已看到了中华民族光辉的未来,紫气东来,万道金光!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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