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三十、扔在延河里的油瓶
延安市中心有一条河叫“延河”,在中国的各类文艺演出中、诗歌舞蹈中和文学作品中,不知多少次的出现过它的名字,它似乎成了一条圣河。这条河是怪怪的,在平常日子里,它连一条小溪的水量都没有,我多次穿着布鞋,踏着河床中的石头过河去。遇到雨季,河水猛涨,有时可以成大灾。一九七七年的大水,延河水竟冲掉了“毛主席纪念馆”前的四车道水泥大桥,竟将延河边上陕西省第五建筑公司的五层宿舍楼整幢卷走!
中国的不少电影作品里出现过革命先烈为保卫延河而倒在延河之畔的镜头,诗歌中常用的一句词是:
“想你(延河)想了几回回!”
对这条河,我也打了多次交道,一次是一九七七年七月七日早上五点左右,我刚出生三天女儿由她妈抱着,裹着红十字的医院被子,在狂雨
中从延河边上的地区医院的产房中落荒逃出,差几分钟母女俩就被延河的洪水卷走了,部份医院建筑已被大水冲毁。另一次交道是本文的小故事:
牛武山沟地属富县,但职工的食用油票是由延安地区粮食局统一印制发放的。记得是每个职工每月二两,合公制一百克,平均每人每天3.3 克食油,这是猫舌头舐一口的量。然而,这猫舐一口量的食油怎么也兑现不了,有油票没有油买。我和妻子屈指算了一下,我们已有整整八个月没有吃到一滴油了。天天是清水煮土豆,清水煮白菜。因为极度的营养不良,当妈的下不了奶水,孩子严重缺奶,又没有奶粉,小孩餓的眼圈发青。我翻翻这厚厚的不能兑现的一叠油票,感到人的生命是被这样的摧残着,这样的戏弄和欺骗着,地方政府可以如此漠视基层百姓的基本生活需求!我脑袋一热,决定坐长途车,带上三只空油瓶,带上这厚厚的一叠油票到延安地区粮食局打油去!这油票是他们印发的,这每月一百克油是人们生活的必需品,是孩子奶水的来源,一个号称要“解放全世界三分之二被压迫人民”的伟大国家的公民是不能八个月不给一两食油吃的!政府职能部门应给一个说法。
延安地区粮食局离延河畔不远,一个戴着眼镜的知识分子模样的人提着三只空油瓶进了粮食局大院,他要求见地区粮食局局长,这个人就是本人。粮食局的一些干部奇怪地看着我,一个中层领导接见了我。我向他诉说了基层百姓八个月吃不到一滴油的困境,要求兑现你们局印发的油票,特坐车几百公里来打油。这个中层领导发话了:
“你这个油票在这里是不能买油的,延安地区的食油是山东省供给的,目前山东有困难,供应不了,我们就没法子了,目前我们只能维持供应延安市区居民的食油,各县老百姓食用油一律由当地解决,当地解决不了,我们也没法子了。”他又带着嘲弄和不屑的眼神扫了一眼我手中的三只油瓶,说:
“地区粮食局的油也不是看到谁带来油瓶就随便可以给谁打油的呀!你也不问问清楚就跑那么远路来啦?还把油瓶也带来啰?”
显然,他对基层食油断供的境况没有同情,身为粮食局干部,对此状况没有责任感,更无羞愧感。对竟敢来粮食局公然讨油的我抱着敌意和嘲弄。他断然拒绝为我兑现油票,一摔门扬长而走。
我空手而返,带着三只空油瓶愤然走出了地区粮食局大院。前面就是延河,这延河不知被多少人歌颂过,也不知有多少共产党人为共和国而永远倒在了延河畔。这些几十年前倒在延河边的共产党人,如果知道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中国社会被“文革”当政者搞成这个样子,知道解放了半个世纪的延安老百姓八个月都吃不到一滴油,在战争年代作出过重大贡献的延安人民仍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艰难日子,这些共产党人会痛斥极左政治沾污了他们的鲜血!
我大臂一挥,把三只空油瓶全扔到了延河里,那时延河刚巧有水,空油瓶随着河水漂流而下,它为已牺牲了的共产党人带去了有关当今中国政治和中国社会的严肃思考。
中国古代《南齐书》中有一句名言:
“民之多怨,非国福矣!”。
第四章 三十一、我手上曾抱过兵马俑
也许是一九七四年吧?我已记不太确切了。好象是个秋冬的季节,田野已是光秃秃了,收割完庄稼的大地显的空旷又荒凉。我因公差派去陕西临潼,到当地鼓风机厂去订购两台鼓风机。临潼是距西安才三、四十公里的一个小城镇,可名气却不小,听人说秦始皇墓就在临潼。我每到一个陌生地方,对当地的人文故迹、庙宇建筑都很感兴趣。我向当地一位老乡打听,秦始皇墓在哪里?这位农民用手指一下右前方一座山说:“这就是!”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是一座大山,不见墓碑。我又问他:
“墓在山前面还是在山后面啊?”
“这整座山就是秦始皇的墓!绕墓走一圈,十多里地呢!”
真把我吓一跳!平生还没见过这么大的墓!且山上野树杂生,荒草连绵,谁见了都认为这是一座天然的山。如果这是用人工抬土叠上去的坟土堆成的山,那这工程远远大于埃及的金字塔!据说秦始皇怕后人挖他的墓,故意将墓做的那么大,让想挖他墓的人不知道从何处下手。
看着眼前这庞然大墓,真是感叹万千!君皇一声令,百姓血泪役!造这么一座大墓,不知劳役了几十万民工,化费了多少财力?又死伤了多少百姓?这正如古诗人陶渊明在诗中所言:
“自古叹行役,我今始知之。”
绕山一周要十多里地?我可没有这功夫。正准备回去,只见前方田野上有不少人在挖土,且周围用草绳围着,我怀着好奇的心情走过去看看,走到土坑边,看这些人在挖什么?走到近处一看,只见土坑很大,有几十个人在里面挖土,坑深约为三、四米左右,原先这是一块农田,挖出来的土不断抬上来,坑边的田地上堆着不少破碎的泥人俑,尺寸似真人大小,有腿,有胳膊,有人头。旁边有人告诉我,这是给秦始皇陪葬的泥俑。这时,坑里有人大喊:
“这里有把宝剑!”
原来,这正是后来举世闻名的秦始皇兵马俑最初开挖的现场!如果后来知道这兵马俑会如此轰动世界,如此震惊人类社会,那当初的开挖一定会作更多的保护,对断肢残臂会倍加珍惜。我所见到的开挖现场完全是露天作业,四周仅仅是用草绳示意性地围个圈,路人都可以到坑边去看的。残损的泥俑臂肢头颅在田地上堆成一堆。
我平日喜欢美术,觉得这泥俑头当素描写生的石膏头像还挺合适的,我就向开挖现场的工作人员问:
“这堆破损的泥人里能否送给我一个头像?我拿回去学素描用?”
他们很大方,说:
“自己挑吧,都是破的。”
我真是喜出望外,这堆断肢残臂里有好几个人头,有武士的头,有马夫的头,头顶上都梳一个发吉。奇怪的是秦朝人为什么发吉要梳的斜的?发吉不留在后脑,也不梳在脑顶,而是偏的,仿佛英国人贝雷帽钭戴一样。我挑了一个武士的头像,这方方正正的臉型,八字型的胡髭,真有北方武士的英雄气势,捧在手里,真是感慨万千!我仿佛看到了两千年前的金戈铁马,武土们挥剑冲锋,血染战袍。我亲了亲武士的额头,凉凉的。美国总统克林顿来中国访问时,破例让他下坑与兵马俑合了个影,我那时可是嘴唇亲在武士额头上,他的比例显然比真人还大些。我抱着武士头准备离去,临走又向坑里的工作人员问了一声:
“我就拿这个头,行吗?”他们大方地吼一声:
“行!”
我珍惜地捧着这两千年前的武士头俑信步朝田野边的大路走去,边走边想,我将来要用一个红木框的玻璃盒将它罩起来!这时一个手臂上有红袖章的人朝我走来,他对我嚷嚷:
“过来!过来!谁叫你拿这头像的?”我理直气壮地回答他:
“向他们要来的,是破损一堆里拣的,他们送给我的,不信你问他们去。”我指着挖坑的工作人员给他解释。这糾察说:
“这里面挖出来的东西,不管好的,坏的,都一律不准带出去。”说毕他走过来,一把从我怀里抱走了这个武士头俑,他竟十分随便的摔在地上,顿时头像就摔破了,我气愤地责问他:
“为什么要摔坏呢?”这傢伙傲慢地回答我:
“摔坏可以,带出去不行!”
刚开挖的时候,也许断肢残臂太多了,也不知道兵马俑后来会震惊世界,价值连城!当初,现场管理也不太严格,这么一个小小门卫竟敢随手摔毁一个武士头俑!
我空手悻悻地离开了现场,看看地上破碎的武士头像,心里痛惜无比!
我看看自己的双手,这双手刚刚抱过两千年前的武士头像,仿佛感到武士的英灵还在我手上,头俑虽被抢走了,但武士英气长存!这位武士的英灵会佑我人生路上披荆斩棘过险滩,长风满帆会有时!回程路上我又看看这庞大无比的秦始皇墓,仿佛又看到了两千年前金戈铁马,战车飞驰的战场,秦人的武士,曾是剑气冲天,血染战袍,魂归蒿草。我对这个两千年前的皇上送上几句话:
荒荒田野多冤魂,寂寂大山埋帝候!早知人生归荒丘,何必当初重杀戳?
第四章 三十二、夏日里的咸鱼
电厂门前有一条小溪,小溪流经一个约有七米直径的小池塘。这池塘一洼清水,周边长满了水草,按我这个水乡游子的眼光来看,这口池塘里必有鱼虾!干干的肠胃使我对它动起了脑筋。我去找北京娃小李,他过来一看这池水,干脆连落地说了一个字:
“炸!”我问怎么有炸药呢?小李讲,别管啦,三天后的星期日咱俩来弄鱼吧!
星期日,北京娃小李带来一位开石方的石工,石工带来了炸药,一根导火索约有五米长,我们来到池塘边上,石工点燃导火索就“卜通”一声将炸药抛进了河里,拉起我猛往回跑,跑出十多米远后,一把按住我,叫我快卧倒。我一边卧下,一边问他:
“点燃的导火索抛在水里不是灭了吗?”他说“灭不了”,话音刚落,一声巨响,水柱竟炸起十几米高来!我们赶紧跑过去看,这池塘竟连一根手指长的鱼都没有!只有一些一、二厘米长连猫都不吃的小鱼。真是穷山恶水!此水连鱼都不长。我俩只能扫兴而归,带去的一只准备装鱼的脸盆底可朝天,临走前老婆还叫我带上两只盆,怕一只盆装不下鱼。我俩垂头丧气回来了,连一条可吃的鱼都没有弄到,这实在出人意外。回到家里,老婆看到我俩空手而归,象皮球泄了气了,她把锅刷了半天,连蒜都剝好了。
炸鱼之后的第三天,我去前面村里办事又经过这口池塘,竟然发现有一条一尺多长的白鲢鱼翻肚浮在水面上,我赶紧脱掉衣服下水去捞,一股浓臭扑鼻而来,这鱼肯定是那天被炸死的,夏日里鱼死了三天,已是高度腐烂了。
可是在这穷山恶水的地方,已是有几年没有闻到鱼腥味儿了,尽管是条死鱼,又高度腐烂,但看之还倍感亲切。我想起浙江老家海边,渔民们制作咸鱼时,鱼都是很臭的,特别是咸鳗,更是臭的厉害。我中学时代同班几位同学夏天暑假去渔船上干活,抬鳗鱼晒鳗干,回来说,鳗鱼臭的可以叫人鼻子流血!可是晒干后,鱼味仍很香很鲜。根据这个道理,我将这条臭烂不堪的鱼拿回家里,又洗又用盐腌,然后晒在屋顶。几天后蒸一蒸,我与妻俩人都把它吃了。妻子问我:
“我们吃这样的鱼,不怕猫笑话我们吗?”我问妻子:
“笑话我们的这只猫在哪儿呀?快告诉我,我去抓来把这只猫也吃了。”
古人屈原看到我这个清华学子的处境也会感叹。
我把郑板桥的自嘲诗改动一下,对自己处境的描述是:
“半饥半饱山沟人,无锁无枷落难囚。”
第四章 三十三、红烧整头大毛驴
在牛武沟的一处山洼洼里,厂里开了些荒地,种了一些豆子,土豆之类,以改善食堂伙食。厂里职工轮流去劳动,每批四十来人,吃住在那边,每次干活十二天左右。我们这批劳动结束时,伙食费结余了二十六元,分给个人吧,一人才几角几分,零钱都没有。这时有人提供了一个信息,说对面山沟的一个村子里有一头毛驴摔断了腿,天天只吃料干不了活。陕北农村有一习俗,农民不吃给自己干过活的毛驴,不管其老病或伤残,我们去买肯定卖给我们。大伙又跟我商量,让我来烧这头毛驴,我说没问题,只要有人宰好再找到两口大锅就行。大家都营养不良,臉黄肌瘦,能有办法得到些动物蛋白,那是求之不得之事,我们领队当众宣布说:“凡是老乡愿意卖给我们的拐腿驴,瞎眼牛,断腿马,都要!有老乡捕到的山鸡、野兔、黄鼠狼,山狍子,肯卖出来的,都要,”我们在穷山荒岭中寻找着一切可吃的动物肉类。我们的计划在进行中,三个北京娃带上二十六元钱翻过山去了,到对面村子里去买拐腿驴,我带人开始在田里叠石头埋锅。
北京娃回来告诉我,这个村子在对面山的塬上,所谓“塬”,山沟顶上的平地也。他们找到了三条腿毛驴的主人,队长一口答应,说:
“二十六元钱可以啦,赶紧拉走吧!我正发愁没法子处理呢,饿死也罪过,杀掉牠,村里人更不让,卖掉好,你们怎么处理,我们也没看见,这叫‘眼不见为净’。”
队长很通人情世故,这样卖掉,又省了饲料,又不得罪村里人。这是一头大青毛驴,比一般毛驴要大的多,体重约在三百斤上下。三个北京娃赶着断腿毛驴,踏着月色,翻过山梁回来了,毛驴一拐一拐还走的挺欢,谁知对牠来讲,这是一条不归路,现在想想,按照佛教的话说,也真是“罪过,罪过。”
第二天天刚亮,几个北京娃已磨刀霍霍,拉着毛驴进山洼里宰去了,我被戏称为“全权烹驴大师”,也忙开了,指挥人先烧两大锅开水备用。一会儿驴肉已洗干净抬来了,我叫他们砍成三十公分见方的大块,驴肉一块块过开水烫过,驴内脏也一一过开水,脏水倒掉后,我将驴肉放进一只大锅里,内脏放进另一只大锅里,每锅倒上一斤白酒,放上蒜,花椒,大料,姜,按比例换算法,我燒二斤肉放多少盐,那么二百斤肉要放扩大一百倍的盐量,这就开始架上大树,点火猛烧。在我这个“烹驴大师”指挥下,足足烧了五个小时,到下午四点,已是香气四盈,开始放酱油膏和豆板酱调色,又过半小时,一头红烧毛驴已出锅了,色味双佳,香诱山神。
厨头提了一杆称,一人一份驴肉,一份驴下水,个个喜气洋洋,除了自己吃饱,还可带回去一大包。按众人的评价,最好吃的是驴肠。
回到厂里,我妻子知道我烧了一整头毛驴,对我说:
“当心上街被毛驴踢了!”果然,伙房拉水车的这头灰毛驴看见我就把后蹄提起来准备踢我,似乎牠也知道,我烧烹过整头毛驴。难道驴们也真有灵性?毛驴世界里与人类社会一样也有告密者?
第四章 三十四、在全厂职工的注目下
电厂用的是链条锅炉,所谓链条炉,就是煤在铸铁块组成的炉排上燃烧,链条炉排象坦克履带一样可以慢慢转动,将燃烧过的通红的炉渣倒出一边,在强大的鼓风机猛吹下,煤粉充分燃烧,炉排也是烧的通红,不停地象链条一样的转动。
有一天,运行中的锅炉发生了大事故,煤炭中带进来一根钢钎卡住了炉排履带,司炉工不知道,在没有排除钢钎情况下又不停地启动炉排马达,结果马达变速开关箱冒烟烧掉了,造成整台锅炉炉排不能转动了,眼看着熊熊炉火将把炉排烧成一滩铁水。而另一台锅炉正在大修中,一场全厂停电,设备损坏的事故即将发生!随着气压不断下降,汽轮机组受不了,电厂主控室事故警报声已剌耳地响起,红色事故光字牌“设备故障”己闪亮!厂里领导和锅炉、汽机、电气三个车间的头头都来了。人们都紧张的不得了,眼看着退不出来的炉排将在高温下熔化!办法只有一个,排除卡炉排的钢钎並用最快速度将2 号锅炉上的炉排马达开关箱拆下来,更换到1 号锅炉上来,这开关箱控制着锅炉的几台电机,有二十六个端子接头,而且必须带电操作,操作空间不到一平方米,人要挤在带电的控制柜里面干活才行,可用时间不允许超过二十分钟!
厂领导与车间头头们现场研究后,结论是“叫小傅用最快速度更换这台开关箱!”厂里有很多电气专业技师,竟会选中我?在这剌耳警报声响彻全厂的关健时刻,接错一根线将会启动不了炉排马达!而且还没有时间允许你去找到错误在哪里,因为炉排很快要烧溶化了。必须一次性成功接对这二十六个线端子才行!即然“受命于危难之中”,我义无反顾!抢救国家财产,匹夫有责!我迅速穿上了六千伏高压绝缘鞋,戴上了手套,钻进了锅炉控制柜里进行带电作业。周围全是裸露的带电的电器端子排,我小心地缩小身子直立着,速迅地为烧焦的开关箱解开接线端子头。电气车间主任张师傅在一旁轻轻的安慰我:
“别紧张,别紧张!”其实他也很紧张。
每拧开一个端子线头,我速迅地贴上编号胶带,以防接错。锅炉车间里站满了人,主控室的事故警报声刺耳地叫着,揪紧了每一个人的心!在全厂职工的注目下,我以最快的动作,用时十分钟左右,更换好了这台有二十六个接头的变速开关箱,钻出带电的控制柜,我紧张的手都在抖动着,当我按下炉排起动按钮,一起动,一次成功!烧的通红的快熔化了的炉排终于转了出来,锅炉可恢愎燃烧和供汽了,全体职工发自内心的给我鼓掌。平日里脸色对我不太好的领导也过来拍我的背,夸我是“好样的!”电气车间主任张师傅紧紧地抱住了我。一场全厂停电又损坏设备的事故终于避免了。
事后有人问厂领导,这样关键时刻,为什么挑小傅上?刘头得意地讲:
“这叫临危点将!当领导的关健时刻要有眼力。小傅虽然大学里是学土木建筑的,但是我们电厂建成后,电力公司调试队向我们移交这个电厂时,他们推荐电厂运行时可以胜任电气主控室负责人的人选时,点了小傅的名,根据电力公司调试队对本厂技术人员的技术测试,小傅对电厂一次、二次线路的考试题答满分。”
厂长也同意刘头的观点,说:
“上次主控室一次非常麻烦的低压接地故障好多天排除不了,是小傅拿着万用表一个柜一个柜的排查,最后排除了故障,我厂一台三万伍千伏高压控制柜是小傅一手组装成的,我们相信他会成功接对26 个端子线路,一次成功启动炉排马达。”
通过排除险情,我在厂里的日子似乎好了一点,但没有隔多久,我爱人又大不高兴起来。
春节之前,大约阴历十二月廿八、廿九,党政领导为了显示“关心群众”的优良传统,要到职工家中去转转,美其名曰是“给生产第一线的职工拜年。”至于平日职工们没有油、没有肉、没有柴,孩子没奶粉,他们是不问不闻的,是“没法子”解决的。
几辆军用小吉普从一百多公里外的延安地区开到了我们大山沟来,地区的领导在厂头头们簇拥下挨家挨户到窑洞里来给职工拜年问好。我的妻子紧张地站在门口听着看着,只听见隔壁小王家热闹了,慰问团正在里面说活。隔壁赵师傅家也热闹了,慰问团进了他家里。队伍经过我家门口,悄悄过去而不入。这一长排电厂职工窑洞,慰问团不进门的只是我一家。妻子气的一头扎在床上哭了。我心中明白,我这个政治流放者是不配受党政官员慰问的。电厂出了事故,炉排快烧的熔化了,我成了“英雄”。事故处理毕,我又恢愎了“狗熊”的地位。
我的几句言论成了林冲臉上刺下的金字,再也去不掉了,不管工作上有何建树,没有人敢到大会上去表扬我一句,这里面有“立场问题”。
我一次在电厂运行中的电气主控室值班,有个陕北女娃是电气值班员,她在执行操作票命令时竟将电气上下两个开关的号码弄错了,她错误地拉开了厂用电高负荷运行的刀闸,瞬间在刀闸处发出剌眼的强大电弧光,把这个女电工吸到开关柜上去了,我见状猛地冲过去,一脚把她从开关柜上踢下来,避免了一次人身触电伤亡事故,我由于跑的速度太猛,一只皮鞋后跟竟脱落在主控室的地面上。用穿皮鞋的脚踢触电的人是抢救常识,不能用手去拉。这陕北女娃吓的不会说话了,赶紧把她抬到宿舍里去。这天在电厂主控室值班的人都知道,是我救了这位陕北女娃。
我做过不少好事,但並不能丝毫改变我“剌配流放”的身份,与“水浒”里林冲臉上刺下的金字一个样。我妻子常埋怨说:
“你的‘言论罪’比狱中囚犯还不如,囚犯还有立功减刑这一说,你是无期徒刑,这几句言论一生一世压在你头上,不管立什么功,做什么好事都等于零。抢救设备也罢,救条人命也罢,一点不会改变你的政治待遇。”
我对妻讲:
“天地自有道义在,天地自有大爱在,就是明天要枪毙了,今天遇到这情况,我一样会冲上去把这位陕北女娃抢救下来。‘伟大’与‘反动’这两个词只是在某一历史时段的定位,都有一个座标与原点的问题。人不以位高而贵,人不以位卑而贱,我凭良心活着,凭良心做人和做事,茫茫天地间,自有道义在。”
第四章 三十五、整整站了两个小时
国庆节快到了,一个令人喜悦的消息传遍了牛武山沟:每人供应半斤猪肉!还没高兴多少时候,心中又如浇了一盆冷水,因为只供应有粮本的职工,粮食关系在大灶上的职工是不供应的。我家是吃大灶食堂的,所以这半斤肉是没有我们份的。
卖肉那天刚巧是集市,又是星期日,对于半年多没有闻到肉味的人们来说,这一天是多么的重要!菜色的脸上都露出微笑和喜悦。我看着饿的瘦瘦的儿子,心中有一种切肤的疼怜,怎么办?眼看着人们一块一块的卖走肉,我没有肉票,真不能向别人去乞讨,于是,我就默默地站在肉摊的外面不肯走。供销社卖肉的小子真威风,他竟把一把锋利的两寸宽的切肉刀横着叨在嘴里,谁拿肉票来了,他从嘴上拿下刀,利落地一刀切下肉,八九不离十,手头还很准。他看着人们饥渴的样子,他有一种优越感和掩盖不住的满足,私下里这小子不知吃了多少不要票不化钱的肉呢!
我没有肉票,也不出声去求他,就是默默地站着、看着,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一个半小时…我就是不肯离开肉摊。渐渐地人少了,快收市了,这时“白毛”来了。“白毛”是一头白发的供销社干部,是卖肉小子的顶头上司。“白毛”与他耳朵边轻轻地讲了几句,于是这小子拿起砍刀利落地砍下一整只猪后腿,足有十几斤重,“白毛”没付一分钱,也没交一张肉票,也没过称,扛起就走了,山沟里的特权就是这么用的。
这小子看我还这么站着,足足站了两个小时。他可能已估计到给“白毛”的这只猪腿已给我看到了,也可能出于对我这个戴眼镜的只站着不开口的知识分子的同情,他嘲笑地问我:
“想吃肉是不是?”
“嗯。”我点了一下头。
“没有肉票是不是?”他又嘲笑地问我,我的狼狈他很淸楚。
“嗯。”我又点了一下头。
“过来!”这小子向我招呼一声,从嘴上拿下叼着的刀来,利落地切下一条二斤来重的肉卖给了我。
“谢谢!真谢谢!真谢谢!”我语无伦次地感谢他。他向我挥挥手,示意我赶紧走开,别让人看见了。他又叼着刀,得意地左右晃着身子,也许为刚才对我的恩施而感到自豪。
为这块肉,我足足在肉摊边站了两个小时,晚上给儿子烧了一碗红烧肉,看他吃的那么香,我内心说不出有多么高兴!我妻子一边给儿子喂肉,一边给儿子讲:
“宝贝,你好好吃,这块肉是你爸爸站了两个小时站来的,你爸比狗还有耐心呀!”
儿子“嗯”了一声,朝我甜甜地笑着,笑毕又吞下一块肥肉去。儿子的笑容洗净了我的疲劳和羞辱。
第四章 三十六、王君与李君
在这偏僻的大山沟里,也陆续分配来过几个大学生,他们都比我小几届,其中王君和李君两位大学生给我留下的记忆尤深。
王君,七零届西安某校毕业生,山东人氏,面目俊秀,身材娇健。小伙子性格豪爽,好酒量,一斤半白酒不在话下。来电厂后分配到材料供应科工作。刚来时科长老白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后来成了科里的宝贝。
当时电厂的施工单位是陕西省第五建筑公司,工人比较野蛮,到材料科来领料都横得很,供应科怕他们闹事,缩脖子惯了。自从来了王君,情况彻底改变了,工人来领料都按规定办事,再不敢横蛮无礼。
事件要从一次大武斗说起。一天傍晚,五建的推土机手黑七来领柴油,小王说下班了,明天来吧。黑七讲,今晚非领,明天没空来,现在推土机就要用油。小王说了一句:
“天都快黑了,你现在领油去推个球?”
“你敢骂老子?”黑七仗着自己身高马大,上来就揪住王君衣领,一拳击在小王头上,一场武斗开始了。
小王两拳击在黑七腹部,乘黑大个正在踉跄之际,小王一个飞脚踢在黑七臉上,顿时鼻血流出,黑大个根本不是对手,他抄起一根角钢想使狠的,小王一个箭步上前拧翻了黑七胳膊,一扫腿,黑七趴在地上了,小王用夺回来的角钢顶住他脑袋,问黑七:
“还敢在这里撒野吗?”
“不敢了,不会了。”黑七只能求饶,滿脸是血。
这一战,五建工人都看明白了,原来这个大学生会武术,这一招一式相当厉害,黑七腹部挨这两拳,一星期挺不起腰来。这以后施工单位再也不敢欺侮供应科,科长老白也神气多了,把小王当成了他的爱将。
电厂一别,我与小王三十多年没有见了,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里,我又见到了他,一见面,我竟认不出他来了!昔日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已变成了一位秃顶的老汉,眉骨发亮,头发稀松。他喃喃地向我诉说了人生的坎坷。他说,由于“文革”中他打断了一个教授的胳膊,以后追诉不断,在清理“三种人”时,将他定性为“三种人”,开除了公职,他已有十多年没有工作了,十多年没有领过一分钱工资了。天天为女儿看孩子,女儿给他一些生活费。穷困加苦闷,天天以酒为伴,每天要喝一瓶白酒。他说,“文革”年代,学生们听毛主席号召,停课闹革命,林彪在天安门城楼上号召我们“将一切反动派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我们是听了毛主席、林副主席的号召才去造反的嘛!才去把反动学术权威“踏上一只脚”的嘛。以后“文革”结束了,算帐算在了当年造反的人身上,他自称是“地地道道的文革受害者。”
听了他一番言论,看到他困难的处境,的确深有感慨。人们形容坏的律师是“吃了原告吃被告”,一九六六年发动的“文化大革命”是“害了‘走资派’又害了‘造反派’”。“文革”中被打倒的被横扫的“走资派”和“牛鬼蛇神”们,吃足了苦头,不少人身体打成了残废,不少人坐牢多年,有些人命丧黄泉,苦不可言!而去造反的造反派最后也成了替罪羊,不少人被开除了公职,开除了党籍,有的去坐牢,也苦不可言。所以“文化大革命”运动是“害了东家害西家”,其结果是芸芸众生都是“文革”的受害者。王君就是一例。
李君,天津人士,天津某大学毕业生。人长的秀气斯文,戴一副黑框眼镜。只是常常一个人嗫嗫自语,有时一个人偷偷发笑,看得出来,精神受过很大的剌激。从侧面了解到,李君也是因为言论罪而被流放来陕北的。
李君到厂后,很想为厂里做一点好事,他看到大山沟里看不到电视,职工生活很闭塞。于是向厂里提出,他可以自己制作电视天线,将天线放到对面山顶上,然后将讯号接下来,电厂职工就可以看到电视了。这个提议受到领导批准,于是李君初试身手,又绕线圈,又锯木杆。试验那天夜里,电厂职工男男女女竟有五、六十人跟着小李爬到对面山顶上去。这山有一百多米高,又没有路,大家拿着手电,一脚高一脚低的在荒山中爬坡不止,大山沟的人们实在是太寂寞了。
终于到了山顶,李君竖起天线杆,将讯号接到一台十四吋小电视上,又将山下拖上来的电源接上,可是怎么也调不出讯号来,最多只是隐隐约约看到几个会动的人影。试验以失败告终,五、六十个人又一脚高一脚低的摸下山来,埋怨声不少。饱受迫害过的小李为此事又忧心重重了,多次问别人:“会不会说我是故意在浪费国家材料?”这只是一次试验的失败,那谈得上故意使坏?究其原因还是当时电视讯号发射强度根本到不了偏僻的大山里,电源线也拉的太长了。我看到的小李还是天天嗫嗫自语,终日惊慌不定,自喜自忧。
在极左的年月里,经常有“言论罪”的人流放到陕北来,对持不同政见的青年学生取消文凭,取消毕业生资格,去山沟和边陲之地流放,那是“文革”当政者一种常用的手段,李君就是一例。
自古以来,对于广开人民言路的重要性历朝历代都有论述,中国古代哲人们早有这方面的智慧,如《史记. 周本纪》中说:
“为水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
其意思是说治水的人应疏通河道使水流畅,治理人民的人应广开言路让百姓说话。
又如元朝余阙在《题宋顾主薄论朋党书后》中说:
“天下之大患,在于人之不得言,而得言者不以言。”
其意思是说国家最大的忧患,在于人们得不到发表意见的机会,而那些有机会说话的人又闭口不说。为什么“得言者不以言”呢?彭德怀就是“言”的下场!
明朝大儒方孝儒在《杂著,娄敬》中说:
“将兴之主,唯恐人之无言。”
此言的言外之意是:“不将兴之主,唯恐人之有言”。以言论对百姓治罪,历代之劣政矣!
王君与李君,二位都是“文革”的受害者。荒凉的陕北大山沟,流放者多矣!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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