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冬至
今日冬至。“至”是极致之意。在一年中，“至”的这天或最短，或最长。我不是特别在意夏至，也不怎么看农历，但总会知道冬至将近—或者清晨醒来，早该天明却迟迟未明，或在圣诞红和圣诞歌的氛围下，感觉着这一年又过去了。
翻开前几年的博客，我果然写过若干次冬至，每次写时都带着淡淡的悲伤。其实，人对时间流逝的感觉是随着年龄的增加而变化的。小时候的一年很长，盼着过年，盼着长大，总是盼不到似的。青年时代的一年不算短，但那时已不怎么盼着过年了。活了半个世纪之后，这一年年的不仅是在飞驰，简直就是白驹过隙了。回想千禧年降临时，IT行业紧张焦虑，犹记得电视镜头自南太平洋开始，播放着最早迎来千禧年的悉尼歌剧院。然后，忽的一下，2014年就要过去了。
对同一时间段长度的不同感觉还来自带小孩的经历。记得刚生孩子时，孩子不好好睡觉，我妈妈又不肯雇保姆，那一个月里真是度日如年。我的一个发小前来慰问，她说“坐月子时，你的日子是一小时一小时地数着过，满月后是一天天过，然后就是一个月一个月地过。”那么后来呢？她没说。那时发小的小孩二三岁，如今她已做了祖母。
人过中年后，每次照相，我都自惭形秽。当我自我批判，某人总安慰道：“在时间面前，人人平等。”道理当然对，但感情却难以被道理说服，若都能被说服，那么天下就不仅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一笑）。
我经常想，当人过了六十岁，时间的流逝会不会感觉比五十岁后更快？虽然我还未体验过，但相信坏消息会越来越多，而且那些坏消息又多在冬至前后到来。每年冬至前后，我家会给亲朋发去圣诞和新年问候，一些朋友平时来往不多。近年来，当发去的电邮被退回时，我先生就会担心：“他（她）是不是不在了？”五十岁时，我们都不至于有此疑问。
今年圣诞前，我们照例向朋友们致意，其中的几位不仅是教徒而且在梵蒂冈天文台，所以一定要赶在圣诞前致意。当发给Bill的电邮被退回时，我们立刻感觉情形不妙。辗转询问后得知他已于今年3月去世了。得知他患癌症还是去年年底，当时我还跟他讲若到丹佛来看他的姐姐就到我家，怎能料到他的病这么凶险呢？（叹气）除了得知Bill去世，我们还得知卡萨诺瓦神父也去世了。
1995年冬，我认识了Bill。当时我们驱车去图桑，那里因空气干燥纯净设了多座天文台，吸引了全世界的天文观测者。梵蒂冈天文台为了方便观测也在那里置产，因此众人戏称图桑是Vatican West。教廷的房产不大，门前长满巨大的仙人掌。Bill多数时间住在图桑，夏天去意大利，在梵蒂冈设在教皇夏宫内的天文台工作。2007年夏天，我住在Castel Gandolfo（夏宫所在地）时，他刚好在那里主持天文夏令营。他陪我们参观教皇花园。当得知我们计划去圣彼得大教堂时，他就提醒我们不要穿短裤，女士不要穿的过于暴露。他说：“这是他们的规定，虽然我觉得这些规定毫无必要。”当时教廷打算将科学研究人员迁出夏宫，我们问起此事，他直言道：“这也是毫无必要的，他们说要保障教皇的安全，保罗二世时根本无此问题。”后来还算幸运，他们从夏宫迁到教皇花园。迁出没有几年，教皇本迪辞职。若是当今教皇，大约就不必迁了吧。不过我得知天文台迁到花园还是蛮高兴的，心想下次再去时就可以住在花园里了，也许还能偷拍几张照片。我们认识的教廷科学研究人员中，如今仅存九十多岁的马菲亚神父了，住在教皇花园的希望也变得渺茫了。
Bill是我见过的最不像神父的神父，他理性，见识丰富，从未听他说过盲目崇拜神的语言。他又是最像神父的神父，他的博爱精神和细心让我感到温暖和体贴。他一直关心世俗世界的苦难，从他那里，我知道了南非1999年之后情形越来越差，暴力犯罪已从城市蔓延乡村。他还告诉我津巴布韦在穆加贝独裁下，赶走白人农场主，使这个国家从农业出口国沦为食品供应不足。
Bill去世后，我才了解他的经历。他生于1943年，1961年成为天主教徒。1967年，他在阿拉巴马一所大学取得哲学学士，1969年在UCLA取得物理学硕士。他在加州旧金山大学物理系任教时开始学习神学，于1972年成为神父。1976年，Bill在英国剑桥大学获得天体物理博士学位，其后曾在马里兰大学从事理论引力物理研究。1979年至2014年，他一直是梵蒂冈天文台科研人员。我知道很多教徒都是因家庭传统而信教，很小的时候就成为教徒，而Bill十八岁时才成为教徒，想必是他自由意志的结果吧。Bill所学都是距离现实比较远的理论，最终选择做神职和科研人员，这个职业必须牺牲一些世俗的乐趣，但那也许最适合他的。他没有财产，没有家庭，清贫一生，也快乐一生。
2014年12月22日
(这是2007年时的记录）
1995年和Bill在图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