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圣经、星图、地图,古代科学家论著的珍版书….,它们静静地站在书柜里,看过多少代人来去,也被多少代人翻阅过。我隔着玻璃望着,老旧的黄色,薄而脆的纸,不忍再去触动它们。
1
从萨巴乌蒂亚(Sabaudia)坐火车进入罗马城,先看到古城墙和城门。中央车站里人头攒动,车道交错。我们需在此转车去甘多菲堡(Castel Gandolfo),却一时想不起来该坐哪条线。黑色的时刻表哗哗地翻动着:拿波里,拿波里,米兰、米兰,达芬奇机场(Rome Fiumicino Airport)……阿尔巴诺(Albano)。当阿尔巴诺蹦出来的时侯,记忆被唤醒了——哦,那正是我们要换乘的路线。噢,上车前要先到打票机上打票。再看一下站台号,唉,那趟车又停得最远。
从罗马出来,火车向东南行。上次来时,正是冬季,沿途尽见金桔。此时,青绿色的桔子还躲在繁茂叶子里。远处,古罗马人的供水道(aqueduct) 依然立在苍茫的绿野中。一些人家的后院就在火车道旁,火车经过时,坐在院里的男人就看看手表,显然那已经是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
从罗马到阿尔巴诺,行程四十里,火车驶过洽米皮诺(Ciampino)之后,就进入丘陵地带。远古时,阿尔巴诺地区因火山爆发而形成了高坡、山谷、湖泊和丘陵,人称这一带为罗马堡。
丘陵中起伏着橄榄林、葡萄园或桔园。当你以为火车还在油橄榄、葡萄园中继续穿行时,忽地一下,眼前一黑——你已经在马利诺隧道中了。一切似乎静止了,只有风在呼呼作响。当风不再呼啸,蓝天和阿尔巴诺火山湖同时现身,事先毫无征兆。灰绿色的橄榄林消失在湖光中,紫绿色的葡萄藤匍伏在教堂的脚下,阶梯似的花园一直伸延至湖边。
一过马利诺,火车顺山势,倾斜着绕湖而行。远远地,在蓝色的弧形之上,黄色的教堂拱顶巍然耸立。那就是教皇夏宫所在地甘多菲堡,而此站离湖最近。经过甘多菲堡之后,火车就驶离火山湖,再走两站,即是终点阿尔巴诺城。事实上,这条铁路只能够到罗马堡极小的一部分。到达阿尔巴诺城之后,再翻过阿尔巴诺山,往东南走去,才能看到另一片火山湖,人称内米(Nemi)。
内米的北面矗立着罗马堡最高的山—卡伏山。站在卡伏山上可以同时看到阿尔巴诺湖和内米湖。这两片湖都是杰那若火山喷发而成的,但内米要娇小得多。宽阔的阿尔巴诺湖上白帆飘荡,内米则躲在树林中,犹如知更鸟产下的一枚蓝蛋。
除了马利诺、甘多菲堡,罗马堡一带还有阿里奇亚(Ariccia)、简扎诺(Genzano di Roma)、内米等小城。火山湖的坡地上,林深树密。在那些树林里,人们可以找到西塞罗、凯撒、卡利古拉别墅的遗址。我甚至见过大学生时代的费米在卡伏山森林的留影。
2
十年来,甘多菲堡小站毫无改变。车站上虽设售票房,却早已空置。和罗马城里一样,购买车票得去小城内的报亭。甘多菲是英语“戈登” 的意思 。甘多菲堡最初为甘多菲家族的领地,这个家族来自热亚那,以圣人主教甘多菲命名。中世纪的欧洲出过三位名为甘多菲的圣人,与历史上天主教的很多圣人类似,他们都充满了传奇,在六月、七月和九月又各有祝典。
小城建在火山口的边缘上,要达到教廷天文台的驻地——教皇夏宫还需向上攀登。我们背起行李,踏上石阶小路。绿荫下,旧景旧事一一展现。野葡萄已经成熟,石阶涂上了紫色汁液。拐弯处,一座三层楼房面对着湖,阳台上放着鲜花。我甚至记起了还要拐几个弯才能登上火山口,而最后的拐弯处也有座类似的楼房,院中有一条大黑狗。
十几年前,外子从罗马回甘多菲堡,走到半路就走不动了。他坐在路旁石头上休息。一个当地人走过,看他脸色不好,就掏出刚买的烤猪肉和烧饼说:“我看你是饿了,来,吃一点。” 每念及此,总感到意大利人的情意。
阿尔巴诺湖已在我们的脚下,波光闪动。沿火山口筑了石栏,常有人坐在石栏上拍照,今天也不例外。但最美的时候却是清晨。那时,我慢慢地走过小巷,从那里向湖望去:巷口总有一盏长明灯,桔色的灯光温暖地照亮了一片墙,再折射到百叶窗上,好似摇动的烛火。此时,上层的窗户已微见晨曦。在那些紧闭的百叶窗里,也许正睡着一个年轻的母亲,她侧身搂着婴儿,也许并排躺着两位戴睡帽的老人。湖隐在山的黑影里,路灯像烛台似地坐在湖边的石栏上,灯光像两朵清晨盛开的百合。渐渐地,珍珠色的晨光从山后透过,在湖面散开——人间仙境。
我们踏上庶民广场(Piazza del Plebiscito),此处为甘多菲堡最开阔的地方。广场上有座喷水池,其造型极为简单。我听说这水池是贝里尼(Giovanni Lorenzo Bernini) 设计的。后来我向神父比尔·斯岱格求证,他说,这个贝里尼是那个最有名的贝里尼(Gianlorenzo Bernini)的儿子,但水池不远处的圣托玛斯教堂却是最有名的贝里尼所建。在后来的一周内,我数次目睹新婚夫妇在喷泉旁拍艺术照,在圣托玛斯教堂举行结婚仪式。其中的一对步出教堂时,十来辆摩托车突然猛踩油门以示祝贺。新郎骑上一辆,新娘撩起长纱裙,坐在后座上,扬长而去。
教皇夏宫坐北朝南,位于庶民广场的北面,也是整个甘多菲堡最醒目之处。夏宫的一部分是甘多菲家族的旧址,一部分为图密善(Domitian)皇帝行宫的遗址。自公元8世纪中叶到1870年,意大利的中部为教皇国,教皇即是君主,罗马为首都。夏宫建于教皇乌尔班八世时代,距今已有三百多年了,其设计师是卡罗‧马德诺(Carlo Maderno,1556-1629) 。他也设计了梵帝冈圣彼得堡大教堂的表面装饰。在意大利巴洛克建筑风格的演化中,此人贡献卓越。
19世纪,意大利逐步收复了教皇占领的罗马及其他地方。1870年意大利统一之后,教皇被禁足在罗马城西北角的梵蒂冈宫中。直到1929年,意大利政府和教皇庇护十一世签订了“拉特兰条约”。此后,教皇才得以走出罗马城,来到夏宫。
夏宫的黑红色木门上钉了很多铁钉,还吊着两只铁环。我们用铁环敲了敲门。一会儿,门就开了。“请找玛菲亚神父。” 看门人去挂电话。等待时,感觉很凉爽,汗渐渐落下去。抬头看,原来院子全被帆布的天蓬遮住。这院子像一个天井,四面都是楼房,天蓬用钩子挂在房顶的露台上。
教皇住在北楼四层。天文台位于北楼五层。各层均有朝向罗马城的凉台,站在阳台上可望见阿尔巴诺湖。从上世纪三十年代起,顶楼上的房子里就安放了观天望远镜。后因罗马城的光害,早已不能观星。但旧观星台看起来像教堂的圆拱,让人以为那是特意为夏宫而建的。
自1929年起,夏宫也曾是两任教皇临终场地。1958年10月,庇护十二世(Pope Pius XII)在夏宫去世。因防腐处理不当,在运往罗马途中,其尸体变了颜色,鼻子甚至都掉了下来。此事令梵蒂冈十分难堪,教廷也因此禁止使用防腐香料。庇护十二世去世二十年之后,保罗六世在夏宫主持耶稣变容节,突感不适。当他接见了宗教团体之后,就陷入昏迷,数小时后离开人世。而其继任者约翰·保罗一世只在位33天也去世,接替者就是约翰·保罗二世。
3
此时,楼里走出两个人。啊,来的都是熟人。“佛兰切斯科,你好吗?”我走过去。佛兰切斯科一边回答,一边帮我们拿箱子。
楼道内光线很暗。那架老式电梯很憋屈,乘客必须用手将网格铁门拉拢,否则电梯无法启动。
来到教廷天文台,玛菲亚神父迎了出来。他黑衣白发,瘦了些,但外貌变化还不大。我们问候道:“你看起来真不错。”他答,“我今年已经八十五岁了!” 我们顺便到图书馆以及其他办公室看了看。古圣经、星图、地图,古代科学家论著的珍版书……它们静静地站在书柜里,看过多少代人来去,也被多少代人翻阅过。我隔着玻璃望着,老旧的黄色,薄而脆的纸,不忍再去触动它们。
再次进入教廷天文台宿舍,感到这里变得年轻温暖了。院子里放着孩子的玩具,屋内墙上挂的还是圣母像,但单人床却拼成了双人床。十年前,这里完全像单身宿舍。我走进厨房,查看着炊具和餐具。冰箱里空空,但油盐还可以用上几日,那些都是我们之前的客人留下的。未来的一周,我们将在这里过日子。
我们走到小小的主街上,再拐入小巷,那里原来有家蔬菜店,店主是母子二人。但现在已变成了饭店,母子俩了无踪影。我们前后看看,确信地点没错,就走进饭店。饭店的人说,蔬菜店早已关闭,要买菜得走到长巷尽头。想起当年,那母亲教我用意大利文数数,心中怅然。所幸肉店和奶品店还在,虽然周围也都变了。肉店仍在主街上,店前摆满了咖啡桌椅,肉店的门虚掩着,很谦卑地缩在热闹的咖啡馆和饭店中。
肉店里空无一人,我们喊了好几声,那胖胖的肉店老板才出来。老板的样子没大变,胖胖的红脸蛋,像个卡通人物。看到我们,他先是吃了一惊,随即就揩了揩手,走过来给外子一个熊抱,再给我一个熊抱。他开心地大笑,高声叫喊,居然是你!他反复叫着外子的姓,拉着外子的手不放。他完全不会讲英文,而我们意大利文相当有限,但意思还能明白。我一直没见到他的夫人,却不敢问。十年之间,多少人世沧桑!
晚上到天文台,见到比尔·斯岱格。十二年没见,再次相见,我们都老了。和这里多数人一样,虽然比尔的正式称呼是神父,但我从未见他穿过僧侣袍。夏天里,天文台的科学家们多穿大背心和短裤。到此不久,我们就听说为了本届教皇的安全,教廷天文台将要迁出夏宫,可能迁到教皇的私人花园里。问及几位神父,他们都耸耸肩说:“这毫无必要。”比尔则安慰我道:“教廷办事效率低,也许此事就不了了之。”( 注1)他问我:“你们打算去圣彼得教堂吗?若去,就不要穿露肩的衣服,裤子必须超过膝盖。” 末了,他又加上一句,“虽然我觉得那规定毫无必要。”
比尔不满三十岁就成为神父,他是我见过的最不像神父的神父。比尔先后在伯克利和剑桥获得神学学位和天体物理博士学位,他似乎不会过问尘世。然而他对尘世之事不但清楚,而且对一些国家所面临的问题也很有见地。我和他谈话,英语总会格外流利,甚至会突然说出一些从来不曾说过的词汇。他思维极为清晰,和人谈话时具有一种特别的引导能力。
除了经常在亚历桑那和意大利之间穿行,比尔还常去南非等地。他说:“比起1999年你们去的时候,南非的情况并未改善,甚至更糟。犯罪从城市蔓延至乡村,艾滋病比率大概在50%以上。问题是政府中几乎所有的位置都必须由黑人来担任。但因长期种族隔离,黑人所受的教育有限,无法胜任工作,政府效率很低,大概十年内不会有任何改善。但津巴布韦的情况更糟。本来它是一个农业出口国,现在全国大饥荒,许多人逃向南非,但南非不要他们,开枪赶他们走,真惨。这一切全是穆加贝造成的,他将农场商店从白人手里拿走,分给黑人,但黑人没有种植和管理的经验。更不要说政府的腐败了。”我问:“这政权还能维持下去?”他说:“当地人没办法。穆加贝得到非洲很多国家的支持。他年轻时,反帝反殖,做了很多好事,但老了之后变坏了。”我笑说:“一般人是年轻时坏,吸毒啦,贩毒啦,乱来啦,什么都干,老了就变好了。”比尔大笑,说:“是呀,很少有人老了之后才变坏的。”
我们商定明天去教皇的私人花园。
4.
早上8点半,走出宿舍。比尔已经在等我们了。
教皇私人花园就在我们宿舍的对面,它们之间的街道属于意大利。入门前,比尔说不能照相。我口袋里确实装着数码相机,原想他若不提,或许还能拍几张。比尔拍拍黑色的大铁门,工人来开门。当年,天文台长乔治·科颖神父曾带我们进入花园。那时候,他口袋里装着大门的钥匙,我曾笑他像国王一样,可以开闭国门。半年前,科颖神父因病住院,据说情况相当危险。我们来时,他已回美国,正好错过了。对天主教徒而言,他们最终都会在天堂相见,但我不是教徒,希望这不会是终生的错过。
花园入口为一漆成黄色的门道,一盏铁皮镂刻的古灯从拱顶垂下。东墙上有一座神龛,里面立着一尊白色圣母像。过了门道就是那条橡树大道。这些俗称轻橡树的树干深黑,树形怪异,四季长青。上次来时正是冬天,当时路上飘着雾,尽头深藏不露,过冬的叶子颜色深沉些,让我觉得肃穆神秘。
走完橡树大道,就见油橄榄和夹竹桃。橄榄已经结果,夹竹桃花开得正妍。比尔边走边说:“这花园大约占地400多英亩,南北长东西窄。最初是甘多菲家族的花园,后来为巴贝里尼(Barberini)所有,巴贝里尼又将它赠给梵蒂冈。巴贝里尼家族在意大利非常有势力,教皇乌尔班八世就来自那个家族。人们甚至有此说法‘‘强盗并未毁掉意大利,而巴贝里尼却毁了意大利。’第一位来此的教皇为克莱门特八世,但真正重修甘多菲堡的却是乌尔班八世(Pope Urban VIII 1568-1644)。从此往前走,你就能看到巴贝里尼家的别墅。”
果然,走了没多久,就见一栋黄色的楼房。“你看,靠近房顶的地方刻着巴贝里尼的族徽。”比尔指点着。那族徽不大,刻的是蜜蜂。Bee代表Barberini中的B字。
几个工人站在铁制的脚手架上,手握电锯,修剪着长青树。那些树至少三米高,他们不但将树修得平直,还在树墙中开出几扇门。比尔和他们打招呼,他告诉我,这些工人都在这里好多年了,有些就住在花园里。但他们都不是园丁。管理花园的有12个园丁,主要负责设计花圃,布置花园,指导种植等。
天很蓝也很亮。仙客来嫩生生地开放在铺满松针的地上。这花的花瓣形若蝶翅,略带皱边,反卷或平展,在松间的阳光下,闪出绸缎似的光泽。我跟比尔说:“Cyclamen的中文名字有两个,一是俗称兔耳花,另一个为仙客来。” 比尔说:“仙客来这名字真美丽。”
这一带的人工野趣尽在经意不经意间。各类花草随意生长在岩石上,而这石头上似有雕刻。比尔停下,“这原是通往教皇布道庭的走廊。走廊上面搭着石头顶棚。后因地震而塌落,随地势又陷了下去。现在你看到的就是顶棚。你注意这些雕花,一会儿我们还会看到。”
石头顶棚逐渐沉入岩壁,自成一段天趣。石壁上开满了迷迭香。紫色小花与灰绿色的叶子下垂如帘。待我们走到这段走廊的顶端,竟能依稀分辨出一段石头旋梯。一棵长在高处的巨树将树根伸进旋梯中,颇似天意。两边的石壁上都可见雕像。也许此地原是讲道厅,人像多雕得肃穆。其中的一位左手握着卷宗,右臂已完全断裂,但那自然下垂或折起的巾袍,仍可见其精美。
脚下,亚平古道的路面已经磨光,露出碎石。这条道经过阿尔巴诺湖,直到亚德里亚海。亚平只是意大利的若干古道之一。早在公元前360年,意大利就有萨拉里亚大道(Via Salaria)循古盐道直达亚平宁山脉中部。自公元前348年起,罗马人开始征服周边地区。中西部的拉提姆,南部的坎帕尼亚和桑尼特人相继被征服。最终不说印欧语的伊特鲁里亚人也臣服于帝国的王冠之下。为了罗马和各地的联络,道路也逐渐修筑起来了。这些道路沿着第勒里安海与亚得里亚海,穿越亚平宁山,而亚平大道是其中最主要的通道。正因为此,拉奇奥的一些地区至今还在使用这条古道。
沿途尽见小花园。小花园中的花并不华贵,多数为海棠或绣球。简朴些的花园,中央只有一棵大松树或一株广玉兰,华美些的则有一座喷泉,池底雕刻着教皇的徽章或海豚。不知不觉,我们已经走到此地的主花园——望楼花园。上次来时,因是冬天,花坛中无花,只能站在最高层遥望地中海。花园为丝柏、柠檬树所环绕,一共三层,每层大约有六至八双对称的大花坛。花坛内,绿草和海棠花组成的图案大同小异。比尔说,这些图案代表莲花或雄鹰。当我们到达花园的最高层时,又见石雕花瓶和人像。人像为两名窈窕少女。她们头顶着筐篮,篮中装满葡萄花果。这两位姑娘相对而立,脸部轮廓十分相似,但仔细细看去,西边的那位灵秀,东边的那位朴实。上次来时,我看得没这么仔细。
走过主花园不久,就是一正方形的花园。花园正中立一骑士雕塑,四周皆为树墙。骑马人的背后,树墙之前,立有一排白色大理石圆柱,据说那原是古代栓船用的,后从湖底挖掘出来。
从此沿一条土路向东南走去,周遭全是松林。我心里疑惑着:怎么还不见圣母玛丽亚花园。十年前,我曾到过那里,一见难忘。1929年教皇庇护十一世重回甘多菲堡时,首次踏足的也正是那座花园。其后,他每日都到那里祈祷。
正想着,就见一方十字花瓣形的水池。啊,我们到了。在那个冬日的早上,晨雾正浓,水池后的那尊白色圣母像犹如一缕阳光投向池中。此时,夏天的光投入池中,红白色金鱼正在逐影。睡莲飘浮,树墙幽暗,每个到达此地的人都会静默片刻。我走向圣母玛丽亚雕像。她双手交叉于胸前,光脚而立,细长的眼睛微阖,鼻骨也不那么高深,脸相颇似观音。我小声说:“她的脸很像东方人。”比尔似从梦中突然惊醒,随声附和着。
阳光渐显猛烈,进入地下大厅后顿觉凉爽。科颖神父曾告诉我,这里原是养马场。比尔说这里本是巴贝里尼别墅的一部分,并指给我们看残存的壁画。在大厅正面的墙上,岁月留下了少许红黄颜色的碎片。这里,人的印迹是深黑色的——那是举炊的烟。
比尔说,二战时,为逃脱纳粹追捕,教廷安排几户犹太家庭在此躲藏,有人定期送来食物。我猜测他们很可能是庇护十二世的犹太制图师和教廷的犹太科学家,或与之有关的人。1941年维也那的犹太人被送往集中营,法国人问及庇护十二世对此事的看法,教皇说教廷谴责反对闪族的政策,但对具体的迫害却不置一词。当法国傀儡政府推行类似的反犹政策时,教廷说法国的政策并不违背天主教的教义。后来,美国特使要求教廷谴责迫害犹太人的暴行,教皇回答,“教廷要保持中立”。此事遭到犹太人大力抨击,在历史上,这位教皇也因此备受争议。
剧院的遗址位于整个花园的最高层,也是花园里最令人亲近的地方。望楼花园美丽,却过于庄重。圣玛丽花园美丽,但又太宁静,只有来到此地,人间的味道最浓。
从遗址上看,整座剧院分为3-4层,舞台在最高层。如今支撑舞台的残桩还在,支撑的对象却早已塌陷,那上面曾演出过多少悲喜剧?舞台前有两个凹处,里面刚好可以蹲一个人。我笑言:“这里大约是声光效果处,台上说出某个台词,底下爆竹一声,再腾起一阵烟雾。”比尔笑道:“好想像力!” 坐在看台的石凳上,突见地面冒出一小片光润的大理石,原来此地曾铺满了类似的白色或绿色大理石。人间的舞台总是看客多,演员少,但看台在下,舞台在上,高处的东西总是更容易折损。
观众席之后有一弧形走廊,上罩石屋天棚。里面很暗,比尔打开电灯。我们看到墙壁上残留的壁雕,据说那都是戏中的场景。壁雕之下,立着数块大理石雕,似云朵如花蓝,看来颇为眼熟。比尔走过来说:“这就是支撑顶棚的柱头雕,和因地震塌陷的走廊花式相同。”走廊的另一面隔出许多化妆间。好多年以前,有人在这里仔细地描画过眉毛,涂过口红和白粉,也许还有佣人帮忙换装穿衣。新演员紧张地等待上场,大牌演员耍脾气摆架子,也难免打情骂俏或勾心斗角。
从剧院出来,再向南去,就有两条隧道,一条供人行走,另一条则可通船,最后都可到达阿尔巴诺湖。风入松,海波和松涛的声音类似,但大海却没有松香。比尔说:“那是上帝在跟我们说话。上帝不仅通过圣经和我们交谈,还通过自然的美丽和奇异。”我问他:“在一个科学家眼中,谁是上帝?”他回答:“当我想到宇宙中至少有3000亿个星系,每个星系中有1000亿颗星,而它们如此错综复杂而又和谐地共生。我由此而知道什么是上帝,什么不是上帝。”
(注1) 据《物理学今日》2008年1月4日报道,梵蒂冈天文台将迁离夏宫,新址在教皇私人花园的一座修道院中。
杜欣欣写于2007年7月17日
刊登在 2008 华夏快递 kd080213,2008年5月《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