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垂不朽与永垂于朽

去年(二零一六)十二月纪念毛泽东诞辰之际,刘小枫教授倡议全民族认毛泽东为新中国国父,中国人有乐意认的有不乐意认的。笔者经历过毛泽东时代全程二十七年,认为这么个称号加在毛脑壳上属拟于不伦。

大约是毛首倡,共产党评价历史人物喜好打几几开。如所谓三七开,七成好就算是好了,即使还有争议,一个人在历史上也就算站住了。但,如此含糊开法在毛身上怎么能用? 这个人领导一个党统一了中国,建立了新政府,号称为中华、人民、共和之国。这一步完全可以比喻为造了一座新厦,用途本当是大庇中华人民俱欢颜。可是,自认当仁不让为屋主的毛一待新厦落成便开始在屋子里折腾,想起一出是一出,但凡有人见事不公发表异见,他和尚便要打开伞搞运动,变本加厉宁杀勿漏,直折腾到有不同意见的都家破人亡,万千愚氓随他扬尘舞蹈,略知世事者战战兢兢,他才觉得心里踏实。至于那房子破了烂了,需要补了需要修了,那都不是毛要操心的事。对这座曾经叫作新中国的房子,他想建时就建,还信誓旦旦许诺要在里面行民主;他一高兴或不高兴,想毁就毁想拆就拆,让民主无声无息胎死屋中,他拍手称快。如此二十七年过去,中国对毛该怎么个开法? 若要尊他为国父,贵子民可知道乃父要把国和你领到哪儿去吗?

毛折腾到死,死时尚未折腾完毕。临死前对二三亲信说,你们怎么办,只有天知道。据鲍彤先生分析,毛虽然经常故作潇洒不羁,仿佛一世通达,其内心深处是很在乎自己留在后世的声名的。刘少奇急不择言,一句“人相食,你我要上史书的”,尽管语气是咱俩都将不免,但还是深深触痛了毛的心病。到他晚年,算算一辈子成败盛缺,身后冤魂追索,臭名永垂于朽,如何潇洒得起来?

总括毛泽东一生,有目共睹的是此子常暗中以朱元璋自况,以为黄巢李闯之辈虽然有志但未成功,皆 losers 尔。朱元璋成功立朝,足为吾之楷模。相隔数世纪的这两个开国皇帝确有一个与列朝不同的共同之处——统一加倒退。一、成功地统一了国家;二、统一后拒不推进社会进步,倒行逆施,摧残中国。共产党的宣传教育长期以来高调维护把统一与进步用等号拴在一搭忽悠历史,就是要诱使人民忽略明朝和当今党国这两个反例的血肉实际。

继毛而上的邓小平也想永垂不朽。这个油滑角色以文革被整为资本评说周恩来,谓其有违心之过。翻翻共产党的历史,历次内部斗争,邓不是反周就是弃周,自是响当当的毛派。直到五十年代,当毛斥周“离右派只有五十米远”时,邓(和刘少奇)仍是作壁上观,不肯施以援手。周惧毛入骨,只因教训深刻。给其教训者之一是刘邓之辈;之二,不怕您不爱听,是全国人民(包括——如果不是特别包括——如今专喜丑诋周恩来者的爹妈

邓对中国人民看不起,也是因为毛一呼,众蜂起,纷纷臭骂过他。当然那时老百姓骂他骂得并不在点子上。“镇反”和六四时的敢杀人(前者曾为毛所激赏),反右领导小组组长,这两条才是钉他在历史耻辱柱上下不来的铁楔子。邓的话写下来倒呈现一派嫩萌,曰“我是中国人民的儿子”。您说,什么人民敢养这种儿子!

《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在一篇乌烟瘴气的《前言》笼罩之下,还不能算是现代国家的宪法。带着那样前言的宪法,实质上规定了中国共产党是国家的业主,亦即“红色江山”的江山主,社稷之上的铁打朝廷。

且说永垂不朽与永垂于朽。孙中山以下,大陆一边没有出过称得上伟大的政治人物,盖因当国集团积年求社会进步的努力与积年反社会进步的反动相抵。一百年过去,共和政体在大陆仍未实现。而一九四九年后大陆一边拥有实权和实力的人物多是站在反政治进步的一头。堪称伟大,即立意之诚与成功之绩两皆昭然者,抵今惟有海峡另一边的蒋经国。


关于 栗奇程

修辭立其誠。辭達而已矣。行於所當行,止於不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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