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 胤 ·
八月节，家人早早吃过晚饭，来到院中。葡萄架旁的小方桌上，放着茶具和吃食：刚摘下的“玫瑰紫”葡萄，各种干鲜瓜果，当然也少不了月饼。
店里买来的月饼，馅有豆沙、枣泥、百果、莲蓉和五仁的，款式为酥皮和提浆两种。酥皮月饼皮薄层多，酥软松脆，雪白的皮上刷有红色的店家字号；提浆月饼色泽金黄，油润挺拔，面上有用模子倒出来的图案，或吉祥话儿。姥爷和姥姥自己也做些小烧饼似的月饼，用料虽然简朴，但刚离火出锅，总是香喷喷的，让人垂涎欲滴。姥姥一边给我们分着，一边告诫不要贪吃。据说老辈子的点心铺子，让刚来的小学徒，可劲儿地吃刚出炉的点心，结果一下子吃“戕”，以后再不想吃点心，更别说偷着吃了。
月亮爬上屋脊，倾刻间，银色的月光洒落在葡萄架上。院中植的、盆里养的各种菊花，月色下映出亭亭倩影，清风中飘来丝丝淡香。秋虫争先恐后、旁若无人地大声鸣叫着，中间也夹着我的蛐蛐儿和蝈蝈儿的“不同凡响”。
姨父会搜集些“月谜”，拿来让孩子们猜。像打字的：“明天日全食”，打“月”；“二月平”，打“朋”。猜对了，在大人赞许、孩子羡慕的目光中，兴高采烈地跑过去，从姨父那儿领取一些小奖品，像铅笔、橡皮、或“转刀”之类。转刀也称为“铅笔刨”，那时刚出现。将铅笔插进转刀，顶住并稍用力旋转，就能将铅笔的木杆一圈圈刨掉。要是接着把里面的铅也刨尖，就不必再用砂纸磨，可以直接写字了。一二年级的小学生用转刀，不但安全，还会产生成就感，爱一口气把所有的铅笔，都刨好伺候着。也有难一些的谜，如打成语的：“中秋菊盛开”，打“花好月圆”；“掬水月在手”，打“掌上明珠”。谁要是破了这些难谜，就中了“大奖”，得到时兴的彩色文具盒，或新潮的拉链活页夹。
姥姥常讲些月亮的神话和传说：为民射除九日的后羿，吃“长生不老药”的嫦娥，以及伐桂不止的吴刚，……虽然差不多耳熟能详，但中秋夜再听，感觉很不一样。我们指点广寒宫中的亭台楼阁，辨识桂花树下的蟾蜍玉兔，幼小的心灵迸发出强烈的渴望，充满了美好的梦想。
姥爷每逢中秋都要品箫。他取来装箫的套子，轻轻掸去灰尘，小心地将箫取出。“洞箫清吹最关情”。一曲《阳关三叠》，再接《汉宫秋月》，低婉而略带哀愁，应是在想念远在南方的舅舅……
“四野”进关时，姥爷让刚高中毕业的独子，跟着大军南下了。“南方”这个词，因此对我们来说，有着特殊的含意：那里住着舅舅、妗子，还有表哥和两个表姐。家乡虽地处交通要道，去一趟“南方”，坐火车也要两天一夜。父母在铁路上工作，每年都有“免票”，自己没有假期使用它们，就让姥姥、姥爷去看舅舅。
姥爷、姥姥去过“南方”几次，也曾在那里小住，但气候难适，语言不通，上了年纪之后，便不再南行。舅舅平时汇一些钱回来，年节也寄信问候并夹上几张照片：一家子的“全家福”，表哥的单人照，还有小表姐们的合影。那合影为当时的“彩照”，实际上就是现在的彩照出现之前，那种用颜料上色的“美术照相”。姥爷把信和照片放在抽匣里，时常拿出来，戴上老花镜，再透过放大镜，仔仔细细地看信，端详照片。
那时没有互联网、电子邮件，有事寄封信，来回就要十几天。电报快不少，一般当天就能收到。但按字计费，打个电报得花去一月半月的工资，非“病危，速归”之类，舍不得打。许多老百姓家，因此怕来电报，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儿！电话家里一般也没有，手机那时更还没影儿呢。要打“长途”就到邮电局去，但费用高得难以承受。线路状况往往不好，噪音嘈杂不易听清，于是邮电局一侧，常有人“吼”电话。
姥爷去世时，正值文化大革命中，我们半夜跑到邮局发了加急电报，奈何舅舅身陷“牛棚”，无法赶回来为姥爷送终。
……
高中毕业那年的中秋节，去疗养院看望病后住在那里的母亲。疗养院的位置很好，坐落于海边。旁边的“老龙头”，是明长城入海处的建筑，常被认为是万里长城在东部的起点。长城外的海面上有所谓的“姜女坟”，其实是一大二小三块礁石。传说孟姜女寻夫绝望后投海自尽，与所携雨伞、包袱分别变成了这几块礁石，遥遥和老龙头隔海相望。傍晚，绕过老龙头，来到海滩上席地而坐，吃着水果和月饼，等待着海上升明月的时刻。
金乌西坠老龙头，玉兔东升姜女坟。刚升出水面的中秋月，通体透红，让人以为是冉冉升起的旭日。那月离开了大海的怀抱，却在水面不远处踟蹰，久久不愿离开。大海回应月的眷恋，不断涌起荡漾的浪，抚摸、叮嘱、呼唤将上路的月。
月终于慢慢升高，与海面渐行渐远。颜色由先前的桔红转为金黄，最后变成银白。身量看上去变小了，然而却越来越明亮。如泻的月光洒落在万顷碧波之上，浪花在愉快地跳跃，水光在欢腾地闪烁。大海充满了活力，洋溢着激情，共享月的喜悦，欢呼月的成功，祝福月的前程，也展示母亲般的骄傲……
踏着月辉，漫步在海滩上。一些小蟹横着身子，窜来窜去地忙碌着。一当人们走近，马上倏地溜进最近的洞穴。近海村庄的孩子们，偶尔会起个早，到小蟹更多的河口去捉蟹。捉来后装入面口袋，拿到市场上按“堆儿”出摊，换些零花钱用。城里的主妇们花几分钱买上一“堆儿”，回去剁碎做成“小螃蟹酱”，吃“水饭”下饭最好。
“水饭”是北方米的一种吃法，可用小米，秫米或大米，也有用小米和大米掺着，做成“二米水饭”的。吃米，无论是粥、水饭还是干饭，淘米去砂子是必须掌握的技巧。那时米都是土场上扬出来的，砂粒儿以至小石头子儿都不可避免。做水饭时先把淘好的米煮成稠粥，然后几次兑水，将粘稠的米汤置换出去。用的水最好是“井拔凉水”，也就是刚打上来的清冽井水。
下地回来的汉子，或劳累了一天的工人，最喜欢这种“洒落”的水饭，就着小螃蟹酱或煎小咸鱼儿，能吃几大碗。煎小咸鱼儿，是另一种与水饭“对卤子”的下饭菜。对卤子，是家乡人表示“最佳组合”的意思。南方人吃闸蟹要喝绍酒，西洋人听歌剧须着正装，也就是追求对卤子的意境，讲究和谐与般配，外加一点儿情调。
在南方倍受推崇的河蟹，家乡人却不怎么待见。庄户人夜间将河螃蟹捉来，用马蔺或麻绳，由大到小拴成串。一串七八只，大的如饭碗口，小的似茶杯盖，早市上也就卖两三毛钱。家里算是喜欢吃河螃蟹的，但吃法和南方迥异。从市场买一、两串河螃蟹回来，先让它们在水中过夜，把脏东西吐干净。经常的吃法是把蟹掀盖，再切或掰成四块，与倭瓜一起炖。河螃蟹炖倭瓜，鲜美程度无出其右，非常对卤子。用对卤子之处母亲也说“没对儿”，还是找不出更好搭配的意思。
家乡人最喜爱的是梭子蟹，当地俗称“大海螃蟹”，以区别于别的螃蟹。吃大海螃蟹是在春秋两季，有“春公秋母”的说法，即春天公的实，秋天母的肥。辨认公母并不是难事，全在脐的形状：公蟹的脐是尖的，而母蟹的脐是圆的。秋天的大海螃蟹比春天要腴美，母蟹更带着一兜儿的蟹黄。中秋前后，大海螃蟹大量上市，价钱相当便宜，也就几毛钱一斤。这样的价钱，说的是京津老饕们以讲究品位为名，呼儿唤女，成帮结队来“旅游”之前。“不速之客”除在此大快朵颐，归程火车的车窗内外，还吊上大大小小的网兜，满满地装着海鲜，主要是大海螃蟹。
要吃出大海螃蟹的真味，只能“清蒸”。过节前后的大海螃蟹，个头都在一斤多，几个就能码一屉。加水隔火上汽，须臾之间，鲜味扑鼻；趁热端上桌，盖红脐白，灿烂夺目。面对如此海鲜美味，没人还能捺得住，无不两颊生津。大人讲究佐以姜醋，说是可以祛寒去腥。孩子们谁还理会这些说道，什么都不就，只要“白嘴儿”吃。扒开圆脐，掀开盖子，大块鲜亮的蟹黄就呈现出来，这是最诱人的部分，是大海螃蟹的精华。每条蟹腿的根部都连着一坨肉，螯钳与身体结合处那块更大，且全是“蒜瓣儿肉”。两只巨大的螯钳，称作“螃蟹大爪”，先要拿来做为玩具或“武器”，直到游戏打仗都玩够了，才会慢慢地被享受掉。
每次吃大海螃蟹，孩子们都雀跃不止，兴奋异常。姥姥警告丫头片子：“别把小辫儿吃丢了”；母亲也取笑秃小子：“别乐得都不知道北了”；丫头小子们只当是耳旁风，打着闹着，钻来跑去——吃大海螃蟹早把他们美得“呼儿嘿呦”的了！
……
来到国外，忙着学位、专业和工作的事情，于是便少有机会过节、观景和赏月了。
记得那年的九月底或十月初，天气频道说当地的秋叶正值最佳，于是心血来潮，一家人开车出去观赏红叶秋景。
秋叶大多红得如霞似火，其余的或呈鹅黄和金黄，或仍葆常绿的本色。夕阳照射之下，近处的秋叶绚烂多彩，让人应接不暇；远方的霜林亮丽斑斓，令君眼花缭乱。驱车在山间的滨湖公路，穿行于山光水色，如遁了仙作画中游，由衷赞叹大自然的造化神工。
留恋于层林尽染、平湖透碧的美景秋色，调头回转已是傍晚时分。刚踅过山脚，蓦然间，一轮巨大的月亮撞入眼帘。儿子马上欢呼起来，妻和我也惊讶地张大了嘴——从没感觉月亮这么近过！
几天前，好像有中国同学提起过月饼，当时并没留意——敢情又是中秋节了！将车停到路旁，与妻带着儿子，来到山崖边，找了块岩石坐下来。
那轮硕月，似乎近在咫尺，让人有种面对亲人的感觉，要敞开心扉，细述思念，倾吐伤悲，诉说委屈，也分享快乐。可千言万语，又从何说起，只觉两眼有些发热；转过头去，遇上妻的目光，似也闪着晶莹；再看五六岁的儿子，已停止喊叫，正懂事地望着月出神……
赏月异乡，妻和我轮流给儿子讲起月亮的神话，中秋的传统，和小时候过节的事情。同时允诺回去要遍寻“中国店”，尽尝各种款式、风味的月饼。接下来，儿子老子你一句、我一句地朗声背诵起千古名句：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
升起的月亮，悬挂中天，宛如玉盘，羞退群星；浩瀚的大湖，水光清明，微风徐来，银波荡漾；起伏的山峦，峡深谷幽，泉水汩汩，秋林轻吟……
刊登在 2002 华夏文摘 cm0209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