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逼”上山下乡记

被“逼”上山下乡记

—张立民

打小就知道"逼宫"的史实,如袁世凯"逼"清帝退位,也熟悉"逼婚"之说,如黄世仁   “逼"杨白劳以女抵债。不料,在我未满18岁,还是个楞头青时,我自己竟被当局"逼"着去上山下乡。因是亲身经历,所写之人,之事,都是真实的:

公元一九七0年六月八日,下午四时许,刚听得喧嚣的锣鼓声和口号声,家里就突地闯入一帮革命者。他们中有熟人,如居委会干部和街坊邻居,也有陌生人,如乳臭未干却已被封为"小将"的毛孩子,当然还有我父母单位长胡子的掌权人。他们联合采取革命行动,来我家“逼”我上山下乡。革命者雷厉风行, 利索地在屋中间架起红色的大鼓,在墙上贴满红红绿绿的标语,还搬来一个大水桶,戏称要"扎在沙家浜",不把我"逼"走,就绝不收兵!不一会儿,他们就开始"逼"了: 一个个打了鸡血针的革命者,挥着红书,舞着臂膀,激情发声, 严词相逼,怒吼到声嘶力竭时,就暂停片刻,呷一口水,另有革命者就见缝插针,振臂狂呼几声口号,再猛敲一阵锣鼓,扰得四邻不得安宁。我生来木呐,不知道自己在闹剧中是主角还是配角,于是就充数当了观众,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倒是我可怜的父母亲,一个劲地陪着笑脸,就差没跪地求饶了!好戏终有散场时,何况是闹剧。革命者也不是铁打金钢,闹腾到凌晨4点,他们再拿不出新招术,互相耳语了几句,就撤了,不过留下狠话,说:"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有你们好看的!"

人走屋空,一下子清静了许多。我和母亲倒头就睡,实在是被“逼”得身心交瘁。父亲却没有睡意,忧心仲仲,仍在琢磨革命者话语中暗藏的杀机。我一觉醒来,天大亮,见父亲已去上班,也不知他这一夜是怎么熬过的。我匆匆洗刷,连早饭也没吃,就去卢湾区图书馆,继续我每日的英语自学,也想偷得片时的安宁。走出弄堂时,邻居们都不招呼我,只是望着我,眼里透着同情,惊讶,埋怨,或蔑视。

中午时分回家,一推门,就见父亲半倚在床上。我觉得有些意外,因为离他下班时辰还早。

"你病了么?"我担心地问。

"没有,没有。"父亲连忙坐起,脸上露出笑,是僵硬的,宽慰人的笑。

我询问似地扫一眼母亲,她急忙把头扭开,不正视我。父亲见状连忙解释说:"就是血压偏高,所以请假早点回来,已吃过药了。”父亲的脸上还是挂着笑容,有了几分自然。

午饭时,三个人只是捧着饭碗,默默地吃。偶尔, 父亲会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些什么,费神去打破可怕的肃静。

饭后,我进厨房,一再追问,母亲才说出了实情:

父亲一早上班,就如往常一样,去掌权人的办公室报到,聆听上午训话。一顿劈头盖脑的教训和唯唯诺诺的认罪后,掌权人“哼”地冷笑一声,拿出杀手锏:"你儿子不去上山下乡,你也就不用来上班了,现在就回去!"父亲的脸一下子煞白,血压一下子升高,惊恐得当场尿了裤子,只得在一阵狞笑声中,夹起尾巴,灰溜溜地回家了。母亲想把事情说明白, 又怕刺伤我,所以就一句一顿,吞吞吐吐。我再按捺不住,马上说:"我这就去居委会报名,去淮北插队。"母亲瞅我一眼,神情为难,犹豫着提醒我说:"你想好了,这可是一辈子的事。"我断然回答:"不用多想,他们这是“逼”着我去。不去,能有活路吗? 会“逼”死人的。"我折回屋,找出"上山下乡报名单",刷刷地开始填写,脑子一片空白。父亲无奈地凝视着我,嘴唇蠕动了几下,想说,可终于什么也没说。我听见母亲在一旁哭泣,就硬撑着,目不斜视,只死死盯住手中这张可能会断送我一辈子的卖身契。草草填表后,我看了父母亲一眼,只见他们前躬着瘦骨嶙峋的身子,象是在乞求我的原谅。我实在无法忍受,立即转身,大踏步地离去,任凭年迈的父母亲,可怜巴巴地目送年幼爱子的"背影",被“逼"出家门,为救父亲,去广阔天地,寻找活路。

第二天, 屋外再次传来令人心惊肉跳的锣鼓声和口号声。同样的一帮革命者又卷土重来。不过,他们不再有昨日的狰狞,而是笑容可掬,热情洋溢,争着和我握手,祝贺我 积极“响应号召",自愿报名上山下乡,申请已获批准。一位身着绿军装的姑娘,还向我敬礼,给我带上大红花。我百感交集,激动不已。沐浴着如此的荣耀,我更是受宠若惊,挣扎着想呼几声"万岁",却怎么也呼不出声来。我知道,这是因为我的心还在滴血,我父母亲更是心如刀割!

 

**写完本文时,恰有朋友来电话,闲聊起梁晓声的"知青"电视剧,禁不住添加几句评论,作为"后记":

梁先生当年是一位革命者,他以革命者的豪情,和他所忠贞的共和国一起蹉跎,奋进,自觉自愿地走向农村,谱写了他壮烈的青春之歌。他的激情和抉择,理应受到尊重。梁先生如今已是达官贵人,仍坚持自己当年的理念,发出"青春无悔"的豪语,这种对信仰的执着,更是令人敬佩。

朋友提出异议,说梁的目的是为了讨好即将上任的大管家。即便如此,我仍以为无可厚非。如今的中国,女人可在"天上人间"赤条条地出卖肉体,因为笑贫不笑娼,男人就可在中央电视台正襟危坐地出卖灵魂,因为笑贫而不笑御用文人,如此而已。

当然,梁先生只是一家之说 。他能"三个代表",但不能代表庞大的"知青"群体。我有幸是其中一员,虽属芸芸之生, 但也有发言权:

我们从来就不是梁先生般的革命者,迸发不出一腔热血和激情,去报效当局。不过, 当年的我们,都是安守本份的顺民,也从来没要求当局给予我们应有的读书的权利, 或者工作的权利。我们甚至从来没有乞求当局,多恩赐一片果腹充肌的面包。我们只是恳求当局,皇恩浩荡,发发善心,能允许我们和父母亲待在一个屋檐下,试问:何罪之有?可灭绝人性的当局就是不答应,硬是"逼"着千千万万个家庭骨肉分离,还竭力施尽"离间父子","压父逼子"的卑劣手段。对之,我们无法忘却,更不能宽恕,而要一辈子谴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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