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冬

又一冬

–-张立民-

 

我哇哇落地

在隆冬的腊月里。

那年,天出奇地冷,

上海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

 

恶雪兆灾年。

果然,政权更迭了,

殃及无辜平民。

莫名其妙地,

我祖母和舅公被遣送回苏州乡下,

我二姨妈一家被扫地出门,

驱赶来我家蜗居。

更莫名其妙地,

我父亲被开除了公职。

 

于是,我母亲放下太太的身段,

抛下襁褓中的我,

去附加一家托儿所当保育员。

"丢下自己的儿子,

去照看别人家的孩子,

真是作孽!"

 

母亲唠唠叨叨,

总觉得对不起我:

我是家中唯一靠奶糕

而不是靠人奶或是牛奶喂养大的孩子。

 

但天定胜人,

即便是好斗,善斗的伟人和神人。

大自然以初春的萌动,

将蒙蒙细雨洒向人间,

滋润芸芸众生,

包括被打上烙印的黑类人和他们的崽子。

我拼命, 挣扎着成长:

我中西文俱佳,

我数理化上乘。

如此地, 我想抗争残酷的厄运,

但社会的勒索总牢牢地紧箍我,

象是要窒息我。

我是长大了,

但长得歪歪扭扭, 畏畏缩缩,

鲜有坚贞叛逆的片刻。

这不是我个人的悲剧,

是病态社会造的孽!

 

夏日炎炎, 爱神终于姗姗而来。

我们俩, 一对被唾弃的苦命人,

执着手,

倚在浦江洁白光滑的石栏上。

你仰着头, 微微靠在我的肩上,

陶醉的神态令我恍惚, 遐想。

你梦一般的眼睛,迷茫地瞅着我,

透露深情和期盼。

我懂你的心,

可我只默默地用双唇轻轻触一下你的耳鬓,

—要把热吻留给最神圣的一刻。

我感谢上蒼,

在这冷酷堕落的世上---

或风刀霜箭,或笑贫不笑娼---

竟还真能有人与人之间的纯情和挚爱。

 

金色的秋季, 我们在美国度过。

我们无拘无束,成了自由人,

呼吸着自由的空气,

在自由的土地上开拓, 耕耘。

生活也充满磨砺,

但每次艰辛的努力,

总带来收获的欢愉和新的惊喜。

我们有了车, 有了房,

有尊严和信仰,

更有了人情, 人格,和人道。

傍晚,

 

我们在屋后庭院散步,

夕阳的余辉

穿过苹果树的累累果实,

抹在我们身上,

苏醒我们的灵魂。

第一次

我们获得了半个多世纪前就该有的人性。

 

渐渐地, 天气由凉转冷,

肃杀的北风吹落光裸树干上的残叶。

又一冬了, 叶落终归根。

我也曾想,

异国再好也是他乡,

不该是炎黄子孙的久恋之地。

我也琢磨,

重返恨我整我却也生我育我的故乡。

 

"绝不!"我远在上海的大姐竭力反对。

"为什么不?”

"因为这里的天变得越来越冷,

因为这里的人变得越来越坏。"

 

我痴痴地坐着,

呆呆地思考大姐的话,

似懂又不全懂:

也许,回归故里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也许,我的归宿并不在太平洋的这一头或那一头,

而在彼岸彼土---

哪儿,即使天寒地冻时,

也总有一块热忱熟识的净土,

有温暖我身我心的小阳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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