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对成语“雪中送炭”的本意理解不深。老家取暖材料应有尽有，根本无须用木炭取暖。“雪中送炭”还不如“雪中送鱼”现实呢。老家冬天常常从鱼塘取鱼，亲戚之间往往会互送鲜鱼。然而，我的亲戚不多，有些又住得较远、还都不以务农为生。于是，“雪中送鱼”竟成了我儿时的一种奢望。没想到，这种奢望一直让我等了三十多年。
2002年年底，我携太太一同回老家江西南昌办事。由于长年在外过冬，我在老家竟有些水土不服。那几天，寒风凛凛，阴雨绵绵，不时还夹着小小的雪珠。我想起了老家的谚语：“雨加雪，落半个月；雪加雨，落到年里。”我自叹运气不佳：好不容易回老家一趟，却不能出去游玩。
令我欣慰的是，朋友小邓理解我的心思。一天下午，他来到我的住所对我说：“只要明天不下大雪，我就一定陪带你们去鄱阳湖看候鸟。”我一听到要去鄱阳湖看候鸟就激动不已。我早就听说鄱阳湖有一个世界级的候鸟保护区,每年到那儿越冬的候鸟达几百种共上百万只，
正如诗云：“鄱湖鸟，知多少，飞时遮尽云和月，落地不见湖边草”。
小邓见我兴趣盎然，连忙给我补课。鄱阳湖候鸟保护区位于永修县吴城镇，距南昌约90公里。吴城镇是“江西四大名镇”之一，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和丰富的旅游资源。吴城镇地处江西五大水系交汇处， 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三国时代的吴国在此操练过水兵，元朝末期朱元璋和陈友谅在此决战过数月。历史上，吴城镇吸引过无数文人骚客。王勃、苏东坡、文天祥、杨万里等都游过吴城镇， 并留下了不少佳作和诗篇。我一听到王勃，便想起了他在《滕王阁序》中的佳句：“落霞与孤鹜齐飞， 秋水共长天一色”。我恍然大悟，原来王勃是从吴城镇晚霞飞舞、野鸭翱翔、秋风送爽、水天一色等自然景观得来的灵感。这时，我脑海里开始浮现出鄱阳湖万鸟齐飞、人欢鸟叫的壮丽景观。直到小邓离开的时候，我才回到现实中来。窗外好像细雨蒙蒙，微风习习，顿时我有了一丝希望。
可是，天公不作美。第二天早上，南昌下起了罕见的鹅毛大雪。“这场大雪下得真不是时候啊！”我在心里埋怨道。我想起了电影《白毛女》中喜儿的唱词“北风吹，雪花飘”，不禁辛酸起来。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敲门时。我打开房门，发现小邓正和司机站在门口。原来，他觉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回一定要带我们去看候鸟。我本来还有些担心下雪天开车不安全，但一想到鄱阳湖的候鸟便平添了一份胆量。
我坐在车上，静静地欣赏着南昌的雪景。古老的南昌城披上了银装，显得格外慈祥和厚道。雄伟的滕王阁屹立在赣江之滨，精神抖擞地迎接白衣天使的来到。汹涌的赣江一浪高过一浪，迫不及待地在空中和飞雪拥抱。秀美的梅岭忽隐忽现，时而穿着白裙，时而披着绿袄。
我们的汽车沿着高速公路往北缓缓行驶，一个多小时后才开出了南昌城。前面就是永修县境内。我忽然想起了永修有个叫涂家埠的地方，以前有很多进贤人在那儿开铁匠铺。其中，
姑父和一位本家也在那儿各开了一家铁匠铺。以前，我只以为永修商机不错，没想到永修风景也很秀丽。雪再大，也覆盖不住永修的山山水水。白雪、黑泥、红土、青山、绿水争先恐后地在我眼前闪过，令我眼花缭乱。一望无际的棉地泛起了白色的波浪，令人分不清哪是棉花、哪是雪花。 我想起了老家一句谚语：“一场冬雪一场肥”，由此断定永修的棉花来年一定会大丰收。
汽车在永修的乡间小道上继续前行。一路上，车来车往。“江西人民真勤劳勇敢啊！”我心里赞叹道，“这要在咱们德州，学校和公司早就放假啦。”我们穿过一个个小镇、一个个村庄，
终于进入了吴城镇。“吴城镇？是城还是镇？吴城镇？是江西？还是江苏？”我对吴城镇这个名字十分好奇。
最后一段路是一条坑坑洼洼的的土路。汽车在泥泞中艰难爬行，以致司机直后悔未开吉普来。我不理解这么大的景点竟然没有一条像样的马路和它配套。司机解释说：“上面不修马路是怕打扰候鸟、是怕破化生态。”我十分佩服永修人的执著和单纯：永不变修，永不修路。
在我们右手边是一片湿地草原，但见芳草绵绵、小径蜿蜒、浅水无边、飞雪连天。湿地草原旁边有不少袖珍湖泊，它们就像明珠一样眩目多珠。突然，我看见一个小湖里横着一条小船，船头上站着一位老汉。他头戴斗笠，身穿蓑衣，正在钓鱼。小时候读唐《江雪》“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总以为那只是诗人的想象。这次要不是亲眼所见，我真不敢想象竟然会有人在雪中钓鱼。
一群候鸟正朝我们飞来，像好客的主人前来迎客。几对候鸟在我们前面飞飞停停，好像是在为我们带路。这时，汽车开始罢工，馅在泥泞中不肯出来。无奈，我们只好下车用手将它推了出来。“不到长城非好汉！还有最后一公里，坚持就是胜利！”司机空口为汽车加油打气。
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大堤垱，那就是候鸟保护区。可是，汽车不干了。前面几部车也一样，它们好像在联合罢工。这时，有人走过来告诉我们：前面路上有一个大窟窿，所以车子都开不过去。于是，大家互相帮忙调转车头。我本来想一个人跑过去看候鸟，却被怕冷的太太紧紧拉住。“就让鄱阳湖的候鸟永远住在我心里！就让鄱阳湖的候鸟永远留在我梦里！” 我在心里不停地安慰自己。
我们带着遗憾往回赶路。我竖着耳朵，想聆听鄱阳湖的浪声， 听到的却只是滚滚车轮声。小时候，我常听说鄱阳湖“无风浪三尺，有风浪三丈。” 难道鄱阳湖候鸟保护区真的风平浪静？其实，我从未见过鄱阳湖正湖。老家的军山湖虽然烟波浩淼、峰峦环绕、水碧如玉、风景优美，却只是鄱阳湖的一条支湖。
过了一会，大家都有些饥渴，便决定就近找家餐馆吃饭。正好，前面马路旁边有一个大村庄。于是，司机开进了那个村庄。村口有一伙小孩正在打雪仗，还有一伙小孩正围成一圈看热闹。有个鱼夫正在吆喝着卖鱼，赢来了小孩的阵阵嬉笑声，却无大人响应。我定睛一看，发现那个渔夫正是那个雪中垂钓者。我们好奇地走了过去，看见一个大兜子里面装有几十只欢蹦乱跳的小鲫鱼。太太二话没说，用高价将所有的鱼都买了下来。她又到村口一家小店买了十几斤糖果和饼干，将它们分发给那些小孩。孩子们一边吃着糖果，一边打着雪仗，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还是小邓点子多。他向小朋友们打听到了村长的住所，然后带领我们朝村长家走去。不巧，村长不在家。正当我们准备离开时，村长老婆走了出来。她听说我们是省城和美国的来客后，便热情地招呼大家留下吃饭。她告诉我们说：村长很好客，常常免费招待素不相识的来客。小邓将那袋鲜鱼交给她，让她做给大家吃。她从中取出了一半，麻利地将它们宰杀掉，又到自家的鸡窝取了几个鸡蛋。她先将油锅烧热，再将鲜鱼放下去，并配上生姜、大蒜、辣椒和其它调料。我瞧见了深底锅、稻草和麦杆，一下子又回到了童年、回到了故乡。
不一会功夫，桌子上就摆上了两盘热呼呼、香喷喷的菜。一盘是鲫鱼，另一盘是鸡蛋。五个人围在一起，津津有味地吃着农家菜。鲫鱼肉质细嫩、清脆可口，鸡蛋味道鲜美、清滑爽口。太太连声称赞这是她一辈子吃得最美的两道菜、最美的一顿饭。我也吃出了久违的儿时口味，吃出了不老的思乡情节。饭后，大家一致要求我们将剩下的那半袋鲜鱼带回南昌，留给明天再吃。
我们休息片刻便重新上了路。那半袋鲫鱼生命力十分旺盛，在我脚下不停地跳来跳去。窗外，飞雪显得疲惫不堪，再也飞不起来，只好垂直下降，掉到地上变成了一粒粒雪珠。我想起了晏殊的名句：“鱼书欲寄何由达，水远山长处处同”。我期待着飞雪振作精神，和鄱阳湖的候鸟一道将这些鲜鱼送给远方的朋友。
（2013年元月底写于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