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是母亲的母亲,对一个人的成长也颇为重要。我比大多数人幸运,有两个外婆。她们一个是穷外婆,一个是富外婆。穷外婆是我的亲外婆,富外婆是我的二外婆,也就是家母的亲婶子。
穷外婆本来并不穷,后来因为命运坎坷而变穷了。她一生结过三次婚,一共生了两个女儿, 却未能生个儿子。她第一任丈夫在她大女儿出生不久便过世了。她无力抚养女儿,便改嫁给了我外公。那时,由于重男轻女的缘故,乡下女人改嫁时很难顾及女儿。她只好忍痛割爱,将大女儿送给人家做了童养媳。她嫁给我外公后日子渐渐好转,不久便生下了家母。可是,不幸再次降临到了她身上。家母三岁的时候,我外公又过世了。穷外婆走投无路,被迫再次改嫁到了一个穷地方。从此,穷外婆就和贫穷结下了不解之缘。家母一下子变成了孤儿,是一家法国天主教教堂将她收留、并供她上学。
富外婆本来并不富,后来因为时来运转而变富了。土改的时候,家境并不穷的二外公被意外地划成了贫农。二外公又因为文化高而变成了公社的名兽医,并吃上了商品粮。他每个月有几十块钱的固定收入,还有不少外快。富外婆一下子成了村上的大富婆。在这之前,家母已经被富外婆接到家里当女儿抚养。
穷外婆看上去就像苦命人,饱经风霜的脸上刻着她斑斑的苦命史。不过,她很少怨声载道,而是默默无闻地挑起了做后妈的重担。她把青春都献给了继外公一家,把痛苦深深地埋在自己的心里。由于岁月艰难,穷外婆很少露出笑容,对我却总是笑脸相迎。
富外婆看上去就像贵妇人,雪白饱满的脸上藏着她悠悠的富贵梦。据说,富外婆年轻的时候长得很标致,所以才会被高大英俊的二外公看上。她的右腿有点残疾,但丝毫不妨碍她的富态美。不过,富外婆心里总是闷闷不乐。她不愁吃、不愁穿,就是生不了孩子。于是,她学会了抽烟,陶醉在茫茫的烟雾之中。她最爱抽“飞马”牌香烟,那是二外公专门为她“走后门”搞来的。富外婆不爱说笑,有时不怒而威,让我敬而远之。二外公对富外婆总是百依百顺、言听计从,从不对她发脾气。他看她寂寞难耐,便领养了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女孩做她的养孙女。
小时候,我尚未认识到抽烟对身体有害。我还以为女士抽烟是一种时尚,也是富贵的象征。我酷爱收集各种烟壳,那对乡下男孩来说可是一种很奢侈的爱好。由于家父不抽烟,我只好向富外婆索要烟壳。她会一支接一支地抽个不停,实在抽不完就将剩下香烟的全部拿出来,再将烟壳递给我。我一拿到烟壳就会像飞马一样飞跑出去,找小伙伴们炫耀和玩耍。
那时,乡下三时三节都要走亲戚。起初,我还常去穷外婆家做客。然而,尽管她一家人都对我很客气,我总是要留着肚子回家吃饭。她家的菜既咸又缺油水,让我实在无法下咽。后来,我干脆拒绝上她家做客。弟弟妹妹们以我为榜样,也不愿上穷外婆家做客,家母只好让大姐作我们的代表。
相反,我和弟弟妹妹们每次都争着要去富外婆家做客。富外婆很大方,总是盛情邀请我们全家一起去做客。她家离我家很近,十几分钟即可走到。她家不仅有鸡、肉、鱼、蛋等美食,还有糖、果、饼干等点心,让我们大开眼界、大饱口福。端午节的时候,她总会给每个小孩发一、两个煮熟的红鸡蛋。这时, 我们会玩“碰蛋”的游戏,谁的鸡蛋先破就算输。过年的时候, 她也会给每个小孩发一个红包。我们不必跪下拜年、只需拱手作揖即可。我拿到红包后,恨不得马上飞到南昌新华书店。另外,平时只要有好吃的,富外婆也都会捎口信让我上她家去吃饭。
有时,家母会将穷外婆接到家里住上几天。虽然我们家在村上算是穷的,但比起穷外婆家还是富裕不少。富外婆不爱走亲戚,所以很少上我们家做客,更不必说来我家住下啦。
我上初一的时候,富外婆家遭了一次大窃。一天晚上,一个盗贼趁二外公在家的时候用电线将有一身武功的二外公电昏,然后抢走了他手上的名表和其它财物。从那以后,富外婆心有余悸,晚上甚至不敢上床睡觉。她成天感叹家里缺少男丁,缺少安全感。于是,二外公想到了我。他想把我过继给他做孙子, 并列举了我能得到的“三大好处”。其一,我的阶级成份一下子从“黑五类”变成了“红五类”。其二,我长大后可以顶替他做兽医,而且可以吃商品粮。其三,他的养孙女长大后可以嫁给我为妻。
就这样,我住到了富外婆家,过上了梦寐以求的好日子。可是,好景不长。不久,我就发现富外婆家不是我的避风港,更不是我的归宿。她的养女有点娇生惯养,而我又做惯了家中老大。我俩总是争风吃醋,互相不服。可是,富外婆总是不分青红皂白地站到她养孙女的那一边。我实在忍无可忍,几次在深夜逃回自己家。“儿不嫌母苦,狗不嫌家穷”,还是我的穷家
好。我任凭家母打骂,也不愿意再回富外婆家。家母无奈,只好又将我的户口迁回到了自己家。从此,富外婆家和我家有了很深的隔阂,彼此像陌路人一样鲜有来往。
我考上大学后,开始反省自己。我想起富外婆以前给我的关爱,决定和她修好。为此,每次寒、暑假回家时,我都会提上一些礼品去拜访富外婆。然而,她和我之间好像有一层厚厚的隔膜。她总是像法官一样板着脸问话,我总是像嫌疑犯一样有问必答、不问不答。
我上大学期间,穷外婆彻底告别了贫穷,永远离开了人世。几年后,富外婆也因为长年抽烟患上了很严重的气喘病,终于有一天倒在床上再也不用喘气了。家母为了我的学业,未通知我参加两位外婆的葬礼。
其实,穷外婆也罢,富外婆也罢,她们都是我的好外婆。她们一个给了我精神上的财富,一个给了我物质上的财富。我的童年虽然比较贫穷,但比较快乐。两位外婆多多少少给我的童年增添了一份快乐, 对我未来的成长也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主耶稣说过:“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就使你们得安息。”两位外婆一定都在天国安享天年。据说,天国里没有贫穷,天国里没有劳碌,天国里没有孤独, 天国里没有病楚。
晚风拂雪山,白浪逐沙滩。海上生明月,桥头藏笑颜。一叶扁舟载着我悠长悠长的梦,在风浪中摇啊摇,摇到了澎湖湾。一座天桥垂直地立在水上,一群海鸥正在桥下冲浪。桥头上站着两个白发飘飘的老太太,她们喜笑颜开、放声高唱。她们的歌声和笑声在我的梦中久久回荡、久久回荡。
(2011年7月28日初稿)
华夏文摘 第一○六一期(cm1107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