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文摘】红土地的相思

最近，我乡愁不断，常悠梦还乡。试问自己：“江郎老矣？”想起李商隐的诗句“晓镜但愁云改”，对着镜子果然发现几缕青丝正从两鬓间悄悄地爬出来啦，正如苏轼所云“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我的家乡位于赣中北，鄱阳湖南岸。小时候，我并不觉得它有多美，也许是像李白所说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吧。后来，我离开了家乡到外地上学、来美国留学，走得地方多了，才意识到山是家乡的美、水是家乡的甜。

　　家乡属于丘陵山区，山多水多，山水相依，山中有水，水中有山，素有“七山一水一分田，半分道路和庄园”之称。在我的记忆里，家乡的景色十分鲜明，不是红就是绿。“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家乡的老百姓多热情大方、乐观向上、争强好胜、精力旺盛。有道是：“红配绿，爱不足”，家乡的少女喜欢穿大红大绿的衣服，构成了家乡一道美丽的风景线。

　　家乡地处红壤地带，土地一年四季都是红的。家乡的红壤可以种植许多农作物，在水田可种水稻，在旱地则可种小麦、大豆、花生、油菜、芝麻、棉花、西瓜、绿茶等。家乡有不少红壤试验站专门研究如何在红壤上种植新的农作物。

　　因为红壤酸性很浓，所以家乡的农民在插秧前要先往水田里撒石灰以中和红壤的酸性。大部分石灰一碰到水便会分解成热浆。也有些石灰是阴性的，它们当时不发作，等到人或牛踹到它们的时候才爆发以致将人脚或牛脚烫伤呢。水田里的动物可遭殃啦。青蛙嗅觉灵、腿脚快，一闻到石灰味会赶紧逃走。泥鳅和黄鳝就没有那么幸运啦，它们也想往外逃，但终归逃不过水上漂的命运。这时，小朋友们会蜂拥而上把它们捞走。据说，石灰可以消毒，这些被石灰泡过的泥鳅和黄鳝算是补品呢。只有蚂蟥不畏强暴，它们会躲在水里以静制动。一旦有人靠近，它们便会悄悄地爬到那人的脚上。蚂蟥很聪明，它们总是轻轻地吸着血，待吸饱后又会轻轻地溜走。被吸者刚开始一般都没有什么感觉，到后来才会感到有点痒。敏感的人会马上想到蚂蟥，不敏感的人都不知道蚂蟥来过呢。胆小的人碰到蚂蟥会跑到岸上尖叫。胆大的人会将蚂蟥扯开并赶紧扔到水里，然而蚂蟥认熟，会再次爬到那人的脚上。蚂蟥的生命力特强，你将它斩成几截，它就会长成几支新的蚂蟥。在田间消灭蚂蟥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它肚皮翻开再放在太阳底下暴晒。

　　红壤粘性好，用它制成的砖和瓦即结实又漂亮。如今，家乡到处可见砖瓦厂，它们源源不断地将砖瓦运到省会南昌，筑成一道道红墙和一座座红楼。然而，家乡也因此付出了血的代价。到处浓烟滚滚，污染严重。到处在深挖坑、广积财。坑里的红壤和地下的积水掺杂在一起，远远看去就像是血泪。水土在流失，地球在流血。无奈，这就是商品经济。眼前利益至上，寅吃卯粮何妨。子孙后代不在乎，儿孙自有儿孙福。

　　春天，家乡万紫千红。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和红壤相映成辉，红遍了整个家乡。刮风下雨的时候，映山红随风飘荡，就像老毛所说的“红雨随心翻着浪”。小时候，我很喜欢电影《闪闪的红星》，看它千遍也不厌倦。听着插曲“红星闪闪放光彩、红星灿灿暖心怀”和“若要盼得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我总以为故事就发生在我们家乡、潘冬子就是我们老乡呢。

　　春天，家乡的桃花格外红。顽皮的小男孩等不及桃子成熟便早早地将它们摘下来吃掉，还讥笑桃花“桃子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呢。殊不知那是禁果，吃了会让人打摆子和拉肚子呢。

　　春天，家乡的水也是红的。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将家乡的水晒得直翻红浪，就像白居易所说的“日出江花红胜火”。傍晚，落日的余辉染红了家乡的水。春情荡漾、芳心不定的少女们羞红了脸，一头扎进情浪之中。

　　夏天，家乡的荷花别样红。粉红的荷花和翠绿的莲叶在金色的阳光下闪烁，就像杨万里所描绘的一样美：“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家乡还有一种野莲，和荷莲长得很象，花也红，叶也绿。野莲的叶子又大又圆，飘在水面。野莲的茎又细又长，还带着刺。野莲的根长在泥里，扎得很深。野莲看上去就像一把小花伞在水里漂来漂去。野莲在阳光的照耀下会泛起阵阵红浪，并随风起舞，仿佛是在向着“红太阳”跳“忠字舞”呢。小时候，我常常和同伴一起到池塘去挖野莲。我们一边慢慢地往下游，一边轻轻地顺着茎往下摸。找到根后，我们先用双脚绕四周铲个窟窿，再用手挖。要是累了，我们就游上来换口气，休息一会接着再挖，如此往还，直到将它连根拔出。有时，我们的手脚都被扎得鲜血直流呢。和莲藕不同的是，野莲的根不能吃。至于中间的茎，只要将那层薄薄的带刺的皮撕掉即可。野莲的茎清脆鲜润，美味可口，既可生吃，也可煮着吃。

　　秋天，家乡的枫叶红了。秋风吹过，地上铺满了枫叶，就像为红土地铺了一层红地毯。有一次，秋风吹红了我的心思。我不忍心看到枫叶被人踹脏、踹破、甚至当柴烧，便从地上拾起了一片片枫叶，把它们轻轻地放到小溪。“一片枫叶一片情，片片都有爱和恋。”它们就像粉红的小船，载着我悠长悠长的梦，在秋风和秋水中自由漂游。不过，我还是挑了几片大一点的枫叶，将它们带回家夹在发黄的书里面当书签用。

　　冬天，家乡的红梅飘香。红梅清高孤傲，不肖和其它花朵挤在一起争风吃醋，而是独自站在墙角凛寒露放。即使如此，它们还是很醒目，让人一眼就能认出来。红梅像哨兵一样报春，红壤像母亲一样迎春。待到山花烂漫时，红梅就会从万花丛中悄然地含笑离开。

　　冬天是农闲季节，却是家乡办“红喜事”的旺季。新娘新郎披红挂彩、喜结良缘。亲朋好友一起喝喜酒、吃喜糖、迎新娘、闹洞房。一对新人鸳鸯同枕、你推我就、被翻红浪、云雨共渡。

　　家乡也是绿的。春天，绿油油的禾苗在红壤的滋嫩下茁壮成长。青蛙、黄鳝伴随着禾苗一起长大。黄鳝名字叫的有点不对，它们从小到大都是绿色的，只有老了以后颜色才变黄。农历三、四月份，黄鳝开始成熟，晚上喜欢安静地躺在田里晒月亮。家乡的人喜欢在月夜抓黄鳝。他们腰上系者竹筐，一手提着煤油灯、一手拿着铁钳出来。他们一看到黄鳝便用铁钳一夹就行，黄鳝很少能逃生。因为黄鳝、禾苗颜色很接近，所以煤油灯越亮越好，有罩子的马灯亮度不够。因为外面经常刮风，所以灯头越大越好，有时要用几个灯头。人们逮着黄鳝后将它们养在水缸等到端午节一起吃。黄鳝在家乡有不同的吃法。最常见的一种是先将黄鳝破肚取出五脏六肺，然后用小锤子将其骨头轻轻的锤碎，再用生姜、大蒜、辣椒爆炒。这样炒出来的黄鳝清脆可口、鲜美无比。其实，白天也能逮着黄鳝。白天，黄鳝喜欢躲在洞里。你先找到了洞口，再用脚来回捅它，用不了多久黄鳝就会自己跑出来。刚出洞口的时候，黄鳝还有点迟钝，你只要手快，变指为钩就能将它牢牢抓住。

　　农历五、六月份，禾苗快成熟了，田里的水渐渐干掉了，青蛙也长大了，晚上喜欢站在田埂鸣叫。“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家乡的人喜欢打着手电出去抓青蛙。他们一看到青蛙，便用手电正照着它，青蛙会感到晕眩。这时，人会像青蛙一样蹦蹦跳跳着去抓青蛙。当然啦，青蛙反应奇快，只要人第一次未能逮着它，它就会扑通一声跳到田里逃之夭夭。

　　农历六月，禾苗彻底成熟了。先将它们割倒一堆一堆地放在田里晒干。这时，青蛙会躲在里面乘凉。几天后，当人们把一堆堆的禾苗掀开的时候，青蛙就会跑出来。不过，田已干，青蛙的救命稻草也已倒，它们逃生的机会不太多。人们一边捆着稻子，一边逮着青蛙，并用稻草将青蛙绑在一起回家美食一顿。

　　那时，我只会读书，不大会抓黄鳝和青蛙。我也试过几个晚上，不过每次都只敢在村口转悠，不敢到远一点的山脚下或坟墓旁去找黄鳝或青蛙，所以每次都是空手而归。在我的记忆里，我只有一次逮着了黄鳝。不过，那是白天，况且还是托人的福。那天上午，我和另一个男孩带了点干粮一同到外村去抓黄鳝。他负责找洞口和逮黄鳝，我只要用脚捅洞即可。我们走了十几个村庄，到下午回家的时候一共逮着二十多斤黄鳝呢。

　　家乡的水一年四季都是绿的。它在蓝天白云的搀托下清且涟漪、碧波荡漾。但见燕击长空，鱼翔浅底，鹅鸭竞追、鸳鸯戏水。

　　家乡到处可见野生茶树。它们四季常青，秋季开花。野茶树的叶子浓绿光亮，花呈红色，有粉红的，有深红的，有玫瑰红的，有淡红的。一到秋天，野茶山上红花衬着绿叶、绿叶托着红花，红绿相映，令人目不暇接。野茶树材质细密，分枝稠密，长着不少自然天成的木钩。家乡的农民将野茶树的木钩砍下来套在绳子的一端，用来捆绑农作物。这些木钩比钢铁还结实、还耐用。野茶树的种子可以榨成茶油。家乡的妇女早上爱在头发上摸茶油。时间一长，她们的头发有黑又亮，不容易长白发。野茶树也能制成茶叶，饮起来自然清新。不过，这类茶叶比较苦涩，且伴有股难闻的木膻味。家乡还有老人将野茶树的叶子卷起来当烟抽，据说这种烟不含尼古丁，是有机烟和绿色烟。

　　春天，家乡河滩和山坡上到处都是瓜地，绿绿的瓜藤在红壤里自由自在地蔓延，金黄的小花在瓜藤上无忧无虑地开放，就像王安石在一首诗中所说的：“满垅碧叶长生蔓，万点金星富贵花。”夏天，西瓜成熟了。晚上，野猪会出来偷吃西瓜。它们用嘴拱、用牙咬、在瓜地里打滚，对瓜地的破坏力很大。不过，它们无形之中为家乡增添了一道夜景：红红的瓜瓤、绿绿的瓜皮、黑黑的瓜子、红红的土地。家乡的农民为了对付野猪只好搭瓜棚并派人在那儿守夜、扎红红绿绿的假人以吓退它们。

　　家乡到处都是竹林，风过留痕，形成了一片绿色的海洋。竹枝亭亭玉立，挺拔修长，四季常青，凌寒傲霜。每逢家乡有人结婚，新郎都要用一棵刚砍下的竹子迎新娘和抬嫁妆，象征着新郎、新娘幸福万年长。竹子生长快，成材早，产量高，用途广，深受家乡人民的喜爱。竹子光滑坚强、纹理通直，可编制成各种农具，如扁担、箩筐、簸箕、箩筛等。竹子还可编制成筷子、竹竿、竹床、竹席、竹椅等日常用品。竹子可做成笛子，故名竹笛。竹膜和竹笛本是同根生，用竹膜作笛膜会让笛声更加悠扬入耳、婉约动人。竹笋味道鲜美、营养丰富，是传统美食。竹笋中含有多种氨基酸和微量元素。它纤维含量高，脂肪含量低，是天然的保健食品。

　　家乡还有一种野竹子。它们外形酷似竹子，只是没有竹子那么高。野竹笋真像解缙所说的“嘴尖皮厚腹中空”。野竹笋不但能吃，而且味道比竹笋更鲜润可口。野竹子里面有时会藏着一种叫“竹叶青”的毒蛇。这种蛇皮肤翠绿，长得颇象竹子，有扁担那样长。小时候，我和小伙伴常常结伴出去拔野竹笋。每次我们都会记着带上一根扁担，用它探路和防身。一见看到野竹子我们会先用扁担在里面来回扫荡几次。要是听到沙沙的声音，我们就知道里面有“竹叶青”。于是，我们要么将蛇赶走，要么就换个地方。

　　家乡有很多柳树。春天的时候，高高的柳树打扮得像碧玉一样站在池塘边，成千上万的柳枝在春风的吹拂下垂下了绿色的丝条。少女们弯着纤细的腰肢一边洗着衣服，一边护着风中的裙子。不一会，人柳不分。人就是柳，柳就是人。

　　家乡种有很多杉树。杉树外皮较薄，叶子宽如韭菜，叶尖刺人。杉树高大粗壮、挺拔端正、顶风耐寒、四季常青。难怪有人这样称赞杉树的刚毅和坚强：

　　冲天一树耸巍然，玳瑁峰峦不老杉。
　　沐浴清风新雨后，精神妙相立君前。

　　杉木纹理顺直、耐腐防朽，被誉为“万能之木”，号称“栋梁之材”，在家乡被广泛地用于建筑业和家具行。杉树好像是“外来户”，但很快就选喧宾夺主，变成了家乡的树王，所以小孩一般是不让在杉林里面玩耍的。

　　家乡到处都是野生的松树，到处都是青松岭。松树虽不象杉树那样挺拔，但也是笔挺的。另外，松树比杉树有更玩强的生命力。无论是春夏秋冬，无论是酷暑严寒，无论是狂风暴雨，无论是悬崖峭壁，无论是高山平地，只要有一粒种子，松树就能生长、就能常青。“咬定青山不放松，任尔东西南北风”，这就是松树的品质，这就是松树的精神。松树的叶子象针一样，一簇簇地向外伸展着，形成了层层叠叠的太阳伞。夏天，人们在野外劳动的时候累了、喝了或热了，便会来到松树下面休息、喝水或纳凉。遗憾的是，松树在家乡并未得到重用，只是用来作板凳和桌子等小家具，可谓大材小用，也许是因为松树太多的缘故吧。

　　我上小学的时候，每年暑假都要帮生产队放牛，算是勤工俭学吧。待下午牛吃饱后，我和其他小伙伴就会将它们系在松树上，然后在松树下面下西瓜棋。我们先找一块小石头在地上画一个大圆，再画两条直线将此圆分成四等分，再在每条直线的两端各以该直线为中心画一个小圆弧和大圆相交，最后再在大圆的正中央画一个小圆。这样，两个圆、两条直线和四个小圆弧之间一共产生２１个交点。因棋盘看上去象西瓜，故名“西瓜棋”。对弈双方面对面坐下，每方六子摆好，一方以绿叶为子，一方以红土为子，开始杀将起来。有时，松子会掉下来，就像苏轼所言“松下围棋，松子每随棋子落”。

　　下完“西瓜棋”，我们便开始打“西瓜球”。我们事先约好每人从家里带来一个小西瓜。那时，因为天热，我们都光着上身，只穿裤衩。于是，我们一个个脱掉裤衩并将它扔到松树下面牛够不着的地方，然后抱着西瓜往池塘里面跳。我们先分成两队，由两个身高体壮的小男孩为队长。这两个队长再用锤、剪、包选轮流选各自的队员。随后，我们将所有西瓜统一编号。比赛的时候，双方各站一边。进攻方从防守方拿来一个西瓜，然后往防守方仍。防守方要想法接住这个西瓜。要是瓜破了，防守方就输了。这时，进攻方的全体队员就会到一起分享那美味的西瓜，而防守方只能在一边流口水。要是防守方接住了西瓜，攻防马上转换，防守方变成了进攻方，而进攻方则变成了防守方。要是防守方未接住西瓜，攻防双方就会在水中拼命争抢，哪一方抢到了西瓜哪一方就是下一轮比赛的进攻方。进攻方必须将西瓜高过头顶仍出去，而且仍出去的距离也有限制，不能太近。进攻方任何时间都不能故意将西瓜弄破，否则就会遭到惩罚。

　　夕阳将我们的脸蛋晒得红红的，瓜水和瓜瓤染红了水面，绿绿的瓜皮在水上漂来漂去，野鸭在空中飞来飞去，不时往水面急冲并迅速叼走一块瓜皮。我们玩啊玩啊，不知不觉之中太阳就下山了。大人快收工了，我们要回家啦。大家依依不舍地上了岸，穿好裤衩准备回家。

　　突然，有人尖叫在“谁看见我的裤衩了吗？”大家敢紧过来帮他一起找。这时，他的牛走过来舔了舔他的屁股，然后得意地叫了一声“妈”。我们猛然意识到是它偷吃了他的裤衩。原来，绑在松树上的绳子松了，那头牛闻到那条裤衩的汗味便将它吃掉了。那个小伙伴气急败坏，用力踢打他的牛。那头牛赶紧前脚跪地，掉着眼泪又叫了一声“妈”。它好像是在认错，并保证下次不敢再犯了。于是，大家七手八脚地用松枝和松叶为那个可怜的同伴做了一件小裤衩。他穿在身上虽然有点扎，但总归能遮羞。最后，我们骑在牛背上吹着笛子浩浩荡荡地回家，就像黄庭坚在《牧童》诗所描述的一样：

　　骑牛远远过前村，
　　吹笛风斜隔垅闻。
　　多少长安名利客，
　　机关用尽不如君。

　　这就是我的乡愁，剪不断，理更乱，是那片红土地带来的相思，有绝句为证：

　　家乡绿水多，
　　映日泛金波。
　　皓月望红壤，
　　相思泪若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