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就像地上的沙子一样普通。我老祖宗曾子是孔子高足,乃山东人也。因此,我很欣赏山东好汉的性格,尤其是武松“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的豪爽性格。不过,我也深为曾头市的曾家五虎感到内疚过。我一直很纳闷他们为啥要和梁山好汉结怨呢。

我们村和我同名同姓的还有三个。其中,有一个只比我小几个月。有一段时间他和我是好朋友。那时,我们经常一起玩,一起抓野鱼,一起捣鸟蛋。他又高又白,我又矮又黑。我俩活像一对黑白双煞,把飞禽走兽吓得乖乖地就擒。另外两个则比我小很多,和我根本玩不到一起。

我小时候有很多小名,它们比我的真名还有名。人们都喜欢叫我的小名,极少有人叫我的真名。所以,同名同姓并没有给我带来太多的不便。

我半岁的时候患了重病,家母抱我到南昌一家省级儿童医院就医。医生见我病情严重,便让我住院治疗。那时,我奶奶改嫁到南昌已有十几年了。继爷爷在南昌开了一家铁匠铺,生意越做越好。他到医院看见我瘦骨伶仃的样子便鼓动我奶奶将我扔到厕所算了。我奶奶就我一个孙子,她当然舍不得啦,于是将同样瘦骨伶仃的继爷爷骂得半死不活。

我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后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恶化了。一天晚上,我奄奄一息,医生建议赶紧输血,否则小命难保。那时输血特贵,家母只好输她的血,我终于得救了。又住了几天后,我病情开始稳定下来了。一天凌晨,家母抱着我瞒着医生悄悄地溜走了。回到家后,为了讨吉利,大家便开始叫我“南昌佬”,有人干脆简化为“南佬”或“南女”。

小时候我比同龄人要矮一些,所以本家有人叫我“矮子鬼”或“尺八”。我长大后才发现我们那带的人都很矮,不少人比我还矮呢,所以觉得这个小名叫得真有点冤,只好自己为自己平反啦。

小时候我特喜欢晒太阳。我老家是中国真正的火炉,夏天经常持续高温,闷热难当。我总爱打着赤膊和太阳作谜藏。我在太阳底下跑着跳着,动不动就躲起来,撩得太阳火辣辣的,逗得太阳给我直瘙痒痒。久而久之,我的皮肤就像黑炭一样黑。所以,村上又有人叫我“黑塔鬼”。

小时候我特爱跑步。我家附近有很多青石板做成的台阶。我七岁的时候,有一次端着饭碗往厨房跑,没想到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在青石板上。我满嘴是血,上面两颗门牙齐根摔断了。从那以后,我说话不关风,再也发不出J的音,只能改发D的音。本家又有人叫我“缺牙”。我很伤心,没想到自己跑步没跑断腿却跑断了牙,成为残疾人啦。那时,没有人知道乳牙和永久牙的区别,更没有人认为我那两颗门牙还会长出来。我做兽医的外公独具慧眼,他说我十五岁的时候会重新长出两颗新门牙。就这样,我做了整整八年的缺牙。我十五岁的时候,两颗整整齐齐的门牙果然从上派牙齿里冒出来了。直到现在,那两颗门牙还很洁白、很整齐。我每次照相的时候都要露出它们呢。

小时候我有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所以,村上有人叫我“大眼睛”或“牛眼”或“豹眼”。那时,我常常犯愁:“我一个小男孩长一双大眼睛又有何用,还不是浪费国家资源。”直到1986年,费翔的“一把火”才将大眼睛烧得火眼晶晶。那时,大街小巷都在传唱“你的大眼睛,明亮又闪烁;仿佛天上星,最亮的一颗。”我终于明白原来男孩的大眼睛也是一种优势。从此,我特别注意保护自己的双眼。我上大学的时候染上了轻度近视,却一直拒绝戴眼镜,因为我不想隐藏自己的优点。现在我还是有些近视,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开始有些远视。这样一近一远也许会将我的视力中和为正常呢。

奇怪的是,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从来不叫我的小名。也许,老师和同学都想玩文明、玩文雅吧。我上大学后,村上的人也统统改叫我的真名。每当听到儿时的玩伴叫我的真名时,我都会感到格外陌生。我为这层隔膜感到悲哀,叹息再也回不到童年了。

2001年夏天我到重庆考察,很多人见面都说在电视上或报纸上见过我。原来,他们误以为我就是重庆大学那个著名教授呢。我一方面感到有点骄傲,另一方面又为自己感到悲哀。当时,我的头发又黑又密,本来就比他年轻不少,怎么会有那么老相呢?后来,我试着在网上敲进了自己的名字。他的名著《情商和智商》铺天盖地、排山倒海向我走来。从此,我感到上网特别安全,毕竟有他的《情商和智商》在处处保护我啊。

在现代普通话里,国字是阳平声(第二声)。我的名字合在一起是“平平”韵,按对联的原则不合韵,所以念起来有点拗口。但在古代,国字却是属入声的仄声。江西方言至今仍保留着入声,所以在江西方言中我的名字很合韵,念起来比较容易。我曾经想:“若将我名字的两个字颠倒一下,用普通话念不会容易一些吗。”不过,家父当年给我取名的本意乃是希望中国平安无事。从“平国”联想到太平天国还罢,若从“平国”联想到“平定中国”那麻烦就大啦。

我来美国后从未正式用过任何英文名字。我以为名字是家父取的,他早已仙逝,我可不能随便将它改掉啊。美国人都叫我“狗平”,我也悠然自得,毕竟狗是美国的宠物啊。

到目前为止,我从未用过什么笔名发表过文章。我所写的都是自己的真实感受和真实经历,用真名写显得更真实一些。不过,我很赞成用笔名写作。古人是不敢用笔名写作的,因为那是欺君之罪,弄不好是要杀头的。到了明、清两代,章回小说开始在民间流行,但仍被上层社会所鄙视。于是,有些章回小说的作者为顾及名誉开始使用笔名。明代长篇小说《金瓶梅》,作者署名兰陵笑笑生,一看就是笔名,其真名至今仍是个谜。

五四运动以后,阶级斗争日渐激烈,政治环境日渐险恶,文章署以笔名的日渐增多。尤其是政论方面的文章,为避免遭到报复,作者往往选用笔名。另外,有些作者用笔名是为了引起读者的共鸣。他们常常将自己的个性和感情寄托在一个笔名上,或将自己喜欢的字眼临时拼凑成一个名字。从此,笔名成了一种趣味。正如杭州的龙井茶,不同的水会泡出不同的味,只有用杭州本地的虎跑泉才能泡出真正的龙井味。我喜欢庐山云雾茶,也许有一天我也会给自己取一个象云雾一样朦胧飘渺的笔名的。

中国最有名的笔名要数鲁迅。他的真名叫周树人,一生共用过179个笔名。笔名鲁迅比真名周树人名气大多啦。他三十八岁的时候第一次以“鲁迅”为笔名小试牛刀发表了第一篇小说《狂人日记》。从此,他的笔峰越来越尖锐,就像一把利剑或一把尖刀深深地刺向礼教、世俗、偏见、黑暗、时弊、权贵和政客。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他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他百折不挠、不畏强暴、不怕牺牲,敢于抨击权贵、讽刺政客、鞭挞恶人。他骂人,骂得痛快、骂得过瘾。他也被人骂,但他不在乎,因为他早已做好挨骂的准备,正如他在一首题为《自嘲》的诗中所说:“横眉冷对千户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鲁迅骂人还是讲究一些策略的。他从未点名骂过老蒋,更没有骂过老毛。所以,国共两党都比较尊崇鲁迅,都以为他是在含沙射影地骂对方呢。老毛尤其喜欢鲁迅,说他是“伟大的无产阶级的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是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是中华民族之魂。”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鲁迅也有他性格上的缺点。他有时骂人骂得太过,一发不可收也。例如,他骂当时的文学青年梁实秋是“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就有些过火,有失一代宗师的身份。不过,话得说回来。正是鲁迅的骂让梁实秋变得异常出名。没有鲁迅的穷追猛打,梁实秋也许成不了一代国学大师。梁实秋后来对鲁迅的评价是:“鲁迅一生坎坷,到处‘碰壁’,所以很自然的有一股怨恨之气,横亘胸中,一吐为快。怨恨的对象是谁呢?礼教,制度,传统,政府,全成了他泄忿的对象。”梁实秋是一个谦谦君子,他对鲁迅这样的评价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另外,被鲁迅骂过的人,后来大都变成了正面人物。

其实,鲁迅的大弟周作人也是一代文豪。和乃兄不同,他性格安静、和缓、低调。他早期女性化倾向的笔名如吴萍云、萍云、萍云女士、会稽萍云,病云等就很能说明这一点。后来,他认识到了笔名是一种奢侈。关于这点,他有一段很精彩的评论:“一个人只要一个姓名就够了,你为什么弄上这许多呢?唔,这也没有什么理由,只是好玩罢哩。”

周作人的散文称得上是真正的散文。它们平淡如水、自然如风,洋溢着深厚的中国、东洋、西洋古典与近现代文化素养,曾经轰动一时。他在新文化运动中和鲁迅一样发表了许多启蒙主义理论文章。遗憾的是,他站错了队,和汪精卫走得太近,以致成了“汉奸”。1946年11月6日,他被国民政府高等法院判处了14年有期徒刑,次年改判为10年有期徒刑。

新中国成立后,周作人留在大陆从事翻译和写作。1951年他给老毛写信要求得到更公正的待遇。老毛批示:“文化汉奸嘛,又没有杀人放火。现在懂希腊文的人不多了,养起来,做翻译工作,以后出版。”文革的时候,他被红卫兵抄了家,两次企图自杀均未遂。1967年周作人突然发病去世,享年82岁。

尽管周作人比较温文尔雅,他也很会骂人。他在一篇闲情小品《论骂人》中写道:“有一天,一个友人问我怕骂否,我答说,从前我骂人的时候,当然不能怕被别人回骂,到了现在不再骂人,觉得骂更没有什么可怕了”。最后,他总结说:“那么骂不骂也没多大关系,总之只‘存乎其人’罢了”。

不过,周作人做梦也想不到会落得个“汉奸”的千古骂名遭后人唾弃啊。他和鲁迅一样都有日本情节,早年同留学日本。周作人的老婆是日本人,鲁迅的私人医生是日本人。然而,作为鲁迅的胞弟,作为一代文豪,周作人的后半生却过得如此悲惨。不过,姑且不论他的“汉奸”身份,他的文学成就还是值得肯定的。以前,他的文名都被他的“汉奸”名覆盖住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中国正在慢慢地恢复他的文名。

时下流行用网名。有人称网名为马甲,既形象又生动。网上如江湖,网友都是侠客。每条线都是一条看不见的战线,有时很难分出是敌是友。网上没有永久的敌人,没有永久的朋友,没有永久的利益,只有永久的争斗。你走到哪,网友就会跟到哪。他们忽冷忽热,时隐时现。他们有追命刀,有催魂剑,你要是有了马甲就可以向中国男足一样防守反击。一件马甲破了,你可以把它扔掉再换件新的。你的贴子就是矛,你的马甲就是盾。你只要象男人一样去战斗就不会自相矛盾。另一方面,马甲的英文缩写MJ是美国最有名的缩写名。昔日的篮球巨星飞人乔丹,魔术师约翰逊,200米和400米短跑双冠王迈克尔·约翰逊以及“流行音乐之王”迈克尔·杰克逊的缩写名都是MJ啊。

我的名字象天上的繁星一样平淡,它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中文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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