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文摘】坐火车

我从小就喜欢坐火车,喜欢听火车呜呜的汽笛声和滚滚的车轮声。

我们村交通比较方便,离最近的火车站温家圳只有四公里,离县城大约二十公里,离省会南昌也只有四十几公里。浙赣铁路从东到西横跨我们县,再经南昌县进入省会南昌。温家圳火车站始建于1935年,正好和家父同年。

小时候,我经常和家父一起坐火车去南昌拜访奶奶。每次我们都坐从浙江金华至南昌的慢车。列车时刻表说它晚上八点多到达温家圳,可是它往往晚点一、两个小时。待检票员检完票后,我们跟着其他旅客到站台候车。大家都很激动,不约而同地向东看齐。一会,扳道工人像《红灯记》中的李玉和一样高高举起马灯,再上下晃动几下。顿时,汽笛长鸣,车轮飞转。我耳边响起儿童歌曲《火车向着韶山跑》:“车轮飞,汽笛叫,火车向着韶山跑……”待火车一停下来,我便迫不及待地跳上车。火车在黑夜中缓缓地爬行,每到一站都要停留几分钟。一个多小时后,火车终于走过了黑暗的幽谷,进入了另一个崭新的世界。只见铁道两旁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原来,英雄城南昌正在用双臂迎接我们的到来。这时,车厢里会传来女播音员清脆的声音:“旅客同志们,列车前方到站是本次列车的终点站南昌车站,请您做好下车准备!” 我等不及车完全停稳便想跳下车。“南昌!南昌!”我的心早就飞到了宽广平坦的八一大道、人声鼎佛的八一广场、花团锦簇的八一公园、动物成群的人民公园、琳琅满目的新华书店、雄伟壮观的八一大桥。

做了几天城里人后,我不得不跟家父一起坐南昌至金华的早班车回家。火车迎着初升的太阳往前行驶,一路上鸣着汽笛,像是在炫耀不尽的能量。火车头喷出的烟雾在空中漂浮,久久不肯散去, 直到和袅袅娜娜的云彩融为一体。缕缕炊烟纷纷跑出来, 像是在列队欢送火车东征。回家的路有时很长,有时又很短。我一会儿盼着回到村庄和小伙伴们一起分享我新买的图书,一会儿又恨不得让火车走回头路。车厢里面一般都不拥挤,所以我往往可以任选座位。有一次,我看见一个阿姨面前摆了几个鲜红耀眼的苹果,便在她对面坐了下来。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这么漂亮的苹果,以前只在朝鲜电影《摘苹果的时候》里面见过一些类似的苹果。她见我那么好奇,便动手削了一个苹果给我吃。其实,我并不喜欢吃苹果,而是想玩苹果。我多么希望她送给我一个完整的苹果啊。

那时,一张全票要八毛钱,相当于家父一天的工钱。不过,儿童票比较便宜,只有全票的四分之一。家父不但胆小怕事,而且自命清高,无论多穷都不逃票。我身高一到一米二十,他就让我买儿童票。不过,有一次他麻着胆让我逃票。其实,他心里早就算好了这样做没有什么风险。我那时的身高是个临界点,即使被逮住了也没关系。再说,我也很机灵,出站念票的时候只要稍微往下蹲一点就能轻松过关。

我在县城上的高中的时候,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火车。我们学习特别紧张,往往几个礼拜才能回家一趟。我们坐南昌至金华的早班车去上学,坐金华至南昌的晚班车回家。那时,单程票价是三毛钱, 比我一天的伙食费还高。有一段时间,我穷得实在买不起火车票,便产生了逃票的念头。刚开始,我很害怕、也很紧张。后来,我们几个同乡在一起找到了逃票的几大理由和借口:(1)电影《铁道游击队》中游击队员们不但免费爬上“鬼子”的火车,而且还炸坏人家的火车。(2)既然孔乙己的“窃书不算偷”,那么我们这些穷学生逃票也算不了什么。(3)人民火车人民坐,何况火车还免费经过我们的地盘呢。(4)逃票是一种普遍现象,很多大人还逃票呢。

我们不敢在上学的路上逃票。一方面,早上在火车上很难脱身。另一方面,列车员多是南昌人。我们选择在回家的路上逃票,因为晚上比较容易蒙混过关。一般情况下,列车员是不查票的。即使查票了,我们会互使眼神,再赶紧躲进厕所,实在来不及躲便趁列车员查别人票的时候混过去。万一被逮着了,列车员可能会让我们多坐一、两站,再将我们赶下车。不过,那样也好,因为我们哪儿都有亲戚。高中两年下来,我逃过好几次票,却从来未被逮住过。

我第一次坐火车出远门是在1981年的8月。当时,我和一位高中同学一块去西安交大报到。那时, 一张到西安的学生半价票要16元,这对我来说可是一笔大数目。好在省教育厅为我们这些考取外省重点大学的新生每人补贴16元,就连行李托运费都为我们垫上了。我们坐的是南昌至北京的普快,所以要在中途转车。火车经过湖南、湖北时,我们好像还在江西。火车进入河南后,我们才意识到了是在远行。中原的风景和江南大不一样,沿途到处都是一望无际的高粱和刚劲挺拔的树木。天色将晚,我们在郑州下了车。我们先寄存行李,再办中转签证,然后找餐馆吃饭。然而,我俩的普通话都很烂,也听不太懂河南话。我俩转悠了很久才找到了一家餐馆, 然而它只卖面食、不卖米饭。次日凌晨,我们爬上了一辆去西安的快车。郑州至西安全程五百多公里,基本上都是平原。望着中原这种一马平川、广阔无际的风景,我顿时感到心胸宽广了许多。良久,我感到口干舌苦。沿途鲜见河流和湖泊,我开始怀念起家乡的绿水。突然,我们看见了传说中的黄河。“怪不得叫黄河啦!原来它的水是黄色的。”快到西安了,到处可见窑洞,城市也好像躲进了窑洞。傍晚时分,风雨交加,我们终于到达了古色古朴的古都西安。

以后的几年,我仍然喜欢坐火车,却历尽转车的周折。回家的路变得越来越长,我要经过四、五十个小时的折腾才能到家。青春随车轮飞逝,梦想随汽笛长鸣。上大学后,我认识到了逃票是一种不正当行为。另外,我常以“人才”自居,总想做社会青年的楷模。别说是逃票,就是中转签证都不敢省掉,有几次都因为转不上车而在外面挨饿。我有时在武昌转车,有时在株洲转车。无论是武昌还是株洲都异常拥挤,有几次我都是被人从窗户里面硬塞进车厢的。火车一到湖南的醴陵,我就能看到墙上涂着“向江西人民学习!向江西人民致敬!”的醒目标语。我倍感亲切,知道火车就要进入江西境内。可是,这种亲切感很快就会消失。车厢里面横七竖八地躺着旅客,到处硝烟弥漫,更有汗味酒味。有些旅客脾气不小,要是谁不小心踩到了他们就会挨上一顿臭骂。

1985年7月,我大学毕业。因为种种缘故,我是班上最后一个离校的。我拖着一双破凉鞋,一次又一次地到西安火车站为同学送行。“相见时难别更难”,每次我都很伤感。“让我再看你一眼!” 想到这次和同学一别,不知道今生今世还能否再见。待同学们都离开了,我右脚后跟也开始发炎了。一天早上,我空腹去校医院检查。一个年轻的女医生见状要为我打青霉素消炎退烧。她问我对青霉素过不过敏,我想当然地回答说:我身体很好,肯定不会过敏。于是,她免掉了皮试,直接给我打了一针,并叮嘱我坐在那儿休息半小时。我对自己的身体充满了信心,等她一离开我也转身离开了。我一个人走在空旷旷的校园,心里嘲笑着青霉素: “你要有种就给我过一把敏试试!”突然, 我感到头重脚轻。我想到了过敏反应, 便拚着最后一口气走到路边。不知过了多久,我发现自己躺在樱花树下。“天还是蓝的,地球还在转。”我耳边又响起了火车的汽笛声和车轮声。

没有爱情的日子总是有点虚空,要靠梦想来充实。坐了那么多火车, 我也梦想过“火车奇遇结良缘”。可是,多少次擦身而过,却在命运中交错。多少次回眸一笑,害得我神魂颠倒。有一次,我在车上结识了一位在天津上大学的大眼睛老乡,彼此聊了几句后便互相留下了通信地址。不久,我去天津调研,心里斗争了很久后还是决定去找她。没想到,她热情地接待了我,还请我到她们学校食堂吃饭。饭后, 她又将我送到学校大门口。我回到西安后试着给她写了一封信,在信中我委婉地表达了对她的好感。我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她的回信。她的信写得像一首朦胧诗,让我越读越模糊。当我读到“我们就如两条平行线,永不相交”时,我被她这个数学公理难倒了。我想了很久,终于想通了。我在信纸的背面画了两根平行线,再点火将那封信烧掉了。“就让那两根平行线在灰中相交吧!”我在心里默默地祝福道。

去年六月,我携全家到成都探亲。临回美国前,一位亲戚帮忙为我们买了四张从成都至北京的软卧车票。我们动身那天,成都南站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我们拖着几件行李,跟着大部队潮水般地涌向地下通道。虽然两个小孩不久前才在世博会经历过这种拥挤不堪的场面,但我还是两眼紧紧盯住他们以防他们走丢。下台阶的时候最艰难,我们不得不采取接力的办法。太太先提着一个小箱子下去、并在下面等着,两个小孩在上面看着行李,我一个人上下来回几趟将几个箱子挪到下面。我深深体会到了中美两国在人际关系上的差距。这要是在美国,肯定会有不少陌生人过来帮忙。可是,在中国陌生人帮忙也许会被认为不怀好意。久而久之,即使好心人也不敢随便帮陌生人忙。上到车厢后,我们才舒了一口气。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坐软卧。包厢就像小旅馆一样舒适,里面有两张两层的床位。傍晚,火车开始翻山越岭。窗外,群山峻岭一跃而过,长河绿水一拥而上。我来不及琢磨窗外究竟是不是秦岭,便带着太太和小孩前去餐车用餐。回到包厢后,我们都有点困,于是便上床休息。我们醒来时天已发亮。我起身问服务员火车现在的位置,她说刚过西安。我很后悔错过了看西安新貌的机会,毕竟西安在我的记忆里还是17年前的模样。次日下午,火车终于到达北京西站。令我吃惊的是,那里的人也很多。我感叹火车仍然是中国最受欢迎的交通工具。

前一段时间,我在美国南部一个大城市的市中心上班。那儿距我家有四十几公里, 差不多等于我老家到南昌的距离。有时,我坐火车上下班,反正单位报销火车票。美国的火车极少晚点,相反它们总是提前到站。我经常提着便当和书包跑着赶车, 有几次我的手都够上了车门上的按钮, 可是火车还是无情地跑走了。

美国的火车都是电动车。它们风驰电擎般向前飞奔,所以听不到“轰隆轰隆”的车轮声,它们不到紧急关头也不会鸣笛。其实,现在国内的火车也不再是用蒸汽机车牵引的“火”车,取而代之的是电动机车或磁悬浮列车。不过,“火车”这个名词在中国还会沿用下去。

在美国坐火车感觉就是不一样。我少了一份激动,却多了一份收获。我见到了许多平时见不到的社会众生相。由于大部分旅客买的是一天之内可多次往返的火车票,有人就爱钻这个空子,追着刚下车的旅客要火车票。一个老头经常拿着一本圣经,不管别人同不同意就坐在人家旁边大讲特讲圣经。有一次, 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提着一个垃圾袋上车。他随手将垃圾袋放在走廊里,自己则悠闲自得地躺在座位上睡大觉。到了下一站,两个警察冲上来不由分说地将他驾走了。当时,我心里挺同情他的, 毕竟他没有妨碍别人啊。又有一次,一辆火车刚到达市中心,几个警察便上车将一个年轻人揪了下来。他们将他按在一个椅子上,还将他的双手反铐住。

以前,我一直以为像美国这么自由富足的国家一切都靠自觉,坐火车是不会被查票的。没想到,美国的警察也会搞突然袭击,上车查票。有时,一批警察查完票后下车,另一批警察又会上车查票。查票的时候,他们总是面带微笑,事后都不忘要说声“谢谢!”可是,当他们发现谁无票乘车时又会毫不留情地开罚单。美国的火车是全封闭式的,里面也无厕所,所以逃票很难。有两次我忘了带火车月票,结果都被警察逮住。不过,他们都很耐心地听我解释,并友好地警告我下不为例。有一段时间,我心有余悸,吓得都不敢坐火车了。

听说,在美国的科罗拉多州人们可以坐着火车爬上高达几千米的山峰。我突发奇想,希望有一天我也可以坐火车跨越太平洋回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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