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2汶川大地震之前，我并不知道四川还有个叫北川的地方，更没有想到日后还要到北川一游。
去年六月下旬，我携全家到成都探亲。由于旅途的劳累，大家都感冒了。天公也不作美，连日来阴雨连绵，结果五天下来我们只游了都江堰、只爬了青城山。第六天，成都还在下着小雨。正当我们打点行李准备动身回美国的时候，二十多年不见的高中同学L先生打电话说要过来看我。L先生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四川工作，经过二十多年的职场打拚，如今已是一家国有企业的老总。中午时分，L先生和司机一起驾车来到了我的住所。他还是那么健谈、那么热情、那么随和、那么细心，只是个头好像高了不少。他先请我们到一家满族餐厅吃饭，然后又邀请我们到他那儿住一个晚上。他答应第二天下午送我们回成都，决不会耽误我们的行程。就这样，我们一家四口搭上了Ｌ同学的公车，风雨兼程地赶到了他住的城市。
第二天上午，雨终于停了。Ｌ先生问我要不要去北川参观地震纪念馆，我一听到地震，心就开始颤抖。不过，我还是想去感觉一下地震。其实，我以前也经历过一次地震。２００９年５月１７日深夜，北德州也发生了一次3.3级的地震，只是我没有感觉到它罢了。
Ｌ先生因为公务繁忙脱不开身，只好委托司机作我们的向导。司机是一个退伍军人，言谈不多，心却很细。汽车一出绵阳城就像到了另一个世界。道路格外宽广，空气异常清新。远处一座座高山在云雾中忽隐忽现，近处一朵朵鲜花在微风中又跳又笑。老农在田野里辛勤地耕作，小鸟在天空中自由地飞翔。这里离诗仙李白的故乡不远, 怪不得他当年会写出“樵夫与耕者，出入画屏中”的优美诗句啦。
正当我陶醉在这如诗如画的田园风光里的时候，几个令人醒目的广告牌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仔细一看，发现它们和山东、广东、辽宁等富省的援建项目有关。 我意识到了这里两年前还是灾区, 思绪一下子回到了两年前。
2008年5月12日上午，我从网上得知中国四川的汶川于北京时间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04秒发生了8级特大地震，伤亡十分惨重。我赶紧给四川的亲戚和朋友打电话，却一直打不通。 直到下午，我才挂通了岳父、岳母的电话。汶川大地震的时候，成都市区也有强烈的震感。成都现在还余震不断，闹得人心惶惶，不少人都卷着铺盖到外面躲地震了。他们年事已高，只好呆在家里。以后的几天，我一直密切关注汶川地震的消息。
时间就是生命，中国在第一时间内采取了应急措施。他们及时调派部队前往救灾、打通成都至汶川的生命线，及时通报伤亡统计和救灾进展，及时允许国外救灾队伍进入中国。温家宝总理也赶赴现场指挥救灾和慰问灾民。不过，其后媒体的表现值得商榷。他们过多地宣传了地震中的英雄事迹和渲染了领导的带头作用。另外，这次地震受难者不少都是中、小学生， 这或多或少和豆腐渣工程有些关系。
由于震中在汶川，刚开始救援工作都集中在汶川。然而，北川县背靠震中，灾情也很严重。北川县城更是首当其冲，一下子变成了一片废墟，一万多居民生死未卜。然而，北川县地形险要，所有至北川县城的公路都被地震截断，给救援工作带来了极大的困难。据后来官方的统计，北川县在这次地震中共有15645人遇难、4311人失踪。北川县城损失尤为惨重，死伤不计其数。以致不少人呼吁有关部门将 “5·12汶川大地震”改名为 “5·12北川大地震”。温家宝总理三次视察北川灾情后大声疾呼：“我们要再造一个新北川！”
中国用举国体制搞体育，其是非曲直在国际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不过，中国用举国体制来救灾优势却很明显。中央一声令下, 全国上下不敢不从。相反, 美国是一个民主自由的国家，不能随便调动部队救灾,也不能强行命令国民救灾。很多情况下美国只能依赖民间组织和国民的自发力量，所以在救灾方面往往效果不佳。2005年9月，美国气象部门预告强台风Hurricane Rita 即将于23号在德州南部的休斯敦海湾（GALVESTON）登陆。于是，休斯敦的居民从22号开始纷纷开车逃走，结果造成德州境内的45号、35号等高速公路严重堵塞、沿途汽油严重短缺。23号那一天，气温接近华氏100度。一辆满载老人的汽车在开往达拉斯的途中着火，导致23人死亡的惨剧。然而，那次强台风根本就没有在休斯敦海湾登陆。
“你们看：前面就是北川新县城！”司机打断了我的思绪，将我拉回到了现实之中。我定睛一看，只见右前方一座座高楼大厦拔地而起、一个个吊塔正在加速作业。司机告诉我们说，北川新县城是在温总理的直接关怀下由山东援建的，总造价达一百多亿人民币。北川县因为平地很少，新县城只好设在邻县安县罗昌镇的一块平地上。新县城离北川老县城约20公里，建设规模很高，可抗八级地震，是中国未来的样板城镇。
汽车很快就进入了北川县境内。这里，峰回路转，山重水复。山抹微云，天粘衰草。北川县行政上属绵阳市管辖，但有一定的自治性，所以又名羌族自治县。羌族是中国古代西部游牧民族的泛称，自古以来就一直在西部的甘肃、青海、四川一带以畜牧为生，并在汉族和藏族的双重同化之中得以保留自己民族的传统和习俗。由于羊在社会经济生活中的重要作用，羌族逐渐形成了对羊的崇拜。一路上，我们虽然未见到羊群，但看见了每家每户的门前都有三角形的羊头吉祥物。
司机告诉我们说，他经常开车带L总的同学来这边参观。他一边感叹北川的地震无情，一边赞扬北川的道路平整。突然，前面的道路越来越窄, 马路两边还有不少从山上滚下来的石头。两年前，为防止山体进一步塌方，救灾人员用钢丝绳和长方形的沙包将山脚包扎得严严实实。此刻，我仿佛看到山体在流血，可是刚刚它还在风中微笑呢。
快到北川老县城了。马路越来越直，越来越宽。中间有条小河在默默地流淌，两旁的青山则在静静地张望。北川老县城就在前面，迎面而来的却是一道高大的铁门。原来，里面还在维修之中，暂时不对外开放。几个武警好像事先知道我们要来，特地跑来为我们打开了铁门。里面死气沉沉的，就像一座空城。
门口一张镶在玻璃里面的照片将我带进了梦境。一个小城静静地躺在两座大山的怀抱，一条弯弯的小河从中间缓缓地流过。绿水青山粉饰世外桃源，红砖蓝瓦打造人间仙境。突然，我被下面的一行字“北川老县城地震前全貌”惊醒过来。我屏住呼吸环顾四周，寻找着地震的感受。旁边有一块长方形的蓝色帆布，里面写着三行白色的大字“亲人安息了，我们还忍心惊扰他们吗？”横幅标语“深切悼念‘5.12’特大地震遇难同胞”就挂在不远的墙上。
中国的纪念馆的规模都比较庞大。相比之下，美国同类的纪念馆更简单实用。纽约市的911纪念馆设在一个公共走廊里，上面刻有所有遇难者的名字。位于首都华盛顿的越战纪念馆在户外，阵亡者的名单。达拉斯的肯尼迪纪念馆也在户外，里面只有四面高墙，像是用来挡风甚至挡子弹。
我们迈着沉重的脚步跨过了一道小桥，来到了一块高地上。小河里面到处都是乱石，其中一块巨石在小河中间筑起了一个微型小岛。小河不再流水，就像一个苦干眼泪的小孩。小河的对岸有一座短了一截的山锋，像是一只断了腿的老虎，不时抖动一下身上的的毛发。它的上半身一半是青山、一半是黄土，下半身却压着北川老县城的一部分。
我们回过头来再看身边这座山。它仍然很高，只是消瘦了许多。地震那一刹那，地崩山裂，山上的石头像炮弹一样满天飞。现在山上还是断壁残垣，山下更是狼藉一片。 我们走在昔日最繁华的一条街上，心情都很沉重。马路是刚修过的，所以格外平整。然而，街道两旁尽是倒塌的楼房以及裸露的钢筋水泥。有些楼房因为塌陷，窗户都陷在地面上。为了安全起见，有关部门给这些危房都加固了钢筋水泥。我们轻轻地往前走，不敢开口说话，就怕这些危房会因为声音的振动而产生共振。
北川大酒店的遗址就在眼前。它曾经是北川唯一的集会务接待、餐饮服务、休闲娱乐为一体的三星级酒店，为原县城标志性建筑物之一。它本来有七层，5.12 地震使它塌陷了两层。然而，正是这个残缺的酒店地震后却成为数千幸存者的临时避难场所。
原北川中学就建在山脚下。我眼前一片光明，像是听到了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不一会，我眼前又一片漆黑，像是听到了孩子们凄凄的求救声。这些可怜的孩子，来不及享受美好的生活，便被地震夺去了生命。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们的父母一定会在余生中饱受痛苦的煎熬。不过，这些孩子若是九泉有知，一定会托梦给他们的父母希望他们好好地活下去。
我站在那儿凝视着北川中学的遗址，心里久久不能平静。北川中学依然长存，那面校旗还在迎风飘扬，那个篮球架还岿然不动，那几辆破自行车还在随着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当我看见布告栏中的一首诗时，我眼前一片模糊。
窗外的风景曾有多美？ 依然有美丽的云彩 泪不再滴得满天飞 心不再破碎 谁能为我留扇窗 让我疲惫的心 有所依偎。
司机过来要为我们全家合影留念。我强装笑容，摆好姿势，正准备留下真容。儿子突然摆手让司机停下来。他很认真地对我说：你不能笑！因为现在是悲伤的时刻。
我的脚步越来越沉重，心情也越来越沉重。“不能再惊扰逝者的安息啦！”我一边想着，一边招呼大家往回走。就在我上车之前，我注意到了“5.12”特大地震北川老县城部分幸存者立的一块碑牌，上面写道：
“一个民族的灾难总会有民族的巨大进步来补偿。让我们一同告别破碎的老县城，挥别悲伤的过去，迈步走进美丽的新县城，奔向光明的未来。我们为北川所付出的一切，都将作为永不褪色的记忆，永远留存在我们光辉的生命里，永远刻在北川历史的丰碑上，永远回荡在北川厚土的时空中。爱心是一股清泉，涤荡了世间的尘埃；爱心是一片阳光，扫除了心底的阴暗；爱心是一股热流，暖遍了人们的心怀。”
司机载着我们开出了北川老县城，在一块叫“吉娜羌塞”的大石头前停了下来。一个羌族汉子正在那儿摆地摊卖纪念品。司机执意为我两个小孩一人买了一个羌族牛角。两个小孩同时吹着牛角，发出深沉的呼叫声。我想起了词圣姜夔的名句“清角吹寒， 都在空城”。我回头再看了北川老县城一眼，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伤痛：
地动天摇震北川, 青山绿水两茫然。 空城寄思传飞燕， 清角吹寒托杜鹃。
（写于2011年2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