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里根

里根是我孩童时代的好友,也是我一生最重要的好友之一。

里根是我本家,却比我高三辈。小时候,我们住在隔壁,所以常常在一起玩耍。我俩有不少共性:年龄相仿、个头差不多、身材瘦小、性格温和;也有不少互补之处:我皮肤黑、他皮肤白,我好静、他好动,我胆小、他胆大,我爱读书、他爱游玩,我爱动脑子、他爱动手等等。

里根的家族在解放前很显赫,出了一个国民党的将军曾文才。里根的爷爷是曾文才的亲弟弟,一直在曾文才的部队作文书。里根的父亲排行老大,结婚不久便分家自立门户,土改的时候因为比较穷而被幸运地划成中农。里根的叔叔因为和爷爷在一起生活,结果被划成了富农。我曾祖父育有五男二女,平时节吃俭用,以致有良田几十亩、长工一名,又从里根家族买了一栋大房子。曾祖父持家很严,不让五个儿子分家,结果在土改的时候被冤枉划成了富农。

里根是家中老小,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其中他大哥和大姐都比他大近二十岁。里根的母亲出身大户人家,却特能吃苦。她常常将别人家扔掉的菜头、甚至臭鱼臭肉捡来吃,却从不生病。里根家的菜油水不足,咸味却十足。我家的菜正好相反,深得里根的喜欢。每当吃饭的时候,我都会给自己多夹点菜,然后找里根去分享。

里根比我晚两、三年上学。他不会读书,也不爱读书。我每天下午放学回家后都会去找里根玩。有时我也会督促他做作业,有时干脆就帮他做作业。我教他打算盘,他也学不会。我家有不少连环画和革命小说,别人找我借我都不同意。我总是主动借给里根看,可是他却没有多少兴趣。里根喜欢下军棋,棋艺和我不相上下。我们下起棋来很认真、毫不手软,却从未因为谁输谁赢而红过脸。

我们没有任何玩具,只好自做玩具。我们最爱做弹弓:先从树上砍下树叉,再用针线将橡皮绑在树叉的两头即可。我们用弹弓射鸟,用地上的石头作子弹。可是,被我们射中的往往是树上的知了。

我们常常一起捣鸟巢。我们一看到谁家屋顶上或墙上有鸟巢,便会跑回家将我家族共用的楼梯偷出来,将它驾在墙上。里根爬上楼梯捣蛋,我站在下面扶稳楼梯。要是看到哪头树上有鸟巢,里根就会爬上去捣蛋。他像青蛙一样灵活,两脚并在一起,两手一上一下,再高再直的树他都能爬上去。有时,我们不得不和村上其他男孩争抢同一个鸟巢。我们会先试着和平谈判,我的连环画便成了谈判的筹码。要是和平谈判告吹,我们再用武力解决问题。里根的拳头比较硬,善打硬仗;我的速度比较快,善打巧战。总而言之,我们是胜多负少。

我们喜欢一起出去看露天电影。离我们村不到一里的地方驻扎着省电信局,里面经常放电影。可是,外人不能随便进去。有时,我们不得不翻过围墙溜到里面去。要是运气不好被大人逮住了,我们免不了挨上一顿臭骂甚至被拧上一阵耳朵。有一天晚上,我们去附近一个村庄看一部名叫“暴风骤雨”的电影。临走的时候,天上还有几颗小星星朝我们调皮地眨着眼睛。没想到,电影演到一半便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刚开始,我们还以为是来自电影里面的幻觉,后来看到人群在骚动、听到人群在尖叫才确定是真的暴风骤雨。当时漆黑一片,里根和我借着闪电高一脚、低一脚地往我们村的方向赶路。然而,我们在一条岔路上走错了路,走了很久才发现前面有灯光。我们一打听才知道那是我外公和阿姨所在的村庄,离我们村只有一里地。我们浑身上下都淋透了,冷得直打抖擞。阿姨见我这个可怜的样子便让我们在她家住下。第二天早上晴空万里,我和里根若无其事地回到了村上。我父母和他父母都急得团团转,他们做梦都没想到我们会迷路迷到邻村我阿姨家。

我们常常一起扛着铁锹、拿着脸盆和水桶等工具到小溪去抓鱼。我们先在路上挖草皮和泥土做两道堤挡将溪水围在中间,再用脸盆或水桶将水浇干。有时,堤挡会漏水甚至倒塌。有时,大人会跑来横加指责我们搞破坏。运气好的话,我们能将水浇干。这时,我们会甩开手脚开始抓鱼。我因为怕蛇,所以只敢在小溪的中间晃悠。里根在小溪的两边来回到捣乎,甚至敢将手伸到黑洞里,往往能抓到黄鳝、田鸡、螃蟹等。我问里根怕不怕在洞里面抓到蛇,他笑着回答说:“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其实,我心里清楚他也怕蛇,但他明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道理。我们通常将抓到的鱼分成两份,再用“锤、剪、包”的方式决定谁先挑。我们从不相让,但对谁赢谁输也看得很淡。有时,我会出钱将他那份买下来,待做熟了再分一些给他吃。

放暑假的时候,男孩子都要帮生产队放牛。由于里根和我不在同一个生产队,我们在一起放牛的机会不多。有一天,我们总算在一起放牛了。当时,天很闷热,其他小伙伴都纷纷跑到地里摘西瓜吃。里根也想去,却被我制止住:“我们不能偷瓜!”里根高声回答说:“别书呆子气啦!路上行人要是口渴摘个瓜吃也不算偷瓜,更何况这些瓜本来就有你们家的份。”不一会,大家感到肚子饿了,又跑到地里扯花生吃。这回,我毫不客气,主动加入了“偷花生”的行列。

有段时间,我们看到大人“面朝红土背朝天”,感到种田太苦太累,向往着扔掉锹把、吃上商品粮。然而,我们对未来却失去了希望。我虽然会读书,但家庭成份不好。他家庭成份虽然不差,但不会读书。我们甚至想离家出走,到大城市去见世面。有一天晚上,皓月当空、繁星闪烁,我们跑到一个小山坡上对天发誓:“将来我们俩只要有一个人有出息就一定要全力帮助另外一个。”

我11岁刚过便开始上初中,从此和里根的友谊告一段落。当时,里根还在大队上小学。我寄宿在学校,每周两次回家取菜。不久,我的命运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我一夜之间吃上了商品粮、成份也变成了贫下中农。原来,母亲将我过继给了在公社作兽医的外公。我从学校搬到公社兽医站和外公同吃同住,再也不用回家取菜了,但周末、节假日也只能呆在外公的村庄。初二刚开学不久,命运开始捉弄我。我一夜之间丢掉了商品粮、成份又变回了富农。原来,我和外公关系闹僵了,母亲在我的强烈要求之下将我的户口迁回到了原籍。母亲无奈让我休了学。当时,父亲有病在身,家里生活十分困难。再说,尽管我成绩一直很优异,我的富农成份可能会变成我上高中的障碍。

我休学一年后提前在队上上工,里根念完小学后不久也回乡务农。我们一下子变成了小大人,各自为自己的家挣工分,所以彼此来往不多。1978年,中国恢复高考,一下子唤醒了我沉睡的心灵。我在外公的帮助下顺利地复了学,从初二接着望上读,目标就是一年后考取省重点高中。为此,我发奋苦读,周末、节假日也呆在学校补课,所以很少见到里根。1979年我如愿以偿,考取了省重点高中。那个暑假很长,我和里根在一起玩的机会比较多。那时,他晚上一个人住在瓜棚看瓜。有一天晚上,他邀我陪他一起看瓜。我们吃足免费的西瓜后便爬到瓜棚上面休息。他一躺下便鼾声如雷,我怎么都睡不着,只好数着天上的星星、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1979年,我开始了两年艰苦的高中生涯。期间,我很少回家。1981年高考结束后我回到村上度暑假,再次有机会和里根一起聊天。就在我拿到录取通知书后不久村上开始搞包产到户。我和父亲一人拿着一把算盘将全村上千亩田地分得精光,我们家也分到了十几亩田地。我却忧心忡忡,毕竟父亲身体不好、大弟又小。里根知道我的心思后让我好好读书,还拍着胸脯向我保证一定帮忙。

我上大学后,里根的确帮了我家不少忙。我心存感激,用省下的钱买了一套科学养鸡丛书给他寄去。他收到书后照本宣科地在家里办取了一个小型养鸡场。遗憾的是,由于文化有限,他终究没有当成养鸡专业户。那四年,我只要放假回家必找他玩。每当我返校的时候,他也会送我一程。

我上研究生那三年不常回家。里根因为家里穷尚未找到对象,变成了农村大龄青年。有一次我回家度假正巧碰上里根相对象,立即被他拉去当参谋。当时,我自己也没对象,择偶的标准就是聪明和漂亮。女方长得高大结实,根本算不上漂亮。她有点木讷,谈吐也不文雅,根本谈不上聪明。于是,我用“天涯何处无芳草”的道理劝里根放弃她。当天晚上,里根向她母亲如实转达了我的意见。她听后滔滔不绝地反击:

“漂亮?漂亮能当饭吃?晚上关了灯还不都一样?”

“聪明?种田要什么聪明?又不象他那样当官?”

“这个女孩我看中了!她身材高大,肯定会种田。她屁股很大,肯定会生娃。”

第二天,里根母亲又求我母亲让我不要插手,免得害里根打一辈子光棍。我虽然感到有点委屈,但还是意识到了自己不大实际,毕竟里根家里很穷、又无手艺。于是,我未和里根打招呼便离开村庄去向塘和南昌投奔亲戚。

待我下次回家的时候,那个女孩成已经变成了里根的妻子,还为里根生了一个男孩。我常常过去串门,感受里根小家庭的温馨。他们小两口吵架的时候我也会出面做做和事佬,好在他们俩都给我面子。我忽然意识到他俩门当户对、简直就是天仙配,我有点后悔自己做事糊涂以致险些误了人间一桩良缘。

我来美国留学后,每当给家里打电话时都会想到里根。有时,我想和他通话,但总是找不着他。当我得知他在以抓蛇为生时,本来想以“保护野生动物”为由劝他罢手,但转念一想:有他不多、没他不少,我又何必坏他财路呢。2001年夏天,我第一次回国。在一个雷雨交加的深夜,我乘县里的车子回到了阔别八年的村上。我四处打听里根在不在家,大家都说他出远门抓蛇去了。无奈,我只好让大弟转给他一百块钱作礼品。

今年六月,我第二次从美国回老家。这一次,我是在傍晚到达村上的。大弟家的门口人山人海、热闹非凡。我一眼就看见了里根:他身穿一件紧身军装,手上夹着一只香烟,正笑容可掬地站在门口迎接我。十七年不见,他还是那样苍白、那样瘦小,只是额头上多了两道重重的皱纹。我赶紧走上前去将他的手紧紧握住。他慌忙将香烟扔在地上,又将手缩了回去。这时,有人递来一条长凳,我顺势坐下,也招呼他坐下。他坐在凳子的一边,不敢靠近我,让我感到了一种无形的隔膜。我一个劲地问寒问暖,他只是笑着点头,始终不肯讲话。最后,他终于开了口:“你没变!还是那样胆小、那样真实!”

“你第一次回家的时候,我偷偷地站在一角看你呢!”里根渐渐地拉开了话闸。

“那你为什么不出来见我?难道你我之间还用得着那么客气吗?”

“不是客气!我怕见当官的!”

“当官?我又没有当官!再说,我哪点像当官的?”我忽然想起老家的人仍然抱着“读书当官论”不放。

他笑了笑没有回答。隔了一会,他又告诉我:“其实,现在种田也不错。就拿我们村来说吧!田地多、水土好,种下的庄稼可以旱涝保收。如今,家家户户都盖了新房,村上也通了马路。大家不愁吃、不愁穿,还可以到城里打工赚外快呢。”

从交谈之中,我得知他两个儿子正在沿海大城市开工厂、做老板,他老婆也跟着过去帮忙了。前些年,他吃了一些恶苦,经常通宵达旦地在外面抓蛇。他的记录是连续熬了四个通宵,一口气赚了三、四千块钱。不过,他身体也累垮啦。现在,他常失眠和头疼,血压也偏低。过了一会,他又开始叹气。原来,他对乡下有些贪官深恶痛绝,却又苦于无能治他们。想不到他这个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农民竟然有这种“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远大胸怀,把我这个饱读诗书的洋秀才感动得哑口无言。

晚上十一点一过,里根便起身告辞,让我们早点休息。我将他送到一条小巷后,给他塞了两百块钱。虽然我明白“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大道理,但是还是按乡下的风俗习惯办事、想给他一点见面礼。起初,他执意不肯收下,说他现在生活条件很好、不缺钱用。后来,我说要孝敬孝敬他母亲,他才收下了。他母亲已经八、九十岁了,身体还很健朗。

两位弟弟打算第二天中午设宴招待我们全家。他们还特地买了一只野生蛇、几只野生田鸡和几斤野生黄鳝。第二天一早,里根就过来处理那些可怜的动物。其实,他哪里知道我早已不敢吃野生动物了。中午,客人相继到齐。他们包括我大姐、弟弟和妹妹们的家人、我孩童时代的另外一些伙伴以及本家长辈共四、五十人。几位本家长辈坐在正桌斗酒,我却执意坐在里根所在的偏桌。里根和我点到为止地干了一杯啤酒。

吃完午饭,我在村上转悠了一会就已经到了傍晚。南昌有位亲戚开车过来接我们上南昌。大家依依不舍地欢送我们,里根手上夹着一只香烟、笑容可掬地站在门口给我挥手。我鼻子一酸,赶紧将车玻璃摇了上去。

里根是我孩童时代的好友。我俩在11岁以前建立了友谊,在以后的三十多年将这种友谊维持和装饰得更加牢固。“贫游不可忘,久交念敦敬。”虽然我们的文化程度相差很大,但我们照样能够交心。虽然我们天各一方,但仍然共住一个地球、共享一个太阳、共赏一个月亮。友谊传扬四方,友谊万里飘香,友谊不分国界,友谊过海漂洋,友谊跨越时区,友谊地久天长。试作小令《长相思》,兼怀里根:

皓月溶,满月溶,水远山高情意浓。清风送寒峰。
喜相逢,忆相逢,地久天长友谊同。青云伴绿松。
此条目发表在 凡人小事 分类目录。将固定链接加入收藏夹。

好友里根》有 1 条评论

  1. 阿W 说:

    非常好!性情中人。没有一丝矫作。流畅、朴实、清新!

发表评论

电子邮件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被标记为 *

您可以使用这些 HTML 标签和属性: <a href="" title=""> <abbr title=""> <acronym title=""> <b> <blockquote cite=""> <cite> <code> <del datetime=""> <em> <i> <q cite=""> <strike> <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