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夫人

杨福珍是我们村的孤寡老人。她住在村东一个小茅棚里,和一只老猫相依为命。其实,她以前的日子过得特风光。她不但是国民党将军曾文才的原配夫人,而且人长得很美。

杨福珍小的时候家里很穷。不过,人穷貌不穷。她皮肤白净,个头高挑,更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于是,她父母便将她送到财主曾文才家做童养媳。她在曾家的日子过得和丫环差不多。后来,杨福珍越长越漂亮,曾文才便娶了她为妻。杨福珍从此有了自己的丫环。她因为信佛而心地善良,从不对丫环发脾气。

曾文才在家里排行老大,下面还有四个弟弟。他并不好文,而是好武。他经常舞刀弄棒,研读兵书,气得他父亲大骂他是败家子。不久,曾文才家道败落,不得不以放鸭为生。一九二四年十月的一天,他在外面放鸭子的时候到路边休息,碰到一位去黄埔军校赶考的书生。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那位书生劝道:“如今我们国家内忧外患,急需军事人才。曾兄满腹经纶、熟读兵书,不如和我一起投考黄埔军校吧。” 曾文才心想:“这些鸭子焉知我鸿鹤之志啊。我与其在家里放鸭子浪费武才, 还不如从军呢。到时我上可报效国家,下可光宗耀祖, 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啊。”这样,曾文才不顾几百只鸭子的死活,跟着这位新交的朋友到广州投考黄埔军校。他文才本来就不差,武才更是了得,所以很容易就被录取了,并被编排到黄埔三期骑兵队。

一九二六年一月,曾文才从黄埔军校毕业,被分到江西一个步兵连做见习排长。他第一仗就碰到了邵式平领导的红军。曾文才身先士卒,将平生所学的军事知识巧妙地用到实战上,结果大败邵式平。曾文才一仗成名,一下子被提升为正式排长。此后,他转战大江南北,为老蒋立下了不少汉马功劳,并被提升为团长。曾文才还和国民党五星上将、老蒋八大金刚之一的刘峙攀上了亲戚。

杨福珍最大的毛病就是她不会生小孩。那时,曾文才在外面打仗很少回家。为了传宗接代,他在外面又娶了两房太太。他怕家里的太太寂寞,便在外地买了一个小男孩做杨福珍的养子。

一九四七年一月,老蒋钦点曾文才为国民党的陆军少将。其时,曾文才正在前线打仗。消息传来,县里和省里的达官贵人络绎不绝地提着贵重礼品来到村上向杨福珍道贺。接着,军用卡车运来了一车又一车的木料、砖瓦、钢筋和水泥。原来,他们要在村东建曾公馆呢。大家奔走相告,纷纷赶来义务帮忙。很快,一座占地面积达几十亩的大型公馆拔地而起。里面有大小房间几十间,后面有一个小湖,还有一个大花园。杨福珍成了曾公馆的女主人,占尽了风光。

一九四九年初,国民党在南方战线上节节败退。曾文才见国民党大势已去,顿生退意。他联想到自己戎马生涯二十余年,如今年过半百,何时升到中将真是遥遥无期。于是,他以年龄大为由向刘峙提交了退伍报告。刘峙见他心意已决,便同意了他的请求。曾文才本来可以到省里做高官的,但他认为自己一介武夫,不适合从政,便在南昌买了一栋大房子舒舒服服地做起了平民。当年年底,江西解放了,省长正好是邵式平。曾文才很清楚邵式平不会轻易地放过他,便想逃到乡下去避避风。刚好,他听到了一则马路消息:“邵式平正在准备江西的战犯名单。刘峙排第一,他排第二。”他吓得连夜带着一位侄子逃到台湾去啦。

一九五零年,我们村闹土改,杨福珍自然被划成了大地主。曾公馆被充公了,她被撵出来住进了一个小茅棚。那段时间,中国经常闹自然灾害,阶级斗争抓得并不严。杨福珍虽然失去了昔日的风光,但日子还算过得去。

七十年代初,我正在念小学。“批林批孔运动”将江西的阶级斗争一下子推到了顶峰。学校有时会请老贫农给我们上忆苦思甜课。有一次,学校又请来了一位老贫农,同时还将杨福珍抓来,并让她跪在地上。这个老贫农以前还是杨福珍的长工,那时常巴结杨福珍。如今,他们两个一个是座上客,一个是阶下囚。大家让杨福珍交待解放前她是如何剥削压迫贫下中农的。她开始还争辩着说:“我冤枉啊!我哪有剥削和压迫别人啊。我也是受害者,我不过是个童养媳罢了。” 这时,有人高呼口号“打倒地主婆杨福珍!打倒大军阀曾文才。”后来,她再也不说话啦。接着,老贫农声色俱厉地诉说着当年杨福珍如何剥削他,他自己又如何领导长工和丫环和她作斗争。学生们听了一个个咬牙切齿地指着杨福珍大骂:“万恶的旧社会!该死的杨福珍!你还不赶快低头认罪?”最后, 学生们义愤填膺地唱着革命歌曲“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世世代代不忘本, 永远跟党闹革命。” 那时,村上也常常开忆苦思甜大会。有一年冬天,全村男女老少都来到了村口吃糠头饼。有人将杨福珍反绑着挂在老井旁边的一头老树上,并用池塘里的水淋她。孩子们则在地上捡石头乱砸她。因为我家成份也不好,所以我十分同情她。我不忍心用石头砸她,又不敢不砸她,只好挤在人群中间捡土块去砸她。有人揭发杨福珍经常仗势欺人,对贫下中农充满了刻骨仇恨。有人质问:

“快交待曾文才给你留下的金银财宝都藏到哪去啦?”

还有人大吼:

“快交待曾文才当年在黄埔军校是怎样和林彪勾结在一起的。”

这时,有人带头高呼口号: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打倒地主婆杨福珍!”
“坚决和杨福珍划清界限!”

杨福珍既不哭,也不争辩,因为她知道那样做不但以剂无事,反而会招来更多的辱骂和折磨。不过,我也看到了人性善良的一面。绝大多数村民都只是走走排场,并不想对她下狠手。有个老太太还公然指责大家没良心,说解放前都是村民仗着曾文才的势力在外面欺负别人。她还劝大家积点德,放杨福珍一条生路呢。

在那个火红的年代,村上丢了什么东西或出了什么事,大家首先想到的就是杨福珍,认为是她在搞破坏。平时,我们这些小孩见到她就像见到了老鼠一样人人喊打。然而,她的老猫却从不吃她这只老鼠。相反,每次杨福珍被批斗回来,老猫总是跑过来依偎在她怀里。杨福珍会伤心得抱着老猫大哭一场。我很怕她,总觉得她是巫婆。她每次见到我时都会像老猫一样大叫一声。

村上的大人怕惹麻烦很少和她来往。家母却不怕,因为她根正苗红。她从小就是孤儿,后来一个神父将她带到一家法国天主教堂教她认字。土改的时候,她被划为了雇农,比贫农还高一级。家母总是可怜杨福珍,不时给她送点好吃的。杨福珍舍不得吃,总是先给老猫吃。老猫每吃一口就会望着杨福珍,仿佛在恳求她也吃一点。杨福珍见状会抱着老猫痛哭起来。

有一天,她的养子突然被人不知从什么地方送到了村上。当时,他身患重病,大家都像躲瘟神一样躲着他。杨福珍和老猫一起精心地照顾着养子。然而,她养子几天后还是死了。她让本家一个男的悄悄地将养子埋到野山上, 并抱着老猫为他偷偷地哭了一场。

八十年代初,我上大学了,很少听到杨福珍的音信。再过了几年,我听说杨福珍无病而终,走得很安详。她的老猫则于头一天先她而终。她本家几个男的草草地将她和老猫埋在了一起。

八十年代中期,台湾同胞陆续回大陆探亲。国民党一下子又变成时尚和褒义词啦。一天,曾文才将军在县里和省里的要人陪同下回归故里, 村民在路旁夹道欢迎。不过,他永远也不会开口讲话啦,原来他是魂归故里呢。大家将他的骨灰盒埋在曾家的祖宗山上,为他造了一个又高又大的墓。此时,没人想到杨福珍的存在。

杨福珍的一生真是大起大落。她因为曾文才将军享了二十几年的风光,也因为曾文才将军而遭了三十几年的恶罪。她生得卑贱,死得卑贱。她死不逢时,她要再多活几年,一定可以再次享尽风光, 说不定还能当上县政协副主席呢。

后注: 和我其它非小说类的文章一样, 这篇文章写得还是真人真事。有关曾文才将军的故事我都是听村上老人说的,难免有些失真之处。盼望他在国内的后人和在台湾的亲戚批评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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