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伦盖蒂,塞伦盖蒂――坦桑尼亚狩猎行之三

华夏文摘

                 前 言

  《国家地理杂志》2009年9月那一期的封面是并排的两张照片,一张是从上空拍的2009年的曼哈顿岛,另一张是计算机模拟的四百年前1609年的曼哈顿岛。对比这两张照片,你实在不能不感叹人类改造自然的能力。四百年里,曼哈顿岛的每一寸土地都被人们改造、再改造过,本来面目荡然无存。

  岂止是曼哈顿岛?!随着地球上人口的迅速增长,人类对自然资源的需求急剧膨胀,改造自然的能力和范围也越来越大。感叹人类改造自然的能力之余,人们不禁也会困惑到,如此下去,什么地方我们还能看到混沌初开时的自然、没有受人类干扰的本来面目?

  在遥远的非洲,坦桑尼亚的北部,有一片广阔无垠的大草原,草原上生长着一种称为采采蝇(tsetse fly,又称为舌蝇)的吸血昆虫。这种小小的昆虫跟常见的苍蝇差不多大小,但只生长在非洲,在坦桑尼亚北部的这片大草原上数量尤其众多。它们以人类、家畜或野生动物的血液为营养来源,会给人传播一种称为酣睡症的致命疾病,也会给家畜传播一种称为非洲锤虫病的致命疾病,但野生动物却对其有很强的免疫力。就因为数量众多的这种致命的采采蝇,这片水草肥美的大草原,几百年来得以免于人类的大肆开发、居住和利用。

  这里,时光仿佛停滞。这里,还是百万年前更新世―哺乳动物时期―的景象。无数的野生动物和植物在大草原上生长、繁殖,随自然规律生生灭灭。早在地球上还没有人类之前,狮子、大象、斑马、长颈鹿、角马、羚羊、豹子,还有其他众多的动物,就是这片大草原的主人。草原外的世界斗转星移、沧海桑田,草原内还是百万年前古老原始的生活节奏,成百万的动物一年一度进行跨越数百英里的大迁徙。

  这里,就是被马赛人称为“无边无际的”塞伦盖蒂(Serengeti)。

                  一

  我们一大早从恩戈罗恩戈罗火山高地的露营地出发,在尘土飞扬的沙石路上颠簸,一路上偶尔看到马赛人的村舍,一律是低低矮矮的小泥房,屋顶大多是茅草的,也有泥抹的。两个多小时后,见到路上高高架了一个大三角形的铁架子,上面写着“塞伦盖蒂国家公园,世界遗产名录之一”,可前后左右荒无人烟。

  哈布说,我们这就算是正式进入塞伦盖蒂,但真正的公园入口、收费口,还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看来,“塞伦盖蒂”,在马赛语里意思为“无边无际的平原”,名不虚传。

  塞伦盖蒂国家公园成立于1951年,现在占地一万四千七百多平方公里(五千七百平方英里),东南面链接恩戈罗恩戈罗火山高地,北面和肯尼亚的马赛马拉国家保护区连为一体,西面临近维多利亚湖。

  从东南往西北方向,塞伦盖蒂的海拔由六千英尺渐次降低到三千英尺,分为三个地理带。东南面就是人们常说的塞伦盖蒂大草原,火山灰土壤营养丰富,钙质多导致土壤层很浅,只有根短的低矮草木能在这里生长,这里是非洲最富饶的草原。北面是小丘陵的林木地带,这里的林木不象北美洲的森林那样稠密,而是一些伞状的洋槐稀疏点缀于草地间,因为交通不便,这里相对来说比较少有人来。西面俗称“西部走廊”,这里的土壤层比东南面的要厚,生长着较高大的草和灌木,一直伸展到维多利亚湖。

  我们的吉普车在荒无人烟的沙石路上颠簸,视野所及是无边的枯草,一直到与天的交接处。成群的羚羊在草地上奔跑,羚羊腹部的那条深棕和白色相间的纹是草原上一道道美丽的弧线。

  弗娜达借下车方便之机,说想自己走走。我们不赶时间,把车停在那,任她沿着公路慢慢走。走着走着,她开始跑起来,边跑边脱衣服,边脱衣服边大声喊,“塞伦盖蒂,塞伦盖蒂,我来了,我也是你其中的一只野生动物!”我和简,还有哈布,坐在车里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哈布开着车慢慢跟在她后面,说万一碰到动物,可以及时把她拉上来, 简时不时跳下车去给她捡衣服。

  弗娜达这样发疯地跑了十几分钟,终于停下来了,双颊红扑扑,两眼放着光,额头渗着汗,脱得只剩下胸罩的丰满胸脯一起一伏,上得车来,大声地说,“真过瘾,真过瘾!”哈布红着脸,装做什么也没有看见,无声地开着车。

  塞伦盖蒂公园的收费口,不过是几栋简单的平房子,停车场上停了几十辆吉普车。游客登记是在一本厚厚的皱皱的练习本上,收费标准很有意思。门票,外国人每人五十美元,本国人一美元;露营,外国人每人每晚三十美元,本国人不到一美元。不过,想想,这样也有道理。外国人来这里,是愿打愿挨的事情,不宰白不宰。至于本国人,如果按外国人的收费标准,大概一辈子也舍不得花这样大笔钱去做这种不是生活必需的事情。

  说起坦桑尼亚这个国家,虽然贫穷,但是它的人均收入花在维护国家公园上的比例,比美国的还要高。就凭着这点,外国人来这里,也委实该多出一点钱。塞伦盖蒂不仅仅属于坦桑尼亚,更是我们全人类共同的遗产,我们都有维护它的责任。

  从南面的这个拿比山门口(Naabi Hill Gate),直接就到了塞伦盖蒂的腹地,一望无际的金色草原上,点缀着枝桠如伞盖的洋槐,和大小不一的花岗岩小山丘(kopjes)。我们早已习惯了草原上成群的角马、斑马和羚羊,连姿态优雅的长颈鹿,甚至很可爱的小长颈鹿,也难以让我们惊叹了。

  虽然说塞伦盖蒂每年要接待二十万游客,因为其地域广阔,一点也没有拥挤嘈杂之感,我们的吉普车行在其中,很长时间里,视野里只有无际的草原和悠闲的野生动物,没有丝毫人气,让人仿佛回到远古时代。

                  二

  塞伦盖蒂有非洲最富饶的草原,数量最多、种类最全的野生动物,但这些还不是它最吸引人的独特之处。它的独到之处在于年复一年的数百万角马大迁徙(Wildebeest Migration),当今世界上最浩大的大型动物年度迁徙,被称为“地球上最伟大的奇观”。

  角马,英文为gnu,更普及的英文名是wildebeest,而我总私下发音成weird beast(滑稽的动物)。这种动物样子委实很滑稽,长长的苦瓜脸,参差不齐的胡子,被人称为非洲的小丑,有人说它们仿佛是由各种动物的多余部分拼凑而成,前头部分象水牛,后头部分象羚羊,鬃毛和尾巴则象马。它们是食草动物,而且离不开水,时常需要喝水,所以它们一般都生活在离水源近的地方。

  正是对水和草的生理需求,促使角马们年复一年重复着不可思议的长途大迁徙。在这剧由万能的造物主导演的声势浩大的巨剧中,一百五十万只角马,五十万只羚羊,二十五万条斑马,浩浩荡荡,历尽艰辛,在塞伦盖蒂上跨越五百英里,逐水草求生存,一路上伴随着狮子、野狗、猎豹等肉食动物和土狼、秃鹰等腐尸动物。

  谁也说不清楚这些迁徙的动物们怎么会知道几百里外有水草。每年的大迁徙,时间和路径都不完全一样,但总是与旱季雨季相关,路径也总相差不多。

  每年的十一二月份到次年的四五月份,是塞伦盖蒂东南部大平原的雨季,两千多平方英里的广阔草原上,肥沃的土壤、充沛的雨水滋养着一望无际的鲜嫩绿草,这里是角马的家园。

  水草丰足的季节,也是角马生产的季节。它们惊人的繁殖系统,让人实在不能不又一次赞叹造物的神奇。经过八个月的孕育后,每年二三月份是小角马出生的季节,百分之八十的小角马都出生在前后三个星期的范围内,在这短短的时间内,草原上会新添五十万只小角马。这样集中地出生新生儿,是造物聪明的办法,保证有相当数量的能够存活下来。草原上生活着许多虎视眈眈的食肉动物,狮子、豹子、野狗,还有土狼,新生儿是它们最容易猎获也最美味的食物。一般说来,小角马生下来五分钟后就能走路,两个星期后就能跟着妈妈快跑,其中三分之二能有幸存活长大。

  五月中下旬,当下午不再有暴雨,当北风刮起时,角马们意识到草原上雨季不再,开始往西北迁移。草原的变化是迅速的,一夜之间翠绿的青草就会变成枯黄,流动的河流会变成断断续续的小水洼,清澈的池塘会变成干裂的泥坑。角马们迁移的步子也是急促的,成千上万形成无尽无头的长龙,在白昼的炎炎烈日下,在黑夜的朦胧月色里,日夜兼程,一天要走上十多英里,所到之处漫天尘土。遇到有水的地方,它们会短暂停留下来。七八月份,迁徙的动物一般在西部走廊一带。当这一带较高大的草木也开始变得枯黄的时候,它们开始往北部林木地带迁徙。九十月份,大部分动物都已经迁徙到北部林木地带,一直分散到肯尼亚的马赛马拉。十一月份,神奇的本能告诉它们,南部的家园开始降落第一滴雨,它们开始逐渐往南迁移。十二月份,当它们又回到家园,塞伦盖蒂南部大平原,的时候,几场雨已经把这里浇灌成水草肥美的美丽绿草原,五彩缤纷的野花如天上繁星点点。在这里,它们的下一代即将出生,它们将度过五个月水草丰足的好日子,直到下一个旱季的来临,下一场大迁徙的开始。

  无疑,迁徙的旅程是非常艰辛的,布满着危机,死亡的阴影无处不在。一路上,食肉动物紧紧相随,老的幼的弱的自然是它们的首选目标。而且,迁徙的途中要跨过两条河流,河里藏着许多可怕的鳄鱼。1994年上演的由George Casey导演的IMAX记录片《非洲:塞伦盖蒂》里,很完整地拍摄了迁徙的角马过塞伦盖蒂北部的马拉河(Mara River)时的可怕情景。

  这条河终年有水,河里有数百条巨大的鳄鱼,有的长达二十英尺。迁徙的角马来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四五天没有喝水了。尽管这样,走在前面的动物,遇到河流,凭本能还是会停下来,当越来越多的动物堆积在河岸的时候,开始有动物往河里跳,越来越多的紧随其后,成千上万的角马急切地要穿过河流,死伤率自然很高。有的被踩死,有的被淹死,有的无力爬上岸,在岸边挣扎,最后奄奄一息躺倒。更可怕的是,河里潜伏的鳄鱼,冷不丁的,大嘴巴和锋利牙齿就死死咬住一只角马的咽喉,把它拖入水底。混乱和惊怖过后,河里河岸躺着数不清的角马尸体,无异于悲惨的战场。

  可是,千年万年来,年复一年,角马们依然重复着同样危险艰难的旅程。诚然,它们不过是受本能的驱使。受本能驱使的行为,尽管勇敢而感人,也没有必要人为的夸大歌颂。但是,这种壮观的场面,这样难以置信的大规模长途迁徙,谁见到、甚至听说,都不能不感慨万千。造物主赋予生命的同时,也赋予生命以顽强的求生本能。说穿了,生命的意义不过在于维护生存,在于延续种族,使其世世代代生生不息。

                  三

  提起角马大迁徙,提起塞伦盖蒂,就不能不提到格茨梅克父子Bernhard & Michael Grzimek。

  一百多年前,北美洲大陆上野牛的数量是现在塞伦盖蒂角马数量的二十倍,可现在,它们的存在只限于几个国家公园内。而数百万的角马还能在广阔的塞伦盖蒂自由奔跑,我们还能看到浩浩荡荡大迁徙的奇观,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这对父子。

  父亲伯恩哈德・格茨梅克教授是德国法兰克福动物学会的会长,儿子麦可・格茨梅克从小受父亲的熏陶,很喜欢动物,一直是父亲的好帮手。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父子俩在塞伦盖蒂进行了两三年的实地研究,成果有:一部获奥斯卡奖的记录片《塞伦盖蒂不应当消逝》(Serengeti Shall Not Die),一本被翻译成23种语言、畅销几百万册的同名书,还有,没有消逝的塞伦盖蒂;代价是:两三年在草原上艰苦的生活和勤奋的工作,和妻子孩子的长期分离,掏空自己的腰包以弥补经费不足,还有,还有麦可24岁的年轻生命。

  我上面提到了角马大迁徙途中可能遇到的种种危险,可是没有提到最最可怕的危险,那便是人类。食肉动物们,无论是狮子、豹子,还是鳄鱼,捕猎只是为了果腹,肚子饱了就无欲无求。这个星球上只有一种动物,尽管“食不过一张口,眠不过一张床”,却有着难填的深深欲壑。人类,往往是野生动物最大的威胁。

  自1892年德国地理学家和探险家波曼先生(Oscar Baumann)作为第一个西方人来到塞伦盖蒂大平原后,其后的二三十年,这里依然是一片鲜为人知的封闭地。但是,上个世纪二十年代末,来非洲狩猎成为欧美有钱人的时尚,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海明威,曾任美国总统特地・罗斯福,在这方面都留下了很多文字和照片。这时,塞伦盖蒂的神秘禁区才被打开,来狩猎的人欣喜若狂于这里难以置信的遍地的野生动物,尤其是兽中之王狮子、提供珍贵象牙的大象和珍稀牛角的黑犀牛,最受狩猎人的青睐。有时,狩猎队一次出行,就会打死上百只狮子和大象,割下来的狮子头和大象腿密密麻麻晒了一大片。

  当人们终于意识到塞伦盖蒂的狮子和大象不能无止境地供我们如此放肆地娱乐和挥霍的时候,已经十来年过去了。这十来年里,狮子、大象和黑犀牛的数量剧减。从1937年开始,塞伦盖蒂禁止一切的狩猎活动;1951年,塞伦盖蒂被划为国家公园。

  这里不能不提一下马赛人。马赛人是生活在塞伦盖蒂大平原上的游牧部落,大概四百多年前从尼罗河上游一带迁徙而来。他们靠牧牛为生,以勇敢善战著称,他们的斗士有本事用长矛刺死一只狮子。他们都长得高高瘦瘦,男人披着鲜红色的毯子,手持长矛,女人剃着光头,身上戴着响当当、亮晃晃的金属首饰。塞伦盖蒂是他们的家园,他们不怕吸血的采采蝇,几百年来,跟狮子、大象、角马和斑马一样,他们也是这片大草原的一部分,他们以其古老原始的生活方式,和大草原及其野生动物和谐共处。

  把马赛人从塞伦盖蒂撵出去,无论从政治、经济和道义上来说,都是一件困难很大的事情,何况,马赛人只吃牛肉,吃生牛肉,喝热牛血,他们不会为了吃食原因而捕杀其他动物,所以,他们的存在似乎对塞伦盖蒂的野生动物不足以构成威胁,而且,他们的存在,作为一个神秘古老而具异国情调的部落,相反会吸引更多的游客。基于这些原因,1951年塞伦盖蒂成为国家公园后,马赛人依然合法地居住在里面。

  最初的塞伦盖蒂国家公园,涵盖东南部的大草原和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口,面积比现在的要小得多。作为国家公园,除了维护塞伦盖蒂生态系统,保护狮子、大象、豹子和黑犀牛这些易受人类攻击的大型动物外,很重要的一项是保护角马大迁徙,我们地球上仅存的大型动物大规模迁徙。最理想的应该是,角马迁徙的全部路径,都要包括在国家公园的范围内,这样才能使它们受到完整的保护。否则的话,角马在迁徙途中,可能会遇到人为设置的大陷阱,高大铁丝网,无数涂有毒药的箭头,死亡的动物难以数计。人类捕杀动物的能力远远高于动物捕杀动物的能力。

  可是,困难的是,没有人知道塞伦盖蒂动物迁徙的具体路径,甚至没有人清楚迁徙动物的大致数目。格茨梅克父子的工作正填补了这个空缺。

  他们的电影和同名书,《塞伦盖蒂不应当消逝》,很详细地记载了他们的工作。我找了几个图书馆,也没有找到这部电影,尽管是1960年获了奥斯卡最佳记录片奖的,找了几个书店,也没有找到这本书,后来不得已,花七块钱在亚马逊网上书店买了一本二手的。

  书是从加州寄过来的。撕开包裹,从书里掉下来一片纸,上面是一段漂亮的英文斜体手写字:

  “因为搬家,很遗憾不得不处理掉许多心爱的书。很高兴这本书找到了新的主人。如果你还没去过塞伦盖蒂,这本书将会让你对它无限向往;如果你已经去过,这本书将会使你对它的回味更加生动持久。”

  签名是麦可。此麦可当然不是彼麦可。读到这片手写的小纸条,我心里热乎乎的。虽然上帝造了让人类隔膜的巴比塔,世间还是有许多温馨相通的东西,隔着遥远的时间和遥远的空间相通着。

  书是由德文翻译成英文的。书里详细记录了他们在塞伦盖蒂的经历,并附有不少照片。儿子麦可是一个高大英俊的小伙子,长得颇有些象好莱坞五十年代的帅哥影星James Dean(碰巧,两人都只活到24岁),并且有一头浓密的金发。

  塞伦盖蒂地域广阔,而且,雨季的时候,很多路段被雨水冲坏,格茨梅克父子便想出了用飞机作为交通工具和科研道具。父子俩因此学会了开飞机,先后拿到飞行执照。他们在德国购买了一架小型飞机,把机身漆成斑马样的黑白条纹。这架“飞行的斑马”,成了他们在塞伦盖蒂不可或缺的有力助手。

  他们的工作有两个任务,一是统计塞伦盖蒂角马、斑马和羚羊的数目,二是弄清楚它们迁徙的路径。现在,我坐在舒适的家里读他们的书,甚至能读出罗曼蒂克来,可科研工作,真正身体力行起来,却是非常枯燥、非常需要坚强的信念和韧性的。

  为了数动物,他们把整个地区划成一个个小方格,坐在超低空飞行的飞机里,靠手指着、凭嘴数着,你数左边我数右边,然后我数左边你数右边,反反复复,来来回回,连续几个星期,几个月,就是这样枯燥的工作。追踪迁徙动物的行踪,更是艰巨的任务。他们试过各种方法,给动物染色,给它们戴不同的标记。首先,要抓住动物,又不伤害它,就不容易。他们找到一种枪,可以从几米外给动物注射一种药,这种药使动物昏迷,他们趁其昏迷之际,给它带上他们制作的有编号的标记,以便以后可以在空中追踪其行迹。可是,药的剂量很难把握,既要足够多能使动物昏迷,又不能太多以至于昏迷时间过长。第一次使用这种药的时候,他们下午三点钟抓了一只角马,给它注射了药,成功地给它戴上了标记,然后父子俩坐等角马醒来,要确保它平安无恙。等呀等,等到日落,等到天黑,等到月亮高挂,直等到东方乏白,角马才醒来,慢慢站起来,踉踉跄跄走出去几步,然后一溜小跑,此时麦可却枕着父亲的大腿睡着了。

  他们在塞伦盖蒂的工作快接近尾声了,很不幸的是,1959年1月10号,麦可驾驶的飞机在恩戈罗恩戈罗撞到一只秃鹰,飞机失控坠落,麦可身亡,当时年仅24岁,两个孩子的父亲,一个两岁,一个尚在妈妈的腹中。麦可的遗体被安葬在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口边缘,俯视整个火山口,每天都可以看到成群的野生动物。二十八年后,1987年,父亲的遗体也从德国运到这里,和儿子安葬在一起。

  父亲伯恩哈德在书中写到:

  “对大多数人来说,我们的工作也许并不重要,他们会说,‘这两个人活该,谁让他们为了狮子和斑马把命豁出去?’人们有他们愿意为之献身的各种理念:自由,荣誉,政治,宗教,群体的利益,或者国土的扩张。但是,将来,时间会证明我和麦可的努力是值得的。”

  “人们很容易被人为的东西感动,可同样也很容易忘记。唯有自然是不朽的,除非我们愚蠢地毁坏它。五十年后,没有人会对今天头版头条的某一个会议结果感兴趣。可是,五十年后,当人们看到一只狮子走在玫瑰色的朝霞里,震天吼一声,人们会为之激动,心跳加快,无论他是布尔什维克主义者还是民主党派,无论他是讲英文的,德文的,俄文的还是斯瓦希里语的。当人们第一次看到两万条斑马在无尽的草原上漫游的时候,他们会怀着敬畏的心情静静地立在那。”

  是的,时间很快证明格茨梅克父子的努力是非常值得的。从他们的研究结果发现,角马迁徙的大部份路径,都没有包括在国家公园的范围内,角马在迁徙途中受到大量的捕杀。重新划分并扩展塞伦盖蒂的界线,并且说服马赛人离开这片草原,给他们好的安顿,使塞伦盖蒂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国家公园,那时,对于坦桑尼亚这个刚刚独立出来的贫穷国家,无疑是很艰巨的任务。但是,格茨梅克父子的书和电影,让全世界知道了塞伦盖蒂,知道了它是我们全人类共同的宝贵遗产,每人都有责任保护它。捐款从世界各地拥入塞伦盖蒂,游客也从世界各地拥入塞伦盖蒂。几经周折,1969年,塞伦盖蒂国家公园的界线终于最后定下来,比原来的扩大了一倍,涵盖角马迁徙的大部分路径,少部分实在难划进国家公园的,也被列为狩猎保留地。

  塞伦盖蒂角马的数量从1961年的二十万增长到2005年的一百五十万(也因为一种牛疫病毒的消失),游客从1957年的每年四百多人增长到现在每年超过二十万。

  塞伦盖蒂没有消逝!

                  四

  日落时分,我和费娜达、简三人坐在吉普车的车顶,静静地观看一群大象在一个小池塘里喝水。枝桠如伞盖一样伸展的洋槐,东一棵西一棵点缀在望不到尽头的塞伦盖蒂大草原上,西边的天空色彩绚丽。

  天地悠悠,天地辽阔。还没有人类的时候,这般天地就这般久远地存在着;我们的先祖,还不会用石器、不会生火的先祖,就在这般天地间,跟大象狮子一样,白天赤着身子在草原上漫游,晚上以天空为被、以草原为床。

  大象们喝完水,排着队离开。其中一只小大象在上岸时拌了一跤,摔倒在地上,所有的大象都停下来。紧跟在小大象后面的,也许是象妈妈,用长长的鼻子在小大象身上摆来摆去,大概是鼓励它站起来。小大象趔趔趄趄,终于站起来了,大家才又继续往前走。

  天将黑时,我们才来到位于塞伦盖蒂中心的一处露营地。原想着这么鼎鼎大名的塞伦盖蒂,露营地肯定很拥挤热闹,没想到那晚营地上才六顶帐篷。我一个人睡一个帐篷,费娜达和简合睡一个帐篷,哈布睡在车里,另四顶帐篷属于另外三辆吉普车的。

  我向来能睡,头触着枕头就睡着了。早上醒来,费娜达问我昨夜睡得怎么样,我说,很好。她说,你开玩笑吧?我说,为什么说我开玩笑?我的确睡得很好。

  原来,营地上的其他人都几乎一夜没睡。他们说,一整夜他们听到各种动物的声响。一对来自丹麦的年轻人说,他们觉得是一只狮子,一直在他们帐篷外面,他们吓得紧紧抱着对方,缩成一团,大气也不敢出。费娜达说,半夜,一只大象的鼻子都触到她们的帐篷了。听他们这样讲起来,我才觉得后怕,我睡觉睡得这么沉,说不定睡醒来才发现狮子把我的双腿吃掉了。怪不得营地上露营的人这么少。

  从塞伦盖蒂回来后,我在图书馆找到了一本书,《我的塞伦盖蒂岁月:一个非洲野生动物管理员的回忆录》(《My Serengeti Years:The Memoirs of an African Game Warden》)。该书的作者曼莱斯?特奈(Myles Turner),从1956年到1972年整整十六年,担任塞伦盖蒂国家公园的管理员,世界上大概没有第二人对塞伦盖蒂比他更熟悉、更珍爱的了。其他人游览塞伦盖蒂,研究塞伦盖蒂,而特奈先生却是塞伦盖蒂的一部分。特奈先生在塞伦盖蒂的十六年,也正是塞伦盖蒂成长的十六年,从刚刚成立、到濒临瓦解、到起死回生、到重新划分疆界、到完具规模。

  对于喜爱野生动物、向往原始的野外生活的人来说,读这本书就象听一个见多识广的老者讲有趣的故事,坐在小板凳上仰着头听一个通宵也不觉得累和困。他的书中记录了很多一手的野生动物的故事,读起来非常有意思,有的甚至很惊险。

  他家的屋顶曾住着一条巨大的蟒蛇,蛇一移动,屋顶就犹如打雷。有时他们出门几个小时,回来后发现屋子里被土狼翻得一塌糊涂,门窗都弄坏了。有一次一只土狼把他家厨子的一条裤子叨走了,不知是吃掉了还是怎么样了。一次清晨去车库取车,碰到一雌一雄两只狮子正在他的车旁的黑暗里起劲交配,他扔几块石头过去,交得正欢的狮子只生气地咕哝几声,并不停止它们的动作。

  就在这样以狮子和蟒蛇为邻的生活环境里,特奈先生和他太太凯在塞伦盖蒂生养了一女一儿,两个孩子都健康长大。

  格茨梅克父子在塞伦盖蒂的几年,跟特奈先生不仅相熟,还是好朋友。特奈先生在很多方面为格茨梅克父子的工作提供了诸多方便,同时也受这对父子的鼓舞,学会了开飞机,为塞伦盖蒂的管理工作,尤其是反偷猎的工作,大大提高了效率。他们在各自的书中都有提到对方,互相有很高的评价。特奈先生在他的书中提到了塞伦盖蒂的一只老雄狮,年老体弱,看上去很可怜。有意思的是,格茨梅克先生在他的书中提到特奈先生特别爱动物,尤其是狮子,也提到了这只老雄狮,他说,特奈先生肯定偷偷跑到国家公园的范围外去打猎,偷偷把猎获物带回来喂这只可怜的老雄狮。

  1961年7月4日深夜,特奈先生在他的书中写到,他在睡梦中被人唤醒,被报告到一位游客在第二露营地被一只狮子伤害,急需吗啡。他赶到现场一看,受害者伤得可以说是惨不忍睹,脸部连着头颅都被狮子撕破了。让人类不可思议的是,肇事的两只狮子并不离开犯罪现场,还若无其事地斜躺在附近。尽管直升飞机把受害者紧急送到内毕罗,还是没有抢救过来。不过,特奈先生说,这是他在塞伦盖蒂十六年里唯一的一桩野生动物造成的游客命案。读到此处,我不禁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不过,想想,毕竟是很小的小概率事件。

  回到我在塞伦盖蒂露营地的那个清晨,坐在茅草小亭子间里,一边喝着咖啡、吃着厨子为我们准备的烤面包和水果沙拉,一边听着同一个露营地的人昨晚不眠之夜的故事,倒也觉得有惊无险,够刺激、蛮浪漫的。

  不经意间,我的视线从早餐桌上移开,看到几米外,一群大象在小灌木丛中吃树叶。弗娜达和简端着手里的咖啡,兴奋地走到亭子间外,走到灌木丛边,和大象们“共进早餐”。几条大象抬头看看我们,又埋头继续吃树叶;我们在一两米外快乐地瞧着他们,悠闲地喝着咖啡。清爽的晨风吹拂着大地,也吹拂着大地上的众生。我们和大象们,一样舒服地沐浴在塞伦盖蒂的晨光和晨风中。

  清晨和傍晚是狩猎的最佳时段。我们依依不舍离开用早餐的大象群,爬上吉普车,得充分利用我们在塞伦盖蒂所剩下的几个小时。下午我们将返回阿鲁莎市,晚上我的非洲之行就要告结束,将登上飞往阿姆斯特丹的飞机,回到属于我的现实生活中。

  说实话,在塞伦盖蒂剩下的几个小时,看不看到动物(当然,不可能看不到动物),看到什么样的动物,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了,这几天已经看够了各种动物。但是,站在吉普车上,大半个身子伸出车顶,尘土拂面,在广袤的金色大草原上行驶,视野里除了星星点点美丽的伞状洋槐,几处形状大小不一的花岗岩小山丘外,就是无尽的草原和草原上成群的羚羊、斑马和角马,这样的时光太让我珍惜了。我知道,当我回到钢筋水泥铸成的城市,我会多么想念这样的时光。

  哈布把我们带到一处花岗岩堆成的小山丘。这种小山丘,非洲名称为Kopjes,是塞伦盖带大草原上很有特色的一种地理景观。一望无际的草原上,这些小山丘是登高望远的好地方。狮子最喜欢这些小山丘,它们往往潜伏在这里,俯视草原,寻找猎物。而且,山丘上的小灌木也为它们提供一些阴避,是躲开正午炽热的太阳的好地方,也是保护幼狮的好地方。

  只见光秃秃的岩石顶上探出一个狮子头,从我所在的角度里,刚好只看到岩石、蓝天和岩石蓝天间的狮子头。狮子很警觉的样子,和这几天常见的悠闲懒散的动物们很不一样。“看,幼狮在下面”,哈布轻轻说。两只幼狮,差不多大小,在岩石下面的灌木丛中,好奇地东张西望,不一会儿,消失于灌木丛里的岩石背后,只有母狮还以不变的姿势守望在岩石顶上。

  刚离开小山丘,迎面碰到另一辆吉普车,里面坐着我在乞力马扎罗山上认识的一个德国小伙子,他一见我,就兴奋地炫耀到,“我们今天早上看到七只猎豹!”

  七只猎豹?!我这趟坦桑尼亚狩猎行,缺的就是猎豹了。“绝对地不可思议!”车里的一个妇人摇头赞叹道,“如此漂亮的生灵!”

  哈布问好对方司机猎豹的方向和地点,油门一踩,方向盘一转,吹着口哨就直奔那方向去,我们三个女人在他背后欢呼着“耶耶,猎豹!耶耶,猎豹!”

  可我们终究还是没有看到猎豹。哈布开着车,转来转去,不知转了多少遍,只是没见猎豹的影子。因为我晚上还要赶飞机,大家不敢多耽搁,只好悻悻地说,“下次吧,猎豹”。                  后 记

  福若梅(Frommer’s)旅游指南公司的创始人Arthur Frommer在接受纽约大学校友杂志采访的时候,被问到,你认为,我们每个人一生中最应当去哪些地方?他回答到,每个人一生中都应该去一次非洲狩猎旅行,去看看人类之前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另外,每个人一生中都应该去看看埃及的金字塔,这个比希腊还要早的文明,感觉一下人类历史的延伸。

  这位走遍世界各地万水千山的旅游专家说出的话,肯定有他的见地和道理。从坦桑尼亚回来后,我自然而然很快被卷回到我先前的生活轨道中,我住在恒温的高楼里,我以电脑屏幕为伴,我毫不含糊地履行着我所承担的各个角色。可是,我曾经见过无数的角马、斑马和羚羊在广袤的大草原上自由奔驰,我曾经在日落时分静静地坐看一群大象洗澡和喝水,我曾经目睹一只受伤的雄狮守卫着它的猎获物。我的世界还是原来的世界,但是,看这个世界的眼光、对这个世界的感觉,却有所不同。

  塞伦盖蒂大草原上悠悠的风,塞伦盖蒂大草原上闲散的斑马们,似乎唤醒了我一直沉睡着的原初动物性。人类社会发展了这么久,走了这么远,一路追追赶赶中,获得了这么多,可同时也在不知不觉中丢失了什么。这丢失的东西,总得沿着来路才找得回来。我们的身上还流淌着先祖的血液,我们的大脑里还残存着遥远的记忆。有时,我们是需要回归的,即使只作短暂的停留。我们首先是动物,然后才是人,然后才是我们所承当的各种角色。

  三四百年前,欧洲大陆上,曾经也有无数的动物漫游,如今我们只能在博物馆里看到这些动物的化石;一百多年前,北美洲大陆上,曾经也有比塞伦盖蒂的角马多二十倍的美洲牛,如今,它们的数目不到以前的百分之一。这些动物,远在人类之前,就是这个星球的主人,它们有权在太阳底下保留一片永久的栖身地。

  让我们跟格茨梅克父子一起,大声地喊出:塞伦盖蒂不应当消逝!当你在人间尘世中活累了,活迷失了,你可以去塞伦盖蒂,大草原和草原上众多的野生动物会让你回归到本初的你,你会惊奇地发现,天地如此辽阔悠远,活着原可以如此简单。

□ 寄自美国

             华  夏  文  摘

     CHINA NEWS DIGEST ― CHINESE MAGAZINE(CND-CM)

・―・―・全球首家中文电脑期刊 中国新闻电脑网络(CND)主办・―・―・

  ―― 第一○○九期 ――         ―― 每周五出版 ――  (二○一○年七月三十日出版)       (一九九一年四月五日创刊)

               庚寅年六月十九 ――――――――――――――――――――――――――――――――――――               本期目录(cm1008a) ―――――――――――――――――――――――――――――――――――― ⒈中国人,别再把人祸当天灾――中国大饥荒五十年祭         解 滨 ⒉塞伦盖蒂,塞伦盖蒂――坦桑尼亚狩猎行之三            于 珈 ⒊周六酒吧――从爵士到重摇滚                   韩玲玲 ⒋我的“右派”亲戚                        杨承民 ――――――――――――――――――――――――――――――――――――  《华夏文摘》是由CND义务工作者提供的免费服务。意见和建议请寄:  cnd-cm@cnd.org;  来稿请寄:tougao@cnd.org。由于本刊编辑人手有限,来稿请  只用电子邮件寄纯文本文件。请在来稿中注明您的姓名和电子邮址(如愿用笔  名或不署名也请注明)。若是文摘,敬请详细注明原稿的来源和出版时间。

 本刊所载的任何形式的稿件均不一定代表编辑、《华夏文摘》或CND的观点。

 凡原载于本刊的文章,除非本刊另有安排,不得转载。如欲以公用目的网络服  务站对本刊进行收集存档,或以任何方式对本刊再传播,请与本刊编辑部联系  并取得授权。未经本刊许可,不得利用本刊或本刊存档从事任何形式的营利性  的或收费的活动(包括广告宣传在内)。 ――――――――――――――――――――――――――――――――――――  有意为《华夏文摘》赞助商,请与 banners@cnd.org 联系。 ――――――――――――――――――――――――――――――――――――  请光临 https://www.cnd.org 浏览新闻和图片、华夏快递、华夏文库、华夏论坛

  《华夏快递》每天为读者刊登内容丰富的各类读者投稿和文摘,希望大家踊跃 投稿并向我们推荐优秀作品。

  《华夏论坛》经常有对本刊登载文章的及时评论。网友观点有时针锋相对, 体现了自由论坛涵盖全频谱的特色。欢迎各位继续在 https://www.cnd.org 上讨论自己感兴趣的任何话题。

  《华夏文库》收集了本刊671位作者和35个专栏的文章,欢迎大家来 https://www.cnd.org 浏览。

本期编辑:   本期校对:   《华夏文摘》执行编辑: 《CND》总编: 唐泓(美国)  晓峰(加拿大) 思语(美国)      陈天寒(美国)         国际统一刊号 ISSN 1021-8602

刊登在 2010 华夏快递 kd100730.

此条目发表在 背囊行脚 分类目录。将固定链接加入收藏夹。

发表评论

电子邮件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被标记为 *

您可以使用这些 HTML 标签和属性: <a href="" title=""> <abbr title=""> <acronym title=""> <b> <blockquote cite=""> <cite> <code> <del datetime=""> <em> <i> <q cite=""> <strike> <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