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潜夏威夷,凭吊库克船长

天南海北

                  一

   蓝蓝的海面上微波荡漾,凉凉的海风,带着海的清新气息,拂在我挂着汗的脸上,舒适快意。我奋力划着手中的浆,身体有节奏地一俯一仰,可是小划艇(Kayak)前进的速度并不快。

   绿树丛丛的库克半岛,一直在视线里,一直让人觉得就在前面不远处。在绿色的树、蓝色的海和灰色的火山岩之中,座落着一尊洁白的大理石墓碑,也清晰可辨。可是,我奋力划了半个多小时,手臂有些发酸了,库克半岛还是在视线的远处,不可及。

   半月形的凯阿拉凯库亚湾(Kealakekua),位于夏威夷群岛中的大岛(也称夏威夷岛或火山岛)的西面,被高高的陡峭的灰色火山岩环抱着,海面辽阔平静,难以想象当年库克船长首次来到这里,数千只船只相迎,载歌载舞的空前盛况。

   1779年1月17号清晨,英国有名的航海家探险家詹姆斯.库克(JamesCook)船长带领他的两只船队,发现号(Discovery)和意志号(Resolution),两百多人浩浩荡荡进入凯阿拉凯库亚湾。

   这是库克船长的第三次环球远航。这次远航的主要目的,是受命于英国皇家,希望在阿拉斯加海岸寻找出一条连接加拿大北部的哈德逊海湾、由此进入美洲大陆东部的西北通道。

   这支远航队已经离开自己的英国本土两年多,由北向南穿越大西洋,绕过印度洋,到达南半球的新西兰,然后经过南太平洋,北上到阿拉斯加。在北上的过程中,1778年1月,库克船长意外地发现了绿树覆盖、有人居住的夏威夷群岛,曾在欧胡岛停留了两个星期。这是西方人第一次来到夏威夷,夏威夷当地人在几千年中首次跟外面世界的接触。到达阿拉斯加后,经过几个月的艰难努力,终是没有能够找到一条西北通道。冬季来临,库克船长决定南下,找一个温暖的地方过冬,来年再来阿拉斯加继续探索。

   库克船长到达凯阿拉凯库亚湾的时候,正是夏威夷当地人庆祝玛卡黑凯节的高潮。玛卡黑凯节,是夏威夷人欢庆感恩他们的拉农(Lono)神的节日,很像狂欢节,有各式各样的仪式、聚会和献祭。夏威夷文化中有两大主神,一是拉农神,和平与丰收之神;另一个是酷(Ku)神,战争之神。玛卡黑凯节庆祝拉农神的时候,酷神隐退。玛卡黑凯节结束后,拉农神离去,酷神登台。古老的传说曾预言,拉农神会在某一天降临到凯阿拉凯库亚湾。凯阿拉凯库亚,夏威夷语的意思是“神的通道”,这里是拉农神的庙宇。

   正当夏威夷人沉浸在玛卡黑凯节的高潮期,对他们的拉农神顶礼膜拜的时候,某一天早晨,当他们睁开眼睛,看到拉农神的庙宇辽阔的海面上泊了两艘超出他们想象的巨大船只,高高的桅杆上挂着白色的风帆,这正是他们的拉农神的象征符号,可以想象他们的惊奇和狂喜。

   古朴的人都是爱相信神和预言、爱相信奇迹的,于是他们断定,这一定是拉农神的降临,古老的预言兑现了。事情这么凑巧,不相信奇迹也很难。于是,夏威夷人以迎接他们的和平丰收之神的虔诚和狂热迎接了库克船长和他的船队。

   所有的人都出来了,顷刻间,凯阿拉凯库亚湾密密麻麻布满了船只,欢呼声震荡着海面。海滩上、树枝上、屋顶上,在在处处都是人,人们载歌载舞,凯阿拉凯库亚湾盛况空前。库克船长在他的日记里写到,这一天是他的航海生涯中见到的本地人最多的一次。

   库克船长一出现,所有的人,从部落酋长到妇孺孩童,都一齐跪下来,双手遮面,头叩地。

                  二

   此刻,凯阿拉凯库亚湾很平静,偶而有鱼跃出水面,腾地一声,又钻进水里不见了。两只大海龟在小划艇不远处,一前一后自在地游着,好象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倒是我赶紧放下手中的浆,任小船在水面上漂着,忙不迭为海龟们拍照。

   一个多小时后,终于划到了库克半岛,小划艇就搁在离库克船长的墓碑十几米远的岩石上。库克半岛位于凯阿拉凯库亚湾的北面,犹如伸向海面的一只绿色手臂。海湾很平静,岛上更安静。我到达的时候,已经下午四点钟了,只有另一对年轻人在,也是自己划着小划艇来的。没多久,他们也离去了,说是已经在这里待了一下午。

   这个地方的安静隐秘,在于它的难以到达。只有两条途径,或者水路,像我一样划小划艇,穿过凯阿拉凯库亚湾,单程一个多小时;或者陆路,从库克船长镇出发,沿着坑坑洼洼难行的火山岩海岸,有一条小的徒步路径,单程大概两个多小时。无论哪一条,都需要一定的体力、技能和时间,因而限制了大量游客的拥入,库克船长也因此守住了一块清静之地。

   我来这里的初衷并不是为了凭吊库克船长,而是来浮潜(Snorkeling)的。

   在夏威夷的另一个岛茂伊岛的时候,参加了一个半天的浮潜旅行团,大船载着百来号人,水面像一锅滚开的饺子汤,虽也见了不少花花绿绿的鱼,可总找不到感觉。而且,时间一到,赶鸭子似的把大家赶上船,很是扫兴。于是,在回程上,我便有些失望和抱怨,说夏威夷徒有其名,浮潜比加勒比海差远了。旅行团带队的小伙子,据他自己说,是土生土长的夏威夷人,认为天下没有比夏威夷更好的地方,尽管除夏威夷的几个岛外,他哪儿也没去过。多少是出于对自己家乡形象的维护,他说,我没法带你去夏威夷浮潜最好的去处,大岛你知道吧,凯阿拉凯库亚湾你知道吧,你当然知道库克船长,他的墓碑附近,是全世界最好的浮潜之处,这是夏威夷的秘密。

   因此,我租了一个小划艇,带着浮潜的一套装备,兴致勃勃想来见识见识夏威夷小伙子声称的“世界上最好的浮潜之处”。没想到,到了这里后,浮潜的兴致竟是减了许多,因为库克船长的影子无处不在,心里不由得为两百多年前那场莫名其妙的悲剧生出许多感叹。

   即使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飞机和电子时代,世界上又有多少人的足迹能如库克船长那样踏遍几大洲,他是我们人类中不可多得的伟大探险家。是他,在西方世界中首次发现澳大利亚、新西兰和南极洲的存在。就是这样一个足迹遍布全球、不知疲倦探索追寻的伟大探险家,结果却在这个小岛、我此刻立足的这一小方土地上,终止了他刚满五十岁的生命和追求,实在让人唏嘘。

   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库克船长过世后的几年几十年里,先后有好几个他的船队的成员写了回忆录,叙述了事故的前后经过,可众说纷纭,很多细节不一致。

   库克船长和他的船队在1779年1月17日清晨到达凯阿拉凯库亚湾的时候,当地人把库克船长当作拉农神的化身,浓重接待,顶礼膜拜。接下来的两个星期,他们在夏威夷过得是很快乐丰足的日子,当地人以很优惠的价格和他们进行物质交换,当地妇女给海员们提供免费的性服务,据说部落首领还把自己的女儿赠给了库克船长。

   2月4日,发现号和意志号解缆启程,离开了凯阿拉凯库亚湾。可是天公不作美,一路上风雨大作。第二天,海员发现船的前樯被严重损坏,需要做很大的修理工作。库克船长见附近没有大的海湾,虽然不情愿,还是作出了返回凯阿拉凯库亚湾的决定。库克船长哪能知道,作出这一决定,便是签署了自己的死亡契约。

   离开凯阿拉凯库亚湾后一个星期,2月11日,库克船长和他的船队又回到了这个海湾。与三四个星期前他们第一次来到这里,成千上万的当地人出来迎接的空前盛况比起来,这次只有不到十个夏威夷人出来打招呼。

   库克船长的重返凯阿拉凯库亚湾,令夏威夷人深深迷惑不解。玛卡黑凯节结束了,拉农神也该离去了,现在是酷神的季节。怎么可能离去的拉农神又回来的呢?最大的不幸莫过于虔诚狂热的信仰遭到这么沉重的打击。夏威夷人由迷惑转而为对库克船队的敌意和愤怒。

   库克船队能很明显地感到这种敌意,也并没有准备在这里久待。头两三天里,就零零星星有与当地人发生冲突,彼此的关系很紧张。其实,库克船队在他们的环球航程中,与当地人发生冲突的事,也是司空见惯的。在新西兰时,就发生过与毛利人打架,有海员被打死,尸体被毛利人用火烤了吃的骇人事件。但是,却从来没有过有人敢对库克船长动手的事。

   时间到了1779年2月14日,一个晴朗温暖的星期天,库克船队返回凯阿拉凯库亚湾的第四天。清早,有人注意到发现号的一艘六浆船不见了。其实,库克船队没有这只小船也能继续他们的航程。不过,该发生的难以避免就是要发生。

   库克船长一怒之下,带着一拨人马跑上岸去找部落酋长,想把他扣在船上作人质,直到夏威夷人把偷去的小船还回来。库克船长还没来得及把酋长带上船,还在岸上的时候,来了一大帮夏威夷人,手持石头、铁楸之类的武器,一场群殴混战就这样开始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一切安静下来的时候,是大家发现库克船长已经被乱棍打死的时候。据说,其实他从岸上退到了水里,来营救他的小船就在离他十几米远的地方。可是他不会游泳!这个长年累月在水上度过他的人生、航海是他的生命的伟大探险家,却不会游泳。他无助地站在及膝深的水中,无助地望着十几米外来营救他的小船,却无法触及,活生生死在夏威夷人的乱棍之下。除库克船长之外,还有库克船队的四个海员和十七个夏威夷人在这次混战中丧生。

                  三

   茂伊岛的那个夏威夷小伙子还真没有说假话,这里的浮潜果然很不错。我不敢说是全世界最好的,因为世上我没有去过的地方还太多。但是,在我去浮潜过的所有地方中,这里真的是最好的,而且远远好于其他地方。

   怎么说出在库克半岛浮潜的好来呢?总之,是找到了感觉。没有人的干扰,很清静,只有海水拍岸的声音。虽然是下午四五点钟,可阳光很好。脸朝下,静静浮在海面上,通过吸气管轻轻地呼吸,轻轻地游动,全身心投入地享受着美丽的珊瑚礁和美丽的热带鱼。

   海底的珊瑚礁,在阳光的照耀下,很亮丽夺目。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珊瑚礁。即使没有那些五颜六色、游来游去的热带鱼,单是这些珊瑚礁,也是很难得一见的。我素来不知道鱼和花的名称,只能外行看看热闹而已,红的、橙的、黄的、紫的、蓝的、黑的、白的、灰的,仿佛自然界有什么颜色,这里就能看得到这种颜色的鱼。想着清一色一片蓝的海水底下,还掩藏着一个这么多姿多彩的迤逦世界,不得不惊叹造化的神奇。

   我怡然自得地徜佯在海水中,感觉自己也变成了一条美丽的鱼。一条美丽的鱼,在湛蓝的海水中,悠游于美丽的珊瑚礁之间。突然,我的视线中,珊瑚礁和鱼嘎然而止,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蓝色。那是一种惊愕。那么纯净的蓝,那么深不可测的蓝。海到底有多深啊?海底也和山脉一样有悬崖峭壁啊。珊瑚礁和深不可测的蓝之间的界限那么分明,就像是大刀阔斧一刀劈下去的。

   看得久了,那纯净的深不可测的蓝,便给人以虚幻感。虚幻感带给我恐慌,于是我逃也似的往回游,游到珊瑚礁如五彩树木花草、高低遍布的地方,心里就有了安全感。

   游回岸边,静静地坐在离库克船长的墓碑不远的地方。白色的大理石墓碑,二十七英尺高,三面是绿树环绕,一面临水。有意思的是,在行政上,这一小方土地是属于英国的领土。这座墓碑是库克船长过世差不多一百年后,英国人来这里建立,以兹纪念的。

   出事后不久,库克船队的人向夏威夷人讨回了一袋库克船长的遗骸,据说被肢解得触目惊心。桅杆降半,鸣炮十响,全体肃穆,库克船长的遗骸被葬于凯阿拉凯库亚湾的海底。之后的几天,库克船队的人,发疯似的复仇,在岛上杀人烧房子,惨不忍睹。

   库克船长倒下了,库克船队也离开了夏威夷。可是,夏威夷再也回不到从前的夏威夷,再也不是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库克船队给夏威夷人开了眼界,见识了西方文明,也领教了文明带来的枪炮和性病。在以后的岁月里,西方传教士的进入,美国和欧洲对夏威夷经济政治的控制,直到1959年正式成为美国的第五十个州,夏威夷人完全丧失了主权,其语言、宗教和文化传统也慢慢在现代文明浪潮的冲击下,退缩成历史的典故。

   四周静悄悄,只有海水拍岸的声音。我坐在海岸上,浑身湿漉漉,将近傍晚的阳光,温柔地晒着我的肌肤。阳光、海风、绿树、蓝天,还有海底的珊瑚礁和热带鱼,造化馈赠于我们一个美丽和谐的世界。两百多年前曾在此发生过的隔膜与误解,干戈与血腥,愤怒与悲剧,都成为历史的烟云。

   夕阳洒满海湾,海面镀上一层绚丽的金色的时候,我划着小划艇,轻轻离开了库克半岛。

□ 寄自美国

刊登在 2007 华夏快递 kd07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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