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四个父亲节，去墓园看父亲。
父亲走后三年多来，父亲安息的墓园，成为我们大家庭里“家”的一部分。孩子们聊起大家庭来，大姨住哪里，小姨住哪里，外公住哪里。外公住在新泽西州中部一个安静的墓园里。
相比美国大多数年载久远的墓园，父亲的墓园比较新，不到十年。规模也相对比较小，位于一片幽静的居民区，对面是一个小教堂和一个小池塘。2017年2月父亲下葬的时候，其中两个区已经满了，父亲墓地所在的第三区，则不到四成满。三年多来，已经九成满了。即便空着的位置，也已经卖出去了。
父亲离世之前，我对墓园很陌生，有点畏惧。但自从父亲离世后，每次去墓园看父亲，感觉都特别宁静和亲切，对这片墓园越来越有感情，甚至有些依恋。蓝天白云，绿树青草，墓园里成群的火鸡，自在的小松鼠，有时还有兔子、鹿、大雁和其他动物。静静地站在父亲的墓碑前，或者坐在墓碑旁边树下的排椅上，心里格外安宁闲适。外面纷繁的世界，彷佛暂时被屏蔽在外，这里是一片安息之地。
墓地是哥哥选的，离他家二十分钟车程，他隔几个星期就会去看看。我离的稍微远一点，开车一个半小时左右，但一年也会去好几次。时间长了，去得多了，对父亲周围的墓碑，墓碑下安息着的人们，甚至偶尔巧遇的亲人们，也渐渐熟悉起来，从墓碑里了解着人生。
墓地大多数是双人的，双人墓地自然共用一个墓碑。父亲的右手边，青灰色的大理石墓碑，是一对高寿夫妇，都生于1929年，老先生卒于2016年，老太太的卒年是空白。有些人忌讳安排自己的后事，有些人却喜欢把自己的后事安排得极其仔细。这位老太太就是后者，墓碑刻得很精致，一切到位，到时只加上自己的卒年。更有甚者，夫妇俩都还在世，不仅墓地买好了，墓碑立好了，而且墓碑也刻好了，两人的名字和生年都刻上，只差卒年。
老先生的墓地总是收拾得很干净，总有鲜花，圣诞时节总有一个很大的冬青花环，可以看出亲人对墓地的关爱。有一次，我和哥哥去看父亲，碰巧老太太和她女儿也来了。九十多岁的老太太，由女儿搀扶着走到墓碑前，对着墓碑鞠躬，然后抚摸着墓碑。女儿把母亲安顿在墓碑边树下的排椅上坐下来后，忙着给花盆浇水。
我向老太太夸她们那么用心打理墓地，她说，“习惯了照顾他”。“习惯了照顾他”，如此平实的一句话，道出了婚姻的深情，跨越生死。西方习俗，步入婚姻的时候，两人在教堂，在上帝和亲朋好友面前发誓，无论贫穷或疾病，不离不弃，直到死亡把两人分开。然而，墓园里一个个的人生故事，让我看到，即使死亡也不能把深情的人分开。老夫妇如此，我父母亲也如此。
每次带母亲来看父亲，她总是要带上父亲生前爱吃的水果，点上檀香，恭敬地称父亲为“思爷”，详细告诉父亲家里的近况。逢年过节，吃饭前先把父亲爱吃的菜恭在父亲遗像前，等父亲“吃”好，我们才开吃。每年阴历七月十五中元节，母亲要提前几天准备父亲的纸钱包。母亲现在虽然极少写字，但写给父亲的纸钱包，她亲自动手，戴着老花镜，一笔一划，要写四、五十个封包，分别代表她自己、四个子女和七个孙辈，厚厚一大打，“你在世时舍不得花钱，总想着要存钱留给儿女们，在那边你可要尽管花。”
死亡剪不断牵挂和思念，正如父亲墓碑上所言，“永远活在我们心中”。因着亲人的思念，逝去的人永远活着。不过，离父亲墓碑十几米外有一个墓碑，用的是另一种方式表达爱和思念。这个墓碑上，也是刻着一对夫妇的名字，夫妇不同年月出生，但过世是同一个日子。大概是事故吧，我一直这样猜想。直到某一天，哥哥告诉我，墓碑上的丈夫还活着，碰到他来给太太扫墓。怎么回事？“她死去的日子，也是我死去的日子”，那位丈夫如此解释。
无论是逝去的人永远活着，还是活着的人已经逝去，墓园是活着的人离逝去的人最近的地方。思念的时候，我们就常来墓地，多待会。
前年圣诞前夕，我带着孩子们来看父亲，当我把要跟父亲讲的话讲完后，猛然发现，不远处的一块墓碑前，一个中年男子坐在一把沙滩椅上，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墓碑。那块墓碑，看过的人都不会忘记，一个阳光明媚的帅小伙子，碑文只有两个字，“Hey，Guys！”。墓碑上，这样的照片配着这样的文字，鲜活的生命呼之欲出。寒冷的冬天，带着把沙滩椅久久坐在墓碑前的，想必是年轻逝者的父亲。这些年来，不知他多少次这样坐在这里，离儿子近点、更近点。
每次来看父亲，都会看到墓园里有新添的墓，草地上新挖出的泥土，覆盖着的鲜花还没有凋谢。小时候，夏天的晚上，躺在竹席上乘凉，看星星，每看到流星划过，心里便一紧，天上一颗流星陨落，地上一个生命逝去。
墓园，人生的终点站，与其说忧伤之地，不如说深情之乡。这里，蓝天白云，绿树青草，动物们自由自在；这里，墓碑林立，诉说着曾经活过、爱过的人生；这里，父亲永远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