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山度假—勃朗环线日记之四
于珈
2015年8月26号星期三
Courmayeur -> Rifugio Bonatti -> Grand Col Ferret -> La Fouly
Distance: 32km
Elevation Gain: 1755m
Elevation Loss: 2110m
(一)
高音喇叭打破山中小城夜的宁静。才五点半,天还没亮,我和台湾登山团的几个人,踩着路灯的微光,随着人流,朝着高音喇叭的声音走去,来到城中心。
这里人声鼎沸,超级越野马拉松赛即将开始!
八月底的这个星期,正是勃朗环线一年一度的超级越野马拉松赛季。一共有五个比赛,不同的赛程,不同的日期,从不同的地方出发。其中,最有名、难度也最大的UTMB(Ultra Trail du Mont Blanc),将于本周五从霞慕尼出发,全长170公里,海拔总爬升一万米,赛程基本跟我们走的勃朗环线重合。我们平常人,一般用七到十一天走完环线,而他们,快的只需二十几个小时,大多数人也就三十或四十多个小时。
如此高难度的比赛,却还特别热门,不是谁想参加就能参加,不光越野跑成绩要达标,达标后还要抽签。既要有本事,还要靠运气,当然还得花一笔不菲的银子,才能有幸站在起跑线上。
今天早上将从库马耶出发的这个比赛,称为TDS(Sur Les Traces des Ducs de Savoie),全长119公里,海拔总爬升7250米,要求在33个小时内完成。这个比赛知名度虽不如UTMB,但也很热门,也不容易进,也吸引着世界各地的超级越野精英。
这次赛事,对库马耶小城来说,无疑是一件盛事。昨晚全城旅馆爆满,今早我住的旅馆五点钟就为运动员们供应早餐,街上的杂货店也五点钟开门,为运动员们提供方便。此刻,天还没亮,高音喇叭响彻夜空,全城的人大概都醒了,都来为跑超马的加油。
我在安排这趟勃朗环线之行的时候,还顾虑着我的行程刚好赶上超马赛事,会不会人多拥挤,诸多不便。此刻,我非常庆幸自己赶上了勃朗山脉这个著名的赛事,亲历其盛况。
我挤到起点线附近,想看看这些特殊材料制成的人都长什么样。站在前排的,自然是超马界世界级精英。他们都精瘦精瘦的,身上没有一点多余的肥肉,不光身材一看就不同凡响,神气也不一样,个个眼睛都很亮,炯炯有神。戴着遮阳帽和头灯,背着有很多口袋的水袋,他们面临的将是怎样的身体上和意志上的挑战。
高音喇叭里,意大利语、法语和英语轮流播放,各方领导讲话,并介绍了几位参赛名人,包括去年的男、女冠军。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闪光灯闪过不停。
六点钟,比赛即将开始,先奏意大利国歌《马梅利之歌》,然后法国国歌《马赛曲》。歌声停后,人群中欢呼声,口哨声,声声高昂,情绪激奋。夹杂着各种语言的倒数数开始,十,九,八,……,三,二,一,比赛正式开始。运动员们一个个跑起来,有的给亲人们再一次拥抱,有的送一个飞吻。观众们加油的掌声不断,时不时听到有人用英文高喊,“好运!”“保重!”“你能行!”
参赛的人比我想象得要多,运动员们源源不断地从面前跑过或走过,场面颇似壮士出征。我们站着,鼓着掌,一直到最后一个运动员跨过起跑线,所有的运动员都消失在小城街道的拐角处,才余兴未尽地离开,真恨不得加入他们的行列。
(二)
回到旅馆,我睡了个回笼觉,七点多起来,吃了旅馆提供的丰盛早餐。
早餐过后,我在旅馆大厅里随意走走看看,看到墙上挂着一张镶在镜框里的雪山照片,照片上有意大利著名登山家沃特·博拉第(Walter Bonatti)的签名。博拉第在意大利的登山史中占有重要地位,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他可以说是阿尔卑斯山的领军人物,开辟了很多艰险的登山路线。勃朗环线上有一家以他命名的山间居,离库马耶十二公里,台湾朋友们今晚会在那里住宿。
我好奇地向旅馆前台夫人询问这张照片的来历,没料到引出这么多有趣的历史。
“博拉第先生送给我祖父的。”她答道,“那就是我祖父。”她指着旁边墙上挂着的一幅肖像画,一个看上去五十多岁胖胖的男人,灰色西装,蓝色领带,宽边绅士帽。
“你祖父是干什么的?他跟博拉第先生是好朋友?”我追问道。
“我祖父是制造冰爪和其他登山设备的,博拉第先生经常跟他订制登山设备,他们是好朋友。”
“怪不得你们旅馆叫做‘冰爪’旅馆!”我恍然大悟。
“是的,是的。”夫人一边点头,一边招呼我过去,指着电脑屏幕对我说,“这就是我们家族的品牌。”
“Grivel!”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Grivel,登山界尽人皆知,历史最悠久、品牌信誉最好的登山设备制造商,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稀里糊涂在他们家族的旅馆里过了一夜。
事情还得从两百年前说起。1818年,一个姓Grivel的德裔铁匠,来到意大利的库马耶,定居下来。那时,库马耶还是一个小农庄,他以自己的手艺,制造农具为生,在勃朗山脚下过着简朴的农耕生活。
在勃朗山脉的那一边,法国的霞慕尼,自1786年那次著名的勃朗峰首登后,拿破仑战争,法国大革命,连生存也没有保障的时候,人们自然无暇顾及登山。直到十九世纪四十年代,大英帝国崛起,有钱的英国人来到阿尔卑斯山,重新点燃登山热。
这时,改进登山设备,是野心勃勃的登山者最费心思的事情。心灵手巧的铁匠,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给皮鞋底订上铁钉子,在冰雪上走起来就容易多了,这就是最初的冰爪。登山设备的改进,让技术登山的难度降低,吸引更多的人来参加这项冒险运动,因而也使得铁匠的生意越来越好。
家族的生意代代相传。最有突破性的是1929年,Laurent Grivel设计了十二齿冰爪,现代冰爪的第一款。脚趾面前的两齿,能够让人站立在垂直冰壁上,这在技术登山界是革命性的解放,许多以前被视为完全不可能的登山路线,有了十二齿冰爪,就成为可能。
直到上世纪六十年代,Grivel家族在登山设备上,一直处于世界领先,享有盛誉。不难理解,意大利最著名的登山家,跟最领先的意大利登山设备制造商,成为好朋友。不光是意大利,不光是阿尔卑斯山,珠峰、K2和喜马拉雅山其他一些高峰的早期探险,都是依靠这个品牌的设备,1953年艾德蒙·希拉里首次登上珠峰顶,穿的就是在Grivel订制的冰爪。夫人指给我看大厅那头的墙上,镶在镜框里的一张发黄的剪报,意大利文,报道他们为希拉里制作冰爪的过程。
“你们家族现在谁在这行业?”我问道。
“只有我表弟还在。”
随着技术登山的普及,设备制造商越来越多,竞争压力也越来越大。上世纪七十年代,Grivel面临倒闭的危机。可幸的是,公司在1983年被Gioachino Gobbi买下来。Gobbi也是库马耶人,他的父亲也是杰出的登山家,跟博拉第曾是登山伙伴,跟Grivel家族一直关系亲密。他买下来Grivel,以他自己的话来说,“是被一种对Grivel两百年历史传承的使命感的驱使”,“是对山地文化的热爱和尊重”。
Gobbi收购Grivel三十年来,在现代商业浪潮的冲击下,依然固守这个品牌两百年的传统,以质量和信誉为第一,以对高山和高山运动的挚爱为动力。他们出版书,办讲座,成立Grivel博物馆。
“我们家族的品牌交给了很放得下心来的人。”夫人笑着说道。
大家都收拾好后,一起在“冰爪”旅馆门前照了几张合影,跟夫人道了别,八点半左右才背包上路。
(三)
就这样匆匆离开库马耶,意大利北部这个可爱的小山城,实在很可惜。很多走勃朗环线的人,选择在这里停留一天,既让身体休息休息,更是可以好好享受一下这个小城的宁静、美食和美景。
没有时间走完勃朗环线全程的人,也可以从这里坐汽车或缆车回到法国的霞慕尼。勃朗隧道,南北打通勃朗山脉,全长十一公里,连接霞慕尼和库马耶。从意大利运往欧洲北部的货物,三分之一都依赖这条隧道。这条隧道,使得从霞慕尼到米兰的距离缩短了一百公里,只需三个小时,有些游客走完勃朗环线后,顺道去米兰玩几天。
从库马耶到霞慕尼,除了坐汽车从山底隧道钻过去,还可以坐缆车从山顶翻越过去,要换两三趟缆车,连接霞慕尼那边著名的南针峰缆车。短短一两个小时,腾云驾雾,飞越岩峰和冰川,该是很酷的体验。
我们一行人还是用脚板绕山走。大家在库马耶的街道上慢慢溜达,在教堂附近俯瞰全城。台湾朋友们今天只有十二公里的路要走,四、五个小时即可,不急。而我自己呢,打算先跟着他们走,他们停下后,我继续走,今天走到哪算哪。
环线离开坐落在山谷里的小城后,在密密的林子里一直爬坡,要爬升七百多米,到海拔1989米的Rifugio Bertone。
我们爬升了大约两百多米,突然我们中的律师先生说他的手机丢了,可能是前面脱衣服时,忘在哪了。手机里重要的东西太多,不像衣服那样丢了就丢了。于是,老李安排我和小湘带着大家先往上爬,在Rifugio Bertone等,他和律师先生回去找手机。为了减轻律师先生的负担,以便快下快上,老李把律师先生的背包交给了小湘。
作为团里唯一的年轻人,小湘责无旁贷,背后背着自己的背包,胸前挂着律师先生的背包,挤成夹心饼,汗流浃背跟在我后头爬坡。这一段坡挺陡的,也挺长,我问他要不要休息一下,他说停下来再起步就更难,还不如一鼓作气。于是,我们俩拿出昨天下午狂奔下坡的劲头,埋头上坡,一路不知超过了多少人。
到顶后,小湘把一前一后两个背包扔在地上,脱下被汗水湿透的上衣,赤膊躺在太阳底下的草地上。其他人在后面还慢着呢,而老李和律师先生,至少还得一个多小时才能上来。我不好意思在这个时候跟大家不辞而别,于是,也在草地上躺下来,看蓝天,看岩峰。
直升机的轰隆声打断了山中宁静,我们都站起来看。直升机从库马耶飞过来,给“避难所”送物资。直升机在离地十几米高处,降下一个立方体的大箱子,然后离去,几乎是垂直地往山谷里扎下去。几分钟后,从山谷里再次出现,降下又一个立方体的大箱子,又垂直往山谷里扎下去。短短十几分钟里,同一架直升机跑了三趟。想想靠人力和驴子往山上一点点背东西的艰辛,不得不感叹直升机的功力。
我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看过直升机,又是拍照又是录像,比刘姥姥还忙碌。只是此时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这趟勃朗之行,跟直升机更深的缘分还在后头呢。
老李和律师先生快十二点钟才上来,手机找到了,大家都很高兴。老李说,大家辛苦了,就在这里吃午饭吧,每人先来一大杯生啤。刚从山下空运来的呢。
我思量着,这样一喝酒一吃饭,没有一个小时走不了,刚才已经耗掉了一个多小时。我还是不吃饭了,继续走吧。
跟台湾朋友们一一拥别,有缘和他们在勃朗环线上一起度过了愉快的两天时间,希望最后一天晚上在霞慕尼还能再见到。
(四)
勃朗环线在Rifugio Bertone这里有两个选择,变版的路,难走但风景更好;正版的路,易走,风景也很不错。两条路在Rifugio Bonatti会合。我选择走正版的路。
勃朗环线在意大利境内的几十公里,山道相对好走,而景致又极好,面对勃朗山脉的南面,陡峭岩壁、倾泻冰川和巍峨雪峰,实在是全程的精华享受段。昨天是Val Veni山谷,今天是Val Ferret山谷,勃朗环线上的第五个山谷。
山道上人很多,不仅有走勃朗环线的,还有很多从库马耶出发当天往返的,所以,老人、小孩、胖子、瘦子,什么样的人都有。
山道沿着Mont de la Saxe半山腰的绿色山坡,顺着Val Ferret山谷的方向走。对面就是勃朗山脉的南面,从勃朗峰,到Grandes Jorasses,岩壁、冰川和雪峰,一览无余,跟昨天下午看到的颇为相似,只是环线所在的山坡要陡些。
沉浸在这样的山景里,此时,我已经找不到新鲜的词来描绘,只是走几步停几步,痴望着,感叹着,幸福太过头了而举足无措,太完美了反而有一种莫名的伤感。总有热心人,看到我独自站在路边,手握着相机却不照相,主动提出来帮我照相,哪知我是用心在摄。身边的树,身边的草,身边的野花,对面的雪峰,对面的冰川,对面的岩壁,山谷里的河流,山谷里的村庄,一切的一切,我都要细细地看,把它们刻在心中,旅途结束回到现实生活中,在钢筋水泥丛林中过日子讨生活的时候,它们将是我心的休憩处。
两点过几分,我来到了Rifugio Bonatti,完成了环线指南的第五阶段。前面提到过,这个“避难所”以意大利著名登山家博拉第命名。来之前看过网评,很多人认为这个山间居是整个环线上最好的,有人甚至说,它应该成为所有山间居的典范。
果然不负所望,这里简直有一种磁力,到了这里就被吸引住,不想离开。
房子不小,灰砖底,黑瓦顶,中间是木板墙,依山而建,宽敞而不张扬。今天天气姣好,阳光明媚,山中的风带着一丝凉意。门前一大片平地上,摆着很多野餐桌椅,坐着谈笑风声的走山人,飘着咖啡的香味,墙边摆着几排大小背包和登山杖,气氛很轻松闲适。
我取下背包,依墙放好,走进大门里,本想进去看看有没有关于博拉第的资料诸如照片展览等,但看到里面干干净净,我便不好意思起来,立刻退出来了,遗憾没有看到典范山间居的真面目。
虽然没看到里面,但就其得天独厚的位置,完美的山景,也无愧于“最好”之称。门前的草地上躺着一些人,我也脱了鞋袜,在草地上半坐半躺着。这是怎样的享受啊!对面就是Grandes Jorasses峰,这座让多少登山者神魂颠倒的险峰,隔着山谷,近在眼前,如果有翅膀,一飞就能轻轻落到它尖尖的岩峰顶。勃朗峰庞大的白色峰顶,一览无余矗立在没有一丝云的蓝天下,也给人近在眼前的错觉。
我沉醉在勃朗山脉南面的恢宏气势之中,被周围闲适的气氛感染着,一个念头跃入我脑中,“今天就不往前走了吧。”这样躺在草地上,看雪山,看岩峰,看蓝天,实在太享受了,人生难得此千金一刻。待会台湾朋友们到来,给他们一个惊喜。
这个念头一起,我在草地上躺得更悠闲了。躺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三点钟了,台湾朋友们还没有到来。这时,我又改变了主意,还是继续往前走吧。于是,我穿好鞋袜,背着背包又上路了。
(五)
离开Rifugio Bonatti,一段缓坡后,山道在半山腰的灌木草甸间平缓伸展。视野开阔,远远近近一拨又一拨走山的人。
山道两旁生长着一大片一大片野蓝莓丛,一个姑娘蹲在丛中,边摘边吃。我也停下来,摘了些吃,这里的蓝莓比美国东北部山上的要小,而且不甜。记得2013年夏末走阿帕拉契山径在缅因州境内的百里荒原的时候,那漫山遍野的野蓝莓,晶莹圆润,甜透心底,取之不尽。我吃够了后,还用一升的大口水瓶子装了满满一瓶,很过瘾。
原以为从Rifugio Bonatti到Rifugio Elena,两个小时的路程,都是这样沿着半山腰走平路,因为这两个地方海拨差不多。没料到山道开始下坡,没完没了的下坡,我心里直嘀咕,该没有走错吧,既然它们海拔差不多,那现在下多少坡,待会还得上多少坡给补回来。
掏出环线指南,翻到这一段,还真是的,要一直下到Val Ferret山谷,在谷地里沿河走一段,才重新开始爬坡。其实也就下去两百多米,但因为没有思想准备,重新开始爬坡时,感觉好累。
五点一刻,我终于到了Refugio Elena。这个位于Val Ferret山谷尽头的山间居,三面高山环绕,是勃朗环线在意大利境内最后的一个住所。
不巧的是,今晚这里没有空床位了。我问可不可以在附近露营。接待处的姑娘非常坦诚,她说他们无所谓,周围平整的草地很多,他们也不介意露营的人用他们的卫生间,但是,如果警察来,开罚单或者赶人,他们就帮不了。然后她又补充到,如果天快黑时才搭帐篷,明早天亮就撤掉,应该还好。我在网上读到别人也是这么说的,虽然野地扎营在勃朗环线全程都是不允许的,但法国和意大利管理比较松,天快黑搭帐篷,天亮就撤,一般没人管。
时候不早了,我也有些累了,于是决定今晚就在附近扎帐篷,可以用他们的卫生间,并且吃一顿好晚餐。我放下背包,歇了几分钟,然后起身走到屋后,想先去看好一块地,晚饭后好扎帐篷。
屋后的一块大石头上坐着三个年轻人,两男一女,每人身边一个大背包,一看就是露营族。我问他们今晚是不是也在这里露营,他们答曰,还要继续往前走,到瑞士的La Fouly。
La Fouly离这里还有十二公里多,爬高五百米,下降九百多米,路牌上说要四小时十分钟。下一个正规的露营地就在那里。这勃朗环线对露营的人来说真是太不方便,既不让人合法野营,而露营地又这么少。路牌上说四小时十分钟,那是马不停蹄地走,真要走,可得准备四个半小时,得晚上十点才能到。
但是,听说他们要走,我也心动了,脱口而出,“那我跟你们一起走。”
这三个年轻人非常友好,欣然接纳了我,立刻一一做自我介绍。女生叫珍妮,两个男生分别是皮埃尔和大卫。他们来自巴黎,准备九天背包露营走完环线。对于我们漂洋过海来的外国人,巴黎和勃朗峰都在法国,只相隔六百公里,属一块儿的。
“你们是不是经常来这么漂亮的后院走山?”我问他们。
“没有,没有,我们这是第一次来。巴黎离这里很远。”珍妮答道。
我不禁莞尔。在地域宽广的美国生活久了,对距离的概念跟别处就是不一样。开车去五、六百公里以外的地方,是经常的事情,一个长周末即可。如果开车五、六小时能到这么漂亮的地方,我们山川会的人还不得把这一带当后院跑。
我们一起去添了水,每人吃了点东西,六点钟时,才背起背包,继续赶路。
(六)
我莫名地兴奋起来,刚才的疲惫感也没有了。走夜路,挺让人激动的,尤其想到早上看到的那些跑超马的,星夜兼程,很鼓舞人心。没料到我今天也有机会走一程夜路,也算是发扬一点超马精神。
一上路就爬坡,将爬升五百米,到海拔2537米的Grand Col Ferret山口,意大利和瑞士的边境。他们三人配合得很好,两个男孩子一前一后,女孩子在中间,三人步调一致,有节奏感。一人停下来照相或喝水,大家都停下来,一开步则同时开步。他们要我也走在中间,但我宁愿走在后面,比较自由。
傍晚六点多钟,西边的太阳光还很强烈,我们走的这边绿草茵茵,蓝天白云,山谷对面褐色的岩壁在强烈阳光下罩着一层淡紫的烟雾。他们每人背了一个长镜头的大照相机,不时停下来照相。
越往上走,越看得到3820米的Mont Dolent及其冰川。这座山峰在勃朗山脉中很特别,因为它位于法国、意大利和瑞士三国交界处,是勃朗山脉的东南终端。尖尖的金字塔峰顶,在淡淡白云之上。据说这座山峰并不难登,而峰顶的景观比勃朗峰顶的还要气势磅礴,因为它所处的位置,可以同时看到法国阿尔卑斯山和瑞士阿尔卑斯山。真是很有诱惑力。
山中的太阳说落便落,落到山峰的背后。猛然间凉风起,冷嗖嗖的,我们赶紧停下来添衣加帽。再次起步时,大家的步子都加快了。太阳落山后,人大概本能地生出一种紧迫感。
七点过几分,我们到了Grant Col Ferret山口。勃朗环线在这里跟意大利告别,进入瑞士。回望来路,俯瞰意大利的Val Ferret山谷全景。如果能见度好,可以一直望到昨天早上经过的法意边境Seigne山口。告别意大利,也告别一面是雪峰冰川、陡峭岩壁,一面是绿草茵茵、野花遍地,融恢宏和秀美于一体的典型的勃朗山景。勃朗环线在瑞士境内,将是一片完全不同的景象。
山口风很大,我们到的时候,两个骑自行车的男人正在握手告别,一个往意大利,一个往瑞士。山口放着一个立方体的透明玻璃间,里面存着一些瓶装水和运动饮料,是给跑超马的人准备的,旁边还有一辆亮黄色的面包车样的,是给他们取暖和休息的。实在不敢想象今早上看到的那些跑超马的,是怎样的一群有着钢铁意志和钢铁身躯的人。
我们在山口没有久留,照了几张相,就匆匆离开了。下坡路,他们三个走得飞快,依然是两个男生一前一后,女生在中间,谁都不说话,三人很默契地连走带跑,脚步中似乎带着恐慌,让我想起几年前我走穆尔山径时,第一天暮色将至时也是这样慌里慌张在山道上狂奔。我在后面跟得有些吃力,干脆放弃,尽管脚步也不慢。
意大利那边的太阳刚落下去,瑞士这边的月亮已经升起来,幽幽地挂在山尖上。山谷里,暮色中,牛铃清脆的声音告诉我们,前面不远就是奶牛农场Alpage de la Peule。
他们三个先我而到,放下背包,坐在农场屋前的条凳上。大概走得太急,看上去有些累。屋里出来一个妇人,两个男生跟她叽哩呱啦一阵。我很羡慕他们能跟当地人交流,好奇地问他们说的是什么语言。珍妮跟我解释,那妇人讲的是一种在意大利和瑞士交界山区的混合方言,但听得懂意大利语,他们三个都能讲意大利语。我真是很佩服能说多种语言的人。
我们静静坐了几分钟,珍妮好像突然记起什么似的,用英文跟我说,“那妇人帮我们喊的车子十来分钟就会到。”
我从条凳上弹起来,“什么?车子?你们要坐车子?”
几乎有一种被出卖的感觉。老李昨天不跟我商量就帮我买缆车票,这三个法国年轻人也不跟我商量就喊车。勃朗环线上选择太多,大家都认为坐一段缆车或汽车,理所当然。
我的过激反应倒让他们吃了一惊,皮埃尔解释道,他们三个从来没有背包走过夜路,很紧张,从这里到La Fouly,路牌上说还有一小时四十分钟,他们实在不愿走了。听他的口气,颇有“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的无奈。
“不行,我怎么也不能变节。”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想起昨天我坚持不坐缆车,王医生开玩笑说,“你是不是发过毒誓,一定每一步都要用脚走?”是啊,丢下孩子和家庭,大老远跑到这里来走路,可不得每一步都一定要用脚走嘛。
听到我说我不坐车,要独自继续走,他们又吓了一跳。珍妮姑娘心细,问我要不要借用她的头灯,皮埃尔在地图上指给我看,到了La Fouly后,要过桥,露营地离河边不远。
勃朗环线在这里有两个选择,正版的在林间山道里,变版的沿着大马路走,就是他们仨坐汽车的大马路。黑灯瞎火里一个人独行,最重要的是不要迷路,不要摔跤受伤。走大马路显然是明智选择。
(七)
他们喊的车还没有来,我先走一步。八点多钟,天还没有全黑,奶牛还在埋头吃草。青山环绕牧场,牛铃清脆,溪水叮当,弥漫着田园牧歌的恬静。
大概过了十五分钟,他们仨的车从后面上来,我站在路边给他们让路。司机停下车来,作了个请进的手势,我笑着摇摇头。车开远后,周遭复归宁静。独自走在大马路上,走在田园牧歌的恬静里,心里也恬静快乐。
半个小时后,到了瑞士小镇Ferret,过了桥,听到低低的说话声,昏暗中看到桥头一大块空地上,蹲着几个黑影。也不知我怎么想的,信步朝着那几个黑影走去。他们听到我的脚步声,警觉地回过头来。原来是四个年轻背包族,两男两女。背包扔在地上,还没有扎帐篷。
“你们今晚在这里露营?”我问道。
其中一个男生作出很可怜的样子,对我说道,“这么晚了,我们今晚实在没地方可去。”
环线指南和网上都讲到,瑞士方面对随地扎营管理尤其严格,抓到后不仅撵人,还要罚款。他们不知道我是何许人,大概误以为是负责撵人罚款的。我暗自好笑,不动声色,说道,“前面La Fouly不是有正规露营地吗?”
“是的,不过,那里离这里还很远,而且露营地很贵。”那男生继续很可怜地说道。
La Fouly是还挺远的,路牌上说还要一个小时。快九点了,天完全黑透,我跟他们道了晚安,继续赶路。
随着夜的来临,周遭更加沉寂,我的心也愈发沉静。我关了头灯,明亮的月光从后面照过来,在大马路上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我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月亮。将圆的月亮,高高挂在澄碧的天空,挂在黑黝黝的山岩之上。四周静悄悄,光华遍地。此刻,我虽然没有像在加州内华达山脉荒野月夜里那样感动得流泪,但心中无比快乐,说不出有多喜欢这样的时刻,独自走在寂静的月色里,走在阿尔卑斯山的月夜里。
我一会踩着自己的影子朝前走,一会面朝月亮后退着走,沉醉良久,突然如梦初醒,我这是走在大马路的正中间耶,如果半路杀出一辆车,可不是好玩的。我赶紧拧亮头灯,靠着马路边,规规矩矩朝前走。
不过,一路上没有碰到一辆车。十点差一刻,我到了 La Fouly。街道上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大部分屋子黑乎乎的,偶尔一间有灯光,但悄无声息。对面是黑乎乎的林子,露营地在哪啊?桥在哪啊?黑灯瞎火,怎么找得到营地啊?
我举足无措,心里不免有些慌。如果找不到营地,我今晚是不是就这样一直沿着马路走下去?想到那些跑超马的,三、四十个小时连着跑,沿着马路走通宵的念头,听上去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
刚好看到街道边一家小皮萨店还亮着灯,我对自己说,“趁人家还没关门,赶紧进去问路吧。”
一前一后两扇小门,我站在窄窄的门口。吧台前三个高大的男人,背对着门而坐,每人手里一杯啤酒,吧台后站着一个女人,显然是侍应生。我的出现,让他们吃了一惊。我用英文问,“请问你们有谁知道露营地在哪?”
他们四个面面相觑,你一言我一语,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定定地站在门口。半晌,其中那个长得最英俊的男人,用英文告诉我,桥在离旅客服务中心不远处,过桥后有三条路,走中间那条,再过一座小桥,就是露营地,十来分钟的路。
我松了口气,才意识到我很饿了,今天只吃过早餐,这么晚了,到了营地,肯定懒得煮吃的,不如在这里吃块皮萨。
店子不大,除他们四个外,只有另一桌两个客人。我把大背包放在两扇门之间,在靠吧台的那张桌子边坐下来。
走了这么长长的一整天,坐下来真舒服。菜单递上来,我吓了一跳,最简单的皮萨也要二十个瑞士法郎,瑞士法郎和欧元是一兑一,跟价廉物美的库马耶真没法比。瑞士果然是个高物价的国家。
等皮萨的当儿,那个会讲英文的英俊男人,跟我聊起来,问我从哪里来,怎么走到这么晚。他是本地人。我夸这一带真漂亮,他说,“可惜工作机会太少,女孩子太少。需要你们纽约送一些女孩子过来。”
“我不是来了吗?”我差点顺口这样回答,立刻意识到可能不妥。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孤身一人,深更半夜,连睡觉的地方还没有着落,不是乱开玩笑的时候。我转而说,“女孩子不在多,你只需要一个。”
吃过皮萨,已经十点半了。我离开时,那个男子把到露营地怎么走,跟我再重复了一遍。看我还是不很有把握的样子,他说道,“我们这里十一点钟关门,如果你找不到露营地,就快快回到这里来,我们给你安排一个今晚睡觉的地方。”
小镇的街道比来时更加寂静,皮萨店是唯一亮着灯的。我背着包,独自走在沉睡的陌生街道,心里却有着莫名的安全感,莫名的似曾相识。
走五十米,到游客服务中心,右手边是停车场,沿着停车场往下走,就到了桥边。过桥,三条路,走中间那条,一直走,再过一座小桥。我像被输入指令的机器人,一丝不苟地遵循着指令。继续走,黑暗中终于看到一辆白色的RV,该是营地了。凭借头灯的光,看不到远处和全貌,但感觉这个营地很大。
我在离路边不远的一块草地上,摸黑扎好帐篷。这么晚了,四周黑乎乎的,也别想着去找那三个法国年轻人了。我钻进帐篷躺下来,真舒服。帐篷就是我的家,黑夜里有家真好。
勃朗环线第四天结束了。没料到这一天走到这么晚,走了这么远,把环线指南的第五和第六段都走完了,真开心。老李、小湘和其他台湾朋友们,肯定不敢相信我跟他们分手后,竟然一口气走到了这里,把他们明天一天要走的路都走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