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珈 ：双底村 — 南太行徒步穿越之一

（一） 山蒙尘 河干涸

第一眼见到山，是在离家四十九个小时之后。

从长岛的家坐出租车到肯尼迪机场，从肯尼迪飞到北京，从北京飞到郑州，从郑州坐高铁到河南新乡，从新乡坐中巴到辉县，在辉县汽车站附近一家简陋的旅馆住了一夜，上午坐上从辉县到薄壁镇平甸村的公共汽车。

一望无际的华北平原，灰蒙蒙的天空下，灰蒙蒙的楼盘，混乱的交通，拥挤的人流。我坐在摇晃的汽车上昏昏欲睡，无意中睁开眼睛，不远处那突起的不是山吗？在厚重的雾霾里如一张褪色的照片，艰难地向忙乱的世间展现她的存在。

我为山而来，漂洋过海。四十九个小时的折腾后，第一眼看到山，褪色照片中模糊的剪影，心里虽没有欢呼，至少松了口气，终于快要进山了。

半个小时后，公共汽车行驶在狭窄的盘山公路上，我睡意全消，双手紧抓着座位前的扶手，侧着脸望着车窗外。

其实，我最想去的是新疆。但我只有十来天自由时间，去新疆实在太仓促。最后决定来南太行山，也是凑巧。正当我在网上胡乱搜索“中国最美徒步路径”时，一个朋友发来一篇南太行穿越的徒步笔记，看照片和文字都还不错，不是新疆那种带有探险性质的让人窒息的美和壮观，而是那种漫步青山绿水、走村串寨的闲适怡情。更主要的，两个孩子到山西参加夏令营，南太行在山西和河南交壤地带。母女离得不远，互相都感觉比较放心。

公共汽车在山间小镇一条泥土路上停下来，所有的人都下车了。

”终点了。双底村离这里还有十公里，你要我帮你喊车吗？“司机小伙子挺友好的。

”她是来徒步的吧？沿着这条公路一直走，两个钟头。“一个年轻姑娘，显然是在辉县打工回家来的，看到我的背包和登山杖，如是说。

行前在家里做功课，怎么也找不到一张官方正式的南太行徒步穿越路线图，不像欧美的徒步路径，都可以买到详细地图。朋友的朋友推荐了“两步路”户外App，上面有几条别人走过的轨迹，但有的是九天行程，有的五六天，有的仅三四天，轨迹都不一样。

大部分人是从山西陵川县马圪当乡双底村开始南太行南北徒步穿越的，那我也先到了双底村再说。

沿着公路走，偶尔有小汽车、拖拉机或摩托车经过，看上去才十来岁的孩子也骑着摩托车。除了我，不见行人。山里的空气，比早上在辉县时凉爽多了，但雾霾还是很重。山虽然雄峻，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如罩在蒙尘的玻璃镜后，让我恨不得有擎天巨手，一拳打碎这蒙尘的玻璃镜，还我蓝天白云，还我绿树青山。

比蒙尘的玻璃镜更触目惊心的，是干涸的河流。公路一直沿着一条很宽的河床，但河床里一滴水也没有，裸露着白花花的石头和沙子，看上去像一条砂石马路。偶有废弃的竹筏子，岸边某一处写着“漂流，每人50块”。这么大的一条河，怎么会干成这样？水到哪里去了？想象着如果身边是滔滔河水，两岸绿树青山，该是很美很享受的。

每路过一个村庄，马路边便有一堆堆垃圾，偶尔有人粪臭味，民居大都是两三层楼的水泥楼房，墙壁上画着政治标语，门前四、五个人围坐一桌打麻将。此刻，我真是很想念在瑞士或意大利的乡村徒步，碧绿的草地上，一栋栋小巧玲珑的木房子，一盆盆开得正艳的鲜花，宁静优雅。

既来之，则安之。孩子们中文大字不识，漂洋过海来寻根，我如果独自跑到欧洲或南美去，实在说不过去。

（二）免费午餐 冲水厕所

下午一点了，我肚子很饿，就近一家民居，屋檐下挂着“农家乐”的大牌子。

“请问现在有午餐吗？”我走过去问门前坐着的一位中年男人。

“现在没吃的。”他回答我时，屋里走出来一位中年妇人，她也说到，“没什么吃的，可以给你煮一碗西红柿鸡蛋面。”

“那太好了。”我放下背包，在一张桌子边坐下来，用手挥去眼前飞舞的苍蝇。

等待西红柿鸡蛋面的时候，我向屋主打听双底村和白陉古道，打听徒步穿越南太行。他提到几个我读过的攻略上没提过的地名，说是很特别，值得一去。我克制着自己的好奇心，决定还是谨慎行事，按先前下载的轨迹比较靠谱。

西红柿鸡蛋面上来了，说是碗，在我看来是盆。我哪能吃得了那么多，让拿来一个小碗，从大盆里盛一小碗就好。结果一小碗也没有吃完，味道实在不敢恭维。

“多少钱？”我放下碗筷，背起背包，要继续赶路。

“我不收你的钱，你只吃了一点点。”

他这样说，我倒不好意思起来，放了十块钱在桌上。

沿着马路继续走，下午两点半，终于到达了双底村，山西省陵川县马圪当乡的一个边远山村，深藏于南太行山。跟一路走来看到的乡村差不多，也是参差不齐的水泥楼房，依山而建，家家都是农家乐，户户都经商。

按攻略推荐，走进其中一家。

“请问有没有带冲水厕所的房间？”话一出口，我自己也觉得好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娇气讲究？驴行天下都不怕，只要有冲水厕所。

“有，70块钱一晚，包早中晚三餐。”店主是个英俊后生。

“为什么要包中午餐？我明天早上就离开。”

很快我就知道，这个季节，大夏天的，并没有什么驴友，但山里每家农家乐都生意红火，几乎全是从城里来山里避暑的，大部分是退休老人，一住就是一两个月，自然要早中晚三餐全包。

房间里不仅有冲水厕所，还是座式的，我知足了。放下背包，急忙出门，赶时间去走白陉古道。

 

（三）白陉古道

白陉古道，是双底村这一带最有名的景点，南太行山区连通山西陵川和河南辉县的一条古道。始建于春秋战国期间，至今两千六百多年的历史。白陉是太行八陉中保存最好、现存最长的一条古道。

店主指给我看，白陉就在前面两座山峰间的隘口，走几分钟就到古道门口。

所谓门口，就是收费口。读中国旅游攻略，很有意思的一部分是有关逃门票，算是中国特色吧。在欧美国家，自然景观几乎免费，这里动辄几十、上百元的门票，确实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关于门票，我后面的旅程还有让人哭笑不得的遭遇。

门虚锁着，拉开锁链就能进去，但我是君子，不逃票，而且店主给我开了买路条，原本30块钱的门票，有了买路条，只要10块钱。旁边办公室的门关着，但窗子开着，里面一个男人躺在床上睡觉。我左右为难，君子小人都不好做，犹豫着，还是敲了门，贡献了我的10块钱。

离家上路五十多个小时，一路折腾一直赶路，心里浮躁也有些烦躁。走进古道，浓密的树林，幽静无人的小路，千年岁月磨光的铺路石，我的心，哗地静下来。漂洋过海，心之所致。雾霾、噪音、垃圾、厕所臭味，这些都无足轻重。

“陉”，指山脉中断的地方，往往是交通关隘。春秋时期，齐晋争霸，齐师便由此入而伐晋。我不禁从心底里感叹中华大地历史之悠久，尤其在美国待久了，习惯了只有两三百年的所谓古迹和历史。脚下的鹅卵石，承载着绵长两千六百多年的悠悠岁月，见证了铁马金戈、战火纷飞，也方便了平民百姓的往来通商、走亲串戚。

双底村之上，正好是白陉最著名的七十二拐，古道在密林深壑中“之”字拐弯爬升。我不急不慢地走着，享受着古道幽静。鹅卵石铺面，每隔一两米有一块立石以巩固路基，边上还有护边石。有的石面深陷下去一个窝，岁月留下的马蹄印，颇不可思议。秘鲁的印加古道，五、六百年的历史，曾让我激动万分，这条古道要早两千年！寻根，炎黄子孙的根实在太深了。

爬上七十二拐，看到废弃的山神庙和茶棚，想当年定是香火旺盛，人来马往。

七十二拐之后，古道沿着悬崖平切，所以白陉古道有“悬天古道”之名。双底村静静地躺在山谷深处，南太行的秀美和险峻尽展眼前。苍翠之中，奇峰突起，一层层一道道的垂直岩壁，如刀削斧劈。我驻足凝视，叹道，可惜缺了蓝天。蒙尘天空下的蒙尘山峦，少了光鲜亮丽。

古道边，密林中，山巅上，一飞檐小亭子。我飞跑过去，看到亭子里坐着一对老者。我喜欢这样的东方诗意，犹豫要不要上去打扰。这时，他们起身了，其中一个老者腿脚不太灵便，下阶梯要倒着走。我惊异他们怎么从七十二拐爬上来的。后来才知道，他们是从黄围山那边进来的。

黄围山是白陉古道的起点，这一段没有七十二拐那么陡峭，门面也比较大，是正门。

从正门出来，天色向晚。我没有地图，没有轨迹，心里有些紧张，沿着车辆不多的761县道跑起来，天黑前要回到双底村才好。

跑着跑着，感觉天空越来越小，两边的悬崖越来越逼近，直到我不自觉停下脚步，仰起头，“哇”！

这就是黄围山十里河大峡谷，也称黑毛沟大峡谷。“黑毛沟”这名字，听起来有些恐怖阴森，加之天不早了，而且是独自一人，此时此景真是绝配，就差恐怖音乐了。两面参差狰狞的黑褐色悬崖绝壁耸立，把头顶的天空和脚下的马路都挤压成一条缝。我看过美国西南部的不少峡谷，但如此鬼魅的气势，还是头一次。我仰着脖子，原地慢慢转了好几圈，一面害怕得想尽快离开，一面又被它吸引慑服。

出了黑毛沟，我逃也似的直奔双底村。

 

（四）全素餐

回到双底村农家乐，正好开饭时间。阴暗的大厅里几张大饭桌都坐满了人，确实生意兴隆。大家聊得热闹，互相很熟的样子。我环视了一圈，果然全是中老年人，大夏天不是驴行季节。（这句话有点逻辑问题，中老年人跟驴行不互相排斥啊，但是，你懂我的意思的。）

我找了张在角落的小桌子坐下来，店主让我自己去打菜，自助餐形式。走到前面一看，哇，七、八种，全是素菜，有炒土豆、炒大白菜、炒豆芽、炒西葫芦、凉拌青黄瓜，还有花卷和玉米粥。网上攻略里有提到南太行这一带农家乐伙食不好，原来是因为太素了。可对于我这个爱吃素食的人来说，实在是太丰盛了。如今，普遍面临的问题是营养过剩、油腻荤食太多。这里不是庙堂居然也全素，让我喜出望外。

我心里盘算着，七十块钱包住房和一日三餐，一天开销才十美元，一月才三百美元。这么低的消费，退休后如果住这里来，现在不用每月吭哧吭哧存退休金了。不过，一想到四处乱扔的垃圾和灰蒙蒙的天空，觉得还是每月继续吭哧吭哧存退休金吧。

但是，这么丰盛的素餐，确实让我吃得很开心。也不是没有荤食，只是荤菜要另外点，加钱。看到店主给邻桌上鱼上肉，开始我还以为他歧视独行驴友呢。（玩笑）

一夜无话。第二天的早餐，竟然跟前一天的晚餐一模一样，管它是剩的还是新炒的，对我这个在家里早餐只有麦片牛奶的人来说，有人提供这么丰盛的早餐，感觉实在是幸福，于是吃得饱饱的，估计午饭也可以免了。

 

（五）水蜜桃的回忆

吃过早餐，上路。今天没有多少路，到下一个村子，马武寨，15公里。

离开双底村，翻过一个小山坡，眼前一片桃园，红的绿的，树上果实累累。而我自己此时手上正拿着一个咬了不到四分之一的大桃子，真是尴尬。

事情是这样的。昨天早上在河南辉县汽车站等车的时候，逛到附近的菜市场，看到一个卖水蜜桃的摊子。父亲生前特喜欢吃水蜜桃，而几乎每次吃，都会说起六十年代初的某一次，他的一个堂兄弟从河南带回去的水蜜桃，以他的话来说，此生就再也没有吃到过那样美味的水蜜桃。

想到父亲一辈子心心念念河南水蜜桃，我赶紧走过去买。老爷爷人极好，十块钱三斤，这么便宜，帮我挑大的。我本准备买一两个尝尝即可，老爷爷挑了五个，称上一称，八块五，五毛钱不要你的了。旁边破旧的小棚子里有水龙头，我进去洗了一个，当即咬了一口，肯定没有父亲记忆中的味美，不过，还行。昨天早餐就这一个水蜜桃。

剩下四个怎么办？放背包里背着吧。于是，昨天的背包里多了四个沉甸甸的水蜜桃。在家里打包时精打细算，每一盎司都仔细考虑，没想到碰到河南水蜜桃，一下子这么豪爽。背负着父亲一辈子舌尖上的回忆，心里五味杂陈。

刚才上路前为了减轻背包重量，我便拿着一个桃子在手里，边走边吃。没料到会来到一片桃园。我看着手里被咬的桃子，心虚得很，人家会误以为我是偷摘的吧，赶紧藏口袋里。

在桃园里没走多久，看到一块纸牌，上面写着，水蜜桃十元五斤，便宜得简直让人难以置信。如果父亲还在，我愿意再背十块钱的水蜜桃回家。

四面的景色，绊住了我的脚步。人说世外桃源，这一片桃园可真是世外桃源，四面青山绝壁环绕，里面苍葱蓊绿的玉米地和桃园。我走两步停一步，环顾四周，心情舒畅，感觉此行渐入佳境。

 

（六）采山韭菜的村民

在佳境中走了不到半小时，耳边传来突突的摩托车声，继而喧闹的说话声。步道离开世外桃源，来到一条水泥马路，两边很宽敞，不远处一群人围着在拍照。

原来，到了一个景点：小壶口瀑布。所谓瀑布，如今干得跟下水道差不多，游人还是顽强地要拍照。

沿着磨河峡谷走，两岸青山，磨河好歹没有干透，河床中流淌着一条小溪。前面不远就要进入南太行著名的红豆杉大峡谷，这里的河边也有几株红豆杉，停下来拔开树枝，可以看得到红果，不是很丰厚，不知是不是跟干旱有关。

离开大路，没了游人，山道重归安静。正当我在一个岔道口犹豫，握着手机琢磨轨迹的时候，一个村民从后面走过来，手里提着个大塑料袋。我问他去马武寨走哪一条路，他手一指，然后说，“跟我走，我也去那个方向。”

我们于是一前一后走着，聊着。

“你一个人？”他似乎不相信。

“嗯。”我简单回答。孤身野行，这是最常被问到的。

“你为什么一个人？”他深究着。

我为什么一个人？好问题。“我喜欢一个人”，我心里这样想着，却没有说出来。

“人家来徒步，都是一个团一个团来的，至少也有三五个，一个人的很少很少，一个女人的绝无仅有。”他继续絮叨。我心想，这不就有了。

我转换话题，问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我住双底村，到前面的山谷里去采山韭菜。”

这下轮到我觉得不可思议了，从双底村过来，至少一个半小时。为了吃山韭菜，来回走三个小时的山路，而且回去的路上还得用肩扛着。这得多爱吃山韭菜啊。

“山韭菜很好吃，比园子里种的香多了，城里来的人都爱吃，他们说这是山珍。”

哦，原来不是他自己要吃。他家自然也经营农家乐，夏天的两三个月是旺季，山韭菜是要另外单点的一道菜，山韭菜炒鸡蛋，三、四十块钱一盘。

说起山里的生活，他显然很满足。“我们靠山吃山，即使最困难的时候也没有挨过饿。说是山西河南农村穷，那是指山外面，我们山里什么都有。”

他讲起八十年代在马圪当乡镇上住校念书，就是我昨天下公共汽车的地方，每周六走路两个多小时回家，每周日扛一袋玉米面走路回校。那时，自行车还是奢侈品，山村里没有，现在家家有摩托车，家家有小汽车。

他很健谈，我听着，回想着昨天我从马圪当乡走来，一路的身心不适应，有点惭愧。他从小到大生活在同一个地方，他的比较是纵向的。我走的地方比他多，不自觉就横向比较。想想，纵横都得有，纵向让你觉得幸福，横向让你继续改进。

我问起他那条干涸的大河怎么回事。他说，一是干旱，从过年到现在，半年没下过雨；二是水道被改，河南人把上游的水引走了。南太行山在晋豫交界处，我后来的行程，一会山西，一会河南，几进几出，多次听到或看到邻里两省间的矛盾。

“干旱”两字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雷声。他欣喜地说，“莫非要下雨？”

我看着他一身棉质衣裤，没有雨具，荒山野地，不免替他担心。

我们来到一处巨大的乱石岗，他告诉我，这里原是要修一个水电站，开工了，用了几十吨炸药，山都炸成这样了，后来上级不批，就停工了。

从乱石岗右转，开始爬坡，进入一个幽深的峡谷。山道边许多熟透的野黑莓，可见来人之少。我们忍不住停住脚，采摘野黑莓。我采了满满一捧，仰头塞满嘴里，入口即化，香甜无比。

采山韭菜的村民跟我说，我去马武寨由此上坡，要连续爬坡两个多小时，他采山韭菜由此入峡谷。他叮嘱我小心，又自言自语补了一句，“为什么一个人来？”

跟他道别后，我独自走往马武寨的爬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