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珈 ：冬日里的流水席 — 岚山跑团曼哈顿环岛记

冬日里的流水席 — 岚山跑团曼哈顿环岛记

于 珈

 

很久以来，队长就想组织一次曼哈顿环岛群跑，但苦于大家赛事连连，很多人要严格按计划跑，这种一跑五十公里的超长距离，在汉森大法或者阿妹大法训练过程中是要挨教练骂的。而且，夏天太热，冬天太冷，春天有波马，秋天有纽马，这个心愿好像永远没机会实现。

2019年元旦夜，借着火锅的热劲和茅台的醉意，我们突然醍醐灌顶，人生何必那么复杂，何必受那么多限制，何不来一场说跑就跑的任性跑？！

于是，环跑曼哈顿岛这件多年下不了决心去做的大事就轻易定了下来，定于新年的第二个星期天。

队长在群里发了通知，几天之内报名人数达到三十多。大冬天的，大家这么踊跃，确实出乎意外。环跑熟悉的曼哈顿岛，随处可以退出，或坐出租或坐地铁，买吃的喝的也很方便。所以，我们没有顾虑，欢迎任何人参与。

星期天还没到，以曾大哥为掌门的长岛大颈分队，为了配合其中一个队友的出差日程，把环岛跑换到星期六。周六早上，我们还在暖被窝里睡得香香的时候，他们已经在群里发了披上玫瑰红晨曦的布鲁克林桥大片，然后，一整天里，不时收到他们的摆拍照，美得不要不要的。让我们本来迫不及待的心，更加迫不及待了。

周日早上，不到七点，天刚蒙蒙亮，在曼哈顿第六十街和第一大道的街角星巴克咖啡馆里，拥挤着一大群人，他们背着跑步小背包，穿着紧身运动裤和跑步鞋，除了少数几个曼哈顿土著外，他们有的从新泽西有的从长岛赶过来，起了大早却精神抖擞。他们便是要环岛曼哈顿的岚山人。

从咖啡飘香、暖意融融的星巴克店里出来，逼人寒气让我打了一个冷颤，可大家热情真高啊，说说笑笑，热热闹闹就出发了，仿佛没人在意今天我们面临的挑战：在严冬里环岛五十公里。

天气预报说要下雪，雪却没有下。望着灰色的天空，我忍不住说道，“今天天气真不错！”哈哈，期望值越低，幸福点也越低，满足指数就越高。而且，天气委实不错。去年夏天我跟达哥的那次环岛跑，也是从六十街沿东河往北，早上七点钟的时候，太阳正对着眼睛，戴着墨镜也晃得睁不开眼，跑了不到三英里就晕晕乎乎了。

没有太阳晃眼睛，没有预报的雪，也没有风，三十多号人沿着东河，浩浩荡荡向北。我被群体的大气流、高能量携带着，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跑，跟这个聊聊，跟那个扯扯，同时欣赏着跑在前面的队友们的跑姿和Q8，不知不觉就七、八英里了。我跟达哥一致同意，跟大部队跑轻松多了，关键是路盲不用担心看路，只需无脑跟进。去年我们不知跑错了多少次，尤其是误入毒品丛林，找不到路不说，还吓出一身冷汗。

由在曼哈顿居住了三十多年的土著明牙哥带路，我们一步弯路也没跑。路况复杂的曼哈顿东北部，轻易被我们抛在后头，连上次我和达哥留连许久的哥伦比亚大学体育馆，大家竟也目不斜视地跑过去了。我一边替乡下老鼠们遗憾，好不容易进趟城，竟只顾得埋头傻跑，也不好好逛逛，一边却也深深理解大家的心情，因为流水席第一席就在前面不远。

典故是这样的。曾经有一个损友想拉人去参加超马赛，怕人家不上当，就把超马赛描绘成一场流水席盛宴。跑超马是什么样的体验，跑超马就是吃一顿，跑一段，再吃一顿，再跑一段，宴席延伸五十公里到一百英里，跑完后还可以最后狂吃一顿。如果实在跑不动，也有收容车把你送去终点吃最后一顿。听起来很诱人啊。

我们这次环岛跑是自发组织，不是比赛，按说没人给我们摆流水席。但是，岚山之所以为岚山，就是因为她的神奇，因为集体的温暖，因为每个人都受益于这个团体，每个人都自觉自愿回馈这个团体。

曼哈顿岛最北端的Inwood Hill公园，去年夏天我来时，蓝天白云，轻风拂面，水鸭游弋，凉爽恬静，跟高楼林立的下城比起来，完全是另一个世界。此刻，却是一片肃杀的冬景，没有人迹，唯有寒风。就在这样冷寂的地方，空旷的草地上，一张野餐桌上摆满了水、佳得乐、香蕉和高能胶，桌边站着两个裹得严实但面颊鼻子依然冻得通红的人。贝娜和她的男朋友，在听说我们的环岛计划后，第一时间提出要在这偏远之地为我们提供补给。

欣喜啊，拥抱啊，感激啊，照相啊。他们在寒风中苦等了那么久，我们在冰天里疯跑了那么远，仿佛久别重逢的亲人。有人跑着跑着就出汗了，一停下来，汗水结成冰，小冰棍挂在发梢上和眉眼边。大多数人冻得手拧不开瓶盖，撕不开高能胶的封口。很过意不去匆忙离开贝娜为我们在寒风中摆的第一席，但实在冻得受不了了，只能继续跑。

爬上公园的一个高坡，便来到曼哈顿岛的西边。还记得去年到这里时，透过树木的空隙第一眼看到哈德逊河的惊喜，河面泛着淡蓝色的薄雾，空灵浩渺。今天，灰色的天空，灰色的河面，干枯的树木，硬梆梆的泥土，隆冬里的风景。

此时，我们已经跑了一个半程马拉松的距离，有的队友已经开始感到吃力。负责殿后的张参谋长，不仅尽职地保证没人掉队，还替吃力的队友拿衣服、背背包。于是，张参谋长背上一个包叠着另一个包，腰间系着一件女队友的抓绒夹克，胸前还挂着一件另一个女队友的羽绒外套。哈哈，任劳任怨的驴子就是这个样子。

到了去年我和达哥误闯进去的私人游艇俱乐部，沿河很漂亮的一段路，看到大家目不斜视地拐弯上坡，走正道，我心里不禁有些失落，人生有时还是应该犯犯错误，走走弯路，才会有意外的风景（或者意外的危险）。

过了华盛顿桥，天竟然晴了，太阳暖洋洋的，晒得真舒服，戴着帽子手套觉得有点热。这么好的天气，如果宅在家里多可惜，好开心有勇气出门来。有些事情，没做之前觉得很难，真做起来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难，反而很开心很有成就感，今天的环岛就是这样。以华盛顿桥为背景，大家自由组合，照了很多照片。

沿着哈德逊河的步道修得很好，大家前前后后跑着，一边是河边公园，一边是波光粼粼的哈德逊河。突然，对面出现几个熟悉的身影，啊，流水第二席快到了！

我本是怡情跑，一听说流水第二席无比丰盛，我立刻转换成冲刺模式，直冲到监工面前，气喘吁吁站在他的面包车前。

只见监工打开后车箱，先端出一大锅子，随着他揭开锅盖，一阵欢呼尖叫声，响彻哈德逊河，热腾腾的一锅皮蛋瘦肉粥！尖叫声还没有落下去，他又端出一个大锅子，随着他揭开锅盖，一阵更高的欢呼尖叫声，香喷喷的一锅卤鸡蛋！

监工魔术师般从后车箱往外搬东西，我们惊喜得又叫又跳，烤年糕，油条，扁肉汤，热巧克力奶，香蕉，面包，等等等等。大部分是美厨莉莉的手艺和爱心，也有专程从法拉盛买来的。

小道可以神奇，但不知道可以如此神奇！走长途山道的人，最盼望的就是遇到小道神奇，天使般的陌生人，在山道上摆满了各种好吃好喝的，任凭疲劳饥饿的人敞开吃喝，直吃到肚子滚圆，然后打包带走。前几天我们在群里戏说监工要给我们“小道神奇”，我还起哄“盼望着盼望着豆浆油条口水鸡”。戏说归戏说，岂料天使们把我们的戏言当真呢。

我不知所措，都是我超级喜欢的，先吃什么呢？吃多少合适呢？左右为难时，不免心底里有些责怪监工、监工太太和莉莉这些天使们，不可以这样不分场合以美食引诱人，还让不让人跑步啊？吃到肚子滚圆吧，士气尽消，只能躺监工车里睡觉；不吃到肚子滚圆吧，一路上还不得一直念着锅里的想着碗里的。我克制着自己不要吃多，悄悄给莉莉留一句话，“你的烤年糕，如果有剩的，给我打包带回家，好吧？”

想起去年环岛时，跑到这里，我和达哥都饿了，一根难吃的高能棒，一人一半分着吃。此时彼时，天壤之别。有了岚山，才知道什么是温暖和幸福。

舍下这么一大桌子美食，继续往前跑，需要自律和果断，还需要监工的承诺：“我开着车在下面三十几街等你们”。那就是说，跑三、四英里后，又可以吃。漫长的五十公里环岛，被切割成流水席上的一席又一席。

阳光，河流，城市，跑友；快乐的心情，微汗的额头，红润的面颊。我忍不住跟跑在身边的政委感叹到，“你看，曼哈顿是不是很可爱？！”我常常觉得，曼哈顿是一个放大镜，当你感到忧伤孤独的时候，她让你觉得格外忧伤孤独；当你感到快乐幸福的时候，她把你的快乐幸福成倍地放大，仿佛整座城市都因你的快乐发出回声。

我们跑在城市快乐的回声里，不知不觉就到了Chelsea，去年我跑得要死要活的地方，今天怎么还没觉得累。心里念叨着设在炮台公园的流水席，脚步忍不住加快了。

冬天的炮台公园，比夏天安静多了，连去自由女神岛的长龙也不见了，只有稀落的游人。我们正四处寻找着，突然看到前面一个人对着我们又叫又跳，小姑娘般兴奋可爱，定睛一看，天，是我们的月琴姐姐！

这里一定要认真介绍一下我们的月琴姐姐。姐姐今年七十八岁，我们原尊称她为“月琴奶奶”，后来才知她从里到外，从心态到步态，还都是小姑娘，跟那些奶奶们有着严重代沟，我们才改口喊她姐姐。

月琴姐姐出身贫寒，年幼丧母，父亲从香港到美国后失联。她只上过小学，连普通话也说不好，更别提英文，在中国时是个纺织女工。后来，父亲辗转找到她，把她带到纽约来。在纽约，她依然只能在衣厂做工以维持生计。繁重的工作和生活压力，四十多岁时，她的身体就出现各种问题，甚至有心脏病。没有医疗保险，没钱看病，也没有余钱加入健身俱乐部，是这个时候，她开始跑步，最简单最原始的健身方式。

没想到，跑步给她带来了全新的人生，不仅给了她同龄人无可媲美的健康，还给了她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自信和社会认同。她已经跑过十几次纽约马拉松，去年拿到年龄组第二名，她多次被NYRR评为年龄组年度跑者，收获了无数粉丝。以她自己的话来说，“跑步是我这一生的幸福！”

是啊，跑步不分贫富贵贱，用自己的双脚诚实地丈量大地，一份耕耘一份收获，跑过的路、流过的汗不会辜负任何一个人。

跟着月琴姐姐，我们来到一个拐角处，远远看到简单先生孤零零站在临风临水的一角，守着一条长凳。天，就这样站在这里几个小时等待我们的到来。为什么选这么一个风口冻死人的地方？答曰：这里风景好，照相好看。凳子上摆着蛋白高能棒、能量胶、香蕉、饮料和榨菜。我实在是吃不下流水席了，象征性地吃了点榨菜丝。快八十岁的小姐姐自愿在冷风中等我们几个小时，给我们补给，就是何等地担当不起。

过了炮台公园，回到东河边，剩下的路就不多了。我和达哥一致觉得这次比上次轻松多了，还有余力以九分以下的配速跑着，还有余力欣赏布鲁克林大桥、曼哈顿桥和威廉斯桥（东河上的三大桥，简称BMW）。监工神秘天使般出现在东十四街，再次在公园的长凳上为我们提供了一道流水席。

离开东河水，从三十七街转上第一大道，最后一英里，便回到早上出发的地方，第一大道和六十街街角的星巴克咖啡馆，一个圆满的环线。

明牙哥早去中国城买了许多小笼包和馄炖汤送过来。这下，我无所顾忌，大碗喝汤，大口吃包子，又热滚又香甜又幸福又感动，眼泪都要出来了。

以前读过一个儿童故事，一捆木柴，如果一根根掰，一掰就断。但如果把它们捆在一起，大力士也掰不断其中任何一根。这就是集体的神奇力量。在这样的大冷天，我们单个人，大概很难完成环岛曼哈顿这样的壮举，即使完成，也可能像我跟达哥上次那样，完成得很艰难。但我们大家在一起，互相扶持，受着一道又一道流水席的加持，我们每个人都跑出了让自己惊讶的个人最好。

 

2019年1月24号星期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