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小事
近两三年来,蒙现代科技的福,得以在家里上班。在家里上班,好处当然多多。睡到九点钟才迷迷糊糊醒来,打开电脑,就算上班了。裹着浴袍,一杯热茶,一盘零食,翘着二郎腿,在电脑上敲几行程序,就算上班了。困了倦了,顺势倒在身边的床上,睡一个回笼觉,也算上班的。神仙日子。
可也有一点不好,便是缺少人与人之间的直接接触。在同一个组干了两三年的同事,竟是没有谋过面。长年累月,面对的不是电脑屏幕,就是家里的两张熟面孔。如果不去去健身俱乐部,一周五天,我连楼都不用下的。因此,除了家里人外,平日见面最频繁的,该算健身俱乐部的人。
加入这个健身俱乐部,也快十年了。十年里,来的来,往的往,世事变迁,健身俱乐部也随之变迁。十年前,这个俱乐部没有这么兴隆,如今,曼哈顿每隔几条街就有一家,给会员提供了不少方便。工作可以随便换,健身俱乐部不用换,总能在公司附近找到一家。更有甚者,周末逛街逛累了,就近就能走进一家,洗个桑拿浴,一身轻爽,出来继续傻拼(Shopping)。另外,十年前,这个俱乐部很少见亚洲面孔,尤其是亚洲姑娘的面孔。如今,低头抬头都是,仿佛所有的亚洲姑娘都迷上了健身,加入了这个俱乐部。
十年里,除偶而一些特殊情况外,平常每个星期都会去健身三四次,甚至更多。因此在健身俱乐部认识了一些有趣的人,交了一些和我的背景职业教育年龄都相差甚大的朋友。闲来没事,便忍不住动念头,想写一写健身俱乐部的这些人人物物。首先想写的便是瑜珈老师杰德夫,一是因为他确实很特别,二是因为在这个俱乐部,他算是跟我最有交往的了。
杰德夫是我的瑜珈启蒙老师。
十年前,刚加入这个俱乐部,一天下班后在公司附近的那一家,看到六点钟有瑜珈课,老师是杰德夫。我孤陋寡闻,不大清楚瑜珈是做些什么运动,更不知道杰德夫是谁。因为时间刚好合适,就姑且进去了。看到大家打着赤脚安安静静躺在垫子上,我也照样脱了鞋袜,拿块垫子,选了一个不打眼的角落悄悄躺下。
杰德夫看上去四十来岁。后来才知道,他那时已经有五十多了。短短的头发,中等身材,不像俱乐部的其他男老师那样满身显赫的肌肉,看上去倒有些清秀。当他给我们示范瑜珈动作的时候,就像一个柔若无骨的孩子。我吃力地绷着自己的几根硬骨头,看得傻了眼。一个小时的课很快结束了,我全身感觉非常好,每一根骨头、每一个关节、每一块肌肉都松动松动了,精神焕然一新,蹦跳着跑出来。面色红润、脸带微笑地站在门外等电梯,看到杰德夫急急赶出来,手里拎着一双鞋,我的鞋!原来我是光着脚就跑出来了,上完课后太兴奋,竟忘了穿鞋。
这是我第一次遭遇瑜珈,便深深地喜欢上了。第一次见到杰德夫,便深深地折服于他的瑜珈功夫,也因为他为我拎鞋,觉得和他一下子亲近了许多。
从此,我成了杰德夫瑜珈课的忠实学生。最初,只在公司附近的那一家,一星期一次而已。后来,每星期五晚上七点半,他在我住的附近那一家也有教,我便也成了那堂课的常客。有一段时间,我比较空闲,也有些着魔似的,追随杰德夫到这个俱乐部的在在处处,从上西城到华尔街,从周六早上九点的课到周三晚上八点的课。有朋友笑我肯定是爱上杰德夫了,俱乐部教瑜珈的老师多得是,何至于就这么死心塌地四处追着上同一个老师的课呢?我笑笑说,怎么会爱上一个老头子?心里却想,能有多少年轻人比得上他的身体。
杰德夫是职业瑜珈老师,也就是说,除了教瑜珈外,他没有别的职业。他从小开始跳芭蕾,上大学念的是表演系,也曾经演过一些不痛不痒的角色,一度尝试过在娱乐界混饭吃。很快,他就意识到那个世界不属于他。以他自己的话来描述,“你一定要大声喧哗,一切都是人与人的周旋,除此就只剩毒品。”他转而投入了一个完全相反的世界,瑜珈的世界。跳芭蕾舞练就的柔韧身体,瑜珈对他来说驾轻就熟。二十几岁的时候,追随过一位来自尼泊尔的瑜珈大师。他说,他喜欢“与自己交流”,瑜珈给他提供了一个很好的与自己交流的渠道。后来,为了谋生,他开始教瑜珈。现在,除了在这个健身俱乐部每周教十几堂课外,他还在曼哈顿的几个瑜珈中心教课。瑜珈对大多数人来说是健身的手段,是业余爱好,而对于杰德夫来说,是生命,是他生活的全部。
因为他把瑜珈看得这么神圣,加之性格有些怪异,他的课人气并不是很旺。对于每一个动作,他要求都很严,连手指脚趾的位置都要到位。而且,他不容许动作的变异。瑜珈的每一个动作,都有几种不同的做法,有的人愿意这样做,有的人习惯于那样做,其实没什么大不了,可杰德夫不容许,他非得要全班动作一致,像军队一样。如果有一个人动作没做对,他让全班都保持在这个动作上。要知道,有些动作,做一下,坚持三十秒钟,是没问题。要坚持三分钟,可是另一回事。
健身俱乐部的课,本是来去自由,会员是上帝。有的老师为了增加自己课的人气,会想方设法听从学生的意见,要怎样就怎样,很得人心。杰德夫不吃这一套,他的名言是,“我必须尊重瑜珈”。因而发生过会员向上级抱怨他的事情,说他把瑜珈当回事也就算了,关键是他也把自己太当回事了,诸如此类云云。幸亏他的瑜珈功夫实在没人能比,所以十几年里,俱乐部也不曾动过他的课,饭碗蛮劳实的。何况,也颇有几个跟我一样的人,杰德夫忠实的学生。
有时,他让我们做上一个动作,他开始像闲聊一样给我们讲瑜珈的历史,从古印度的某个高僧讲起,谈兴浓厚,好象全然忘了我们的腿脚劈着手臂悬着,四肢酸得有些发抖。而他还在一遍一遍地说,瑜珈的精髓在于“无为”,每一个动作都是不经意不费劲的,而我们早已经个个呲牙咧嘴了。
跟着杰德夫练了几年瑜珈,才慢慢体验到了“无为”两字。身心协调,呼吸和动作起落一致,行云流水般。没有抗争和强拧,只有“顺应”(Surrender)。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听到对舞后杨丽萍的一次电视访谈。记者问她,练舞蹈有没有受过伤,她说,从两三岁开始练,三十多年了,从来没受过伤。记者问她,年龄慢慢大了,会不会什么时候淡出舞台。她说,我们村里,八十岁的老太太还在跳。杨丽萍的舞蹈可谓出神入化,而她说起话来云淡风轻。我由此联想到,练瑜珈也正是这么回事,杰德夫的瑜珈功夫也正是这样,一切顺应协调,是永远不会受伤的,也是可以一直练下去的,八十岁也不会太老。
二零零一年春天,杰德夫去了一次印度,待了一个月。据他说,是专程去印度北部参加一个瑜珈练习班,由一位著名的瑜珈大师带领。这一个月,住在深山里,每天早上四点钟起床,晚上十一点钟睡觉,除了吃饭就是瑜珈瑜珈。他说,像活在天国里。
此次印度之行,从外到里改变了杰德夫。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剪过头发,剃过胡须。如今,他的头发到了腰际,胡须也长长飘飘。而且,总是一件印度长袍,脖颈上挂着一串大菩提籽念珠。这个模样,在纽约大街上都有些打眼,何况在这个中产白领阶层的健身俱乐部。上课时放的音乐,也全是印度教的音乐,多是些平和安祥的祈祷乐,也有些梵音的咒语诵。有时,他自己也跟着唱和。他本来就有些怪异,现在,在这个健身俱乐部,就完完全全成了一个另类。
从此,杰德夫每年去一次印度,跟大师在深山里练一个月的瑜珈。他说,除了基本的开销外,他尽量攒钱,所有的钱都花在印度之旅上。在健身俱乐部教课,不是一份钱多的工作,加上生活在曼哈顿,样样都不便宜,要留点积蓄不容易。还好,他没有家庭的牵挂。不过,他说,只要能够每年去一次印度,他对生活也没有别的要求。
他的功夫日臻精湛,让我忍不住想到“成精”。杰德夫是快成精了。做Scorpion动作的时候,能把双脚反过来,越过肩头,踩在地上,头歪在一只脚上,闭着眼睛,舒服得能够睡着。发“OMMMMMM”时,声音洪亮如钟,一口气长得,我都换了三口气,他那一口气还没有完。他的目光炯炯,胡须和长袍飘飘,宛如从武侠小说里走出来的高手。
杰德夫启蒙我以瑜珈,引领我进入这个身心受益终生的世界。瑜珈成了我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九一一”事件发生的第二天,晚上七点半有他的课。那几天,我尽力照常生活,像什么也没有发生那样。我认为,城市恢复正常越快越好,躺在废墟和伤痕上的时间越短越好。所以,我照常去上瑜珈课。杰德夫已经早早在那,教室里就他一个人。一见我进来,立刻过来给我一个大大地紧紧地拥抱。拥抱的当儿,我流泪了,我发现杰德夫也流泪了。后来,又来了三个学生。那堂课,杰德夫没有让我们做那些常规的瑜珈动作,太阳礼、前弯后弯、倒立之类的,而是带着我们打坐,深呼吸,念诵咒语,反复地“OMMMMMM”。据说,这“OMMMMMM”的声音,是全宇宙共有的祥和之音。杰德夫带领我们以瑜珈特有的方式,表达着对我们所居住城市深切的爱和痛。
二零零四年春夏,我去中国旅行了三个多月。回来后,去上杰德夫的课,他问我去哪里了,这么久不见?我说,我回中国了,去了西藏,转了凯拉斯神山。他胡子都扬起来了,你一个小姑娘,跑这么远,到了这么圣洁的地方,啊,啊,啊。他不停地啊着,好象有些不知所措。下课后,我们聊了很久。他说,你从这么圣洁的地方来,跟你在一起,我也感觉到了你带来的圣洁之气。他跟我说起他怎样喜欢喜马拉雅山,在印度练瑜珈时,清晨看到沉澈的天空上繁星点点,四周是茫茫雪山,穿件单袍在户外打坐,几个深呼吸下来,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被洗涤干净。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既不会感到冷也不会感到倦。
我向往出世的生活,对杰德夫这样的人和他所选择的生活方式充满了敬意和羡慕,可我还是尘缘未了,欢天喜地投入了结婚生子的世俗生活。无牵无挂的日子结束后,纵是再也不可能满城追着上杰德夫的瑜珈课。自从在家里上班的两三年来,上杰德夫的课,只限于在我家附近每周五七点半的那一堂。而即使这一堂,有时也去不成,因星期五傍晚往往是全家人很需要在一起出去玩玩的时候,憋了一个星期,各忙各的,好不容易盼到星期五晚上,该是“家庭时间”,我也不忍心自己一个人跑出去。
杰德夫见我从戴订婚戒指到结婚戒指,从闲云野鹤到拖儿带女,从一周上七次他的课到七周上一次他的课,他也只是笑笑,“很高兴看到你的生活在往前走”,然后淡淡地补一句,“无论走多远,希望瑜珈与你同在。”
□ 寄自美国
刊登在 2007 华夏快递 kd070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