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南海北
一
阿里的夏天,下午六七点钟,太阳虽然已经偏西,离日落西沉却还有好几个小时。
昏昏欲睡中,司机扎西摇晃着我的肩膀,“看,土林!醒醒,快到土林了。”
我懒懒地睁开眼睛。远处,阳光透过层层白云投下淡蓝色的光。蓝光笼罩下,象一座座宫殿,象一幢幢庙宇,林立着无数的象守卫宫殿的卫士,象环绕庙宇的诸神仙众菩萨,绵延无尽,浩浩荡荡,气势磅礴,望不到头。
莫不是看到了海市蜃楼?!我揉了揉眼睛,坐得笔挺笔挺。
扎西得意地说,“好看吧?神奇吧?”
我乖乖地重复道,“是的,好看,神奇”。当时,心中也想不出什么其他词汇来形容眼前所见的奇景。
阿里地区札达县象泉河两岸方圆数百平方公里的“土林地貌”,据称是世界上独一无二。和美国西部大峡谷的地貌有些许相似,但还是差别很大,各有千秋。
科学上,这种地貌称为“水平岩层地貌”。据分析,远古时候,这一带是一片汪洋湖泊。受喜玛拉雅造山运动的影响,随着水位下降,湖盆抬高,湖底沉积的地层长期受流水切割,并逐渐风化剥蚀,从而形成这种独特的土林地貌。
科学自有科学的用处。于我,于大多数当地人来说,倒更愿意相信自然景观是造化对人类的馈赠和暗示。诚如拉萨的一位活佛说的,地球上这么多湖泊演变成山川的,唯有札达才有这样奇特神秘的土林山势,那是自然形成的佛教圣地,佛教在阿里的一度兴盛是势所必然。
我们的车子驶进了土林,象闯入了一座巨大的迷宫。土林里的“树木”,高低错落达数十米,千姿百态,情趣盎然。晚霞中,色彩变幻莫测。车子绕行其间,每一个拐弯处都是惊喜。
我不禁向往到,如果能够背上帐篷睡袋,带着GPS,一个人在这漫漫迷宫里走上十天半月,该是多么浪漫过瘾。深更半夜,夜阑人静时,这些林立着的卫士们菩萨们会不会一个个都活动起来,这一座座宫殿庙宇会不会都灯火通明,或莺歌燕舞,或佛音袅袅。那可比小爱丽丝漫游奇境还要神奇精彩呢。
在这样神奇的自然景观中,没有神奇的人文故事似乎是不可能的。
古格,神秘的古格王国,便是这神奇的土林孕育出的一个谜。而在古格之前,这里还是象雄文明的发源地。
二
札达县城,位于象泉河畔。说是县城,其实只有笔直一条街,比内地的小乡镇还要小得多。海拔只有三千七百米,有“阿里的江南”之誉。
可喜的是,这里有一个可以洗澡的地方。自十天前离开拉孜后,一路都无法洗澡,算是创了有生以来最长时间不洗澡的纪录。见到澡堂,就象鱼儿见了水一样,立刻窜进去了。尽管龙头里出来的涓涓细流时温时凉,我还是觉得能洗澡就是痛快。四十分钟后浑身舒泰地走出来,那个卖票的姑娘竟是用英文跟我说,“五十块人民币”。当你觉得浑身这么干净清爽的时候,别说五十块,就是一百块,你也没脾气,痛痛快快地掏了。
有人烟的地方,就有四川人开的餐馆,这话一点不假。这个笔直一条街的县城也有几家川菜馆。我们挑了一家称作“川菜王”的。老板,一个看上去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喜笑颜开。他声称“萝卜炖羊肉”是他的招牌菜。这道菜听起来可不象川菜,但我们还是点了它,外加几个小菜。
他一边对着楼上喊到,“艳华,有客人来了,快下来帮忙。”一边自己在厨房里大忙起来。所谓的厨房,和我们坐的地方一帘之隔,小得刚够他一个人打转。一个汽灶,一个高压锅,就开起了餐馆。
十几分钟后,一个看上去也有四十多岁的女子从楼上缓缓下来。头戴一顶紫荷色宽边太阳帽,身穿一件暗红色马甲,黑纱透明的衬衣衣袖下一对壮实的手臂隐约可见,眉毛画得细细长长。这一身装束,说不上雅致,更谈不上时髦,但可以看出她是很用心很尽力地打扮着自己的。在这么一个荒僻、尘土飞扬的地方,还有人能这么细心地照顾自己的容颜,实是不容易。
被称为“艳华”的女子出去了,店老板还在大忙着,高压锅哧哧地响着。我们饥肠辘辘地望着高悬在墙角的一台十三寸的黑白电视机,里面在播着一个香港的什么武打片,演员口里出来的却是藏文,怪滑稽的。
大概又过了半个小时,那个艳华女子才回来,手里拎了两个白萝卜。我们饿得大眼瞪小眼。牦牛一号风趣地悄声说,“哇,萝卜才从地里拔来,肯定很新鲜。大概再过一个小时,她会牵着一条小羊进来。”
等了一个半小时,“川菜王”的“萝卜炖羊肉”终于上桌了。真好吃,味道真鲜美!这时,我才觉得,所有的空肚苦等都得到了应有的回报。
三
古格王国遗址位于距札达县城十八公里的札不让。
整个都城建在土林环绕的一座山上。可以说,山是一座城,城是一座山。
这里,不得不介绍一下历史。
公元九世纪,曾经强盛一时的吐蕃王朝,到了赞普(国王)朗达玛手里。他灭佛毁寺,强迫僧人还俗。公元843年,他被一僧人刺杀,内战纷起,平民起义。不久,吐蕃王朝崩溃。从此,西藏处于长期的分裂局面。
朗达玛的两个儿子奥松与云丹也为了争夺王室而互相斗争。奥松的儿子贝考赞被奴隶起义军所杀。贝考赞的儿子吉德尼玛衮为了逃避追杀,带着三个亲信和一百号人马,逃往西部的阿里。
此时的阿里,象雄文明的火焰已然熄灭,土王们各据一方,暂且相安无事。吉德尼玛衮这位来自卫藏的落难王孙,被当地的一位土王看中,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了他。他理所当然地继承了家国。随后,他兼并了包括今天阿里地区的所有西部藏区。
吉德尼玛衮有三个儿子。待儿子们长大成人后,他把自己的国土一分为三:湖泊环绕的日土分给大儿子,雪山环绕的普兰分给二儿子,岩石土林环绕的札达分给三儿子。这分别就是以后的拉达克王朝,普兰王朝和古格王朝。
吉德尼玛衮的最小的儿子德祖衮,便成为古格王朝的开国赞普。古格王朝自公元十世纪创立后,由小到大,有弱到强,国界曾北抵日土,南界印度,西邻克什米尔,东至岗底斯山麓。辉煌灿烂了七百年,到十七世纪神秘消逝。其间先后世袭了十六位国王。
德祖衮自开国之日起,便以崇信佛法为立国之本。古格王朝辉煌灿烂的几百年,也是佛教兴旺的几百年。藏传佛教后弘期的根基就在古格。
德祖衮的次子埃松王子对佛法满怀热情,出家取法名为意希沃。托林寺就是他一手创建的。他选派二十一名优秀青年去克什米尔学佛教密法。因为水土不服,加上瘟疫流行,二十一人中死了十九人。活着回来的两人中,之一就是后来西藏著名的大译经师仁钦桑布。
为了进一步弘扬佛法,晚年的意希沃决定历尽艰险,亲自去印度迎请高僧阿底峡。自己不幸被俘于敌国。敌国国王劝他放弃佛法,可免一死。他坚决不从。后来他毅然引颈受戮。
曾担任过印度十八座寺院的住持、道行高深、年近六十的阿底峡受意希沃的诚心所感动,历尽千辛万苦,翻越喜马拉雅山脉,来到阿里,驻锡托林寺,讲经弘法。佛教呈现出一派空前繁荣景象。据说十一世纪在托林寺举行的“阿里马年大法会”,来自印度、尼泊尔、克什米尔、卫藏和中国的几万僧众,集聚一堂,盛况空前。
所有这些曾经的辉煌灿烂,从古格遗址里我们依然能一睹当年的风采。
四
详细介绍古格王朝遗址的资料很多,有艺术家、佛学家、历史学家、考古学家等许多专家的专著。
作为一个旅行观光者,我有的只是蜻蜓点水的肤浅直观印象。
遗址位于一座土林环绕的四面陡峭的山岗上,方圆大概一公里,从山麓到山顶高300余米。方圆几十公里不见人烟的茫茫荒原中,突兀地矗立着这么一座雄伟的高原古城,不能不说是人间奇迹。
这座不知何故荒废了三百多年的高原古城,许多建筑还保存得很完好。尤其是佛殿和王宫。山坡上的红庙和白庙,大威德殿和度母殿,还有山顶上的坛城殿和国王的夏宫,建筑本身都完好无损。
最让人叹为观止的还是那些精彩的壁画。几百年无人问津,依然光彩照人,色彩亮丽,栩栩如生。壁画生动地反映了当时王室、贵族、僧侣、平民的宗教生活和世俗生活。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副副歌舞升平、安居乐业、尊佛敬僧的太平盛世的美好图画。尤其是那些丰乳肥臀、腰肢婀娜、媚眼生辉的靓女们,仿佛能一个个从壁画中走出来,勾走你的魂儿。这该是一个多么懂得美懂得浪漫的国度,他们曾有过多么诗意的生活啊。
壁画保存得很完好,但殿里的佛像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许多原本该是供养佛像的地方,堆着一堆乱土,慈眉善目的佛面依然在乱土丛中超然地含着笑。即使是最无知最被革命冲昏了头脑的人,也还是没有胆量打砸佛的头,大概良心还没有完全泯灭。只是不知几十年来,为什么一直没人来收拾这一堆堆乱土,总不该是故意留着的吧?
我们参观的那天,天气晴好,蓝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高原的太阳烤得大地炽热。古城所在的山上,洞穴密布,象一只只神秘的黑眼睛,隐藏着它们曾经见证过的历史的秘密,沧桑无尽。我们在一个个洞里和断壁残垣间钻进钻出,爬上爬下,开心得象回到童年时玩捉迷藏的岁月。有的洞完好得让你觉得,主人只是刚刚出去听法师讲经,或者去邻里借油借盐,一会就会回来。洞顶被烟火熏得焦黑焦黑,洞壁摆佛像的神翕还透着一股虔敬的庄严。
最有意思的莫过于钻王室的冬宫。冬宫的入口位于山顶,迎接我们的是一个古井样陡直的深洞,悬着一根帮助攀援的铁缆。紧紧地抓着铁缆,小心翼翼下得洞来。哇,别有洞天。一洞连一洞,好别致的一个冬宫!只是所有的洞都矮得连我都直不起腰身。想当年,国王和王后,还有他们的家眷朋友,就是在这里度过漫长寒冷的冬季。遮风避寒倒是没问题,只是黑乎乎的整日不见阳光,会不会闷得慌?而进出一次洞还这么麻烦困难。我们抓着铁缆,几乎把用于攀岩的招数都使出来了,才浑身尘土地爬出洞来。
出得洞来,牦牛二号气喘吁吁地说,“进出冬宫这么辛苦,这个国王我不做了。”
鼻子眼睛都蒙着尘土,我也坚决地说,“我也不想做王后了。”仿佛真有人求着我们做国王王后似的。
古格王国的消逝依然是个谜。好端端的,繁荣昌盛了七百多年的偌大一个王朝,怎么就嘎然而止了呢?一个后人也没有留下,一部青史也没有留下。
解开古格之谜,固然很有意思。但是,更重要的是,他们曾经真切地活过,虔诚地信仰过,这就够了。万法皆有生有灭,一个王朝辉煌了七百多年,在人类历史上已经是很难得的奇迹。同一个时候,中原大地可是历经了宋元明清几番改朝换代。
□ 寄自美国
刊登在 2004 华夏快递 kd041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