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神山――阿里纪行之三

【天南海北】

                  一

  神山的真名叫冈仁波齐,是冈底斯山脉的主峰,海拔6714米,位于西藏阿里地区普兰县境内。

  世界上大概没有第二座山峰像这座山峰这样如此被人们神化敬仰崇拜!

  冈仁波齐同时被藏传佛教、印度教、西藏原生宗教苯教以及古耆那教认定为世界的中心。藏传佛教认为这里是佛祖释迦牟尼的道场,释迦牟尼佛讲经说法、诸佛菩萨云集的须弥山就是此山。苯教徒认为苯教祖师敦巴辛绕从天而降,此山就是他的降落之处,相传有苯教的360位神灵居住于此。印度教认为,他们三位主神中法力最大、地位最高的湿婆,就住在这里,而且印度的圣河印度河和恒河的上游都在此发源。在公元前5-6世纪兴起的耆那教中,冈仁波齐被称作“阿什塔婆达”,即最高之山,是耆那教创始人瑞斯哈巴那刹获得解脱的地方。

  由此不难理解,冈仁波齐为什么被誉为“神山”。

  一踏上阿里的大地,我们的藏族司机扎西就说:“看看你们的心地怎么样,神山会不会出来见你们。”

  那天时阴时晴,天上有层层灰色的云。一听扎西的话,向来迷信的我,心里还真有点紧张。神山在哪儿呢?天上的云什么时候能飘走,好让我们一览神山真面目?

  同行的牦牛二号是个心地坦然、长年吃斋的佛教徒:“神山不出来见我们,我们就去见神山。”

  说话间,北边天空灰灰的云层中,露出一个洁白的峰顶,方方整整的圆锥形,白雪覆盖得严严密密,与其说是自然形成的山峰,倒不如说更像人工修建的教堂庙宇的白色圆顶。

  那就是神山!

  仿佛专为我们的到来出来打一个招呼,几分钟后神山又掩藏于云层背后,不见了。我们为神山这神迹般的一现兴奋异常。本来各种神奇的传说就已经让我们觉得这座山神秘莫测,如今更让我们觉得她真是有神性。

  我们先在神山以南三十公里的圣湖玛旁雍错待了三天。从圣湖经鬼湖拉昂错去神山的那天,碧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神山一览无余地呈现在我们眼前。

  远远看去,神山和她周围的山峰山脊,像一个巨大的宫殿庙宇建筑群,而神山便是这建筑群的中心和主体,庄严雄伟圣洁。也难怪各宗教都认为这里是自己的始祖主神居住的地方。

  神山奇特的山形让人叹为观止,在世界上绝无仅有。她形似圆圆的金字塔,四壁非常对称。从圣湖往神山的路上,我们看到的正好是她具有标志意义的南面。自峰顶垂直而下的巨大冰槽,与水平方向横切的岩层,构成的图案,远远看去颇似佛教的万字符,佛教中代表吉祥和保佑的精神力量的象征。同时,那巨大的冰槽,也非常像登天的阶梯,一级一级直抵云霄。

  神山附近海拔六千米以上的山峰很多,她并不是这一地区海拔最高的。但是,惟有她,终年积雪不化。白雪覆盖的山顶,在蓝天阳光下闪耀着美丽的光泽。

                  二

  到了神山脚下的塔钦,反而看不到神山了。

  塔钦是位于神山南面脚下的一个小村子,是过往旅行者的落脚点,也是转神山的起点和终点。从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喜马拉雅山脉的纳木那尼峰,和神山相距约100公里,海拔7694米。

  这里有几家可供住宿的地方,名字都取得很大,什么拉萨宾馆,冈底斯宾馆,可实际上条件很简陋,一律没电没自来水,当然没有冲水厕所,更不用做洗澡的美梦。也有几家餐馆,同样名字都取得很大,成都大饭店,雪域餐厅,可每一家都简陋得连菜单也没有,点菜就去厨房,厨房有什么就点什么。

  尽管这样,自离开拉孜后,六天来,这里可算是我们所住最“繁华”的地方。

  尤其,这里还有一个打电话的地方,可以打国内国际长途。手机一直没有信号,家里人已经六天找不到我了。在这里,我打了平生最昂贵意义也最重大的两个电话。

  先拨通湖南老家爸爸妈妈的电话,四块钱一分钟。接电话的是妈妈。一听到是我的声音:“我的天啊,你可来电话了。你爸爸已经有两个晚上急得睡不着觉了。”然后,电话那端的声音就哽咽了。

  再拨通美国纽约家里的电话,二十五块钱一分钟。纽约时间是早上六点钟。先生睡意朦胧,一听到我的声音,睡意全消:“我的天啊,可听到你的声音了。你知道我非常非常爱你。”电话那端的声音也哽咽了。

  挂了电话,心里禁不住很难过。我出来玩得这么开开心心,乐而不想返。可他们在家里这么担心这么不必要地焦虑着。我反复地跟他们说不用担心,一切都很好。可要他们不为我担心,就如要他们不爱我一样,他们怎么做得到?!

                  三

  我是带着半朝圣半探险的心态来神山转山的。

  我没有藏民那样虔诚单纯的信仰,我不相信转山一圈可以洗去我这一生的罪孽,转十圈可在轮回中免去地狱之苦。但是,我相信,举头三尺,必有神明。我相信,几千年来,各种宗教对神山的崇拜,不会仅仅出于人们的迷信和无知。这里是个充满圣灵圣迹的地方,值得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以恭敬的心对待。千百年来,无数朝圣者虔敬的心灵和脚印,把这个地方洗涤得无限圣洁。

  同时,这条转山的路径,也可以说是世界有名的徒步路径之一。塔钦是转山的起点和终点,全长52公里。全程都在海拔4500米以上,其中要翻过海拔5630米的卓玛拉山。对朝圣者来说,一路圣迹频频,随处都是值得凭吊和敬拜的地方;对探险者来说,一路雪域风光无限,挑战也无限。

  习惯了高原的藏人,转山一圈,早出晚归一天就够了。而对于大多数外来客,一般都安排三天。第一天走二十公里差不多七八个小时,到止拉浦寺住宿。第二天要翻过最高点卓玛拉山口,也是差不多二十公里八九个小时,到松楚寺过夜。第三天还剩下十二公里,是比较平坦的大道,三个多小时就可以了。

  我和我的三个同伴一致同意不雇背夫,自己背东西。前面提到过,他们都是专业级的徒步者,一个个跃跃欲试。在高原已经三个多星期了,我也慢慢习惯了高原,心里还是蛮自信的。

  牦牛一号年纪最轻,体力最好,一路上就数他最能吃、最能睡、最能玩、最能徒步。他们每人背一个大大的背包,我背一个小一点的。他们大概担心我走不动,都主动要帮我背东西。牦牛一号帮我背睡袋,牦牛二号帮我背了一大瓶水,我包里塞不下的两盒方便面就塞在牦牛三号的背包里。大家还开玩笑说,如果我实在走不动,也可以把我塞在牦牛一号的背包里。

  火火热热地把背包打好了。四个背包三大一小,占了大半个房间。牦牛一号一个个掂量过去,提到我的背包,他哇地叫起来:“怎么你的也这么重?都装什么宝贝了?不行不行,这样子怎么走得动?!”

  强行打开包一看,一包护肤品,一个化妆盒,一本日记本,一叠结婚照,两本消闲书,在拉萨买的三对手镯,还有一只一按就会叫的绒毛小猴子,诸如此类,把三个男人看得直瞪眼睛直摇头。天下还有这样拎不清的女人?!

  我于是在他们的监视下忍痛割爱地减重,掏出了不少他们认为不是登山的必备物。第二天一早,趁他们不注意,我偷偷把我的绒毛小猴子塞进了包里。它是我的吉祥物,要跟我一起转神山的。

  考虑到接下来的几天只有靠方便面和饼干度日,临行前,我们在成都大饭店狠狠地吃了一个饱饱的早餐,有稀饭、包子和煎鸡蛋。这个小小的餐馆由一对四川夫妇经营,资源虽有限,菜的味道可不错。他们真是有魄力能吃苦耐劳,每年四至十月在神山这里开餐馆,剩下的半年在广州开餐馆。

  看到我们背包沉甸甸地准备转山,店老板很热情,吃完饭后,提议帮我们照一张临行前的合影。于是,以雄伟的纳木那尼峰为背景,四个背着重重背包的人,意气风发,在神山脚下留下了他们永久的笑容。

                  四

  刚走出二百多米,牦牛一号叫道:“糟糕,我忘了付早餐的钱。你们有谁付了吗?”

  我和牦牛二号,三号面面相觑,都摇头。牦牛一号是我们的财政总管,吃饭住宿都由他负责结帐。无奈,他只好把背包放下,折回去,我们在原地等他。所以,这次转山他比我们多走了差不多一里路。

  天气晴好,蓝蓝的天空,飘着几朵松松的白云。我们个个状态良好,成一线相隔不远,静静地走着。

  这条朝圣之路,被无数人走过,它是多少人终身的向往。踏着信徒们的足迹,心中不禁油然而生一种神圣感。

  大概走了四五里路,翻过一个小小的山口,神山又出现在我们面前了。洁白浑圆的山顶,在阳光下熠熠发光,与蓝天相接。

  两个小时后,我们到了年日寺,转山途中的第一个寺庙。这里是观神山南面的最佳位置。广场上有一根高高的杆杆,四面八方牵扯着五彩经幡,在蓝天雪峰下飘舞,蔚为壮观。

  吉普车可以直接开到这里来。我们到的时候,刚好碰到一个来自印度的朝圣团,大概有二三十人。有的人面对着神山跪着,闭着眼睛,口里念念有词在祈祷。有的盘腿坐在地上,也在默默地与自己的神交流。

  从年日寺继续往前,是一个漫长的宽宽的峡谷,慢慢从神山的南面转到了西面。西面没有从峰顶垂直而下的冰槽,只有水平横切的岩层,被冰雪覆盖得严严实实,像一层层白色的巨浪。

  两块形状奇特的石头矗立在神山的两侧,颇像两个守卫圣殿的卫士。后来,还真听说藏人认为这两块石头,一块是观世音菩萨的化身,一块是大势至菩萨的化身。

  不时会迎面碰到逆时针方向转山的苯教徒,互道一声“扎西德勒”。也不时有从后面追上来并很快超过我们的藏人佛教徒。看着他们轻巧的步子,不得不承认人与人之间的差别。

  不过,我觉得我走得还不错。并没有觉得怎么累,走得很开心。当然速度没法和在低海拔时相比。但因为我们时间很充裕,固没有必要太赶。走走停停,尽情地欣赏赞叹神山独特的气势。

  到止拉浦寺时是下午六点钟。从止拉浦寺可以很近地看到神山的北面。北面和西面很相似,巨浪似的岩层被冰雪覆盖得严严实实。

  寺里很简陋,离寺不远有几顶帐篷,是藏民经营做转山人生意的。我们选了一家夜间留宿。实在不像是人住的地方。破破烂烂几张脏兮兮的床垫铺在地上,薄薄潮潮的被子已经看不出原色。幸好我们都自带了睡袋。更要命的是,没有厕所。大家都是随地大小便。男生还好,我这个惟一的女生可就惨啊。

  一看到这样的住宿条件,我嘟着嘴巴说:“如果明晚还是这样的条件,我宁愿把后两天的路程一天走完,明晚就回塔钦,不要住这样的地方。”

  岂知道,在神山这样的地方,是不能随便抱怨的。我立刻就遭到了小小报应。

                  五

  第二天一醒来,就想着赶紧上路。谁知,天啊,外面好大的雪!雪雾茫茫,昨天觉得近在咫尺的宏伟的神山,此时也淹没在雪雾中不见了。六月的高原,就如家乡的寒冬腊月。

  几个转过好几次神山的藏人也折回来了,说是雪太大,辨不清方向,不敢冒然前行。既然连他们都不敢走,我们更不必想了。如果雪不停,今天是走不了了。那么,晚上还要再在这里过一夜!谁叫我昨天抱怨得这么快?

  更糟糕的是,喝了神山上融雪化成的圣水,不仅没能去除我身体和心灵上的“贪嗔痴谩疑”五毒,反而开始拉肚子了。

  不堪回想我的狼狈和痛苦。每一两个小时,就得赤裸着屁股蹲在风雪中,寒风呼呼,雪花狂舞。而且,还要偷偷摸摸,紧张地东张西望,怕有人过来。那时,我真的很想家,想家里的厕所,关起门来,放心自在,舒舒服服要坐多久就多久,哪管它外面刮风下雨。

  直到下午两点多钟,雪才停了。此时上路已经太晚,因为到下一个可以住宿的地方要走八九个小时,尤其要艰难地翻过此行的最高点。

  没有办法。好吧,就安心安意再在这里过一夜吧。

  书和日记本都留在塔钦了,我无所事事,只好到每一个帐篷里闲逛。

  我们的帐篷由一个老单身汉经营,除了时不时烧点开水,供我们泡方便面外,什么也没有。帐篷顶有几处漏洞,雪花洒进来,四处湿湿的。

  邻近的一顶帐篷由一对年轻夫妻经营,还带有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家里有一个女人,就是不一样。帐篷收拾得干干净净,而且不漏水。一走进去,尽管同样简陋,却有一种温馨感。女主人正在做酥油茶,一根长杆杆在一个木筒里使劲地鼓捣。男主人斜躺在床上,眼睛看着自己的女人在忙活。小孩子坐在燃着牦牛粪的火炉边,手里捧着一碗黄油样的东西,正吃得香。

  酥油茶做好了,热气腾腾。女主人递给我一碗,我不敢喝,拉肚子拉得实在难受。他们都不会说汉语,没法用语言沟通。男主人一边喝酥油茶,一边拿着一根晒干的牦牛肋骨,用刀子削下风干的肉来吃,吃得津津有味。我看得津津有味。他递给我一块,我也谢绝了。

  五点多钟,浩浩荡荡上来一班人。三个荷兰人,两男一女,加上他们请的一个导游,一个司机,还有每人配的一个背夫,一共八个人,今夜要留宿于此。他们早上从塔钦出发的。我们这里大雪纷飞,山下倒是没事。

  他们的导游,第一眼就吸引了我。一个标准的康巴汉子魁伟的身材,宽宽的肩,方方的脸,浓浓的眉。更为难得的是,他的男子汉背后却又透着一股文质彬彬很有教养的书生气。这两种相反的气质在他身上结合得这么完美。他能说流利的英语,藏语和汉语。一见我,就很善解人意地说:“我们队里也有一个女孩子,走得不快。明天我们一起慢慢走。”

  三个背夫个子都不大,年龄也不大。其中一个正埋头在一个本本上写着什么。对于爱写字的人,我总是有好感。一问,他说他在写日记。当他确知我不懂藏文后,放心地把他的本本递给了我。

  厚厚的本本,密密麻麻写满了藏文,看上去很漂亮。有的是诗样的格式。我问:“你也写诗吗?”

  “是啊。我为我在拉萨的女朋友写诗。可惜她是汉人,看不懂藏文。而我的汉语又不好。在学校学过几年,可离开学校这么久了,很多都忘了。”

  “我想用汉语为她写诗。才写了一行,就写不下去了。”他翻到本子的一页,给我递过来。

  本子上写着歪歪扭扭的一行汉字:

  “爱情是一个没好的旁边”

  看到我一脸迷惑,他慌忙解释:“我是想说,有她在我身边,我就觉得一切都很美好,因为我喜欢她。你帮我改改。”

  除了帮他把“没”纠正成“美”外,我不想动这么稚嫩却这么可爱的诗句。记得当年我年少,爱得晕头转向的时候,给那个他寄去的圣诞卡上写的就是:

  “The Best Place in the World is to Be Next to You.”

  在爱情中的年轻的心,都是一样的啊!

  我教他写了一些中文字,他也教了我不少藏语。“尼玛”是太阳,“达娃”是月亮,“嘎玛”是星星,“布摸”是姑娘,“布哦”是小孩,“昂然拉嘎”是“我爱你”。他把藏文和汉文对照着写在一张纸上。这张纸我现在还保留着,在我的钱夹里。

  “既然你的女朋友在拉萨,你为什么不待在拉萨?”我不解地问道。

  “在这里好挣钱。帮别人背东西,一天可以挣六十块钱。”

                  六

  准备挺进此行的最高点卓玛拉山。

  昨夜又下了雪,地上铺着厚厚的一层雪,漫山遍野白茫茫。此时,雪停风止。

  我们四个,荷兰人一行八人,还有几个当地藏民和他们的牦牛,浩浩荡荡地向高处行进。

  从止拉浦寺到卓拉玛山口,六公里,430米垂直上升。在低海拔的地方,这是不足挂齿。但从海拔5200米,踏着厚厚的积雪,上到海拔5630米,就不是一件小事了。预计要四到五个小时。

  三个荷兰人都人高马大,大概都在一米八以上。他们雇用的三个背夫偏偏都个子小小。三个人高马大的人,每人背着一个小小的水袋,而三个个子小小的人,每人背着一个高过头的大背包。这情形看上去很滑稽。

  这条朝圣的路,本是没有路的。无数朝圣者的脚步,踏出了一条所谓的路。大雪覆盖着大地,路被淹没在冰雪下。有经验的藏民和牦牛,能够辨别方向,识得冰雪下面的路来。不一会,他们就消失在我们的视线外。我们踩着他们留下的脚印,一步一步,跋涉在高原雪地里。

  白雪覆盖,大大增加了我们徒步的难度,但是四周的景色却是无与伦比。好一个冰天雪地的纯净世界!

  脚步越来越沉缓,步子也挪得越来越小,心砰砰地跳得好响。现在才明白为什么有人把登山称之为自虐。我忍不住开始相信,转山一圈,大概真能洗涤一些今生的罪孽,要不怎么走得这么辛苦呢。还好,有这么多人同行,互相鼓励着。如果是我一个人独行,大概就坐下不想动了。

  牦牛一号真厉害,跟在两个藏人的背后,远远地走在前面。昨天教我学藏语的小背夫,耐心地跟在我后面,时不时吼一句“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可我连回头一笑的力气也没有了。

  看到五彩经幡在蓝天白雪间飘舞!

  卓玛拉山顶!5630米的卓玛拉山顶!

  早已到达的牦牛一号迎上来,和我击掌称庆。有生以来,双脚到过的最高点!我高举着双臂,像要拥抱蓝天。5630米就让我这么兴奋激动,不知上了珠峰顶是什么感觉。

  先后不久,牦牛二号,三号相继到了。荷兰人也都相继到了。

  这里真美!密密集集挂满了五彩经幡。蓝天、白雪、岩石、五彩经幡,组成一幅绝妙胜景。大家都从山下带了经幡来,连那三个荷兰人也不例外。写上自己的名字,把经幡挂在朝圣路上的这个最高点,让佛法,让经文,让心中美好的愿望,随着高原雪域的风,飞,飞到遥远的地方,遍洒大地。

                  七

  闯过了最高点,心里放松多了,接下来的路就不怕了。

  趁着大家还在卓玛拉山顶休息,我一个人先走了。在冰天雪地的世界里,静悄悄,前不见来者,后不见随者,独自一个人,多难得的意境!

  刚开始的一段下坡,非常陡。不能想像那些叩长头的朝圣者是怎样叩过这一段的。但这一段的传说也特别多,这一块石头上有莲花生大士的脚印,那一潭水曾是绿度母洗浴的地方。

  独自走在这冰清玉洁的世界里,四处都是圣灵留下的圣迹,感觉像走进了天堂。

  上坡时的疲乏无力、气喘吁吁都没有了,这时,我精神抖擞,双腿像充足了电,仿佛可以一直这样走下去,日日夜夜。

  这样尽兴地走了两个多小时,才意识到我已经走得太远了,该等一等大家。要不他们会担心我走丢了,或者被哪位神仙劫持,飘然去了仙界。

  一片长长的沼泽地,有水草,还有星星点点的黄色小花。大家边走边聊着。那个很有教养又很性感的导游,很负责任地伴着那个走不动的荷兰女郎。荷兰女郎禁不住跟她的同伴说:“我爱上他了,他是这样的一个绅士!”两个同伴满脸通红,不知是走路走的,还是吃醋吃的。

  到达松楚寺时,已经下午七点钟了。连走带歇,今天我们已经在路上十个小时了。大家都准备在松楚寺过夜。

  我实在是再也不想吃方便面了,已经吃了三天,想起来就要吐。如果咬咬牙,把剩下的十二公里路走完,那么今晚就可以吃到成都大饭店的炒菜,还可以有热水泡泡脚。牦牛二号竭力赞成我的主意。

  牦牛一号和三号在松楚寺留宿。我和牦牛二号各人吞了半块压缩饼干,背着背包,又上路了,心中充满着对成都大饭店的向往。

  接下来的十二公里路,没有什么上坡路,而且最后的四公里是可以开吉普车的阳关大道。我们希望能一鼓作气,三个小时内走完。

  此时,我们已经转到神山的东面。高高的岩壁挡住了视线,神山只露出一个白色小圆顶。

  我一个人独自走在前面,牦牛二号在我后面二十几米处。我们约好,各人尽量按自己的步伐速度来走,但保证要在对方的视线范围内。

  夕阳西下。我的影子在对面岩壁上拉得长长的。四周静悄悄,我和我的影子一起走着。我走得不知疲倦,我走得心静神凝。

  有那么一瞬间,仿佛时空倒置,我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在外婆家的岁月。每天放学后,我就是这样背着书包,踏着夕阳,看着夕阳下自己的影子,无忧无虑欢欢快快回家的。

  很有幸碰到一家朝圣的。一家三口,妻子正在路边生火,简易的帐篷已经搭好了。丈夫带着十来岁的儿子,正在不远处叩长头,用他们的身体丈量大地。从他们身边经过时,我忍不住停下脚步,和他们搭起话来。做爸爸的还能说一些汉语。

  他们这是叩长头转神山,已经叩了二十三天,明天将是最后一天,圆满日。他灰尘仆仆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他们从藏北的那曲来,叩长头转神山是他和妻子结婚后共同的愿望。

  我望着同样满脸灰尘的孩子:“他不需要上学吗?”

  “上学?”做父亲的好像从来没想起过这码事,“不用!”

  我暗想,如果等这孩子成人后,让他自己再回过来选择,他会选择十岁时和父母一起来叩长头转神山,还是去学校读书?对他父母来说,读书只是今生今世的事,而转神山可是有关累劫累世的千秋功德,孰轻孰重,一目了然。这孩子长大后,会和他父母有同样的价值观吗?

  上了阳关大道,白色帐篷林立的塔钦已遥遥可见。牧民们正赶着羊群回家,夕阳照在羊群上,投下金色的光芒。纳木那尼峰在晚霞中异样地美丽。

  我在心里盘算着晚餐点什么菜。牦牛二号是吃素的。胡萝卜青椒丝,紫菜蛋花汤,再点一个吧,狠狠地吃一顿。点什么呢?问问牦牛二号吧。一回头,他依然在离我二十几米处走着。

  最后的四公里,走也走不完。

                  八

   做梦也没有想到,塔钦这样荒僻简陋的小村子,对于转山归来的我们来说,竟如家一样温馨,也如家一样舒适。

  此时,只要能吃上米饭和炒菜,只要能用热水泡泡脚,我就心满意足,别无所求。人对物质的需求和满足,这么容易随着环境和条件的改变而改变。

  司机扎西早就急得团团转。按说转山只需要两天半时间,我们中午就应该回来了的。天黑了还不见人影,他生怕我们出意外。看到我们回来了,他非常高兴。可仔细一看,怎么才回来两个?

  我们看他那着急的样子真可爱,忍不住想逗逗他。于是,我们装出一副很伤心很失魂落魄的样子,叙说着我们的故事。昨天大风雪的时候,他们两个,走在我们前面。最后一次看到他们的背影,还是昨天中午。我们还以为他们早已经回来了呢。

  扎西脸色都吓白了,急急地要开车去找保安。我们扑哧笑出声来。扎西发现被骗,气得要掐断我们的脖子。

  同样的戏,我和牦牛二号在成都大饭店又演了一遍,效果也奇佳。那顿饭,吃得可真爽!我狼吞虎咽,吃了三大碗饭,牦牛二号吃了四大碗。店老板在一边连连说,饿坏了吧,慢慢吃,慢慢吃。

  离开神山的路上,大家一致同意,封我为“牦牛一点五”。

□ 寄自美国

刊登在 2004 华夏文摘 cm0411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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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神山――阿里纪行之三 》有 2 条评论

  1. Crystal 说:

    于伽,我是Crystal, 这是第一次用中文留言,在你的文库里。我打中文很慢,很多时候还要翻字典,把英文的想法翻译成中文。
    以前我会在CND 上随意看看,你的署名文章,必看。太爱你的文字了!现在,发现了这个文库,好像海盗找到了可以锊空的珠宝库,又像小孩子进来一个可以随便拿的糖果铺。 既贪婪, 最好全部地一下子地享用;又想一次只拿一样珠宝,一颗糖果,如此,可以享受的时间长些。
    I love all youir articles, but especially the travel logs. You are a role model to me. I found myself trying to follow your footprint, but of course that’s only a dream.
    I may ask some specific questions regarding travel if you don’t mind. Knowing you have 2 young kids, all the family responsibilities and a busy schedule to fulfill your ambitions of life, I understand if you don’t want to be bothered. Regardless, I will continue follow you, virtually.

    Wish you a sppedy recovery!

    Crystal

    • 于珈 说:

      Crystal, 非常感动你对我的文字的厚爱,没有什么比这对我更大的鼓励。这些旧文我自己都好久没读过,跟着你重新读一遍,感觉很新颖,勾起很多美好的回忆,当然也发现文字的很多粗燥之处。关于旅行有什么具体问题,你尽管问,别客气。再次谢谢你阅读并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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